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質量如何且不講，這豈不說明自己的才思比方應物慢了無數倍？王銓想至此處，急得直冒汗，稍稍愣了會，又看見方應物毫不停歇地一口氣又寫了兩句詩。

那三人這才恍然，原來是淳安人，難怪剛才尖酸刻薄的諷刺他們，淳安人是一定要幫商輅說話的。

前面一個是善，後面一個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銓的作品，只能算立題應景之作，但方應物這首能讓人動心動情，並反覆吟哦，差距十分明顯了。

這年頭，功名就是硬實力，沒實力打臉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財萬貫、良田萬頃也是精神上的弱者。打臉一分鐘，科場十年功，誠不我欺。

想通后，方應物狠狠地將拼爹進行到底，大肆譏諷道：「確實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說得倒也不錯。不過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們南直差不了多少罷？但在下不會覺得家父拿不到狀元就叫天屈，更不會在鄉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裏也可知足了。」

他估計當站在中間這個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鏊的弟弟，因為從剛才對話來看，顯然是另外兩人捧著王鏊的弟弟說話，這說明王鏊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性是站在中間。

旁邊另兩個人也正要自我介紹，方應物舉手阻止道：「為首都是無名之輩，其餘小卒子大概更碌碌無聞，便不要說了，反正說了也記不得。」

姓唐？開酒樓的唐員外？方應物心頭一動，問道：「閣下尊姓大名？」

兩幫人在這邊爭持，早就驚動了酒家。正當此時，卻見一位年近而立，身穿緞子袍、頭頂東坡帽的員外邁步上來，對著王銓和方應物連連作揖道：「兩位朋友，和氣生財，看在唐某人的面子，勿要在小店鬥氣了！」

王銓氣極反笑道：「什麼小地方來的人物，孤陋寡聞坐井觀天還不知自己可笑……方才那首詩是你所作？」

沈周是蘇州的名士，終身隱逸不仕，如今年過五十，是吳中文人m•hｅtｕｂooｋ•cｏm•ｃoｍ的前輩領袖之一。

看畢后，唐員外驚叫了一聲：「妙！」

父子相繼相承，父以子貴或者子以父貴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子英雄兒好漢。但兄弟之間，關係終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關係比。

又吟誦了一遍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閑言信口生。在下方才還覺得可能誇大了，現在看來倒是恰好。」

小男孩莫名其妙，「這個名字我聽先生講過幾次，是城裡有名的才子之一。你叫我小心他作甚？」

方應物又一次狠狠諷刺道：「王鏊之弟，蘇州士子，不過如此！連抄襲都做得出來，還敢品評商相公是非，你有這個資格么？以後回到家不要出門了，免得王家蒙羞！」

王銓反而哈哈大笑，氣派十足地說：「滿嘴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這樣的資本么？是想猖狂而不得罷！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這輩子也難懂。」

唐員外便先看了看王銓的墨寶，只見得是：「似雨紛然落處晴，飄紅泊紫莫聊生。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問難為說假啼鶯。悶思遣撥容酣枕，短夢茫茫又不明。」

方應物又迅速打量了幾眼對面三人，都是很年輕的士子，大的二十齣頭，小的十八九，也就心浮氣躁的年輕人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那種話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殘局！若王老頭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離開，也算得償所願。

但方應物反罵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鄉這個因素之外，那他本身的底氣何在？

方應物冷笑幾聲，「我怎麼覺得，這首詩是名士沈周所作？你這就抄襲上了？」

等對方笑完了，方應物嘆口氣，淡淡道：「家父諱清之。」

「哦？」方應物認真想了想，對王銓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兒子？」

「哈哈哈哈——」方應物大笑著總結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鄉，和圖書路過蘇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質疑，我也會道你一聲有義氣。但沒聽說你敢去質問，只會躲在別人背後角落裡發牢騷，這就是聖人所言的小人長戚戚也，我甚為不齒！」

方應物反唇相譏道：「久聞蘇州士子氣焰大，多是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輩。今日見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實。在下見教了！」

再說他生怕自己說著說著會笑出來，畢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樣是抄襲，卻指責另一個人抄襲，總是有忍俊不禁的感覺。

卻沒想到方應物居然連這都能看破！那他的臉面徹底全丟光了，誰做下這等事情，都是奇恥大辱！

王銓不大看得起唐廣德這市井商人，本不欲隨便答應，但他見方應物一口答應下來，便也起了好勝心，同樣叫道：「拿筆來！」

王銓本來還要與方應物辯解，但聽到方應物一口揭破了底子，當即如五雷轟頂。對方連這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方應物本來心情很鬱悶，但拿王銓發泄了一通，心裏舒服許多，愉快的回到了巡撫行轅。

方應物可以肆無忌憚地誇耀父親並以此為榮，甚至不誇就是不孝。但王銓與兄長王鏊就不是這種關係了，拿兄長自吹自擂太過分只會被看做藉機自抬身價。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親，方應物給面子道：「這有何難哉？拿筆墨來！」

他們可不是王銓這種史書上不留名的小角色（更多是以王鏊之弟身份出現），全是硬傢伙。

「他娘的，干！」方應物狠狠將請帖甩到桌子上，一群馬蜂真看他好欺負么！他知道，明代士風首屬江南最為狂狷。

故而王銓始終未曾將方應物放在眼裡，只用話語霸權也能壓制下去。

唐廣德素來最喜結交文人士子，便勸和道：「望遠樓下庭前庭后，在下栽種了牡丹數百株。近日到了牡丹凋謝時節，昨夜一場風雨，吹得滿地落花，正為詩家風景也。怎奈在下搜腸刮肚，才力不足，寫不出應景詩詞。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詩詞翰墨，今日和*圖*書酒食花費全免了，算在下請客。」

他便下樓而去，卻發現樓下牡丹花圃里，有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蹲在那裡挖坑埋落花，一邊埋還一邊念念有詞。

這簡直要噎死人，登時王銓的臉色漲得血紅，幾乎就要抬起手揪住方應物廝打，但九尺大漢在方應物背後站著，王銓這才勉強冷靜並穩住了。

中間的二十齣頭士子只點點頭：「在下東山王銓。」

但即便如此，王銓終究還是比方應物慢了，他寫完前兩句時，方應物已經寫完並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裡自我欣賞起來了。

方應物也發現自己自我介紹失誤了，外面人哪裡知道花溪村是什麼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應物，閣下何人？」

店家小廝連忙捧了兩幅筆墨紙上來，各攤在桌子上。王銓親自細細磨好了墨，便苦苦構思起來，剛琢磨出兩句得意開頭，便下意識瞥了方應物一眼。

此時文壇上吳中派漸漸興起，前有名士沈周、狀元吳寬，後有王鏊等人，年輕俊彥也層出不窮，如祝允明等人。

方應物將自己的紙卷遞了過來，唐員外抬眼看去，「綺窗一枕小遊仙，腸斷穠華過去緣。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更無一語歸何處，再欲相逢動隔年！綠已成蔭芳草歇，鬢絲愁絕杜樊川。」

王銓匆匆忙忙寫完后，搶先將紙幅遞給了唐廣德。寫得慢這麼一會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才思總有快慢，差一點不算什麼。

王銓徹底有些慌了，也顧不得再看方應物，急急忙忙也拿起筆在紙上寫起來，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這一看不要緊，卻見那方應物筆走龍蛇，已經刷刷刷寫了二三十字了。王銓大驚失色，自己一個字還沒寫，方應物卻已經寫了二三十字，看那結構甚至彷彿是七律詩。

旁邊之人不忿方應物得意洋洋，幫著王銓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麼得意的，二甲第四比會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麼？」

「花溪？」三人齊齊疑惑，從來沒有聽說過。

方應物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和-圖-書前，王銓卻看不到五百年後，這就是信息差別……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說完他發現自己心裏是暢快之極，突然感到十分理解父親為何對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專心到了幾乎無法顧及家裡狀況的地步。

方應物忍不住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問道：「你叫唐寅？」

方應物再一次嘆了口氣，最後還是要搬出父親來撐場子啊。他不是喜歡當拼爹的人，但真沒法子，這世道父業子承深入人心，父親的成績就是兒子的資本。

短短几句話，立刻將王銓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方應物不再說什麼，已經為淳安人和商相公掙回了臉面，那就算完事了。

在王銓眼裡，方應物雖然相貌不凡，但衣著簡素，寒酸得很，不似成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門大族出來的人。背後雖然有貌似軍士的壯漢，但這八成是認識本地哪個武官，更不足為道。

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唐員外在心裏連連讀了幾遍。但文無第一，唐員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來道：「今日多謝二位惠贈，在下感激不盡，如此佳作自當仔細收藏品鑒。」

王銓憑藉家世與沈前輩交往密切，看到沈周做過三十首落花詩，不過沒有公之於眾而已。剛才他被方應物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將自己記憶中的一首落花詩拿出來抄襲了，只想著回頭拜訪一下沈前輩，求得一個諒解。

「善！」唐員外叫了一聲好，王銓的兩個友人也紛紛叫好，短時間內能寫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為難得了。

唐員外是個生意人，自然不會平白得罪人，便熱情地答道：「敝姓唐，名廣德，還望這位朋友多多賜教。」

這態度十分傲慢無禮，方應物以牙還牙的冷哼道：「從沒聽說過東山是哪裡，也沒聽說過王銓是什麼人。」

「慢！」方應物叫住了王銓，語含譏誚道：「你這首詩，真是自己所作么？」

在他有自己的成就之前，為了撐臉面只好無可奈何，何況是主角光環如此濃厚的父親。

他卻沒料到，自己在望遠樓將和*圖*書王鏊的弟弟羞辱到不成人形尋死覓活，還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轟動。

地域色彩濃厚的吳中文人之間彼此詩詞唱和的交遊很多，王銓熟諳此道，自認有所造詣。

很快就有請帖送到了他手裡，方應物看了看後面的聯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楊循吉、都穆。

王銓見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就連詩詞也壓不過對方，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還好，至少在詩詞上面沒有太丟面子，他想到這裏就要轉身離開。

王銓勃然大怒，粗言罵道：「你放什麼狗屁！」

方清之？王銓笑容戛然而止，他知道這個人。江浙是近鄰，消息很通暢，再說方清之前年在蘇州呆過一段時間，所以在蘇州士子里也有點名聲。眼前這囂張的小字輩是解元的兒子？

再說詩詞講究的是風流才情，不是八股文那般講究法度結構的，他不信比不過方應物這山村裡鑽出來的土老帽。方才丟了臉面，總要找回來。

他身邊兩個朋友一起陪著笑了起來，在功名之事上爭辯，最好還是拿成績說話，有成績才有資格。

真是同仇敵愾啊，方應物感到自己像捅了馬蜂窩。這幾個都是當前蘇州年輕人里最頂尖的，一起出來就是二十歲左右這個年齡段的全明星陣容了。

方應物隨意的對王鏊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應物，閣下何人？」

吳中文人是很護短的，不然也不會形成非常抱團的吳中派（所謂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吳中派的分支），雖然當今吳中派還只是個雛形，但有些小氣候已經先出現了。

「你記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後！」方應物說完就走了。

沒有成績為後盾，隨便去非議別人只會被嘲笑。如果王鏊不是兩元加探花的成績底氣擺著，王家人當然也不敢去非議商相公，別人也不會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態度。

原來他就是唐伯虎的父親，方應物笑了笑。

方應物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將來一定要小心一個叫都穆的人！」

小男孩用力點點腦袋，好奇地看著這個突然找他問話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