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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澄翻著白眼，半晌道：「那女人太難纏了，我這是對症下猛葯。」

鳳知微嘆氣，懶洋洋道：「下官謝賞。」

「顧兄武功深不可測啊，」寧澄堅持不懈的叨叨不休，「什麼時候指點我一下……」

剛走了沒多遠，忽見有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和護衛匆匆說了幾句，立即被帶到鳳知微面前。

雖然不敢發作，她卻也終究做不到立刻放低自己，她僵在那裡，輕輕的抖著，手指緊緊陷在掌心裏，不上前，也不退後。

她一直溫柔和緩，此刻卻神色凌厲語氣逼人，周希中心中一震，知道此刻才是魏知真顏色，面上卻一步不讓，冷聲道：「國以民為本，朝政也應該遵循百姓意願！南海世家欺行霸市倒行逆施，船舶司若為世家把持，將更增其氣焰，南海百姓不依！」

膝蓋上那一踢並不重，卻瞬間將她心踢碎，將她整個人踢下深淵，只是那一句話，她突然便明白，她錯了。

左參政吼一下低下頭去，大喝：「我不是！快蒙上！」

於是這個休息日，官兒們名曰「辦公事」，實則上都出去狂歡了。

鳳知微的目光，慢慢的抬起。

「就是這個意思。」鳳知微肅然道，「今日非天盛朝廷法定休息之日，各級官員卻不在其位，聚會酒樓，冶遊楚館，敗壞官聲，有負朝廷託付之責，下官忝為南海道欽差，有監督當地官政之責，這事兒遇見了如果不管，豈不有傷陛下識人之明和重任之託？」

「成。」周希中冷然道，「只要你鎮得服燕家，調停得其餘世家，不讓世家和南海被常氏把持，我便助你設這船舶事務司，那又何妨？」

燕懷瑩愣在那裡，才想起剛才魏知那句「還是姨娘來好了。」

鳳知微立刻道：「是，是，你還不去睡覺？」

這是在幹嘛呢？殿下有自虐狂嗎？

寧弈一直沉默不語，細細聽著鳳知微的呼吸，她似乎一直站在那裡，饒有興緻的打量，呼吸是平靜的，不悲不喜，不惱不怒，彷彿從無波瀾，他立在黑暗裡聆聽，用一種平靜的姿態，在寂靜里，將自己的心思聽在了緩緩墜落的深水裡。

她的意思是怕寧弈一不高興真的一腳踢死了她，倒不是她要珍惜這大小姐的性命，而是暫時她還不想和燕家鬧翻臉。

衙役們都愣了，學生們都興奮了，姚揚宇奔過來，湊到鳳知微耳邊道：「哪裡都可以？」

「真是的……」赫連錚屁股上像扎了針，左扭扭右扭扭，「幹嘛這麼光明正大，害人家當著她的面還得裝聖人，想去不敢去……」

欽差蒞臨南海的第三天，南海官場被一場颶風般的「抓嫖行動」，掀了個底兒空。

寧澄悻悻離開，寧弈突然又道：「給京中發信，用密衛渠道，就說無須動作，等我回京再說。」

同時也有一份私心在——他縱橫南海多年，從未吃過那樣的癟，一場請願請出大禍，到現在還沒處理完，反倒給欽差做了好人，再不給這毛頭小子看點顏色，只怕屬下從此後都要看輕他幾分。

鳳知微並不阻攔，凡事不要逼人太甚，讓你看清楚我就成。

她那麼毫不動怒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彷彿沒聽見那句十足侮辱和挑釁的話。

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如果說以前她可以拜在魏知腳下，從此後她連接近魏知身周三尺都不夠資格。

只有赫連錚比較沮喪，因為他小姨說了，他身上有脂粉味，臭，離遠點。

「若無世家雄踞海上發展商貿，那又何來你南海富庶百姓溫飽？若世家真和官府兩敗俱傷，受害者誰？還是百姓！周大人看似誠心為民，實則目光狹隘一至於斯！」

鳳知微霍然立起。

「知微，你看。」他平靜的道，「這樣的事情，你不生氣，我不心虛，你我都不那麼容易墮入世人常犯的錯誤，然而你不覺得這樣也是一種悲哀？永遠審慎，永遠冷靜，永遠先判斷再行動，連想歇斯底里的哭一次鬧一次徹底的拋卻一次，都不能。」

還有，你摟人家上半身那麼緊，腿為什麼微微後撤一步？你那放在她肩頭的手，為什麼怎麼看都像是卡而不是摸？

「你根本摸不清她的癥候，下什麼葯？」寧弈懶懶的道，「少自作聰明。」

一轉過身，他啪的拉下窗扇，窗扇一合，他便推開了懷中的燕懷瑩。

在這樣的人面前，什麼荒誕都不可能發生，什麼人都別想任意錯位。

背貼著寧弈胸膛，感覺到肌膚的溫熱，忽然便想到剛才有張臉，曾婉轉嬌柔的貼在這胸膛上，鳳知微弱水迷濛的眼眸微微一閃，不動聲色的一讓，笑道：「很晚了，明早還要起來去和南海官府商談，您還是睡吧。」

「魏大人是被燕家佳園美姬迷昏了頭！本府從未說過不允許世家經商擴業，卻絕不贊成世家入仕！富可敵國已經難以控制，一旦再掌握權勢，異日南海，前景堪憂！」

「去找周希中去！」

「砰」一聲巨響，驚得燕懷瑩急忙坐起，回頭一看，門被撞開，鳳知微端著好大一盆水，歪歪斜斜跨進來，那盆著實驚人，她雙手險些環抱不過來，水裝得又滿，潑潑洒洒，連站在門邊不遠處的寧弈，都潑了他一靴子。

寧澄回頭看看他，寧弈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寧澄默然回到自己屋裡，鋪開紙先寫了寧弈交代的話，想了想，在信的後半截認認真真寫：「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殿下竟然叫她這樣去侍候？

半天功夫，掀翻在各會館青樓聚眾遊樂各級官員四十八名，其中有從三品大員兩名，從四品官員一名，五品官員十八名，七品官員六https://m.hetubook.com.com名，九品兩名，不入流各級書辦小吏若干，不管官職高低，全部反縛了雙手蒙了面，一根繩子牽到知州衙門。

「真是的。」鳳知微探過身子，好奇的問苦著臉不動的赫連錚，「幹嘛不去啊？難道你……」

衙役們帶著帝京欽差隨員們去玩的地方，自然是豐州最高級的場合，也是布政使、知州衙門裡官員常去的地方，二世祖們奉命嫖妓，對衙役們加倍籠絡，這些人平日哪裡見識過這等地方的奢華，飄飄然忘乎所以，看見熟悉的某某大員，便要賣弄的和二世祖們咬耳朵，「您瞧，那是布政使衙門左參政王大人，上次我小兒娶親給我送了一幅字來……」

兩人一番詰問都說得飛快清晰，雷霆閃電毫不停息，聽得那群螞蚱們簌簌顫抖，震驚中也開始佩服那個魏知，那麼溫柔和煦的一個人，竟然氣勢毫不輸于縱橫南海的周霸王。

問各守道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

「故意給咱們吃閉門羹！」

鳳知微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寧澄無聲無息進來。

「既然如此。」寧弈知道燕懷瑩身份，也不過唇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這麼不懂規矩的女人，本王沒耐心帶在身邊慢慢教導，魏大人，這個妾，便賞你吧。」

「是。」鳳知微答得輕鬆。

這話說出來更心虛，覺得似乎還確實是這麼回事。

「今天的事情，很無稽。」半晌他道，「但人的一生，總有為了某個明知不可能的念頭還要去犯傻的時刻。」

他看著年輕得近乎單薄的鳳知微，心中百味雜陳。

這些自幼養在豪門的孩子，還是過於狹隘了，將一點瑣事無限度放大，不間斷自我恐嚇，直至被假想的危險逼入梁山，將自己陷進自我折磨的怪圈。

寧澄不服氣，「我可不是白吃乾飯的。」

鳳知微摸著隱隱發痛的肚子，想著自己一人擋了海鮮席上吐下瀉還不算，還要被那兩個男人先後折騰，一個天真一個古怪，都不給她省心，可憐她這多愁多病身，怎麼耐得他們這傾國傾城貌哦。

冷笑一聲，半晌，周希中道，「你要什麼？」

「您確定要我們拿去黑布？」

「三天之內，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寧弈不看他，閉著眼睛。

燕懷石一怔，隨即眼神狂喜，笑道：「是嗎，那麼恭喜魏大人了。」

「照顧好燕姨娘，讓她在屋內靜養。」鳳知微閑閑踱到門邊，對燕家撥來侍候的奴婢道，「燕姨娘歡喜得失控，你們別跟著發瘋，不然你們姨娘出了任何差錯，都算你們頭上。」

今日若不討了說法，從此後他將步步後退，再無威勢。

「每次你不高興，對我的稱呼就變成敬稱。」寧弈不鬆手，聲音有點悶悶的，「聽著怪不舒服的。」

然後和帝京來的二世祖們，在各種紙醉金迷的場合相見歡。

寧弈卻連和她多說一句話的興緻都沒有，只將臉對著鳳知微，一聲鼻音，「嗯？」

「你年輕有為，但望不要自蹈死路。」周希中注視她，眼中似有深意，「本府需要維持南海穩定，有些事，你自己好自為之。」

鳳知微在面如死灰的知州衙門通判陪同下，笑吟吟的帶著那串繩子螞蚱，直奔布政使衙門。

「快點！」

「不要小看鳳知微。」寧弈淡淡道，「她所有的溫柔忍耐都是表象，那只是因為她不喜歡咄咄逼人平白樹敵，一旦到了她的底線，她骨子裡的狠辣絕然，你十個寧澄也比不上。」

鳳知微默然半晌，笑道：「你又在開玩笑了，真要鬧起來，你開心？」

這一下實在太狠，打得燕家上下魂不守舍，連該說什麼都忘記了，鳳知微冷眼望著，也不和他們多說，自起轎，帶了青溟學院的二世祖們，去了南海布政使衙門。

寧弈在床沿坐下來，拉著她的手，仰頭看著她，他雖然失明，時常眼神有點迷茫，但看她從來方向不會錯，目光清亮而專註，令人看見眼瞳里倒映著的影子。

二世祖們嚎叫一聲，手一揮，欽差護衛們沖門而入，將樂得正歡的大人們抬手掀翻，反綁雙手，黑布蒙面，一根繩子悠悠牽。

「那就好。」寧弈似乎心情不錯，手一揮道，「既然是你的妾，呆在本王房裡做什麼？還不出去？」

「記住！現在我是你的良人你的天！你鬧我，死在這院子里都沒人給你出頭！」

「什麼玩意！」

「我終有一日會做這樣簡單的女子。」她語聲溫柔，笑容卻有幾分清涼，「可簡單的女子只適合簡單的男子和簡單的生活來配，到那時，我希望有一間小屋，幾畝良田，還有一個合適的簡單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時候站出來替我擋下，在我被背叛時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時和我共向爐火慢慢哄我，在我受傷哭泣時不耐煩的罵我，然後抱住我任我哭。」

姚揚宇及赫連錚兩位同學，十分的具有挖人隱私和戳人馬腳的八卦精神，聽說一位督糧道大人口味獨特，喜歡豐州城外的野味，特意快馬趕了去，在和無數位村姑相見歡后，終於勝利和糧道大人會師。

赫連世子覺得很冤枉，真是的，你說了，可以去嘛。

「太生硬了。」寧弈玩她的頭髮，繞在手指上一圈一圈，「聽著很假。」

良久，鳳知微將手指輕輕抽出。

鳳知微眼神微微一閃，含笑而去，經過那一串螞蚱時，螞蚱們都縮了縮。

眼看寧弈真拖著她往床榻去，鳳知微將他輕輕一推，道：「別鬧了。」

寧弈啊寧弈。

轎子在南海布政使衙門前停下，門口卻空蕩蕩的無人，一問，說周大和*圖*書人連日操勞，卧病在床，現在正閉門謝客。

燕懷瑩坐在那裡，僵了一陣子才慢慢挪下床，她將那件撕裂的開胸西洋寢衣拉了又拉，勉強遮了肩頭，一步步的蹭過來。

周希中將人驅散帶入大堂，立即下令解綁，這回鳳知微說話了。

他作風硬朗，對下屬要求高，有時也怕壓力太大逼瘋人，所以私下一些放鬆活動，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相信，觸怒魏知，也許只是會倒霉，觸怒寧弈，那就是死。

寧澄還想說什麼，寧弈已經道：「出去吧，記得，三天。」

「再不會錯！」

「你在威脅我。」周希中神色不動。

周希中和鳳知微，卻已經停了下來。

「殿……殿下，您說……說什麼……」

你如果真的碰過這個女子，就應該知道，她為了承歡於你，穿的是一件開領薄衫，是海外那邊的一種時新樣式，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卻很好撕——分開領口直接就脫下了，用得著費那麼大力氣從肩頭撕裂？

問左右參議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

先是掃到寧弈的手，再落到燕懷瑩的衣裳，再落到兩人腰部。

醒來時她對著帳頂發了半天呆，心想寧弈這人真可惡啊，真的只有在夢裡才肯和她說真話。

周希中默不作聲帶她進了書房。

「……去了就出局……」

她用力巧妙，燕懷瑩被扇出門去也沒鼻青臉腫，卻被那掌風撲面逼得眼睛一翻閉過氣去。

「反正下官手也濕了，還是下官來吧，剛才還蹭著點泥，正好殿下借我點水洗洗。」她笑著打圓場，蹲到寧弈面前準備幫他脫去濕靴。

「我不出去！」燕懷瑩到了此時已顧不得害怕，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她再畏怯寧弈，也不得不為自己命運掙扎。

鳳知微抽抽嘴角，道：「你還不去睡覺！」

「下官手中彈劾奏本，涉南海上下官員四十八人。」鳳知微平靜喝茶，「這本子，是今晚便交託驛站發往帝京，還是就此撕毀，由大人裁決。」

燕懷瑩又是羞澀，又是得意，忍不住從寧弈懷中轉了轉臉，對鳳知微露出挑釁笑意。

二世祖們端著酒杯抱著美人聽著，露出牙齒尖尖的笑容，「認準了哦？」

是她想差了，那些仗著皇親國戚權勢便可以對當朝大員耀武揚威的傳說，只是傳奇本子里亂編的故事，那裡的主角，不是寧弈這樣久經風浪的皇子，也不是魏知這樣城府深藏的官員。

「您瞧那位，嘻嘻，布政使衙門分守道齊大人，嬌紅姑娘的入幕之賓！」

赫連世子騰的一下站起來，快步追大部隊而去，他跑得太心急，沒聽見鳳知微還沒說完的一句。

周希中語塞，鳳知微卻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盞向几上一擱，清脆的瓷器交擊之聲，聽得那群螞蚱齊齊一顫。

她抽噎著，將一句話說了半段含糊了事，希望能以這句曖昧的暗示，讓魏知厭惡她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從而主動推辭。

何必？為了一己私慾或一點不存在的仇恨，賠上自己終身？

一時轟動豐州，百姓追著攆了三條街，看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員們一根繩子牽螞蚱似的遊街過市，雖然事先鳳知微關照了蒙面，不報名，也不說明什麼事，但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里，一眨眼功夫全豐州都知道，今天南海官府集體尋歡，被欽差給全捉了。

「啊？不要啊。」寧澄大驚，「少了我保護你怎麼行？」

也有人看出不對勁，私下使個眼色去查探，以這些人的耳目能力，不出多時，燕家舍血本送出大小姐做妾，卻被楚王賜了下屬的事兒，便將傳遍豐州。

「真的哪裡都可以。」

寧澄被她叫破心意，一點也不尷尬，道：「啊，不啦，我只是和顧兄一見如故，希望能和他義結金蘭而已。」

她伏在榻上，心跳如擂鼓，畢竟是處|子，還是大家出身，並不知道怎麼去以色侍人，只知道蜷在榻上，手指緊緊抓住錦繡被褥，絲滑的緞子粘住了一掌的汗，她在咚咚的心跳里屏住呼吸等，豎著耳朵聽，那人卻沉在黑暗裡，一直沒有近前。

他今日本來也只是想晾一晾鳳知微，好讓這年輕人懂得進退利害，再坐下來談船舶事務司的事情，也好拿捏住主動。

鳳知微心中一松，面上聲色不露，淡淡道：「船舶事務司建在豐州，在上野縣設分處，由燕懷石任司官，副職各由世家抽選一人擔任，事務司職權獨立，不受南海官府干涉，直接對戶部負責。」

一大批衙役被叫了來，滿頭霧水等她指示，鳳知微慢條斯理喝茶，淡淡道：「今日既然不辦公務，不如大家都出去散散，知道你們熟悉當地場所風俗，所以請你們來，負責給各位爺指路，爺們要去哪裡玩，你們就帶著，事後爺們重重有賞。」

寧弈突然緩緩笑了。

又去豐州知州府，答曰今日是官署休息日，不接待來客，知州大人因為任集村出現集體死亡情形，已經趕去處理了。

管家匆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然而他千算萬算，只看出欽差性情忍耐陰柔，善於陰人，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然鐵血在心，爆發出來也是雷霆萬鈞敢做敢為，竟然抬手就這麼膽大包天掀翻整個南海官場，一繩子將那麼多大員牽了遊街！

實在不想為難她，不是同情憐憫，而是覺得被家族犧牲、從千金小姐淪落成侍寢女已經夠慘了，還註定得不到回報，她要再折騰她，這孩子在寧弈房裡上弔他們還得搬家。

周希中對官員的管理，並不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而是公事嚴謹，私事放手。

這是提醒寧弈對方的身份了，果然看見寧弈https://m.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ｏｍ.ｃoｍ眉毛微微一動，鳳知微心中更清楚幾分——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有什麼曖昧？以寧弈謹慎，再風流，也不可能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尋歡。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地步，其間為難都已清楚，半晌鳳知微道：「周大人，惜一步說話。」

你就是愛玩試探人的把戲。

談判算是順利解決一半，學生們都很興奮，大聲嚷嚷跟著魏司業日子就是過得痛快，連從三品官員都可以揍，比在帝京幸福多了，一路上高歌歡唱，吵得顧少爺一人賞了一隻胡桃，給二世祖們一人添只包。

燕懷瑩哪裡說得出口，只抱著他的膝哀哀哭泣，眼淚鼻涕不經意的沾了寧弈衣袍，鳳知微看著不好，趁寧弈察覺之前，一把拎起她往旁邊一放。

立即有人過來將她拎走。

「何況五大世家合縱連橫，關係複雜，其中還必有和常氏勾結之人，如今還不知道是誰，你便要抬舉他們，那又如何能成？」周希中目光晦暗，「陛下有密折給我，我知道你組建船舶事務司，是要借用世家力量清除南海海寇，但是世家如利刃，一個用不好，就會反傷自己，你，掂量清楚了。」

「撲通」一聲，她跪倒在滿是水跡的地面，跪在寧弈膝下，抱住他膝蓋，眼淚瞬間便流了滿臉，「殿下……殿下，我學……我會好好的學規矩，您不要趕我走……我是您的人，您剛才……您剛才還……」

「是！」

他「嗯」了一聲，坐了下來，忽然偏了偏臉，冷聲道：「你沒聽見？」

燕懷瑩臉一轉，寧弈便察覺，失明的人有時候感覺更加靈敏，他隱約感應到這女子突然飛揚起來的心緒，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

鳳知微啪的一掌便將她乾脆利落的煽出了房門。

她從沒侍候過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現在應該做什麼，鳳知微瞟她一眼，看著她跋扈盡去顯得有些惶然的眉目，心中一嘆。

確定什麼，他沒說下去，鳳知微也沒問，幫他脫了靴子外裳，寧弈很疲乏的樣子，閉上眼睛揮手讓她出去。

「欺行霸市來源於官府逼迫，若非南海官府煽動百姓對立，衝擊各地世家商行，導致矛盾滋生，何至於世家以控制經濟力量手段反攻？」

隱約中只聽見他的呼吸，一開始還有些急促，漸漸便轉得悠長。

「真是的……」人都歡呼出門了，鳳知微喃喃道，「不要說得這麼直白嘛。」

「燕兄。」鳳知微談了幾句閑話，漫不經心的道，「承蒙殿下抬愛，昨晚賜了一個美人給兄弟做妾。」

她嘆息著，有點無聊的迎上燕懷瑩看過來的眼光，覺得她那件薄裙子古里古怪的，忍不住一笑。

「少了你攪事我才安寧。」寧弈不理他。

一夜喧鬧，隔屋燕懷瑩一直在發瘋般的哭鬧，要見楚王要見鳳知微，鳳知微根本不理她，命人堵了她的嘴捆翻往床上一扔，換了個安安靜靜睡了下半夜，只是睡得不太安寧，似乎一直在做夢，夢裡寧弈遠遠站在金鑾殿上，對她說知微知微人生里無數為難，我們都做不了自己。

唰一下蒙面布拿開，天光一亮，左參政大人赫然發現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人群中央，四面百姓圍成里三層外三層，全部用一種張大嘴的痴傻造型面對著他。

她原本沒在意什麼，閉目假寐，聽著聽著便覺得不對勁——寧澄似乎正在試探顧南衣身份來歷。

「你說的是燕懷石吧？」周希中冷笑一聲，「你就確定他一定可靠？而且你要知道，扶持燕懷石上位，其難度更甚於他人，不僅其他世家不依，燕家也不依，這真正是兩面不討好的選擇，小心到最後，你連自己都保不住。」

有人在他耳邊問：「您確定您是左參政大人？」

這樣的情形發生在豐州每處有高級青樓會所的大街小巷，豐州百姓有福，不要錢免費觀看了一場足可津津樂道的官場全員春宮大戲。

「什麼事？」鳳知微示意停轎，認出這是憩園的一個管家。

鳳知微怔了一怔。

寧弈沉默下來，他的手指搭在床沿，指尖蒼白。

她抱著大得可以游泳的水盆，站在門口有點無辜的笑，月光下笑意朗朗。

房內的一切看起來那麼曖昧——被褥凌亂，燈燭未點，男女衣裳半解，空氣里蕩漾著旖旎濃郁的芍藥香氣。

人群退去，鳳知微覺得有些疲乏，嘆息一聲正要走，有人伸手一拉，將她拉在了懷裡。

寫完他慢慢疊上信封，燭火里，一抹古怪而決然的神情。

欽差蒞臨南海的第一天，南海官員被逼上船，撅起屁股燒火。

寧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眉毛一挑正要說話，忽聽鳳知微慢吞吞道：「為王爺效勞，是下官的榮幸。」

寧弈等了半天，聽得她這一句，眼睫垂了垂，一言不發攬了燕懷瑩就離開窗邊。

赫連錚姚揚宇得意洋洋押著糧道大人穿街過市，耳朵上掛著鄉下的紅辣椒串子。

「那你等著她進府三天後收屍吧，她的，或者是我的。」

燕懷瑩卻認為是魏知故意不給她機會，滿腔悲憤頓時找到了發泄口，一轉身霍然盯著鳳知微，從咽喉里低低發出一聲怒哼，猛地一頭便撞了過來。

燕家奴婢早已聽見這屋內動靜，剛剛還歡喜小姐得了寵愛，此刻都如被澆了一盆冷水，噤若寒蟬的連聲應是。

赫連錚飽受刺|激，大聲道：「我小姨說了，要守身如玉。」

燕懷瑩霍然抬頭，剎那間連瞳孔都似放大，眼睛里滿載不可置信的驚恐。

一位品級不低的高官大吼：「放肆！你們是什麼人！快放了我！我是布政使衙門左參政！」

這隻城和-圖-書府深藏的小狐狸啊，終於還是有點控制不住了。

「呵呵！」不愧是京都官場里長大的第二代，首輔大學士的兒子，姚揚宇瞬間就明白了鳳知微的意思，眉飛色舞的一拍巴掌，把學生們聚到身邊，道：「兄弟們，咱們今兒，奉憲命嫖妓去！」

問左右參政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要去追查碼頭爆炸一案的兇手。

「真是的……」寧澄直著眼喃喃道，「難怪昨晚刺|激不到她。」

「問得好，」周希中立即轉身，森然盯著她，「魏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燕懷瑩猝不及防，身子一仰正栽在床上，還以為是殿下急不可耐要她承歡，微微嚶嚀一聲，便順從的伏在榻上。

「不，不是這個意思。」寧弈嘆息著，將她的手掌緩緩靠著自己的臉摩挲，「知微，我突然很希望，你是簡單的女子，和世上千千萬萬普通女人一樣，會在被羞辱的時候發怒，在被背叛的時候激憤，在失望的時候鬧，在受傷的時候，哭。」

兩人都平靜下來，周希中還給鳳知微斟了杯茶。

她冠冕堂皇，第一句話就將天盛帝搬了出來，周希中知道她會用這個理由，想好了辯駁之詞，卻因為最後一句話生生堵在了喉嚨口，半晌厲聲道：「朝廷官員也是陛下指派，魏大人這種不留情面做法，不也沒顧及陛下識人之明，沒將朝廷顏面看在眼裡？」

鳳知微聽了通判大人滿懷歉意的解釋，只笑了笑，赫連錚和青溟書院的二世祖們哪有鳳知微的好耐心，接連撲空，已經開始哇哩哇啦的大叫。

燕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其餘世家家主卻不知道其中關竅，以為燕家送了女人，得了欽差大人歡心，紛紛面帶嫉妒之色恭喜，燕太公僵著一張臉道謝，拱手時手指都在發抖。

鳳知微也不想身邊多出個活寶，昨夜的事她後來也算明白了是寧澄搗的鬼，哪裡還想多看他一眼，然而他們都拗不過寧弈，殿下說了，不帶寧澄，那要這個廢物幹什麼？滾回京去。

話出口就覺得失言，臉還沒來得及紅，寧弈已經吃吃笑起來。

「不過那也不是犯傻。」他慢慢睡下來，合上眼睛，「我終於確定了……」

屋內黑暗沒有光線，她的眸子卻有奇異的亮，她靜靜看著寧弈，一瞬間眼神翻湧。

而她，才是為這個荒誕且一廂情願的想法真正羞辱了自己，並，永遠無法挽回。

忽然又是一聲響，金屬撞地聲音，大盆落在腳下，水再次濺出來，他躲避不及，另半邊靴子也濕了，隨即聽見鳳知微笑道：「下官不善侍候人，真是笨手笨腳，要麼還是姨娘來好了。」

周希中已經得了消息，鐵青著臉接出來，看見那繩子螞蚱，臉皮抽了抽，立即吩咐將人帶進府，並驅散圍觀百姓。

兩人在暗室靜默相對，他溫暖的呼吸拂在她掌心，淡若春柳柔如春風，然而那短暫的溫暖過後，便是微微的濕涼，那點涼意在深秋的夜裡久久不散，似要透進骨子裡去。

鳳知微：「……」

鳳知微不能害寧弈身邊第一高手滾回去，只好任他在自己轎子側，和騎馬的顧南衣搭話。

從上往下。

「南海百姓由來便與世家對立！南海一半商貿據于燕氏，一半漁民屬於黃氏，三分之一土地被上官家佔有，將近七成百姓受過世家壓迫！若無官府護持，不知多少漁民被世家驅使，死於海上！」

「問題關鍵，在於大人不放心世家，但是如果世家有個合適可靠的主事之人，保證大人的這些擔憂都不會發生，那又如何？」鳳知微淡淡問。

鳳知微的轎子出城，往城郊憩園方向去，在憩園和豐州城之間，需要經過一座小山和幾個山村。

「寧先生。」鳳知微唰的掀開轎簾，「顧兄不愛和人說話，你不要煩他，你還想知道什麼，不妨進轎子來，在下一次性和你說個痛快。」

「水來了。」鳳知微氣喘吁吁的道，「下官想殿下一定很辛苦，姨娘也一定很辛苦，所以多打了些水，別說洗手，洗澡想來也夠了。」

洗漱起床，顧少爺已經在她門口吃胡桃，昨晚她騙顧南衣說要去揍寧弈，顧少爺滿意的放她離開，今天一早看見她就道：「撒謊。」

姚揚宇興奮得嘻嘻連聲，鳳知微漫不經心的道：「不要小氣，帶衙役兄弟們一起玩玩，如果遇見什麼當地官府熟人啊之類的……啊，你知道的，欽差除了所領之職外，還有負責監督當地治安民政經濟軍事官府之責，你們是隨員，本欽差給你們同等權力……呵呵。」

鳳知微又好氣又好笑，忍無可忍衝口而出，「睡覺！」

鳳知微看定她，眼神憐憫，倒看得燕懷瑩怔了怔。

鳳知微好像沒看見她，也像沒聽見寧弈對燕懷瑩的吩咐，自己撩了水洗了手，淡淡道：「不敢當燕小姐侍候，還是免了吧。」

那日原本不是衙門休息日，但是周大人發下命令來，鑒於大家最近忙碌，允許帶班休息一日，所謂帶班休息，就是名義上還是辦公日，實際上允許休息。

「真的哪裡都可以？」姚揚宇眼睛發亮。

「還得再凶些。」寧弈攬著她的肩，下巴擱在她鬢邊，輕輕吹她耳邊散開的短髮，「語氣再冷些，疏遠些。」

她抖著嘴唇，想抗拒想爆發想憤怒想哀哭，想像過往十幾年一樣任性的做她身為燕家小姐該做的事，然而她卻什麼也不敢做，寧弈不是魏知，她敢在溫和的魏知面前耍大小姐脾氣，是因為她心底感覺到魏知不會真的和她計較，哪怕是因為不屑而不和她計較，總歸不會有後患，然而在寧弈面前，她不敢，這清雅如月光又絕艷如午夜曼陀羅的男子，不和圖書動聲色中自有其凜然和鋒利，只是目光那麼淡淡掃過來，她卻覺得所有的言語都被冰住，然後永凍在了血脈里。

燕家幾人相顧失色，半晌試探著問：「恭喜大人，是殿下隨身侍候的京城美人嗎？」

「隨您指派。」

姨娘兩個字有點重，咬在齒間的味道。

鳳知微瞟他一眼，「哪裡都可以。」

「你不讓我活，我便死在你手裡！」

他笑得帶點得意，於是那笑意便難得的多了幾分明朗，一點光芒閃耀在眼角，寂靜里，沉落的心思從墜底的深淵里緩緩的浮上來。

誰知寧弈腳尖一踢，踢在燕懷瑩膝上，淡淡道：「魏大人手弄髒了，你沒聽見？還不侍候大人洗手？」

燕懷瑩僵在那裡，不會動了。

「你看，顧南衣對你說睡覺算什麼？我能讓你對我說睡覺。」他牽著鳳知微，轉身就往床榻走，「本王禮賢下士，雅納諫言，你說睡覺，那就睡覺。」

還以為你真的厲害到不動如山呢。

鳳知微瞅他一眼，道：「你小姨說了，這個可以去。」

「你知道我為什麼反對設事務司？」周希中沒有立即回答，半晌道，「就是因為你要將事務司給燕家，南海世家除燕家獨大外，其餘基本勢力均衡，這些年為了平衡他們互相牽制，我費了很大心力，為了阻止世家對官場滲透敗壞史治，我更是連睡覺都不敢閉眼，如今你竟然要扶持燕家上位，你可想過，以燕家富可敵國財富，一旦進入官場，南海官場將會掀起多大風浪？你可知道，燕家野心勃勃，其中很有些不安分人物，更有人自稱皇族之後，天命神授，雖是玩笑話，卻也不可掉以輕心，這樣的家族進入官場，本地官府還沒有挾制之權，萬一將來出了什麼事，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鳳知微坐在知州府前堂，並不離開，任由那通判如坐針氈的陪著，一邊聽二世祖們嚎叫，一邊笑吟吟喝茶。

「要我說，廢了她武功，派人伏殺了顧南衣，趕走赫連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抬轎子抬進府，不就完了？」寧澄覺得主子在這件事上實在不明智啊不明智。

你根本就是很討厭別人的靠近嘛。

鳳知微的目光，再次在燕懷瑩撕裂的衣裳上掠過。

「周大人。」她閑閑散散喝茶，「您這是什麼意思？」

「那是我的事。」鳳知微不動聲色，「我只要大人一個承諾。」

吃了早飯，鳳知微準備去布政使衙門正式談船舶事務司的建立事宜，燕懷石和世家幾位頭面人物匆匆趕來請安，燕懷石已經知道昨晚燕家送妾的事情，臉色很不好看，燕家那幾位頻頻向寧弈屋子張望，眼神期盼。

「好。」鳳知微起身，微微一躬，「正如在下的彈劾本子先留存不發一般，大人也且拭目以待。」

「大人此言差矣，」鳳知微笑眯眯，「只有二品以上在外封疆大吏是陛下親自指派，如果今日周大人也在那些地方和下官相見歡，下官還真不敢一繩子捆了大人，有傷陛下識人之明，所幸大人官聲卓著，這樣的事自然不會有，而那些參政參議們……」她笑笑，「可都是大人上表舉薦的當地官員。」

茶喝夠了，她才道：「貴署今日雖然休息，但也應該有人在吧？本官有點事務，需要向貴署借點人，這個不難吧？」

顧南衣和寧澄也陪她去，寧澄老大不樂意——寧弈不是南海道欽差，不方便直接參与船舶司經辦事務，便把他給打發出來，說是給鳳知微做護衛，其實也就代表了楚王，有為鳳知微撐腰的意思，寧澄覺得他堂堂楚王愛將，卻得給一個三品官做護衛，還是個他看不順眼的三品官，實在是對他的莫大侮辱。

鳳知微心虛，道：「打了，不在臉上，你看不見而已。」

顧少爺用一次性捏碎八個胡桃，來警告寧澄他此刻的不耐煩和憤怒。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寧弈頓時長眉一挑，似笑非笑偏轉臉來，道：「剛才怎麼？」

鳳知微既然敢牽螞蚱，哪裡在乎你個大螞蚱。

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他，轎簾一放又縮了回去，心想你要有本事和顧南衣義結金蘭，我都可以讓寧弈女裝跳舞了。

他並沒有看燕懷瑩的方向，燕懷瑩一時沒反應過來，鳳知微笑吟吟的對她伸手一引，指了指那盆水。

「噗」一聲，鳳知微、寧澄、赫連錚齊齊噴出了嘴裏的茶……

燕懷瑩張口結舌的看著她的笑容，無法想象這人在這個時候居然在笑，她想過一萬次在得到殿下的寵幸后該如何如何羞辱魏知，現在好像也接近可以羞辱這人的時候——還有什麼比讓他侍候自己更能泄憤的呢，然而當魏知真的端著盆進來的時候，她無法在魏知眸子里找到任何一絲她所期望的陰霾和憤恨，那樣明潔迥徹的眸子，那樣如水玉通透澈亮的目光，平靜而闊大的射過來，她不自覺的便開始整理撕裂的衣裳，突然覺得自己墮在了塵埃。

「周大人問完了，現在該下官來問了。」她清晰的道，「下官受命欽差南海，前來就辦船舶事務司事宜，這是朝廷國策，不容有失，下官不明白大人為何推三阻四再三為難？碼頭迎接煽動萬人請願，商談之日故意遣散官員，大人是存心要和朝政對抗？和國策對抗？和陛下對抗？」

鳳知微又靜了靜，她的手指在寧弈臉上，指下的肌膚溫暖而熨帖，心卻如此凸凹不平，有山川之險。

真是的，草原女人說話個個跟鐵刀一樣錚錚的，為什麼他就要喜歡一個滿嘴謊話兩張臉的女騙子呢……

「各位真是貴人多忘事。」鳳知微自如一笑，「我們來的時候，身邊哪有女人？不就是昨夜燕家送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