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娩
謝雲書沒注意，盯著榻上的人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樣吊著難受，她服參湯全是皺著眉，去了反是解脫，可我不能讓她安心，她安心了我怎麼辦……」
「我很好，沒事，雖然比預期稍早了一點。」她語氣平靜，扣住邊榻的指略微痙攣。「叫二哥和穩婆過來，我要生了。」
「……你不愛喝參湯，我知道很苦……」
青嵐險些想哭了。
她微微閉了下眼，半晌才道。「一個時辰內生不出來我就沒力氣了，你讓穩婆想點辦法，否則只有聽天由命了。」
言畢，從袖中取出短笛。
「翩躚？」好一會沒聽見她說話。
「別怕，不是很疼。」喑啞的聲音有氣無力，隨手拭了下唇畔，她望著手背的血漬呆了一下，「真的，比經脈逆轉好一點……」
縴手自欄邊拋下饅頭屑，引得鮮紅的鯉魚逡巡不去，謝雲書見日影漸斜，擱下筆收起了石桌上的文卷。
「嗯。」
謝家之前也有數個孫子孫女出生，依例由謝震川取名，此次卻難得的沉默，許久才道。「名字等當娘的取吧，讓景澤多想點辦法，有效的只管用上。」
月白的窗紗映著樹影婆娑，悄然飛出優美靈動的清曲，靜靜散入夜幕。
「我會擔心。」他微笑著堵住了反對，抬手環住了身懷六甲的嬌妻。
「嫌我了？」他想笑，又酸澀難當。「再不醒我會變得更丑。」
她摟著頸輕輕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好，任是怎樣的語言皆蒼白無力，其實她也怕，若有什麼萬一他可怎樣是好，這一陣明顯瘦了不少，無微不至的疼護從不露半點憂色，但聽銀鵠偶爾泄出的片語，最近處事…和*圖*書…手法偏重了。
待侍女退下去，心虛的兩兩相望，謝雲書有些尷尬。
「孩子很好，三嫂的情形不大好，二哥說時間拖得太久。」
朦朧中翻身，習慣性的擁抱落了空，一下子清醒過來。
無法形容謝雲書是什麼樣的神色，霜鏡在一旁瞧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鬢角的黑髮竟有了數根銀絲，彷彿老了許多，細指輕摸了下，心揪得發疼。「讓你難受了。」
「想看嗎？等身子好一點我再安排。」
「你……說什麼傻話……」他眼眶一熱，強抑住淚意。
她想了想，「好像……不怎麼想，真奇怪……」
謝震川扶案良久，青嵐看了看父親小心道。「爹是不是給孫兒賜個名。」
「去休息吧，我來守著她。」
「還早呢。」她偏著頭有些詫異，天光正好，案牘猶剩一堆。
「不必！翩躚剛醒，以後再說吧。」
碎裂的玉碗散落地面泛著幽幽柔光，謝雲書擁著妻子，聲音低得猶如夢囈。
床畔的君隨玉被響動一驚望過來，隨即綻出笑容，榻上的那個人……蒼白的臉瘦得很小，嘴唇毫無血色，幽深的眼瞳顯得極大，靜靜的看著他。
「到底是夏天，我也沒那麼嬌弱。」
話語聽著越來越寒，彷彿痛極傷心入了魔障，君隨玉當機立斷，一掌劈在了後頸，謝雲書毫無防備的昏倒，被扶住交給青嵐。「用點寧神葯，至少讓雲書睡五個時辰。」
佳景怡人，苑內的氣氛卻莫名的緊張。隨著三少夫人臨盆之期越來越近，精挑細選的穩婆早已請至宅內供著，君府公子雖因繁務纏身難以親至，各類https://m.hetubook.com.com珍稀的靈藥補品卻山一般送過來，顯然亦是懸挂。
待閑雜人等盡退了出去，君隨玉扶正一把椅子在榻邊坐下，默然良久，俯近昏迷不醒的人。「翩躚，雲書的後半生掌握在你手中，真想毀了他么。爹曾說蒼梧國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隨著樂聲回來吧。」
他啼笑皆非，知她好潔，卻沒想到這般在意。「我以為你是說我臟。」
「我……十來天都沒沐浴……」說長句仍然有些氣促。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抱我進去吧。」清音懨懨的道。
謝雲書突然暴怒，將所有人趕了出去，暫宿苑內照應的青嵐君隨玉聞聲而來，盡被擋在了門外。
丫環端著熱水穿梭往來，穩婆碎碎的嘮叨如何用力，房間里熱得可怕，謝夫人由長媳陪伴在隔壁廂房等著，轉來轉去坐立不安，謝大謝二和謝五在庭中也是緊張不定，完全沒有痛哭和尖叫，卻更讓人心神不寧。
「雲書一直沒去休息？」
強勢的語氣讓青嵐順從點頭，想想又有些猶豫。「萬一三嫂……」
她有幾分無奈，凝望著他眼下的青影。「你這一陣都睡不好。」
霜鏡淚落如雨的哽咽。「小姐喝不下參湯了，怎麼喂也沒用。」
他吸了口氣，低啞的道。「你信不信，再來一次我真會瘋了……」
「爹！」青嵐衝進了謝震川的書房，一頭的汗。「三嫂生了，是個男孩。」
他痴痴的凝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遍遍摩挲著消瘦的臉，任他像觸撫珍寶似的輕碰，她微微有點窘。
他反握住纖臂，擔心的皺起眉。「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上怎麼冰涼。」
「日頭一落風會轉涼。」
一時竟覺得腿發軟，呼吸都停了。
「等你生了就好。」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滋味確實不好過，看她一天天臨近產期，焦灼和不安時刻折磨著神思，二哥快被他整瘋了。
「……說好了……你不死，怎麼可以反悔……」
「怎麼回事。」君隨玉剛剛歇下便被驚起，心下一沉。「翩躚她……」
她沒有說話，長睫微微發顫。
十余日了，三少夫人一直在鬼門關徘徊，全仗著人蔘湯吊命。
謝震川驀然站起，湖筆從手中跌落，宣紙上洇成一團。「母子均安？」
門扉一動，差點與霜鏡撞了滿懷，見侍女面上猶有淚痕，他倚在門邊停了一停，幾乎沒有勇氣看。
「娘說像你，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想看，是不是你用命換……」
君隨玉本就難過，聽得這話更是胸口生疼。
「……醒過來吧，醒來看看我，沒有你……我……」
謝雲書愣了一瞬，突然醒悟，冷汗立時炸了出來。
青嵐離去后，謝震川拾起湖筆，揉起墨漬狼藉的宣紙，一向穩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覺的發抖，最好的結果是得到一個孫子，最壞的境地是失去一個兒子……只願上天庇佑，能闖過這最後一次難關。
「對了，小少爺生得健康活潑，非常討喜，我這就去抱來讓小姐瞧瞧。」
「傅天醫和二公子共診的結果如何？」千里之外趕來的君隨玉望著兩個極度憔悴的人，直想嘆息。
門響了兩下，霜鏡捧著熱氣騰騰的湯藥入內，見氣色迴轉，忍不住歡喜的笑。「小姐醒來太好了，這些天把大家急壞了。」
他憐惜和圖書的攬起嬌軀，懷孕本就辛苦，近日又腿腫得厲害，晚上常常被抽筋驚醒難以安枕，無怪容易疲倦。將人放在榻上，他正要去吩咐丫環，袖口被她扯住，清顏淡漠一如平日，額上滲出細汗。
「……不想看我？不想看孩子……不怕我掐死它……」
剛落地的孩子被謝夫人接去照料，夫妻二人誰也沒看上一眼，喜得貴子，苑內卻是一片愁雲慘霧，賀客賀禮均由謝曲衡代為應酬，連姻親君府公子親至都是青嵐去接，省了客套禮節，直接把人引進了小樓。
君隨玉瞭然的微笑，經過身畔時不忘提醒。「剛醒不久，別讓她說太多，傅天醫診過脈已無大礙，過一段時日慢慢調養，她會好起來。」
而此時，謝夫人苑內特辟出的靜室內，小小的嬰兒扯著嗓門憤怒的哭號，在親舅的懷中不停掙動，訴不盡心中無限委屈。
「嗯……」她望著青鬱郁的胡茬。「很邋遢，真丑……」
「……好……」
對害得兩人受盡煎熬的罪魁禍首，不約而同的下意識排斥，毫無一見的興緻，可憐初生的謝家小少爺被視為麻煩丟在了腦後，等終於得見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已是十余日後的事。
榻上人咳了咳，配合的展示虛弱。
君隨玉停了一瞬。「不管翩躚如何，雲書在不在場均無法改變，不能讓他先垮了。」
霜鏡聞之傻眼。
「沒，累極了就在三嫂床邊靠一靠。」青嵐說起來眼眶發潮。「三嫂醒過一次，只說了一句臟，三哥馬上去沐浴更衣，可後來三嫂再沒醒過……」
「對不起……」他幾乎發不出聲。「是我不好。」
「累了？」
一聲破碎的脆響劃破了暗夜，嚇住了屋和圖書內屋外的丫環。
謝雲書搖搖頭，疲倦而堅持。「我怕她醒了沒看到我，心一懈就去了，你知道，她什麼都不大放在心上。」
青嵐壓低了聲音。「說三嫂昏迷太久了，這兩日要再不醒就……」
夫妻兩人對視了一眼，謝雲書脫口而出。
謝雲書整個人落了形，守在榻邊喂著參湯，榻上的人昏沉未醒，半晌只能喂入極少一點，他極具耐心的反覆嘗試，溢出的湯被絲巾拭去，枕上未沾分毫。
幾個時辰地獄般的難熬，疼痛的間隙，她吐出軟布，牙齦滲出的血染得點點鮮紅，她費力的側過頭，發現他的汗流得更多。
「不許嫌我臟。」輕飄飄的聲音虛浮無力。
看擺設應該是偏廂的客室，並非住慣的卧房，空余的半張床讓他剎那想起了原因，胸口痙攣的發痛，掀起絲衾沖了出去。
君隨玉不再勸了，兩個沉默的男人一同守候，渴望著冥冥中的奇迹。
君隨玉按捺住情緒，上前拍了下妹婿的肩，回頭見了是他，謝雲書勉強扯出笑。「你來了，一路辛苦，她見著你一定很高興。」
玉一般的指甲劈裂了，滲出一絲血痕，死死咬著軟布熬過一陣陣劇痛，謝雲書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眨不眨的盯著她，嘴裏不停的安慰，自己都不知在說什麼。
君隨玉手足冰涼，全然無力的恐慌下竟不知如何是好，立了半晌，輕輕推開了門。
他到底睡了多久，她怎樣了，仍是在昏迷，還是已在他睡著的時候……
整苑氣氛低迷，幾個丫環均是一雙紅通通的眼，如今好轉自是格外欣喜，等喝完湯藥收拾好正要退出，忽然想起。
總為她忐忑難安的懸心，實在是……她深深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