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老蒼河
第六六九章 琴音古舊 十面埋伏（五）
一群人原本聽說出了事，也不及細想，都興沖沖地跑過來。此時見是謠傳，氣氛便漸漸冷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覺得有些難堪。其中一人啪地將鋼刀放在桌上，嘆了口氣：「這做大事，又有什麼事情可做。眼看谷中一日日的開始缺糧，我等……想做點什麼，也無從入手啊。聽說……他們今天殺了兩匹馬……」
孩子說著這事，伸手比劃，還頗為沮喪。好不容易逮著一隻兔子，自己都摔得受傷了，閔初一還把兔子給放掉，這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嗎。
房間里走動的士兵依次向他們發下一份抄錄的文稿，按照文稿的標題，這是去年十二月初八那天，小蒼河高層的一份會議決定。眼下來到這房間的人大部分都識字，才拿到這份東西，小規模的議論和騷動就已經響起來，在前方何志成、劉承宗等幾位軍官的注視下，議論才緩緩地平息下來。在所有人的臉上，化為一份詭異的、興奮的紅色，有人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馬上要開始了，結果當然很難說，強弱之分或許並不准確，說是瘋子的想法，也許更貼切一點。」寧毅笑起來，拱了拱手，「還有個會要開，恕寧毅先告辭了，左公請自便。」
「你們被沖昏頭腦了！」羅業說了一句，「而且，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你們要去打誰！還說要做大事，不能冷靜些。」
一旁，寧毅恭敬地點了點頭。
左端佑扶著拐杖，繼續前行。
因為左厚文、左繼蘭這樣的人，直接而乾淨地拒絕掉一條生路，這樣的人，左端佑這一輩子都未曾見到過，甚至於曾經性格耿直的王其松，都不會迂腐到這個程度。
「老夫也這麼覺得。所以，更加好奇了。」
「沒事的。」寧毅笑了笑，然後衝著門口揮了揮手，「大夫都說沒事，你們全跑過來幹嗎！寧曦，你看誰過來看你了。」
「我等也不是頓頓都要有肉！窮慣了的，野菜樹皮也能吃得下！」有人附和。
「谷中缺糧之事，不是假的。」
他抬起頭來，山風正溫暖地吹過去，天空中朗月繁星。寧毅的身影離開了這一邊的山崗，而在另一邊山坡上的一處木屋內燈火通明，小蒼河黑旗軍中目前所有營級以上軍官，加上內政、參謀、情報方面的高層人員共六十八人，正先後到來，進入房間。
「沒有這回事。」寧毅回答。
「寧先生他們策劃的事情，我豈能盡知，也只是這些天來有些猜測，對不對都還兩說。」眾人一片喧嚷，羅業皺眉沉聲，「但我估計這事情，也就在這幾日了——」
這些東西落在視野里，看起來平常，實際上，卻也有種與其他地方絕不相同的氣氛在醞釀。緊張感、危機感，以及與那緊張和危機感相矛盾的某種氣息，老人已見慣這世道上的許多事情，但他仍舊想不通，寧毅拒絕與左家合作的理由，到底在哪。
「寧家大公子出事了，聽說在山裡邊見了血。我等猜測，是不是谷外那幫孬種忍不住了，要干一場！」
夜風陣陣，吹動hetubook.com.com這山上兩人的衣袂。寧毅點了點頭，回頭望向山下，過得好一陣才道：「早些時日，我的妻子問我有什麼辦法，我問她，你看看這小蒼河，它如今像是什麼。她沒有猜到，左公您在這裏已經一天多了，也問了一些人，知道詳細情況，您覺得，它如今像是什麼？」
「左公見微知著，說得沒錯。」寧毅笑了起來，他站在那兒，背負雙手，笑望著這下方的一片光芒，就這樣看了好一陣，神情卻嚴肅起來：「左公，您看到的東西，都對了，但推想的方法有錯誤。恕在下直言，武朝的諸位已經習慣了弱者思維，你們思前想後，算遍了一切，唯獨疏忽了擺在眼前的第一條出路。這條路很難，但真正的出路，其實只有這一條。」
羅業正從訓練中回來，滿身是汗，扭頭看了看他們：「什麼事情？你們要幹嗎？」
「你們莫非是信不過秦將軍、寧先生？」羅業道，「上面的幾位大人，可是一日都未有偷懶。」
「懸崖之上，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內里看似平和，實則焦躁不堪，五蘊俱焚，形如危卵。」
僅僅為了不被左家提條件？就要拒絕到這種乾脆的程度？他難道還真有後路可走？這裏……分明已經走在懸崖上了。
這些人一個個情緒高昂，目光赤紅，羅業皺了皺眉：「我是聽說了寧曦公子受傷的事情，只是抓兔子時磕了一下，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退一步說，就算是真的有事，干不幹的，是你們說了算？」
回到半山上的小院子的時候，里裡外外的，已經有不少人聚集過來。
左端佑目光沉穩，沒有說話。
小寧曦頭上流血，堅持一陣之後，也就疲憊地睡了過去。寧毅送了左端佑出來，隨後便去處理其他的事情。老人在隨從的陪同下走在小蒼河的半山上，時間正是下午，傾斜的陽光里，谷地之中訓練的聲音不時傳來。一處處工地上熱火朝天，人影奔走。遠遠的那片水庫之中，幾條小船正在撒網，亦有人於水邊垂釣，這是在捉魚填補谷中的糧食空缺。
寧毅走進院里，朝房間看了一眼，檀兒已經回來了，她坐在床邊望著床上的寧曦，臉色鐵青，而頭上包著繃帶的小寧曦正在朝母親結結巴巴地解釋著什麼。寧毅跟門口的大夫詢問了幾句，隨後臉色才微微舒展，走了進去。
左端佑一字一頓：「這樣的話任何人說出來，老夫都當他瘋了。」
他心頭思考著這些，隨後又讓隨從去到谷中，找到他原本安排的進入小蒼河內的姦細，過來將事情一一詢問，以確定河谷之中缺糧的事實，這也只讓他的疑惑更為加深。
軍中的規矩良好，不久之後，他將事情壓了下來。同樣的時候，與食堂相對的另一邊，一群年輕軍人拿著刀槍走進了宿舍，尋找他們此時比較信服的華炎社發起人羅業。
為了補充士兵每日口糧中的肉食，山谷之中已經著廚房宰殺戰馬。這天傍晚，有士兵就在菜肴中吃出了細碎的馬肉，這一消息傳播開來ｈttps://ｍ•heｔubｏｏk•ｃｏｍ•ｃoｍ，一時間竟導致小半個食堂都沉默下來，然後有為首的士兵將碗筷放在食堂的櫃檯前方，問道：「怎麼能殺馬？」
「平日里訓練，這裡有誰偷過懶嗎！」
「哦？念想？」
不過，此時的山谷之中，有些事情，也在他不知道或是不在意的地方，悄然發生。
左端佑看著他：「寧公子可還有事。」
「自然不是信不過，只是眼看連戰馬都殺了，我等心中也是著急啊，要是戰馬殺完了，怎麼跟人打仗。倒是羅兄弟你，原本說有熟悉的大族在外，可以想些辦法，後來你跟寧先生說過這事，便不再提起。你若知道些什麼，也跟我們說說啊……」
一些事情被決定下來，秦紹謙從這裏離開，寧毅與蘇檀兒則在一起吃著簡單的晚餐。寧毅安慰一下妻子，只有兩人相處的時候，蘇檀兒的神情也變得有些軟弱，點點頭，跟自家男人偎依在一起。
片刻，秦紹謙、寧毅先後從門口進來，面色嚴肅而又消瘦的蘇檀兒抱著個小本子，列席了會議。
「我跟初一去撿野菜，家裡來客人了，吃的又不多，後來找到一隻兔子，我就去捉它，然後我摔跤了，撞到了頭……兔子本來捉到了的，有這麼大，可惜我摔跤把初一嚇到了，兔子就跑了……」
「晚上有，現在倒是空著。」
但不久之後，隱在西北山中的這支軍隊瘋狂到極致的舉動，就要席捲而來。
砰的一聲，左端佑的拐杖杵在地上，他轉過頭來看著寧毅，目光灼灼，面容如猛虎，要擇人而噬。
「今日下午，老夫開口時，以為事情並無太多可談之處。如今心中卻只是好奇，立恆覺得今天的話里，自己意氣用事的，有幾成？」
「……哦？怎麼說？」
純粹的理想主義做不成任何事情，瘋子也做不了。而最讓人迷惑的是，說到這一步，左端佑還有些想不通，那所謂「瘋子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震驚整個天下！
「所以，至少是現在，以及我還能把控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小蒼河的事情，不會允許他們發言，半句話都不行。」寧毅扶著老人，平靜地說道。
「那便陪老夫走走。」
夕陽漸落，天邊漸漸的要收盡餘暉時，在秦紹謙的陪同下吃了晚飯的左端佑出來山上散步，與自山路往回走的寧毅打了個照面。不知道為什麼，此時寧毅換了一身新衣衫，拱手笑笑：「老人家身體好啊。」
左端佑面上神色未變：「哦，那又是為什麼呢？」
「好啊。」寧毅一攤手，「左公，請。」
「無知小輩。」左端佑笑著吐出這句話來，「你想的，便是強者思維？」
這場小小的風波隨後方才漸漸消弭。小蒼河的氣氛看來安詳，實則緊張，內部的缺糧是一個問題，在小蒼河外部，亦有這樣那樣的敵人，一直在盯著這邊，眾人面上不說，心中是有數的。寧曦忽然出事，一些人還以為是外面的敵人終於動手，都跑了過來看看。眼見不是，這才散去。
山下斑斑點點的火光匯聚在這河谷之中www•ｈｅtubｏｏｋ•ｃom•coｍ，老人看了片刻。
「不假。」
寧毅扶著左端佑的手臂，老人拄著拐杖，卻只是看著他，已經不打算繼續前行：「老夫現在倒是有些確認，你是瘋了。左家確實有問題，但在這事到來之前，你這區區小蒼河，怕是已經不在了吧！」
「金人封北面，西夏圍西南，武朝一方，據老夫所知，還無人敢與你這一片私相授受。你手下的青木寨，眼下被斷了一切商路，也無能為力。這些消息，可有錯處？」
「羅兄弟，聽說今日的事情了嗎？」
「你怕我左家也獅子大開口？」
「我是猜到一些，卻不好說。」羅業搖了搖頭，「總之，你們平日里多下點功夫做訓練，也就是了，上頭自會有解決的辦法！」
「武朝之所以會到現在這副下場，左公的堂弟左厚文、孫子左繼蘭這一類人是主因，我這樣說，左公同意嗎？」
「一開始不痛，現在有點痛了。」
這人說起殺馬的事情，心情沮喪。羅業也才聽到，微微蹙眉，另外便有人也嘆了口氣：「是啊，這糧食之事，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
這一天是靖平二年的六月十二，距離寧毅的金殿弒君、武瑞營的舉兵造反已過去了整整一年時間，這一年的時間里，女真人再度南下，破汴梁，顛覆整個武朝天下，西夏人攻破西北，也開始正式的南侵。躲在西北這片山中的整支反叛軍隊在這浩浩湯湯的劇變洪流中，眼看就要被人遺忘。在眼下，最大的事情，是南面武朝的新帝登基，是對女真人下次反應的估測。
不少人都因此停下了筷子，有人道：「谷中已到這種程度了嗎？我等就算餓著，也不願吃馬肉！」
眾人微微愣了愣，一人道：「我等也實在難忍，若真是山外打進來，總得做點什麼。羅兄弟你可代我們出面，向寧先生請戰！」
夜風吹拂的山路上，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去，左端佑拄著拐杖，走了一陣，緩緩開口，這一次，語氣卻是平和許多了：「這麼些年來，老夫一向以為，掌一地權柄者，不可意氣用事。」
「女真北撤、朝廷南下，黃河以北全數扔給女真人已經是定數了。左家是河東大族，根基深厚，但女真人來了，會受到怎樣的衝擊，誰也說不清楚。這不是一個講規矩的民族，至少，他們暫時還不用講。要統治河東，可以與左家合作，也可以在河東殺過一遍，再來談歸順。這個時候，老人家要為族人求個穩妥的出路，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有錯，廣義上來說，這些不成器的大戶子弟、官員毀了武朝，但哪家哪戶沒有這樣的人？水至清則無魚，左家還在他左端佑的手上，這就是一件正面的事情，即便他就這樣去了，將來接手左家大局的，也會是一個強有力的家主。左家幫助小蒼河，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固然會要求一些特權，但總不會做得太過分。這寧立恆竟要求人人都能識大體，就為了左厚文、左繼蘭這樣的人拒絕整個左家的援手，這樣的人，要麼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要麼就真是瘋了。
「好。」左端佑點點頭，「所以，你們往前無路，卻仍舊拒絕老夫，而你又沒有意氣用事，這些東西擺在一起，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既然不願意跟老夫談生意，你為何分出這麼多時間來陪老夫，若只是出於對老秦的一份心，你大可不必如此。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前後矛盾，要麼老夫真猜漏了什麼，要麼你在騙人。這點承不承認？」
砰的一聲，老人將拐杖再度杵在地上，他站在山邊，看下方蔓延的點點光芒，目光嚴肅。他看似對寧毅後半段的話已經不再在意，心中卻還在反覆思考著。在他的心中，這一番話下來，正在離開的這個小輩，確實已經形如瘋子，但唯有最後那強弱的比喻，讓他稍稍有些在意。
「也有這個可能。」寧毅緩緩地，將手放開。
「左公不要動怒，這個時候，您來到小蒼河，我是很佩服左公的勇氣和魄力的。秦相的這份人情在，小蒼河不會對您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寧某口中所言，也句句發自肺腑，你我相處機會或許不多，怎麼想的，也就怎麼跟您說說。您是當代大儒，識人無數，我說的東西是妄言還是欺騙，將來可以慢慢去想，不必急於一時。」
寧毅沉默了片刻：「我們派了一些人出去，按照之前的訊息，為一些大戶牽線，有部分成功，這是公平買賣，但收穫不多。想要私下幫忙的，不是沒有，有幾家鋌而走險過來談合作，獅子大開口，被我們拒絕了。青木寨那邊，壓力很大，但暫時能夠撐住，辭不失也忙著安排秋收，還顧不了這片荒山野嶺。但不管怎麼樣……不算錯。」
作為根系遍布整個河東路的大家族掌舵人，他來到小蒼河，當然也有利益上的考慮。但另一方面，能夠在去年就開始布局，試圖接觸這邊，其中與秦嗣源的情誼，是佔了很大成分的。他就算對小蒼河有所要求，也絕不會非常過分，這一點，對方也應該能夠看出來。正是有這樣的考慮，老人才會在今天主動提出這件事。
寧毅話語平靜，像是在說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但卻是字字如針，戳人心底。左端佑皺著眉頭，眼中再度閃過一絲怒意，寧毅卻在他身邊，扶起了他的一隻手，兩人繼續緩步前行過去。
山上房間里的老人聽了一些細節的報告，心中更為篤定了這小蒼河缺糧並非虛假之事。而另一方面，這樁樁件件的和_圖_書瑣事，在每一天里也會匯成長長短短的報告，被分類出來，往如今小蒼河高層的幾人傳遞。每一天夕陽西下時，寧毅、蘇檀兒、秦紹謙等人會在辦公的場所短時間的匯聚，交流一番這些訊息背後的意義，而這一天，由於寧曦遭遇的意外，檀兒的表情，算不得開心。
「爹。」寧曦在床頭看著他，微微扁嘴，「我真的是為了抓兔子……差點就抓到了……」
這宿舍之中的喧嚷聲，一時間還未有停下，難耐的暑熱籠罩的山谷里，類似的事情，也不時地在各處發生著。
「嗯，將來有一天，女真人佔據整個長江以北，權勢更替，民不聊生，左家面臨支離解體、家破人亡的時候，希望左家的子弟，能夠記起小蒼河這麼個地方。」
「冒著這樣的可能性，您還是來了。我可以做個保證，您一定可以安全回家，您是個值得尊重的人。但同時，有一點是肯定的，您目前站在左家位置提出的一切條件，小蒼河都不會接受，這不是耍詐，這是公事。」
「是啊，如今這干著急，我真覺得……還不如打一場呢。如今已開始殺馬，即便寧先生仍有妙計，我覺得……唉，我還是覺得，心中不痛快……」
眾人心中焦灼難受，但好在食堂之中秩序未曾亂起來，事情發生后片刻，將領何志成已經趕了過來：「將你們當人看，你們還過得不舒服了是不是！？」
左端佑回頭看了一眼寧毅，寧毅此時卻是在安慰蘇檀兒：「男孩子摔摔打打，將來才有可能成材，大夫也說沒事，你不要擔心。」隨後又去到一邊，將那滿臉內疚的女兵安慰了幾句：「他們小孩子，要有自己的空間，是我讓你別跟得太近，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自責。」
「……一成也沒有。」
寧毅走過去捏捏他的臉，然後看看頭上的繃帶：「痛嗎？」
「羅兄弟你知道便說出來啊，我等又不會亂傳。」
他年事已高，但雖然白髮蒼蒼，依舊邏輯清晰，話語流暢，足可看出當年的一分風采。而寧毅的回答，也沒有多少遲疑。
「所以，眼前的局面，你們竟然還有辦法？」
「左爺爺。」寧曦朝著跟進來的老人躬了躬身，左端佑面目嚴肅，前一天晚上大伙兒一塊吃飯，對寧曦也沒有表露太多的親切，但此時終究無法板著臉，過來伸手扶住寧曦的肩膀讓他躺回去：「不要動不要動，出什麼事了啊？」
「老人家想得很清楚。」他平靜地笑了笑，坦白告知，「在下作陪，一是小輩的一份心，另一點，是因為左公來得很巧，想給左公留份念想。」
「您說的也是實話。」寧毅點頭，並不生氣，「所以，當有一天天地傾覆，女真人殺到左家，那個時候老人家您可能已經過世了。您的家人被殺，女眷受辱，他們就有兩個選擇。其一是歸順女真人，咽下屈辱，其二，他們能真正的改正，將來當一個好人、有用的人，到時候，即便左家億萬貫家財已散，穀倉里沒有一粒穀子，小蒼河也願意接受他們成為這裏的一部分。這是我想留下的念想，是對左公您的一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