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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影連忙跟上他，向他懷裡看去，只看了一眼，她的臉色突然劇變，踉蹌後退，緊緊地捂住嘴，驚恐地看著在房中踱步的老人，然後從他身邊奪路而逃。

水影突然感到說不出的恐懼，那旋轉飛舞的身影有一種可怕的壓力，讓她窒息。她用盡全力攥緊劍柄，大喊道：「你是誰？讓我看看你的臉！」

「你是何人，竟然擅闖陰司。」迎面而來的正是黑白二鬼使，指著水影厲喝道。

水影暗自又氣又笑，這兩個奸滑的鬼使，遇到艱險之事就做縮頭烏龜，讓自己替他們完成職責，還說什麼將大功拱手相讓。她也不反駁，施禮笑道：「二位的忠告水影記下了，定然不負所望。」

平安集的廟很小，且破敗不堪，觀音像上只殘留著零星的幾點金漆，蜘蛛網倒是密密匝匝的掛滿了塑像。水影點了香，虔誠地跪拜叩首，雙手合什，輕聲禱祝：「觀音大士，弟子水影下界歷劫贖罪，在平安鎮遇劫，目睹一方百姓慘遭荼毒。望大士慈悲，指點弟子迷津，助弟子脫劫，救黎民於水火！」

兩天後，周氏真的找到了知情者，一個留著山羊胡的矮小老者，他端詳著畫中的女子很長時間，然後嘆息道：「這女子原是京城的名妓，名叫月盈。」

※※※

王遠熄了煙斗，問道：「姑娘為什麼非要追問這個女子，她究竟是死是活？」

看到這些畫像，水影已經理出了些頭緒，她轉頭看著何員外，他蒼老昏花的眼神也怔怔的盯著畫像，痴傻地笑著。那古怪的表情竟讓水影有些害怕，雖然知道他看不見自己，她還是移開腳步，走到了桌前。

水影一怔，連忙重畫了一張，去掉了女子臉上的傷痕，果然是世間無雙的絕色，「若是這樣，你們認識嗎？」

「何員外……」水影無言，靈機一動，反問道：「今天鎮里怎麼這樣安靜？」

水影煩燥地在空曠的街上踱步，在樹陰下睡午覺的老乞丐被腳步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眼，沖她笑道：「姑娘若是抓不到頭緒，何不到廟裡燒柱香，興許菩薩能給你些指點。」

何員外名叫何守誠，是平m.hetubook.com.com安集首屈一指的望族，他家的府邸在鎮里最寬闊的街上，一片好大的宅院，兩扇黑漆大鐵門，門前兩尊瞪目張口的石獅子，倒是很有氣勢，只是門前的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冷清落寞。

水影正朦朧間，忽聽到一陣極盡纏綿的歌聲。抬頭看時，廟裡不知何時進來了一位女子，體態裊娜，飄逸如仙，一身大紅的衣裳，如火似霞，臉上也覆著條紅色的輕紗，艷光照人，連這頹敗的廟堂也有了光彩。她似乎沒有看到水影，身形盈盈流轉，翩躚起舞，悠然而歌：

水影困在來到這裏已經三日了，面對著淚眼哀嘆和沉沉死氣。她每天都去鎮口查看，路沒有再出現過，放眼望去，漠漠黑沙直連到天邊，像一張巨大的嘴，靜靜地等待著吞噬鮮活的生命。

白鬼使訕訕道：「水影，你也忒愛管閑事了，我們自然有我們的道理，輪不到你來教訓。」

黑白二使相視著，默然片刻，黑鬼使乾咳一聲，道：「平安集此劫的主謀之人，勢力太大，連陰司都不敢惹他，幾千魂魄都拱手送給了他。不過他暫時還不會找你麻煩，此劫你只要把那些魂魄找出來總算過了。太多的話我們也不敢明說，你只要記得兩句話：木中鎖魂，月華珠盈，自然能渡過這場劫難。不過……」

水影止步，陪笑施禮，還未開口，白鬼使已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下界歷劫贖罪的水影劍仙，你來此有何貴幹哪？」

水影不覺沉醉，就連天界鳴玉坊中樂仙的歌舞，也沒有眼前這紅衣女子的風韻情致。她越舞越急，整個人已化作一團灼灼閃爍的紅光，原本低婉的歌聲也轉為凄厲高亢：「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羡……雙飛難再得，傷我寸心中。」憂傷纏綿的詩句竟被她唱成了憤怒和詛咒，似乎隱含著莫大的傷痛怨毒。

何員外是個怪人，家財萬貫卻孑然一身，無妻無子，而且從來不和女子說話，不見女客，家中的僕役也全是男人。這些事周氏都告訴過水影，但要查清月盈的事，就必須見他，而且和-圖-書那個張揚跋扈的管家也很讓水影生氣。她冷笑著，嘴唇輕輕地翕動，似乎念了句什麼，然後向著大門走去，白色的身影竟然穿門而過。

水影驚愕：「亘古以來，陰司就是魂靈聚集之處，您二位不管，何人敢越俎代庖？這樣豈不違了天條？」

「姑娘就是有本事，連何員外都能見著。」周氏贊著，和丈夫相視一眼，眼裡都有了喜色和希望，追問道：「那何員外怎麼說？」

陰司中永遠都是震耳的哭號聲，流火不安地鳴動，水影緊握著紫煙寒，快步穿過號啕慟哭的重重鬼影。

水影徑自回到房中，研墨鋪紙，畫出了那個女子，遞給他們，問道：「認識她嗎？」

「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羡。玉樹珠閣不獨棲，金窗繡戶長想見。柏梁失火去，因入吳王宮。吳宮又焚盪，雛盡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憶故雄。雙飛難再得，傷我寸心中。」

「這些年來，鎮里那些離奇死去的女人，臉上都有這樣兩道傷疤！」王遠盯著畫像，黯然喟嘆。

水影凝神著牆上晃動的燈影，輕聲道：「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想，這個夢境一定是菩薩給我的暗示，如果能找到這個女人，大概就能解除鎮里的危險。」

他的言行讓水影大為疑惑，難道他懷抱著的是一個嬰兒？他偌大年紀，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孩子的娘莫非就是月盈？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紅衣女子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喊，悠然停止了旋舞，裙裾輕揚，如一朵紅雲般飄落在水影面前。從衣袖裡伸出一隻皓如霜雪的手，在地上的沙土中划動著，似乎在寫字。然後，她拂去手指上的塵土，慢慢撩開遮面的紗巾。

紅衣女子剎那間沒了蹤影，水影喘息著起身，冷汗涔涔，茫然四顧，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在做夢，可是，就在她坐過的蒲團旁的地上，寫著兩個殷紅刺目的大字：血煞！

「屍體？你們怎麼肯定她死了？你們認識她嗎？」水影驚詫反問。

天色已近黃昏，水影回到她寄宿的那戶人家，戶主王遠正坐在門檻上抽煙，面沉如水，他妻子周氏忙碌著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的活計，不住地長吁短嘆。看到水影，夫妻倆連忙迎上來，問長道短。

「京城？」水影叫道：「她不是平安集的人嗎？她既是京城名妓，臉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兩道傷疤？」

裡屋很窄小，窗戶被厚重的黑緞窗帘遮住，雖然白天，房間里卻是一片幽暗。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走在床前，懷裡緊緊地抱著什麼東西。

周氏聞言，一把抓過那張紙，興沖沖道：「從明天起，我就挨家挨戶打聽去，菩薩不會說謊的，這女人一定在鎮子里，一定有人知道她。」

水影笑道：「敢問二鬼使，你們可是要去那平安集拘拿剛死二人的魂魄嗎？」

水影走過寬大的庭院，來來往往的傭人果然全是年輕男子，她跟著一個端著茶盞的青衣小廝來到上房，房裡沒人，裡屋的門緊鎖著，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把茶放下，出去吧！」

周氏的眼裡頓時蒙上了恐懼，低聲道：「今天又到了初一，不知誰家裡又要倒霉。唉，現在鎮里有男嬰的人家已不足三十戶了……」

小廝放下茶盞，喏喏退出。水影很想看看這個極厭女子的何員外是什麼模樣，於是她自顧自地穿過了緊鎖的房門。

桌上平鋪著一方羅帕，水影拿起細看，白色的絲緞因為年深日久已漸漸泛黃，羅帕上綉著一雙比翼的燕子，燕子腳下綉著幾行娟秀纖細的蠅頭小楷，就是那首《雙飛燕》。綉工精巧細緻，齊飛的燕兒，纏綿的詩句，俱透出濃濃的情意。

何員外忽然起身走了過來，水影連忙放下羅帕退開。他的腳步蹣跚拖蹋，邊走邊低頭看著懷中所抱之物，柔聲道：「寶兒乖，不要哭，你娘親就要回來了，等她殺了爹爹，爹爹就會去陪著你了。」

「我要見何員外。」水影開門見山。

水影說完，在蒲團上盤膝而坐，靜靜的看著檀香上那一點明滅的紅光，漸漸有倦意襲來，她垂首閉目，恍惚地進入夢鄉。

水影的到來給這個絕望的地方注入了一絲生機，每天都有許多人來向她哭訴哀求。五十年，有兩千余戶人家人亡家破，傷慘哀痛。那些尚未罹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庭也是在惶恐驚怖之中苟延殘喘。甚至有些女人發現自己懷孕后就立刻打胎，唯恐生出男孩，自己和孩子都會莫名其妙地死掉。平安集，卻已經太久不知平安是何滋味了，連天空都失去了湛藍的原色，籠上一層讓人心寒的死灰。

水影講出了廟堂里那段似夢非夢的經過，還有那首紅衣女唱過的詩詞。王遠聽著，沉吟道：「這首詩是唐朝的大詩人李白所作的《雙飛燕》，講一個痴情女子喪夫失子后的慘痛心情，和鎮子里的怪事會有什麼聯繫？那個女人又是從哪裡來的？」

倆人看著畫像，然後一起搖頭，周氏讚歎道：「這女子美得都可以當皇宮裡的娘娘了，哪裡能在平安集這樣的小地方。」

水影無奈：「這可不是閑事，這是我的宣闐第一劫，此事不了，我也逃不脫劫數，甚至連命都難保，所以懇請二位指條明路吧。」

倆人一瞥之下，俱聳然變色，驚呼道：「莫非今天鎮里又死了人？姑娘，這女子的屍體在哪裡？」

出事的是鎮東邊的吳家，媳婦瑞英和她一歲的兒子死在院里，吳家人正哭天搶地，痛不欲生，水影趕到了，她從嘆息勸慰的人群中擠過，來到兩具屍體前，瑞英清秀的杏臉上果然劃下了兩道血淋淋的傷口，從額角到下頦，交叉而過。水影再去看那孩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男嬰的屍體緊緊綣縮著，一雙眼睛瞪得滾圓，眸子漆黑，像兩片凝固的深潭，幾乎與何員外所抱的死嬰一模一樣。

「哼！我們家老爺從不見女客，這是老規矩了，你不知道啊？」那人又打量了水影一番，邪邪的一笑，「砰」的關上了門。

輕紗落地，水影看到了女子的真容，兩道血淋淋的傷痕在她臉上交叉而過，從額角到下頦，將一張原本絕美的面容分割成四塊，使五官扭曲變形，面目猙獰。那女子看著水影驚怖的神情，竟然笑了，抬起手輕撫著臉頰，方才還白皙如雪的手上此時竟滿是鮮血，臉上也被染得血跡斑斑，越發可怖。她瘋狂地笑著，又伸手來摸水影的臉，看著滴血的手越來越近，水影再也難以抑制，失聲驚呼。

hetubook.com.com「見到了。」水影低聲應著，頹然坐下，感覺身心俱疲，一動也不想動。

水影踏上台階，拍著兩隻金銅塑成的獸頭門環，等了好一會兒，大門總算開了一條縫，一個管家打扮的人探頭瞥了水影一眼，懶洋洋地問道：「你有什麼事？」

吐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平靜下來，心有餘悸地往回走。她怎麼也想不到，何員外緊緊抱著，柔聲呵護的，竟是一具嬰兒的乾屍，似乎已死了很久，萎縮乾癟，綣縮成一團，眼睛卻圓睜著，漆黑的瞳孔死死地凝固，襯著死灰色的皮膚。像一個可怕的夢魘，甚至比夢魘更恐怖。

水影一路狂奔出何府，直跑到一棵樹下才停住腳步，痙攣地嘔吐著。

白鬼使尷尬笑道，「救出那些魂魄之後，煩請水影仙姑將他們交回地府，重入六道輪迴。這可是大功一件哪，我們兄弟就讓給你了。」

水影聞言一驚，難道那紅衣女子只是一個被害的冤魂？但她的身上怎麼會有強烈的厲氣，「血煞」兩字又是什麼意思？正思量間，周氏插話道：「這個女人，若是沒有這兩道疤，倒真是個美人。」

「她是來了平安集，至於以後的事，你去問何員外吧。」老者說完，看了水影一眼，默默地轉身而去。

水影壯著膽子檢查母子倆的身體，沒有任何傷痕，但是他們的靈魂不見了。人死之後，要過一時三刻鬼判才來收魂，現在半刻工夫都不到，這兩人卻已是無魂的殭屍，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作祟？水影百思不解，她一咬牙，回身出了人群，來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拈起『遁地訣』，去了地府。

黑鬼使陰陰一笑道：「我二人已有五十年不管平安集的魂魄了，自然有旁人料理。」

水影沒有看他，她的視線被覆蓋四壁的畫像吸引住了，全部的畫中只有一個人，就是月盈，穿著火紅的霓裳，面容完美無暇，笑靨傾國傾城。

她的話被一聲凄厲尖銳的慘呼打斷，夫妻倆人還來不及反應，水影的身形已疾如閃電的掠出門去。

水影回到王遠家裡，天剛剛黑下來，家家戶戶卻早早地關門閉窗，甚至連燈也不點。周氏急急地問道：「姑娘見到何員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