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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動而暴烈的景象隨著天色的轉黑有所停頓，雪還在下，城牆上有著光芒，後方也是延綿的光芒，又有水從城牆上沖刷下來。天還未亮，周圍還顯得寂靜的時候，某一刻，躁動的聲音又陡然地響起來，石頭飛來，箭矢飛來，火光逼近，巨大的木樓和梯子也逼近了。有一架梯子就被架在了石頭位置的上方，然後人的身體也掉落下來，摔在石頭的旁邊，奇形怪狀的血肉，再接著，是黑色的粘稠的液體。

韓敬道：「岳兄弟提醒得是。」

完顏宗望，是要在數日之內，就底定這一切的……

當然，這樣的結論做得有些魯莽。但無所謂，宗望已經開始攻打汴梁，他不想等到一切完全落實再出手，說不定到時候汴梁都陷落了。而另一方面，自己投靠了女真人，眼下卻撈不到更多的功勞了，在宗望攻陷汴梁之前，他感到必須有一場戰績。在這個考慮下，西軍是最好的戰績——其他的傢伙都是軟柿子。如果他還在武朝，打敗那樣的軍隊，可以拿來邀功，但現在在金國，那樣隨便打一場就誇功，徒惹人笑罷了。

南下的過程里，沒有需要他們兩支軍隊合併才能打敗的敵人，而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一旦在戰場上與郭藥師並肩，戰局的勝負之因，很大一部分就被交到郭藥師手上了。

而在二十二那天的下午，女真人第一次登上牆頭時，以強悍的戰力殺退了武朝士兵試圖奪回牆頭的三次努力。當時他們扼守住那片牆頭，大量的女真人都在湧上來，武朝士兵的回奪變成了添油戰術。後來是种師道親率神弓營過來，以箭矢覆蓋城頭，再以超過三千精銳在城牆上的兩端以命堆過去，最終將女真人暫時壓退。這一波死傷一千五百人，其時女真人與武朝守將都還未適應這等高烈度的節奏，然而女真人那邊戰鬥意識的敏銳性是驚人的。當然，在隨後的戰鬥里，武朝這邊的中級將領例如薛長功等，也終於漸漸地能夠適應這樣的戰鬥了。

牟駝崗西北二十里，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率領的四萬余常勝軍，已經離開女真大營。

從許多許多年前，石頭就呆在那座嶺上了。那是座無名的低嶺，毫不起眼，沒有足以稱道的風景名勝，那塊石頭只是許多石頭中的一顆，見證過日升日落，經歷過滄海桑田，承受四季變遷。黃河水數度從它的身上淹沒而過，人群在周圍來來去去時，放牛的孩子偶爾也在它的身上歇腳。在許久許久的光陰里，它都沒有挪動過位置了。

汴梁，白熱化的戰鬥仍在不斷持續……

它靜靜地嵌在融化了又開始凝結的冰里，掉落下來和-圖-書的東西在它周圍一遍一遍地塑造。騎兵奔行、箭矢飛舞、刀槍相交、血肉四濺、大雪狂舞、火焰燃燒……那屍體帶著慘叫的聲音掉下來了，在它的身上將堅硬的骨骼摔得粉碎，粘稠的血肉從石頭上緩緩滑落，然後，繼續開始凝結……

這忽如其來的慘烈景狀，令得她已經有些蒙了。再加上這幾天幾乎不曾停歇的忙碌，與血腥為伴，令她難以細想眼前的事情，只能以無休止做事來應對——侯敬曾經跟她說過女真人強攻時的傷亡境況，然而在眼前這樣的情況下，或許侯敬都有些蒙了。

出於這樣的考慮，宗望是不會讓常勝軍進入攻城的戰場範圍的。郭藥師也明白這一點，當宗望給他安排了任務之後，他便迅速地展開了調查，欲決黃河的，到底是哪一支武朝隊伍。之後發現，最有可能的，是种師中如今率領的西軍部隊。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飛舞的石頭和箭矢偶爾就越過城牆，砸進城牆內側的人堆里——女真的攻城器械當中，能夠做到將石頭投過來的不多，就算能做到，往往也是冒險進入了弓矢的射程範圍里。但幾乎每一次都有可能造成傷亡。相對於作為攻城的一方，能在城外任何地方架梯子的女真人，武朝人作為守城者，上下城牆的樓道則往往是固定的。城牆上方的戰鬥強度太高的時候，守城器械就隨時需要補充，這導致樓道上擁擠了大量的人群，他們往往就會變成流矢或是石塊的受害者。

在它的前方，是粗糙的、木製的營地，更前方的遠處，巨大的高牆朝著天地兩側延伸開去。

雪漫漫而下，太陽升起來、又落下，石頭的周圍有時熱鬧，有時冷清，人來回奔走，有時候搬走它旁邊的同伴，有時候在它身邊塞上更多的石頭。光與暗流轉交替，周圍忽然間更加熱鬧起來了，人與馬的腳步震動了大地，更多的、帶有輪子的器械從四周推來，躁動不安的氣息混合著飄落的雪花。

……

「夜叉擂不夠，被人砍了，快叫人抬上來！還有火油，不要捨不得火油——別光顧著正門！看看戊三段，快隨我去！女真人要強攻那邊——」

但除了當場的下意識躲避又或是找塊木板頂著，沒有其他的方法，無法撤離，因為他們的工作一旦停下，城牆上的防禦，就要岌岌可危。

至於夏村留下的，此時林林總總加起來還有一萬五千餘人。其中固然有些用來壓陣的精銳、竹記管理人員又或是武林高手，但這批人士氣不過剛被煽動了一個多月，只能被留在夏村應付日後的防禦戰。將他們拉出來，與女真人heｔuｂｏｏk•com.ｃｏｍ正面對敵，基本就是找死。

巨大的城樓，「新酸棗門」幾個字一閃而過，石頭撞在了巨牆上。石屑四濺，然後便是巨大的落差，它從高高的城牆頂端落下，轟的一聲，又是四濺的冰屑、水花。石頭落在原本護城河與城牆相交的邊緣處，它的半截砸進了冰里，半截還在外面。

對著旁邊那名半張臉都沾滿血的校尉，薛長功用力地大吼，他衝到女牆邊，探出頭去往外看了一眼，延綿數里的城牆，女真人正朝這邊湧來。攻城的木樓、雲梯全都在架上來，城門處護城河被填平了，衝車被持盾的士兵護著往前走，有人從城樓上倒下火油，在風雪中拉出長長的火龍來，箭矢正在沒命地射下去，又是一波強襲。

這段小小的旅程在巨大的木製器械旁結束了，木板停下來的時候，兩個人抬起石頭，將它放在了一個凹陷的容器里。石頭沉了沉，絞盤的聲音響起來、人的喊聲響起來。

……

十一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的一次，超過五十名的女真士兵成功登上牆頭，他們將周圍的守軍，連同協助守城的民眾殺得大量潰退。在將這五十餘人強行殺死，奪回城牆的短暫時間里，有超過五百的士兵和民眾犧牲，他們很大的一部分，是被女真士兵直接殺得從城牆內側摔下去至死的。

在劇烈的進攻中，女真人的馬隊也在城下飛速賓士，以高密度的箭矢奔射對城牆上做出壓制。一旦某一段城牆上的防禦稍顯疲敝，攻城的力量會瘋狂地朝這邊湧來。一旦女真士兵衝上城頭，撕開的口子立刻就會帶來驚人的傷亡，在三天的攻城裡，這樣的戰績，女真人已經做到四次了。

滾木礌石如雨點般地被人從城牆上扔下，火油、熱水、箭矢摻雜其中。延綿開去的城牆上掛滿鑲有尖刀或倒刺的夜叉擂，揮舞長長叉桿的士兵偶爾被流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而上來送東西的民眾偶爾拿起叉桿大叫著揮舞一番，試圖阻止從雲梯上來的女真人。熾烈而洶湧的呼喊聲、戰鬥聲夾雜在漫天的風雪裡，蔓延整座城牆。

但畢竟還沒有垮。

天光暗下去，又明亮起來的時候，嗡嗡嗡的巨大震動已經籠罩了一切。人聲奔走，各種粗糲的、古怪的聲響。在它的周圍，大量的石頭迅速地被搬離，那些石頭劃過天空，消失了。終於，腳步奔走而來，搬起了它，放在木板上。他們飛快地衝過難行的雪地，道路顛簸不平，時高時低，有人衝過來時，從那石頭上方躍了過去，然後周圍響起大量的、奔行的馬的腳步。木板撞上低洼之地，轟的一聲，石頭滾了下去，人也倒在和_圖_書它的旁邊，但片刻之後，他爬起來，又將它推上木板。

此時武朝守城軍隊，皆是武朝最精銳的禁軍，平日里的訓練、糧餉都充足，他們不至於逃跑——逃也無用——但也就這樣了。面對著一朝的開國軍隊，主觀能動性上的差距幾乎是無法彌補的，三天以來，在這延綿數里的城防線上，這條防禦的弦始終綳得死死的，人們倉促而目不暇接地應對著一切，城防給人的感覺似乎隨時都可能垮。

若武朝人真打了這種陰狠的主意，讓自己大軍長驅直進，直到汴梁城下，再倒戈一擊，可就真如那封信函上寫的，再也無人可壓住粘罕了。

一行人折返而回，去的方向，卻已經不是夏村，而是此時汴梁雪原上一個廢棄的村鎮。共有四千三百人，此時已由夏村出來，駐紮於此。

汴梁城外，距離女真軍營更遠一些的地方，寧毅騎在馬上，舉著望遠鏡，看那驚人的攻城場景。紅提跟在他的側後方，秦紹謙則在另一邊，此外尚有韓敬等幾人。

「啊啊啊啊啊啊——」

宗望固然已經招降了常勝軍，但對這支軍隊，還談不上有「馴化」的過程。假設雙方一齊進攻汴梁，郭藥師出力的話，城固然下得毫無疑問，但若是在最關鍵的時刻，他戰場倒戈，即便是自己麾下這支最強的女真軍隊，恐怕也要死得十拿九穩。

太陽的光升起在東邊，掃過了那片巨大的高牆，它變幻著位置，又落下去，周圍無數的光影都在衝突。在石頭的旅程里，周圍的一切既是短暫，又是永恆。它在滄海桑田的彼端，與周圍的一切就是一體了，無論是經歷巨大的爆炸、分割，又或是變形，無論周圍的是氣，是水，是堅硬的寶石還是會閃閃發光的明珠，無論它的一部分變成鬱鬱蔥蔥的樹木，還是變成有血有肉的生命，無論它是會飛翔還是融合於土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風吹起沙塵的變化，而這變化，也就是永恆的一部分。

……

「不管怎麼樣，拖不下去了。」寧毅與秦紹謙、紅提等人對望一眼，「先回去，今夜就要做出決定……準備動手！」

風雪不停，降在那冰冷的村鎮里，寧毅等人商議著事態，計算著戰況，時而爭論片刻。女真人太強，對於手上可動用的這股力量，到底能到什麼程度，誰也沒底。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個夜晚，他們就必須要做出決斷。

沒有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秦紹謙才說了一句：「……不知道。」聲音低得毫無信心。

寧毅皺了皺眉，不遠處的岳飛在這些人中沒什麼太高的地位，但這些天也已經熟了，此時道：「韓將軍說得有道理，然ｈeｔｕｂoｏk•ｃoｍ.coｍ則此地女真，皆是宗望麾下精銳，即便以一對一，加以奇襲，恐怕我等也占不了太多便宜，更何況戰場之上呼應也快，宗望麾下的將士下馬為步戰，上馬為騎兵，恐怕不會坐視我等逃走。不可不察。」

延綿開去的城牆外，女真人攻勢如海潮，而在城牆的內部，士兵與守城的志願群眾猶如蟻群瘋狂上下。即便已經動員了最大的力量，城牆上的防禦，有時候仍嫌不夠厚。女真人對整個北面城牆發起了劇烈的進攻，其瘋狂程度，足以讓每一段城牆的守軍都感到心驚膽寒。然而女真的將領也正是以這怒濤般的攻勢試探著城牆上的薄弱點——更貼切地來說，是主動製造薄弱點，試圖以士兵驚人的戰鬥意識崩斷整個城牆的防禦。

這一切，都是永恆的一部分，但或許在短暫的時光里，它們對於這些短暫變形的，稱為生靈的物體，有些不同的意義……

紅提從呂梁山帶過來的隊伍中，一共近兩千人，其中苦苦攢出來的重騎兵，共有一百六十四騎，其餘為輕騎。武瑞營中，原本秦紹謙托寧毅在獨龍崗訓練的士兵過千，但在九月底大敗之後，如今只剩不到五百了。武瑞營原本好不容易拉起的兩千余騎兵，折損甚眾，如今秦紹謙手上剩下不到五百騎，再加上其餘可用的老兵，便是如今此地的數量。騎兵兩千五，步兵一千八。

巨大的歇斯底里的聲響充斥了一切，鮮血在眼眶裡，令人頭腦生疼。木架正在亂舞的刀光里被瘋狂地推動，女真人被推得後退，然後撞上了城垛。他不想被推下去，伸手在城垛上攀了一下，砍來的刀光用力劈斷了那隻手，薛長功用力一腳，將那人踢下城去！

關於戰爭的惶恐，席捲而來。

呼嘯的聲音挾著光芒掃過去，火光蔓延而下，石頭被淹沒在那片熊熊的火光里，然後又燃燒著的人也大叫著摔落下來，不久之後，梯子也摔落下來……

大量的傷者被抬下來，送進傷兵營。天氣太冷，早兩天的傷者由於身體抵抗力的下降，迅速感染了風寒。體弱者隨時隨地都在死去，城內的所有大夫都已經被動員了起來。李師師正在其中幫忙，她已經一天一夜未有休息了，身上的衣服髒亂，頭髮也已經亂了，額頭上、臉上沾著別人的血，沾著熬藥時的草木灰。在被無數傷者包圍的傷兵營里，只是機械地幫忙做事。

穿甲胄的人將它從那裡拖走時，雪剛剛從天空中降下，一如此前許多年降下的雪。它隨著許多石頭一塊被拖到某個平地上，雪將將在它身上覆蓋了一層的時候，將它拖來的人們開始用東西在它的身上敲了，它被敲砸得更圓了一m.hetubook.com.com些，然後，堆壘在其他無數的石頭裡。

一小段之間之後，它飛起在了天空中。漫天的、洋洋洒洒的雪花朝無盡的遠方延綿，它與雪花碰撞，衝過寒風，騎馬的隊伍奔行在它身體的下方，在那下方的，還有倒下的人、鮮血與火焰，歇斯底里的叫喊。前方那巨大的高牆迅速地放大了，帶著銳利箭頭的箭矢從他的反方向衝過。在剎那間的旅程里，一根箭矢從前方飛速而來，與它碰撞在一起，然後反彈飛得無影無蹤。

在它的左右兩側，更多的石頭撞上了城牆，然後落下來，同樣落下來的還有雪花，有箭矢，還有其他的東西。當它靜靜地呆在那兒的時候，奇奇怪怪的東西總是如雨點般地落在它的身上。箭頭彈開了，從那高牆上方倒下的水在它的身上逐漸結成冰，而後又被另一塊落下的石頭砸開，雪降下來，然後巨大的木頭也降下來，轟然作響。

「然而牟駝崗大營，至少還有一萬二千人在，雖多為步兵，亦有工匠，但以我等數量，仍難下手啊。」有人在旁邊道。

放下望遠鏡后，寧毅咽了一口口水：「這麼打，汴梁能撐多久？」

「只有這麼多人了！其他兄弟都死了！剛才女真人衝上來了——」

宗望要強攻汴梁，同時進一步鍛煉女真人在滅亡遼國時就在不斷提高的攻城戰力，對於失敗的可能，並沒有想過。在這場大的戰役中，他並未讓郭藥師的軍隊參与其中，當然有自大自信的理由，另一方面，這一路以來，女真的東路軍，也從未與怨軍真正的展開共同作戰。

因為這樣的考慮，當外界傳來的留言說欲行此事的乃是西軍，他立刻就相信了，並且拔營出征，往西軍如今的駐紮點摸過去——懶得留在軍營里吃閑飯。

武朝儒生就喜歡各種陰謀詭計，誰又知道郭藥師是不是玩苦肉計，等著在最關鍵的時刻，給自己一刀呢。

眼見沒人說話，韓敬伸手指了指汴梁：「凡攻城戰，若不能十而圍之，也有強攻一面，聲東擊西之策。女真人攻勢如此激烈，集中於一面，若是久攻不下，我猜宗望必然分兵奇襲其餘城門。若能料敵先機，說不定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吃掉一撥。」

事實上，女真人瘋狂的進攻和驚人的戰鬥力，已經在奪去一部分守軍的戰意。這種奪去戰意並非指令人逃跑，只是讓人真正意識到這支軍隊的強大而已。那種驚人的戰意令得女真人一旦突破城頭，要將他們壓回去，便要花去數倍的生命。武朝的士兵並非是下意識地躲避，而是在迎上去的時候下意識地覺得：打不過。

短短三天的時間里，在女真人的強攻之下，或許整個汴梁城，都已經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