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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

「我的字與先生的字已經差了十萬八千里。若是題古人詩，何止自曝其短，簡直恬不知恥了。」朱慈烺也來了興緻，再次展開手卷，猶豫道：「若是自己作詩，便更是獻醜。」

朱慈烺從書案上取出一個紫檀木盒，交給閔子若道：「這是給騎兵營的密令，這就傳下去。」

「這仿的是高克恭的《雲橫秀嶺圖》？」朱慈烺問道。

倪元璐是做過戶部尚書的人，對於國家財政的窘困一清二楚。他既然說不敢相阻，肯定是心裏明白：如果阻攔皇太子開源，國家勢必再次破敗下去，甲申之事或許重演。然而他心中如此明白，卻還是認為廣開財源、增加國稅是聚斂虐民之事，不忍心為此。由此可見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新的政治改革。

如今的印君自然是陸素瑤。她早已摸透了朱慈烺的工作習慣，合理安排人員入見。她見皇太子一早上有些精神萎靡，想來這天有些悶熱了，連忙讓人去問：倪元璐是否來了。

「旁聽。」朱慈烺道：「另外，讓閔子若來一下。」

鶴子今飛遠，梅妻尚且安。』」

高克恭是與趙孟頫、商琦、李衎並稱的元四家，尤善山水。

朱慈烺一氣寫完，自己先讀了一遍，恍然大悟：倪元璐並非是要帶回去留給子孫，而是藉此畫來表達自己辭官歸隱的意思啊！

直到過了早朝，朱慈烺人才精神了一些，自己步行前往文華殿，舍人和-圖-書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大筐名牌，都是請求召見的官員。

這些舍人本是東宮侍從室的侍從，分派入各科充任舍人。

朱慈烺前世對於書法完全是個外行，只知道字好看難看而已。這輩子第一個正式的蒙師就是大書法家姜逢元，後來又有李明睿、吳偉業等人，都是書法名家。等到倪元璐來當老師的時候，朱慈烺對於書法已經入了門，不說寫得多好，起碼有了鑒賞能力。

「如此豈非正應了『狗尾續貂』之言？」朱慈烺對自己的書法還是有自信的，但得看放在那裡。倪元璐與王鐸、黃道周並稱為晚明三大家，開一代風氣，跟他的字畫在一起豈非奔著綠葉去的？碰上後世牙尖的評論家，指不定還會說：若是沒有拖尾連累，這幅手卷便是國寶！

『風來松有語，水濺石階殘。

——起用張岱之後，世上不復有《二夢》，但換得倪元璐這副字來也是值得的！

倪元璐也不多說自己提前覲見的事，只是唱禮入見，道：「殿下，臣將書畫帶來了。」

朱慈烺真的有些遺憾。倪元璐雖然不是救時之臣，也沒有吳甡那般腹里河山，但終究是個志向高潔的仁人君子。這樣的人在朝中，雖然不能指望辦實事，但可以用作清流，監督言路，並非百無一用。

何況如今皇太子的書法拿出去也算是一流書家，隱約中的確是能見倪書的神韻，這更是身為人師hｔｔps://ｗwｗ.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ｍ的驕傲。

「的確略有耳聞。」倪元璐也不避諱：「臣聽聞殿下要重財賦，廣開源，實在憂慮。有甲申之變在前，臣不敢相阻。然聚斂之事，臣亦不忍為之。故求去。」

朱慈烺一時口乾舌燥，隨手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濃茶，胸襟方才舒緩一些。正待說話，一旁內侍卻高聲宣退了。

倪元璐也不肯走，只是笑吟吟地看著朱慈烺。

「臣會及時提醒殿下的。」倪元璐認真且期待道。他是朱慈烺的老師，別人不能求字，他卻可以。照慣例來說，就算他不求，朱慈烺也該主動些，即便是天家之尊也不能輕慢師道。

朱慈烺這道密令已經放了良久，以至於盒子上都有了包漿，正是受了倪元璐的勸告，才促使他將這道密令拿出來付諸執行。

「臣不敢有瞞殿下，此畫並非呈進于殿下。」倪元璐見朱慈烺高興，便大大方方道：「臣另有一幅《竹石圖》欲進，此畫乃是懇請殿下手書詩詞，留給子孫的。」

倪元璐也笑道：「還請殿下題詞。」

朱慈烺又打開倪元璐送來的一副山水手卷，天頭用了深色綾絹鑲成，一眼之下古意盎然。過了副、正隔水便是引首，上面顏楷濃書：是清風月明之廬。

軍中有明令有密令，密令也必須經過軍令部傳發，直到相關戰事結束才收錄歸檔。在此過程中，只有軍法官在執行期間發現與現行軍法相悖，才能和-圖-書要求主官出示秘密手令，並且必須嚴格保密。

朱慈烺硬著頭皮命人研墨，三幅畫又賞了片刻，似有若無地摸到了其中靈韻，方才舔筆寫道：「蒙師正教，贈閱山水華章，敢以拙筆陪驥尾之後，特製詩曰：

還好倪元璐來內閣找吳甡，有舍人告訴了陸素瑤，便將他排在了最前面，安排覲見。

「鴻寶先生的字百看不厭，深得法於二王，又能寫出萬古新意。」朱慈烺看罷二十二行長歌，對於內容倒是不甚驚艷，只覺得這字實在是華夏瑰寶。

倪元璐本來沒指望皇太子能夠立時明白過來，頗為驚訝朱慈烺的悟性，道：「臣已年邁不堪驅使，惟願歸隱林泉，聽松語，看殘階，梅妻鶴子終此一生。」

倪元璐見朱慈烺喜歡自己的字，當然也是欣喜不已。別人說他的字好，其中真假參半，或是因為他的官職高，或是因為文名盛。惟獨這位皇太子，從不講究皮裡春秋的一套。有才幹者待之如親友，不入眼的棄之如敝履。他說喜歡、說字好，肯定是真的投緣。

一路哭，總好過天下哭。

「這手卷正好放在案頭時時把玩，先生有心了。」朱慈烺笑道。

朱慈烺側首又看了一遍那幅墨寶，挺了挺腰，喚來陸素瑤：「今日下午開會加一個人，原戶部司務蔣臣也讓他來。」

倪元璐取了手卷，告退而出，臨走時終於忍不住又道：「殿下，若要天下太平，只需得休養生息，紓解民乏。此時強征暴ｍ•heｔｕｂｏok.ｃｏｍ•ｃom斂，無異於飲鴆止渴啊！」說罷雙眼朦朧，已經是淚光透射。

這便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

「是我終究太過渾濁，竟沒看出先生雅意，貿然玷此佳作。」朱慈烺隨手寫了「慈烺」二字算是押款，聲音已經冷了下來。

再過了隔水便是畫心，一幅遠山近松，風搖枝擺；一幅山水夾道，隱士拾階；一幅鳥瞰山水，卻是眼熟，正仿的前人山水名作。

倪元璐是前一天遞的名牌，安排在今日早間十點入見。按照皇太子殿下的習慣，官員來了之後最多只會等三五分鐘。若是朱慈烺臨時有事，絕對會讓人去將後面的安排改期，而不會拋諸腦後，讓大臣們傻等。

朱慈烺繼續卷開，卻止這三幅，後面的拖尾用了古舊的宣紙，是留給觀賞者題詞用的。

在後人所謂「明人無不能行書」的時代，朱慈烺自然也看過許多名家真跡，但是本朝書法之中還是最喜歡倪元璐的文字。經過李闖、滿清兩番糟蹋，文華殿里一點書畫都沒有，牆上光禿禿的格外難看，就想請了倪元璐寫字作畫，裝點一番。

陸素瑤退了出去，閔子若很快就戎裝入內，拜見朱慈烺。

中書舍人在明代並無長貳官，只有一名資深年邁的老舍人，掌管印信，稱為「印君」。

「正是。」倪元璐在字上不屑於仿照前人，筆筆求新，畫上卻多有仿作，但又有能出奇制勝，在意、韻上多有勝出。

朱慈烺一早起來的時候有些昏沉，身子很www.hetubook.com.com重。叫來御醫把了脈象，乃是濕熱淤積之症，除了排濕解熱也沒甚要緊的事。想想馬上就要到端午了，古人稱之為毒日，多半是節氣的作用，便也不叫帝後知道。

「這、我若是已命內侍收了呢？」朱慈烺握著手卷不放。

朱慈烺並不知道陸素瑤有意變動順序，只是覺得恰恰好。

朱慈烺又讀了一遍，命內侍當即拿去掛起來，仰頭又讀了一遍，笑道：「還好先生來時已經裱好了，否則我真是捨不得拿去給人裝裱。此書必成華夏國寶，待我死後才能捐與博物館收藏。」

朱慈烺突然無比疲憊。

朱慈烺也無從辯解，只是道：「先生若是能在京中再留數月，路上便好走得多了。」

倪元璐拜辭而出，恐怕再留一刻眼淚就要出來了。

之前崇禎以為朱慈烺見倪元璐是要用他做戶部尚書，其實朱慈烺只是單純地問倪元璐要了兩幅作品。倪元璐沒有拿以前的作品應付差事，靜靜等了兩天，等來了靈感方才寫了一副《喜聞神京光復歌》，無論是此歌的行文還是運筆筆法，無不是其上乘之作。

——我還是太急躁了么？

「我看過先生的虛實十六策，絕非退隱自娛之人。是聽到什麼風聲了么？」朱慈烺放下筆，重新回到工作狀態。他能推理的邏輯就是：倪元璐原本是戶部尚書，後來被姚桃架空，現在風聞他要官複原職，而自己這邊卻毫無動靜，因此才有了求退之心。

陸素瑤應聲稱是，有問道：「是列席還是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