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八方風雨（二）
他不由得就狠狠地盯了段纓絡一眼，然後才轉了笑臉迎向了顧夕顏：「少夫人，你要不要到前邊的暖閣坐坐……我幫您探著……」
想到這裏，他全身一震。
「少夫人煮的……」齊懋生低沉的語氣里，有著貞娘不懂的陰森，原來清冷的目光，也突然間明亮得猶如六月正午的陽光般暴烈起來。
被北風吹得呼呼亂響的樹林，突然就出現了兩個女子的身影。
他的目光如鷹，一點點，犀利地從調羹移過去，停在了那霧氣氳氤的眼睛上……
一撩開帘子，他就看到了軟軟地伏在地上的貞娘。
那一腳，一點也沒有留情。
全身都疼，讓人動彈不得……不知道到底哪裡受了傷！
顧夕顏繞過獃獃的四平，輕輕地推開了門。
難道是……淚水？
四平撩簾間，她看到了軟軟地伏在門口貞娘。
四平「哎呀」一聲，就掂起了腳。
是因為自己早已沒有夫綱，所以，沒有人敢在這風雪夜去叫顧夕顏一聲了嗎？
少夫人正站在帘子外面呢？
齊灝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讓貞娘不解的情緒。
四平急急地趕了過去，繞到了顧夕顏的前面擋住了她：「少夫人，少夫人……」
原來，在現實的鏡子面前，自己從來沒有從那個自卑、怯弱的小女孩的身影中走來出。
真的是少夫人耶，大冷天，竟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夾襖，眼睛還紅紅的……。
熬過了和葉紫蘇在一起的日子，不就得到了顧夕顏嗎……那個胡說八道只為哄他開心的女孩子，那個在他最冷的時候給了他溫暖的女孩……怎麼有一天，突然就變和-圖-書成了一個怏然的小婦人了呢？他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他齊懋生邁不過去的坎……就是拖，也要把夕顏拖到他想要的方向，就是拽，也要把夕顏拽到他想要的地方去……
貞娘的話音未落，齊懋生一腳就踹在了她的身上：「你這個賤婢……」
清冷的目光，帶著勢不可當的決然。
齊懋生頹然地倒在了床上，低聲喃語道：「我不舒服，不舒服，把夕顏叫來……把她給我叫來……」
望著貞娘如死灰的面色，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晦澀光茫，齊懋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謝顧夕顏那些亂七八糟的壞毛病。
因為生命的盡頭是死亡，所以早早就選擇了不呼吸，因為知道沒有孩子會給兩人的夫妻生活帶來怎樣的傷痛，所以早早就選擇了放棄……對懋生的努力視而不見，對懋生的傷心難過置若罔聞，畫地為牢，自以為是的自憐自怨，逼著他一天天朝著自己的禁區走去，推著他一點點地靠近自己的底線，卻還在暗暗地慶幸，這是他的選擇，這是他的放棄，這是他的背叛，我只是無奈的順從了而已……其實，她只是在把那些自己悲傷難過的理由都推給懋生……
至少，別讓自己去面對少夫人的悲傷……
他揮手間就把身邊的炕幾掃到了地上，憤然地喊了一聲「四平」。
四平一怔。
還沒有等她回頭，顧夕顏就聽到齊懋生特有的低沉嗓音：「少夫人親自煮的……嗯，少夫人親自煮的……」那是顧夕顏不熟悉的語調，生冷，堅硬，暴戾……甚至讓人覺得有隱隱的殺氣。
屋裡m.hetubook.com.com黑黑的，沒有點燈，只有多羅呢門帘的縫隙里，溢出溫暖的光線。
他小跑著進了耳房。
紅鸞，四平……一個，兩人，全都是這樣，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難道還真給魏夫人說著了，有的時候，就是不能慣著……
如果是夕顏，看見他不耐煩喝什麼醒酒湯，就會瞪著大大的眼睛，把調羹塞到他的嘴裏，或者是，挑著眉，望著他俏皮的眨著眼睛，然後噙了一口蜜色的汁液渡到他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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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都是唱得哪一出啊！
她嘴角流著血，艱難地抬著頭，目光中滿是凄楚和期盼地望著齊懋生。
四平就被那散發著淡淡憂傷味道的笑小小的驚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顧夕顏已踏上了正屋的台階。
她衣冠整齊，臉色煞白，痛苦地捂著胸，嘴角的鮮血，滴滴答答，在青色的蔓磚上聚成了一團烏黑的污漬。
齊懋生低頭望著白色骨瓷調查羹里盛著的醬色湯汁，只覺得喉嚨發緊，無任如何，也張不開口。就好像這一口喝了下去，就如同一種默許，默許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個承認，承認了以前的努力都是白費的……
是不是一定要事情走到了這一步，才會知道自己錯的有多厲害，做得有多可笑。
「真的，真的是少夫人親自煮的……」貞娘軟軟地伏在地上，只覺得有熱熱的液體從自己的口裡流出來，充滿了刺鼻的腥味。
貞娘露出一個溫柔可人的笑容，嬌羞地喊了一聲「爺」。
眼淚無聲地從顧夕顏眼眶中流了出來。
那哪裡是醒酒湯，那是一杯失敗的苦茶！
想到這裏，齊懋生突然間就恨起來。
不會是看錯了吧！
懋生，那一聲聲虛張聲勢的譴責里，卻透著消散不開的濃濃悲痛，甚至那些壓制的哽咽聲，都像針一般，扎在了她的心裏。
剛踏進門檻的四平，聽到了那一聲喊聲，感覺如聽到了綸音一般。
想到這裏，他就有些煩躁地站了起來。
怎麼那樣子，像是……
他咳咳巴巴地輕聲低語著，又怕驚動了屋裡的人，又怕擋不住顧夕顏，怕她看見了傷心……
和葉紫蘇在一起的苦澀不堪，好像又一點一點的回到了他的心裏，從前的暴烈狂躁，好像又一點一點地在他身體里蘇醒……
「你把顧夕顏給我叫來……」齊懋生的聲音里，含著怒意，「說我喝醉，讓她來，來服侍我……」
顧夕顏緊緊地握住段纓絡的手，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唇。
齊懋生不由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她一怔，和身後的段纓絡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抬起一腿就踹在了四平的身上：「給我去叫人去……你怕什麼，嗯，怕什麼？顧夕顏，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她做到了哪樁？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她又遵循了哪條？刺鞋作襪，引線綉絨，她又會哪一件？將夫比天，敬重如賓……」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隱隱已有了哽咽……
憑著他多年在齊懋生身邊出生入死的經驗和對齊懋生的了解，貞娘，好像傷得不輕……
那個總是把自己的偷懶說得理直氣壯天經地義般的夕顏……每和圖書次他喝了酒都用蜂蜜水隨便沖沖還說是獨家秘方哄他喝下的夕顏，半夜三更，給他煮用醋做醒酒湯……不派貼身的婢女，卻派了一個出身高門的寡婦……沾上了就勢必給個名份的人……夕顏，是在逼他作選擇嗎？
少夫人……這是要幹什麼……
是怕顧氏不同意嗎？
四平站在炕緣邊，就吞吞吐吐地喊了一聲「爺」。
夕顏，煮的嗎？
他急急地趕了過去。
四平的猶豫，看在齊懋生的眼裡，就成了另外一種表情。
可這個時候，她已沒有時候去仔細的揣摩了，忙點了點頭，道：「是啊，是少夫人親自下廚做的……」
說著，就挺直了背脊朝正屋走去。
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勁。
恨自己，為什麼對她就甘之如飴；恨夕顏，為什麼對他棄如敝屣……
但她心裏已明白，自己一定是什麼地方說錯了，所以齊灝發現了破綻……可這個時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的，只有一認到底，讓齊灝去懷疑他的猜測……
念頭一閃而過，貞娘笑道：「自然是少夫人煮的！」
「你說，這醒酒湯，是夫人親自煮的？」齊懋生的目光，輕輕地落在了調羹上，「是哪個夫人煮的？」
那是讓她連一根頭髮絲都不願意傷害的懋生，那是讓她想起來就感覺到甜蜜的懋生，那是讓她看見就喜笑顏開的懋生……還說什麼喜歡……自己，才是那個最恨心的人，才是那個最懦弱的人，才是那個傷他最深的人……
四平額頭立刻就冷汗冒出來。
身體被拋到了空中落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齊懋生迷和-圖-書迷糊糊地想著，不由又問了一聲：「是少夫人親自煮的？」
他坐直了身子。
那邊齊懋生一看見四平那獃獃的熊樣，心裏剛剛平息些了火，立刻就燒了起來。
勇敢無畏的懋生，自信堅毅的懋生，從容不迫的懋生，被自己的自私卑劣折磨的狼狽不堪，甚至沒有了尊嚴……卻還試圖挽留，卻還不願意放棄。
顧夕顏臉上就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她凝眸的望了四平一眼，道：「不用……」
少夫人，就像梨園的梨花木，看著就能讓人從心裏透著暖意……如今，卻……要親手把女人送到自己丈夫的身邊，不知道有多傷心難過呢……
齊懋生心慢慢地平靜下來。
爺這樣不管不顧地發脾氣，要是萬一少夫人惱了，爺又要怪自己不機靈了……這，這讓他怎麼說好啊！
顧夕顏回過頭來，冷冷地望著四平。
顧夕顏的臉色，也和貞娘一樣，變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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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很會做飯，卻不愛下廚……她說，會把她的美麗給熏沒了……那些所謂親手做出來的菜肴，都是她站在廚房的外間，用口述，然後廚子根據她的指示來做的……夕顏，自從嫁他之後，就從來沒有下過廚……
顧夕顏頓了頓足，吸了一口氣，正想上前，就聽見屋傳來一聲女子痛苦的「哎呀」聲，還夾著碎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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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抬頭，就看見閉著眼睛的齊懋生，昏昏的燈光下，眼角有晶瑩東西在閃爍。
就算是這樣，他心裏只有歡喜，沒有抱怨的時候……
在那樣的目光中，四平竟然畏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