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這聲喊出來后，萬首輔感到一股悲壯的情懷從心頭噴涌而出，他不再僅僅是為了整治方應物，而是把這看作對命運的抗爭。

不過在百忙中，方應物還是抽出時間見了見自己的替身左常順，並專門為左常順設宴，還邀請了幾位好友作陪。此乃人之常情，左常順終究是有恩于自己，不能在這上面落下涼薄無情的名聲。

方應物聞言舉杯道：「左先生為了在下甘受苦役，這點尤為感激。但在下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將來必有所報。說是三年，其實也未必等這麼久。」

方應物鄭重其事地將左常順請進上座，並致謝道：「先生高義，代替在下受刑罰之苦。在下銘感五內，簡直不知何以為報。」

萬首輔有這樣一種錯覺，那方應物彷彿腳踏大勢，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天道，大勢所趨無堅不摧。回想起來，方應物彷彿每一步都踩在了至關重要的節點上，不斷將自己的大事攪得一塌糊塗。而自己www.hetubook.com.com則是充滿了悲劇色彩的逆天之人，在宿命中沉淪和掙扎。

這日方應物準備出門去劉家那邊，與劉棉花溝通一下婚禮事宜，剛走到大門，便被匆匆趕來的項大御史堵住了。

方應物知道項大御史有個喜歡大驚小怪的毛病，所以只當他又虛張聲勢，渾然沒在意地問道：「近日沒有什麼大事罷？究竟有何事情讓你如此慌張？」

項成賢詳細地答道：「南城巡城御史親自對我說的，聽說昨天在南郊疏通行洪溝渠時，左先生不小心失足落水，救之不及便淹死了。」

左常順說得有趣，席間眾人忍不住幾聲鬨笑，確實有這麼點意思，出於「義憤」挺身而出的人，不是義士是什麼？

死了？方應物大驚失色，連忙追問道：「怎麼會死了？」

這一場宴席，眾人都沒有壓力，自然是輕鬆自如，半日之後興盡而散，然後繼續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

於是和_圖_書按著請帖時間，眾人在第二日傍晚紛紛趕到萬府，沒有一個找借口不到的。都這時候了，又何必為了一點小問題讓敏感非常的萬首輔不悅？

可他萬安辛苦了一輩子，難道就是替後來者做踏腳石？他不甘心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也不想就此服老，更不願看著方應物風光。

也正是如此不同尋常，眾人才不敢輕慢，更不敢裝聾作啞，老首輔親自寫來請帖，就意味著不容拒絕。一旦拒絕，就是與老首輔決裂。

雖然明天的太陽已經確定另有其人，但依舊要注意當下，如果觸怒了萬首輔，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是個問題，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缺一不可。

方應物贊同地點了點頭，項成賢說得沒錯。先前他需要一個「假冒」替身，而他的好友們顯然都不合適，項大御史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扔下官職，不管不顧地去假冒自己裝瘋賣傻。

忠義書坊的東家姚謙姚員外也在席間，左常順就是他和_圖_書向方應物推薦的，此時也笑道：「左先生此次以身相代，頂替方公子做苦役，切勿為前程擔憂，且安心服役。等刑罰結束之時，一切包在我們身上，必不叫左先生為難。」

「方公子言重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再說我也並非一無所獲。」左常順爽朗地笑了笑，「我本是讀書不成的飄零之人，籍籍無名苟活於人世間，而方公子身負天下之望，與吾輩不可同日而語。我這次出面替方公子擋了災，不過付出一點辛勞。但卻博得京師人尊稱一聲義士，一時間也成名人了，宛如魚躍龍門。至此夫復何求哉？說不定應該是我反過來感激方公子給我出名機會。」

即便自己什麼也不做，大限一到萬安也會自動滾蛋，自己只需要等待這個時間到來而已。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就是少做少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

此人談吐不算差，頭腦看起來也是清醒的，難怪當初姚謙會舉薦此人來擔當替身重任，方m.hetubook.com.com應物暗暗想道，也許今後可以收攏到身邊使用。

而在這段時間，方應物全心忙於婚事，根本沒有多餘心思放在萬安身上。方應物深深知道，這位首輔已經快走到了窮途末路。

說起來這左常順只是個沒有功名的落魄文人，淪落到在同鄉人姚謙的忠義書坊里校稿為生，偶爾還代筆寫點文字。這身份與方應物差得極遠，而今日方應物擺出這陣仗，也足以表達出非常感激之情了。

項成賢插嘴道：「話不能這麼說，這事起先前景不明，確實要感謝先生擔著風險挺身而出，尤其是我們這些友人都無法出力的時候。」

方應物一陣恍惚，前幾天還一起言笑晏晏的人，今天就聽到死訊，實在情何以堪。更疑惑的是，這究竟是偶然發生的，還是故意人為的？

項成賢沒有與方應物開玩笑，擰著眉毛說：「你可知道，左常順死了！」

故而這事只能找一個小人物來做，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用處。當時情況不和_圖_書可預測，風險也是極大，只怕左常順心裏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輕鬆。

如果他再年輕十歲，朝堂上哪會有方應物蹦躂的地方，命運如此不公，他便要逆天而行一次！不得不說，年屆七十的老首輔放不下的東西太多，陷入了另一種執念。

「你我皆為浙江同鄉，守望相助乃人之常情，方公子何須見外，區區賤身能幫得上方公子，也是此生有幸了。」左常順連忙也舉杯答道。

當即挖首輔潑墨揮毫，親自寫了若干請帖，遣僕役一一送去。接到請帖的人，都是萬首輔的黨羽，看著請帖，他們不禁驚詫莫名。因為按慣例，老首輔想要召見黨羽時，只需派僕役來叫一聲，不想這次卻如此鄭重其事，竟然還寫了親筆請帖。

方應物鼓搗婚事，項大公子繼續風聞言事，姚員外又在琢磨新的發財路子，而左常順則作為刑徒被押送到街道廳，開始他的代役生活。

卻見項大御史難得臉色嚴峻，對方應物叫道：「方賢弟！有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