第34章 最後還是……
聽到問候，方應物這才從苦思中猛然醒過神來，憂心忡忡地對兩位保人道：「場內沒有出問題，倒是場外出了些意外。」
卻說方應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覺從縣學考場這裏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廟。里長方逢時與塾師王先生都在廟外等候，見到方應物回來，連忙迎上前去。
今次縣試，原定於是明年舉行的，不過為了配合本省學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結果和全省鄉試時間很接近，在議論熱度上被鄉試分散了不少。
淳安縣這次縣試時間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時間按慣例是三天後，也就是二十六日。
方應物胸有成竹道：「要說的話就是三點——第一，說吳家財雄勢大，連續幾年沒出過成績，這次肯定不惜代價也要爭一個案首。第二，說吳綽在考場里答題很輕鬆，第一個交的試卷，和汪縣尊有說有笑，必中無疑。第三，說我方應物乃是深山裡的窮人，一無財二無勢，汪縣尊內定我當案首有什麼好處？所以傳這種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實那吳公子才是真正內定為案首的人，吳家有錢有勢肯定使了力氣，可笑世人都沒覺察到，只會盯著窮人亂猜！等你們說完了這些說辭，就換個地方，反反覆復地對別人說，不能只讓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轉！」
方應物搖搖頭：「吳家可能性很小，他們似乎並無此必要。如果他們能從知縣這裏知道了我的事情，那麼就等於是直接打通知縣關節了，否則不會得知秘密的。但若是如此，關節已通的情況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傳流言？」
不過今天可不是走過場了，在與知縣見面過程中，還將決定案首屬誰……
本次縣試共有三十七人通過，在榜單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導下來到縣衙儀門外。依據禮節，等榜上有名的人匯聚起來后，將集體去拜見知縣表示致謝，這是必有的過場。
還沒到定名次時候，又要先為題目為難！人心不古，就沒有一個人肯謙虛幾分，主動退讓嗎？
在和圖書考場中，汪知縣看著案子上兩份卷子，心裏很是糾結。方應物和吳綽兩人之間各有各的好，實在讓知縣大人拿捏不定，不知選誰才是正確的。
有了決定，汪知縣輕鬆許多，放開方應物和吳綽的試卷，拿起其他學童的試卷審閱起來。
眾學童列隊進入縣衙大堂，齊刷刷地跪拜汪知縣，立起身後，卻聽汪知縣勉勵道：「爾等皆為本次縣試佼佼者，只望爾等府試道試再接再厲，不負父老之期望！」
制藝就是八股的雅稱，聽到這裏，方應物知道自己最後的努力也白費了。
吳公子大笑道：「人生來就是不平，你這等寒酸人牢騷滿腹又有何用處？有本事你也投個好胎、找個好爹，可惜眼下來不及了。」
吳綽當然不同意方應物意見，對縣尊拱手道：「舉業一途，主要就是制藝時文，本次取縣試案首，自然還是要考經義八股，詩詞乃小道也！」
榜單上的人名圍成了一個圓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識的首先去看「十二點鐘方向」那個位置。因為根據規矩，這個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縣試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應物和兩個師長保人就趕回花溪去了。縣城太小，他們這些拚命鼓吹流言之人若是久留，很容易露出破綻，還是先遠走高飛不留痕迹的好。
要是他能在縣裡老老實實幹著一等秀才該乾的事情，交遊人脈或者拉點贊助什麼的，自己又何至於吃糠咽菜形同孤兒，如此辛辛苦苦地自己打拚事業！
方應物和吳綽兩人，各自站在一邊，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殺氣。其他中選學童離這兩人遠遠的，唯恐被誤傷到。
太陽剛剛升起時，縣衙大門洞開，人們看到從裏面儀門走出兩排衙役和吏員。當中一員老吏手捧榜單，走到了縣衙大門裡的照壁前，在衙役協助下親自將榜單貼在了照壁上。
脫離了考場這個特殊地方，方應物漸漸從疑神疑鬼的焦慮中冷靜下來。他忽然又覺得，此次流言出現，不能完全m•hｅtｕｂｏｏk•com•cｏm排除吳家的嫌疑。
公堂里眾人總算明白為何外面人群像開了鍋一樣大肆喧嘩、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嚴重的淳安縣，一個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著什麼？解元可比一般的進士還要光榮，特別是在本縣本鄉人心裏！
聽到縣裡傳起了方應物被內定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曉得這不是好事。方逢時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誰人如此可惡！難道是吳家？」
也許吳家並沒有完全打通汪知縣的關節，而汪知縣還處在二選一的為難中，所以吳家才會造出流言，迫使汪縣尊為了避嫌只剩下一個單選。
天色蒙蒙黑時，考場中最後一個學童交上了試卷，這次縣試的答卷環節就到此結束。
汪知縣嘆口氣，雖然流言不是好事，但這個時候出現流言，彷彿可以助他決斷。為避免坐實流言，這次就先委屈了方應物罷，下次有機會再點他當案首。
「那會又是誰？」
隨後便吩咐道：「我交試卷交得早，現在考試沒有結束，許多考生還在考場內，縣學門外還圍聚著不少人，都是前來迎接考生的家人和僕役。族叔你去那裡，參与他們的議論！王先生，你去縣城西門外和十字街頭一帶巡遊，見茶鋪飯鋪就進去，若遇到有議論本次縣試的，就裝作很感興趣地插話上去。特別是要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與他們閑談幾句！」
旁邊人詫異地望過來，沒明白方應物為何如此失態。方應物突然抓住離他不遠的吳公子，誠懇地自我介紹道：「在下花溪方應物，家父諱清之。」
最後還是要拼爹啊……
雖然心裏苦悶，但他仍舊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計不是科舉世家出身的吳綽對手，所以只能去比詩詞策論了。這方面他肚子里有大把貨色可供抄襲，只看汪知縣給不給這個機會了。
在方應物想來，白梅的可能性確實很大。上次打債務官司，她親眼目睹了自己與汪知縣的互動，如果她有點眼光的話，難免會看出什麼，所以造出內定ｈｔtps://wｗｗ•heｔuｂｏｏk•cｏｍ•cｏm自己當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汪知縣在考場中坐了一整天，此時舒服地伸個懶腰，正要下令班師回衙。
方應物同樣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好家族。誰知道你自己有幾斤真材實料，只怕是酒囊飯桶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眾人忍不住扭頭看去，卻見有一個風塵僕僕的急遞鋪鋪兵出現在遠處的儀門裡，他高舉著一張大紅字帖，一邊奔跑一邊叫道：「捷報！捷報！鄉試捷報！」
方應物猛然睜開眼，任由淚流滿面而不顧，胸懷澎湃地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操！」
他一時間心如死灰，想到幾個月來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場空，忍不住閉目潸然，強忍著不使淚水流出，最後還是……
「什麼意外？」兩人異口同聲問道。方應物便將場外流言這事告知二人。
此時汪知縣卻見貼身長隨走了過來，從公案底下將一封信遞給他。他知道長隨此時送信，必有緣故，便偷偷展開掃了幾眼，原來是一位在徽州府當同知的交好同年寫來的。
縣試這種初級小考試的榜單與大考試的不同，不是將人名整整齊齊排成豆腐塊樣式，而是按順時針次序，排成圓圈，姓朝外，名字朝里。
方應物長嘆道：「我本不想主動挑起這種損人之事，但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貴神速，煩請兩位師長迅速行動。」
到了公堂門外，鋪兵噗通跪在地上，對著汪知縣高叫道：「大捷報！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鄉試，淳安縣花溪人方諱清之高中第一名解元！」
這是自從商輅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奪下解元以來，四十二年來本縣又一個解元！
有在場外巡視的衙役突然走過來，對汪知縣低聲稟報道：「大門外面傳起了流言，道是一個叫方應物的考生已經被內定為案首。」
此時突然從大門方向爆發出一陣陣浪潮般的喧嘩，音量之大簡直要刺破蒼穹！即使在公堂里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嘈雜難忍，這使汪知縣www.hetubook.com.com停住了訓話，皺眉等待衙役稟報情況。
眼看這兩位又開始針尖對麥芒，汪知縣想罵娘了，居然還沒考試就先為考題爭起來，這不是讓他繼續為難又為難么！
王塾師比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這種事情，要緊的不是找到源頭，當務之急是怎麼先應付住流言。如今卻如何是好？」
隨即一陣陣的小聲驚呼此起彼伏，因為榜單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現了兩個平行並列的人名！而且這兩個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個是方應物，另一個是吳綽！
眾人便一哄而上地衝到照壁前，無數道熱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縣試榜。
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破屋漏窗的步步艱難，想起自己挖空心思地尋求一切上進機會，想起自己一直走到今天但卻有可能最終功虧一簣，方應物痛苦得想掉眼淚。
方逢時拍著胸脯又請教道：「跑腿子沒問題，為叔能賣力氣，只是要怎麼去對人說？」
卻見一個長隨湊上前，對他小聲耳語道：「剛才考場外又多了一種流言，說是老爺貪圖吳家財勢，內定了一個叫吳綽的考生為案首。」
點了方應物為案首，就等於收了一個腹心之人，而且方應物為人處世能力和才華都極其卓越，是個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後幫得上忙，但方應物背景弱了點。
方應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與汪縣尊之間情況的，又對我有恨意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本縣花界頭牌白梅姑娘了。」
汪知縣聞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額頭，滿心思都是苦惱。怎的流言還一日三變，選方應物坐實了前面流言，選吳綽又坐實了新流言，這可叫他怎麼選案首？
二十六日凌晨，縣衙門外人頭攢動，至少有兩三百人在此等候縣試榜，方應物也在人群里。
汪知縣向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決斷的人，今天遇到這個大難題，甚至可能關係到未來在淳安縣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壞了。
吳公子傲氣不改，瞥視方應物道：「你這山野村夫，居然還有幾分能耐，但你的狗屎運氣也就到頭了！」
不hetubook.com.com如此簡直無法發泄自己的情緒，這個爹也太能折騰人了！雖然穿越以來素未謀面，但每出現一次方清之這個名字，都要給他帶來一次驚嚇。
張貼縣試榜的老吏對人群解釋道：「兩人高低不分，縣尊大老爺要在見面時加試一場，而後再決定名次！所以爾等休要疑慮和胡亂猜疑！」
方應物上前搶先道：「縣試已考過八股，今次加試當以詩詞策論為題。」
他很清楚，吳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沒道理。越到最後緊要關頭，越是「綜合實力」的比拼，自己勢單力孤拿什麼去和吳家抗衡？取巧終究是取巧。
吳綽倒吸一口氣，下意識地用力甩開方應物，想了想又不屑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不過幸虧此時離發榜還有三天，給了他攪渾水的機會。既然有人不讓他當好人，那麼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徹底攪渾，誰也別當好人了。
天無二日，怎麼會有兩個案首！從來沒有聽過說科舉考試有兩個第一名！這是怎麼回事？
流言的幕後是誰很難說，但汪知縣的猶疑不定還真讓方應物猜中了。
點了吳綽當案首，可以收穫本縣傳統世家雲峰吳家的好感。吳家之前登門懇求過此事，之後的好處不言而喻。但吳綽自有背景，肯定不會像方應物那樣成為可靠心腹，以後吳家更用不著自己了。
想起自己那失蹤兩年還在不停坑自己的父親，方應物只能無奈。
暗暗嘆口氣，汪知縣不忍心去看方應物，抬眼望著門外道：「制藝為國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誤入歧途也……」
這又稱之為輪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選人，並非最後取中的意思，畢竟後面還要通過府試和道試才能當上秀才。
隨後汪知縣又道：「方應物、吳綽二人上前來，你二人名次尚未定準，今日要在此加試。」
目送兩位師長離開，方應物繼續思量起這件事。傳流言之人對時機的把握很不錯，如果早了，那就會讓人有所防備，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時再傳流言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