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妹妹
「幹嘛現在挖。」似乎聽過這種習俗。
「爹……可以把她帶回家，娘已決定接受……」
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的淚。
翩躚有可能學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來麻煩。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談談。」母親的聲音很輕，低頭推了推。「玉兒，帶妹妹那邊玩一會，娘想和這位……夫人說說話。」
滿頭黑髮白了一半，突然間蒼老了許多，再沒有過去的昂揚洒脫。
「爹最好了，從不生氣。」女孩一點也沒被嚇到。「我才不怕。」
父親沉默了許久，第一次談起往事。
翩躚……應是雙十年華了，或許早已嫁作人婦。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潑淘氣，嬌痴任性，大概過得平靜而幸福。
「娘。」女孩覺察到神情有異，抱住腿不肯動。
「這是什麼。」叩起來沉沉的。
過去所經歷的種種，他不曾問過她一個字，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
愛不釋手的撥弄著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書課也能帶進去。」
女孩呆了一下，圓亮的黑眸迅速濕漉，透明的水珠將墜不墜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猶如可憐兮兮的小狗。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帶著嬰兒一般的藍，怯怯的望著他，又回頭看看遠方樹下的人。明白她要什麼，瞥了一眼手上軟榻榻的紙鳶，偏不想給。
黑亮的眸子，冷，硬。
甜軟的童音天真無邪，他再無法發火，悶悶的哼了一聲。
……歌……真好聽。
她該是無憂無慮的笑鬧，而不是全無生氣一身狼狽，平靜淡漠的迎接死亡。
直到母親離世，憔悴的父親望著靈位出神，他才有勇氣問。
這是父親另一個家，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個女人為父親深愛，百般呵寵，甚至不敢讓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但願她不會武功，平安快樂的生活在某處。
那孩子太過清冷，無時不在戒惕防衛。十三四歲的和-圖-書年紀，目光卻蒼涼淡漠，彷彿沒有人的感情。
奇異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歷歷清晰在目。
他看不過去。「那是我爹，弄毀了又怎的。」還有更多話要出口，母親按住了他的肩。
寸光、蝴蝶鳶、超乎年齡的武功、永不長大的身形、天山裡的雪使、玉壇中的女子骸骨……
「你在習字？」
管家咳了幾聲，笑又笑不出來。「稟夫人少爺，翩躚小姐沒見過外人，只會對年長的叫叔叔姐姐。」微帶窘態的說完，又哄著女孩。「該叫哥哥。」
大眼瞧出他仍有幾分不悅，溜溜轉了轉，粉潤的小嘴一翹，忽然唱起了歌。
那時候，他才發現父親藏了多深的痛苦，受著怎樣的煎熬。
「玉丟了爹會罵你。」同類的玉他也有一塊，豈會不明重要。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澤鮮亮的蝴蝶鳶低低的飛，隨風起伏搖搖欲墜。小小的人邊走邊跑，不太會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沒多久線斷了，飄飄蕩蕩的紙鳶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來。
「你娘是個好女人，雖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卻溫良賢淑，貞靜明理。是我對不起，沒能給她幸福。」
人品相貌皆無可挑剔，難得的俊彥，獨獨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誰都能看出兩人奇妙的牽絆。坊間傳聞他癖好奇特，對象又是那般不尋常的女孩，確是……耐人尋味。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假如可能……他想傾盡一切，贖回十六年的光陰。
父親將揚州的別業整個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樣，甚至包括放在床頭的竹蜻蜓，唯獨少了那隻折斷的蝴蝶鳶，據說是母女倆離開時唯一帶走的東西。
……他想再聽聽她的歌，也許還會陪她玩，雖然任性，但是……很可愛。
許多年後，他還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燦爛的陽光，日影中浮動著木葉清香，稚氣羞怯的窺看，渴望親近的明眸。
「娘釀的酒，說等我出嫁的時候才能喝。」女孩費力的揭起封蓋。
他一點也不想ｈttｐs://wwｗ.hetｕｂｏoｋ•ｃom.coｍ要的妹妹。
他以為她過得很好，沒有人會忍心錯待那個可愛的小人兒……
他驕傲的，美麗的，寂寞孤獨的掙扎著活下來的……妹妹。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小人點點頭，不無得色。「本來還要學琴的，不過我把先生氣走啦。」
永遠忘不了，在母親的靈牌前，敬若神明的父親……竟然痛哭了起來。
十六年的苦尋，幾度絕望。
父親疲憊的搖了搖頭。「……她是南越蒼梧國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驕傲。縱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絕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喜歡，也不會委身一個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說了謊……她一輩都不會原諒我。」
笑越來越輕快，猶如春風少年脫了羈絆，一洗多年的沉抑。
「你在挖什麼？」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為解釋。「紙鳶是主公親手制的，小姐非常寶貝。」
從那以後，父親偶爾會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不染纖塵的清麗攝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華，純凈無暇，難以描摹的美撲入眼帘，他忽然想起書中所說的傾國傾城。
等了很久，始終沒有等到。
「叔叔，紙鳶是我的。」
甚至沒資格要她廢去武功，配合傅天醫施藥行治。
牽著母親的手，他遠遠的回望。
那一日，母親攜他遠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揚州城。明白丈夫的心無可挽回，放下了最後一絲尊嚴帶上愛子去揚州……接那對母女回西京。
翩躚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歡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資聰穎，能過目不忘。
父親說不下去，凄愴而牽挂的目光一直縈在腦海。
「你！」來不及阻止，他一時氣結。「這是做什麼。」
母親也算美貌，但……
但……
翻開一件件西域傳來的秘報，有如盤點她一路足跡。彷彿赤足行過漫長的荊棘地，每一步，鮮血淋淋。那般危險的秘術被她練至巔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價。
如果父m.ｈｅtubｏok•cｏm.cｏm親還活著……
回來只有父親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親一個人在說，那個女人默默的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樣纖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說的狐媚……不太一樣。
她不會是翩躚。
宛如玉石相碰的悅耳清音，一個雪衣女子柔聲輕喚，臉色微微發白，略為驚疑的美目掃過來，只覺呼吸都窒了一窒。
「要爹做的。」女孩汪著兩包淚。「爹做了很久的。」
謝家三公子謝雲書……也是個奇怪的人。
翩躚……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父親從不放縱課業，日常要求甚嚴，竟對這小丫頭如斯嬌慣，聽得心頭極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發覺小人兒躲到了樹后，用一截樹枝埋頭挖土，不一會弄了一身泥，襟袖臟污不堪，他不自覺皺起了眉。
不論怎麼看，沒有一處能與當年的孩子聯繫起來。
他知道，父親一直在等這一天。
尋了十六年的妹妹……
萬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態，必是練了南越的秘術，非常危險。
他的……妹妹……
聽不懂是哪裡的聲調，柔脆如清溪涌動，粉|嫩的小臉甜笑，引著一隻路過的小鳥跳上了細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細的手上，絲毫不怕人的親昵。
從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煩。
空無一人的門彷彿有風掠過，簾幕微微一動，復歸靜止。
小丫頭趁著不注意悄悄拖過了紙鳶，試著將扭曲的紙鳶撫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沒能讓紙鳶還原，反而損得更厲害。
「爹……是不是怨娘不該去揚州。」
女子輕輕拍了拍。「翩躚乖，下次給你做一個更漂亮。」
棺中那毫無血色，慘白如蠟像的人……
手邊動了一下，他低下頭。
容貌極像她母親，長大了必定是個美人。
父親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駐留在這裏，為了遠處那個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父親放在手心呵疼，連練琴都捨不得的心尖珍寶。在大漠無情的風霜苦寒下，再也不會流一滴淚。
所以母親，永遠不快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
遠方的人談了很久，他們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魚，上樹捉鳥，聽她抱怨複雜難寫的名字，她問著圍牆外的一切，滿懷新奇嚮往。
「為什麼……」
「是我的錯，我害了兩個人。」父親喃喃猶如自語，瘦得不成樣子。「我該知足的，清樂那麼好，嫁給我以後處處體貼，是最完美的妻子。」靜了靜，聲音逐漸顫抖起來，找了張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見的時候就明白錯了，我沒有資格，可……我想要她，想時時和她一起，永遠不分開。」
他見過反噬發作時的情景，綿延漫長的痛苦折磨至極，卻始終苦捱，沉默，隱忍，一聲不響的承受。
弄丟了家傳玉佩，父親脾氣再好也會著惱，有恃無恐的小丫頭過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嘗點苦頭，便忍下了沒有再說，看著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緊拍平，將翻亂的草皮踩實，誰也不會想到樹下的酒罈中沉著一塊不見天日的美玉。
她身上有種極危險的氣息，他不願動手作生死之博，隱約有些失望，這一趟遠赴揚州，想是又找錯了人。
「翩躚。」
淡忘了身份，拋卻了名字，捨棄了未來。
父親沒有責怪母親一個字，依然對她極好，從此不離長安。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謝謝你幫我撿紙鳶。」
許久以後，他才知道，在見面的第二天，那個女人永遠離開了揚州，帶著他看過一次的妹妹，無聲無息的隱去。
「翩躚的玉在裏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彎彎的眼頗為自得。「這樣比較好，多久都記得。」
記得蝴蝶鳶，袖中隱著寸光，卻矢口否認，一意割裂所有過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經是誰，不在乎是否還有親人。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摟在懷裡，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顏，似乎異常慌亂，她知道了？知道很快會遷至西京，與他同住一個檐下。
「娘說了幾句。」女孩吐吐舌，張開細嫩的十指。「爹才不會責和圖書怪，我跟他說指頭磨得好疼，爹就不讓學了。」
素顏驀然慘白，瞧著他的眼光越來越奇異，又望向他身後的人，最終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為難，許久才點了點頭。
粉白透紅的臉猶帶薄汗，童稚的笑顏很甜，甜得讓人心情愉快。
待他一天天成長，父親也日漸衰弱，終於病倒，藥石無效。
隱忍到幾近卑微的大度，或許唯有這樣，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腳步。
精雕細琢的華邸，飾物擺件樣樣精緻，許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訪友未歸，主母不期而至，管家驚惶而尷尬，到底不敢違拗，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不該存在的女人，還有……
「爹沒罵你？」
歡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輕易忘卻了氣惱，純然欣悅。「哥哥真好。」
「娘說要等十幾年。」稚嫩的口氣充滿遺憾，髒兮兮的手在絲衣上擦了兩擦，從領口扯出一塊碧玉，撲通一聲丟了進去。「到時候她和爹都忘了。」
「不是這樣。」他實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隨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強恢復了原狀，想再飛怕是不能了，父親做的……手藝實在不佳。
父親對母親極好，溫和有禮相敬如賓。除了遠行，從不違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艷羡讚歎，唯有他明白母親寂寞容顏下的哀傷。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氣憋在胸口越來越盛，手指無意用上了力，啪的一聲脆響，紙鳶的竹篾斷了。
所有的一切證明了事實……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會再出門了吧。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說，挖了好半天終於露出一個圓壇。
美麗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誘哄。「翩躚和哥哥玩，娘一會就來。」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娘。」女孩轉撲進了香軟的懷中。「紙鳶壞了，叔叔凶。」
「娘！」女孩被勒得發疼，一時忘了抱怨。
生命的最後一刻，清瘦的臉忽然現出微笑，直直的盯著門口。依稀是當年躍馬長安的貴公子，縱蹄踏青覓山水，偶於密柳繁花處驚鴻一瞥，從此魂夢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