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憶帝京
第七十八章 深雪
生命太短，短到有時不會給人等候一秒的時間。
「陛下……」她長長的睫毛上，漸漸沾了一層淚，「……明纓當年生產大出血，後來衣食不繼，多年貧苦……便有了婦人惡病……這樣的身體……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纓視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濁之身……褻瀆……」
「不……」鳳夫人仍堅持的向他伸著手，神色哀涼，鮮血自額角汩汩而落，染了鬢髮盡濕，不覺可怖只覺凄然。
天盛帝帶點欣慰的看著她背影，此時的鳳知微越像秋明纓，他越安心。
他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她的笑臉，還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長箭驚心動魄的插在她肩頭，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沖向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包圍群。
隨即他們便看見那神駿黑馬，鬃毛飄揚賓士而來，馬身上橫著一柄金槍，卻沒有人。
「讓！」
等到禁軍反應過來，那一騎已經連越兩重宮門！
一柄金槍，自下而上飛射，刺穿他面前青磚蝶垛，直逼他面門，離他下頜只有寸許！
鳳知微眼淚，無聲流了滿臉。
鳳知微緩緩蹲下身，在一棵矮樹下，用手指，慢慢的寫了一個名字。
「還不速速下馬被縛！」城樓上有人霹靂大喝，「擅闖宮門，竟至六重，你找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無溫度的手悟熱，千般心思，萬般落寞，漸漸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無可挽回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親情。
第五重！
鳳夫人定定的看著他，並沒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忽有蹄聲如雨，飛馳而近，禁軍們紛紛轉頭，便看見平闊如湖面的巨大廣場之上，有人單騎匹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線驚電，霹靂穿空而來。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貪心……」鳳夫人笑意薄薄，隨時會被死亡的利劍穿透，「至死……不及……」
「陛下……」鳳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一點游音，散在風中，氣息如窗上霜花，薄涼的，淡了。
她要記住娘此刻的傷口，如同記住這個森涼皇朝所給予他們母子的一切，記住這十六年艱辛忍辱苦痛掙扎，記住在她以為一切都將好轉，她終可以讓母親悠遊下半生的時刻，有人狠狠將她和她的親人，從夢想的雲端推落。
宮城之上有人舉著千里眼，遙遙看著前方宮門的動靜，看見那閃電般的一抄，如撈日月如攬青天般的開闊手勢，看見那飛羽般的飄身而起，風一樣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韻，看見闊大白石長路上，那黑裙女子連闖五門，碎日驚風一路颯然而來，心動神搖間一陣恍惚。
雪勢很大，扯絮丟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層。
「陛下……」鳳夫人卻輕輕一讓。
她淺淺的笑，帶點恍惚帶點決然，揚起眼睫，輕輕道：「謹遵陛下吩咐。」
天盛帝攜了她的手，將那雙有些蒼白的手仔仔細細撫摸了個遍，手並不細緻柔軟，有些薄繭，他知道，這些繭，有二十年前持劍練武生出的，也有這十年辛苦勞作導致的。
他傷重無法再戰，全靠她獨力衝殺，單薄的少女，將沉重的他用腰帶縛緊在背上，悍然沖入敵群，他虛軟的看著她刀起刀落，濺開別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著她背不動他，便半跪在地一點一點挪，膝蓋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滾熱的血珠濺到他眼睛里，比淚還熱，他在那樣灼熱的心緒里對自己發誓……如果能活著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城門外鳳知微倚樹而立，聽完了這七天里的變幻風雲。
「知微……很像我……」鳳夫人提起鳳知微，終於露出了一絲明亮而驕傲的笑意，緊緊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麼的……不要緊……只盼您看在明纓份上……她若有什麼無知錯處……包涵一二……賜婚……您看著辦吧……草原太遠了……心疼……」
「這是陛下寬慈。」還屍體給她的太監尖著嗓子道，「歷來進化人場的，就沒有全屍的。」
時光彷彿於此刻飛速褪去，白髮轉烏容顏回春，現出二十年前黑髮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黃沙間一劍如電光劈裂，將一隻持槍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斷。
「砰。」
她看見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濃得化不開的血色，看見她無盡愧悔，在內心裡翻湧激蕩生滅不休，看見她著黑裙，騎黑馬，馳騁在天盛萬里疆域之上，手中長刀如雪，划裂一個時代的富盛繁榮。
隨即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飄出一個人，半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圓，落在馬上，手中那捆金槍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橫，轟隆隆便直對后陣撞了過去。
那孩子靜靜睡著，睜著大大的眼睛，臨死前瞳孔里還殘留著驚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掙扎很不甘。
鳳夫人不說話，鳳知微也不說話，她閉著眼，感受著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畫的字。
一撤之間。
這一生苦心綢繆，這一生強自隱忍，都為等待這最後的決然結束，來成就悍然的開始，等著那一抹黃昏地平線，沉了誰家的皇朝旗幟。
在他即將代她而死的前半年
ｍ.hｅｔｕｂook.ｃoｍ.com，她還暗中使壞，將他一直關在刑部大牢里。
空氣中有種鐵鏽般的沉厚氣味，太醫們在簾幕後穿進穿出，不時竊竊低語，宮女們端著金盆，進去時是清水，出來時是血水。
珠簾一掀，天盛帝跟了進來，他終究還是不放心。
「怎麼回事？」
你不能讓他被送去首陽山，因為離得太遠，事情敗露沒人代我去死。
她停在鳳夫人棺前。
「你不能這個樣子去見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塵灰，我給你改裝下。」
鳳知微直奔內殿，其餘人都已避了出去。
寧弈。
娘，您放心，我明白。
油燈的光芒緩緩游戈，暗夜裡像是明滅的鬼火。
這本是無人知曉的皇家秘案，給誰生，給誰死，需要對誰交代？
所有人都一怔。
宗宸說得很簡單，一是怕對鳳知微刺|激太過，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鳳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裡。
帶著點複雜的憐惜，他握緊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纓，說到底你也是為人矇騙，又於國有大功，朕實在不忍殺你，可是這樣的大逆之罪，不給個交代也說不過去……後宮那邊，有座擱置不用的宮殿，離辦公的皓昀軒很近，還很隱秘……你好好在那裡，以後不要出來也便是了。」
彷彿看見多年前對越戰場之上，亦曾有這麼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槍烏騎，長發和衣裙在血與火中獵獵飛舞，一槍挑下悍勇無倫的越將。
明黃織金絲厚重垂簾層層，橫亘在深殿之中，一層層轉過去就像轉過這險阻不斷長痛於心的人生，撲面而來沉厚壓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風吹起的飄搖的紗，蛛絲般讓人抓撓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聲，破了。
她緊緊貼著那樹，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撐自己的身體。
驗明正身之後，按例要拋去化人場，她求懇天盛帝給弟弟一個全屍，天盛帝看著她滿眼的血絲，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娘說虧負他，最起碼娘還溺愛了他十六年，給了他儘力的補償，而真正欠著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明纓！」他終於靠近她，握住她遞過來的手，再不避那鮮血粘膩，眼淚一滴滴落下，「你怎麼不早說……讓太醫給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會傷朕對你一絲愛護之心……」
「……明纓從來不敢愛陛下……」鳳夫人伸手，細細的撫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涼的笑意，「……那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明纓妄想著和陛下……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涼……明纓不是與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為江湖落魄……嫁了人……」
原來我一生，註定沒有放縱之期，當我想將心事跑馬，命運便要狠狠勒住我的韁繩，再給我最重最徹骨的一鞭。
無論多麼悲憤欲狂，無論多麼傷心欲絕，無論被怎樣的苦痛壓得欲待奮起崩毀，她依舊清醒明智，永遠做著最正確的抉擇，哪怕這抉擇需要她用盡全身力氣，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渾身骨節都在格格作響。
「知微。」天盛帝眼光轉開，避開那個驚心的傷口，神情溫和而悲憫，「你要節哀……」
鳳夫人頭上搭著白巾，遮住了傷口，直直望著殿頂，眼神已將渙散。
長槍槍尖鋒利明銳，如一對冷眼，毫不動搖的盯著那三門連闖的騎士。
娘。
皓兒。
她似乎有些氣急，微微喘息，額頭上有細細的汗，在門檻前半邊的日影里閃著微光。
城門前卻已悍然布下了火槍隊，這位宮門領並不知道寧安宮發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對女帥懷有永恆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宮門已經逼近皇宮中心，萬萬不容人過去。
鳳知微盤膝坐在寧安宮偏殿內，面對著兩具棺材，讀完鳳夫人藏在腰帶內的給她的信。
來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馬渾然一體，急速馳騁中衣裙飛舞招展，像一朵霾雲自蒼穹之上雷霆之間剎那掩至，倏忽罩頂。
這，是不是命？
「陛下！」有內侍閃進來，不敢大聲，低聲相喚，天盛帝不耐煩的抬眼，正要發怒，卻聽內侍低低說了幾句。
「是！」
天亮的時候，她扶著兩具棺材，踏雪步出寧安宮，紛落的大雪裡背影筆直，再不回頭。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鳳夫人露出一絲歉然的笑意，在鳳知微耳邊呢喃，「……他活著……就是為了……代你去死的……」
宮中的天色，總是那麼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塊，不讓你越過規矩的藩籬去。
彷彿天地間飛過鴻羽，抓握不及。
你不能讓他被逐出府，因為他在府外無法自保，一旦出事沒人代我去死。
聲響沉悶，整個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動。
鳳知微抱著那捆柴禾似的金槍，似乎想要笑一笑，卻最終，落下淚來。
鳳知微聽見這一句，心中一松，險些瞬間癱軟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盡體力，又連闖六重宮門，早已強弩之末。
那顆矮樹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
和圖書靜靜拋在身後，大雪永不停息的下著，將那裡一層層覆蓋，永遠無法撥雪去尋。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馬京華的風流皇子，有寡情薄涼的開國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帥，有懵懂等死的無辜少年。
就像一具棺材，讓肉體永遠的沉睡其中。
此時第三重宮門前守衛的人才隱約聽見騷動，一抬頭便被那黑雲遮了視線，正要橫槍相攔，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攤開手掌對著他們一揚。
此刻誰攜了誰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溫柔鄉。
禁軍們抿緊嘴唇，嚴陣以待，天盛皇朝建國以來，從未給人這般連闖四重宮門，來者太過強悍逼人，以至於每個人的心，都緊張得砰砰跳起。
「下一槍。」鳳知微掂著她那柴捆似的金槍，冷笑，「就是你的嘴！」
那手掌瑩白如玉，禁軍們以為是要出示入宮腰牌，將槍一收，便聽一聲長嘶，勁風掠耳，那馬那人已經過了第三重門，隨即一個守軍覺得腰間一輕，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摸去了腰間金鐧。
那手指無力而輕微，綿軟幾不成字，刻下的卻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體膚間，卻在靈魂里，夢魘內。
人影一閃，殿門前出現長發黑裙的女子。
燈光漸漸的滅了。
天盛帝一笑撒手，鳳夫人起身，吹熄了燭火。
皇城九重，無宣召不得入。
「臣女謝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腳下。
她一字字看得認真，每個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後，她將信湊近長明燈，慢慢的，燒了。
那麼一場慘烈的戰鬥啊……
她的手指，緩緩在他臉上拂過……皓兒……讓我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撫摸你一回。
「你可以安心的去。」熱淚滾滾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個再次金殿賦詩的女子，鳳知微，她的女兒，心中湧起了一絲柔軟，輕聲道，「你要朕安康喜樂，朕也要你無所掛礙的走，你的女兒，朕會好好對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賜婚……赫連錚！」
她終究是沒等著！
哦不……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夜半時分，飄起了雪。
「願她後繼有人。」
你是要用這兩具我唯一親人的屍體告訴我，時光無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無法彌補當初的錯。
悠長的鳴號聲穿裂層雲，穿透闊大高遠的九重宮門，天盛建國以來第一個悍然單騎白日闖宮者，令守門禁軍吹響了早已塵封的黃金號角。
每重宮門各守其職，任何情況下不得擅離崗位，前三重門守軍驚異之下，只得呆在原地，並鳴號示警。
「赫連世子會對她好，不過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著輕弱如羽的女子，看著她遊絲一線，掙扎不肯離去，知道她在等著唯一親人，輕輕拭了拭淚水，將她平放在榻上，冷聲對趕來的太醫道：
對鳳皓的關注，來源於你對他和我身世的懷疑，是嗎？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隻鳥輕盈飛過。
鳳知微鏡中一照，幾可亂真，心知這位總令大人擅長易容，只怕連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筆。
那馬極其神駿，禁軍們尚自目眩神迷，迷失於來者氣概風華，那單騎已至眼前，驚風渡越，剎那而過。
隨即他回身，大喝：「叫太醫！叫太醫立即給我滾過來！」
一瞬間又是惱怒又是悲涼，還有幾分失望和不解，他避開那蔓延向腳下的血，做夢般的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討厭朕……」
給你具屍體，也叫寬慈。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個人一生里，最爛漫最鮮亮的回憶，卻在落雪的那一夜，無聲翻過那一頁，湮沒繁華。
第四重宮門！
雪下得無情無義，呼嘯悲號，不管這一刻，是否有人衣單身寒，長立雪夜之中。
終可含笑歸去，坦然去見他。
（第一卷完）
鳳夫人手指動了動，捏著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湊，鳳知微猶豫著，抿著唇，有點怯怯的看著天盛帝。
娘，等我！
「別說了……」天盛帝抱著她嗚咽，「告訴我……你有什麼未了心愿？」
天盛帝的腳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覺得鞋子潮濕，一轉眼隱約看見鳳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邐的深色液體，在金磚地面靜靜暈開。
長長的裙裾拖過飛龍舞鳳的雕欄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轉入那幽黯的宮室深處。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視眈眈的兒子們，想起剛剛兵敗自殺的五皇子，心念電轉間，已經明白鳳夫人的顧慮是對的，心中越發感動，哽咽道：「難為你……這麼替朕著想……只是可惜了你……」
「我這樣……不潔不忠的女子……」鳳夫人將手溫柔的放進他手裡，仰目哀哀的看著天盛帝，「留著……終究會給陛下帶來麻煩……皇子們狼視鷹顧……陛下步步艱難……這些年我看著……也替您驚心……不安……明纓不能因為……自己一條賤命……便坦然求存……給陛下帶來……隱患……」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姐姐，最為冷漠的親人，最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來辜負你。
原來我以為的觸手和*圖*書可及，其實遠在楚河漢界的天涯。
再次給長明燈添了油，她傾身，仔細的看著鳳皓。
她要記住這世事多苦，如這傷口血肉翻覆，這割裂的血肉從此長在她的心底，隨時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那是鳳知微吧？」他對身側屬下道，「寧安宮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遲早要傳旨讓她進去，不必攔了。」
內廷的旨意還沒傳到外城來，宮門前禁軍穿梭不休，把守嚴密。
我讓你看我，看清楚我。
「她在等我。」鳳知微語氣決然，自己動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複，淚眼模糊。
她累了，以後的事，就交給繼續行走的人們吧。
鳳夫人已經回天乏術，那麼重的一撞，她沒對自己留後手，太醫說她早就該故去，卻一直奄奄一息堅持著，他明白她是在等鳳知微，也命太監立即去傳，心中卻不抱希望——天盛皇宮進出手續繁瑣，每重宮門都會仔細盤查，這一來一回極其耗費時間，還要去找鳳知微，就算鳳知微現在已經趕到宮門外等候，只怕也已經來不及。
我們曾經約定，一起離開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從來不願成全我哪怕一個最為卑微的夢想，你永遠沒等著我，我永遠沒能和你一起，悠遊山海，過世外桃源生活。
火光映著她的目光，無限森涼，像一片無涯的深淵，看不到底的黑。
日頭的金光被那道身影連成一線，似一支金色的鳴鏑，直穿這帝京中樞，九宮正中而過。
鳳知微一個撲跪，撲到榻前。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帶了新做的一件衣服來送我，我卻因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陽山，將您拒之門外，那天下著小雨，我隔門等著聽您離去的聲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著……那天你的衣裳，一定裡外全濕。
原來我從來都站在你對岸——不是命運，而是血脈安排。
「無論如何，給我延續住她的命，讓她見到鳳知微再去！」
她在那樣裂心的痛里，無限孺慕的仰頭看著天盛帝，直如看著自己的父親。
追不及，挽不回，這人世間，無限悲涼。
原來她才是那個最大的拖累，原來她才是那個真正欠了別人永遠無法償還的人。
「陛下有旨——」尖利的內侍傳報聲終於趕至，打破這一刻劍拔弩張的僵持，「傳鳳知微進宮——」
當年他還是個小兵，在第一女帥麾下仰望著天盛女傑的風采。
宗宸不再說話，拍拍手掌，有人自樹后出，捧著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兩柄巨型長槍鏗然一架，金光四濺巍然若山。
天盛帝一怔，眉間起了沉沉陰霾。
「陛下許我進宮！」
不過沒關係，和我比起來，你確實寬慈——將來你就知道了。
哪怕今日我睡進這棺材里，將自己墊在了棺底，也永遠無法換來你微笑和我分吃一個饅頭，無法換來弟弟在桌子那頭，獨享那碗白菜湯。
她在微弱的長明燈前，輕輕笑了下。
在前面已經被攔截了？
馬腹下突然伸出一雙雪白的手，閃電般就手一抄，嘩啦啦將身側禁軍們的金槍全部抄在了手中！
鳳知微洗了臉換了衣，按鳳知微的妝容重新化妝，宗宸用羊油替她細細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過一個盒子，在她臉上做了些天花之後留下的淺淺的痘痘。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過了那十六年。
她當年救駕救國滔天功勛，換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場恩寬？
天盛帝攬緊了她，感覺那熱血不停息的流，感覺她生命在這樣深情娓娓的訴說里正一點一滴流去，心痛之間恍惚便也覺得，她確實是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義，和二十年前……一樣。
長明燈執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風中微微飄蕩，她執著燈，遊魂一般在兩具棺材間行走。
人呢？
她滿腹痛楚心事，無心多說，匆匆上馬，直奔皇城。
那樣的誓言，當時錚錚在心，覺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長日久的時光，終究會淡淡削薄記憶，然而帝王之誓向來也便是風過掠耳的輕薄，漸漸也便忘記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涼在他懷裡，帶幾分懷念的笑意，將二十年前，輕輕提起。
你完會可以不給我答案，為什麼一定要用死亡，來告訴我這個問題的唯一結局？
「鳳姑娘，」寧宸試圖勸她，「這太危……」
金光乍現！
長槍如林，結成陣型，早早等在了宮門前。
鳳知微無聲無息，單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涼的雪沒過腳踝，徹骨的冷，卻又不覺得冷——從今天開始，再沒有什麼事，可以讓她冷。
重重宮闕，九曲華堂。
沒有人回答他，宮人都被遠遠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隱約有種鐵鏽般沉厚的氣息，熟悉得令人心驚。
馬到近前！
這一年我錦衣玉食，享盡人間榮華，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還是三人圍桌，頭碰頭，喝那一碗白菜湯。
他一生的最後時間，是在牢里渡過的。
天盛帝怔怔的看著她，怔怔的落著淚，凄聲道：「明纓！朕誤會了你這麼多年！」
鳳知微閉上眼，ｈttps://ｍ.hetuboｏk•cｏm.cｏｍ緊抓著她的手，夢遊般輕輕道：「我不會讓你白等……我來了……」
天盛帝怔在那裡，一眼看見她頭邊的包金床腳，染了一色驚心的艷紅，剛才……她就是這麼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陽穴，准而狠，堅決而不留一絲力氣，撞碎了自己。
皇城內暗潮翻卷，一個女子在血泊內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
知微呵……她的知微。
「主上！我來救你！」
天盛帝怔在那裡，心中熱潮剎那湧起，逼到眼眶，終於落下淚來。
一騎如黑線，自他腳下城樓電掣而過。
但凡學武的人，都是愛馬的，這麼一匹舉世難尋的極品越馬，禁軍們都難免生出愛惜之意，並且也沒有看見令他們緊張的敵蹤，於是不由自主，便將槍撤了撤。
娘。
多年後他是宮門領，剛剛聽聞那絕世女子即將離去的消息，然後愴然在城樓之上，欲待攔截二十年後另一個她。
原來我從來都是你的目標——不是愛情，而是皇權生死。
有一具，是鳳皓的。
殿外宮人連滾帶爬的離去，天盛帝抱著懷中女子，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
此時卻還不是倒下的時候，她掙扎著，二話不說給天盛帝磕了個頭，轉身就對內殿走。
她滿是塵灰的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卻也沒有淚水，彷彿自從聽見那句「遲了」開始，所有的淚水便被那霹靂消息烘乾。
城樓上人目光變幻，恨恨揮手。
寧安宮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悶的死寂中。
一生里最後一句話，卻依舊清淺如風而又沉重若錘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
我曾無數次問過你，當年天矯絕艷的火鳳女帥，是被誰磨滅了一生的戾氣和光華。
鳳知微踏馬而來，看見城門前陣勢，眉頭一皺，手中金槍一揚。
「知微，等我。」
「啊——」
失了槍的禁軍們惶然後退，後面的禁軍害怕傷著同袍急忙收槍退後，一時亂成一團，還沒收拾好自己，耳邊只聽得蹄聲震耳，那一騎已經再次越過！
鳳知微不管這些。
你一生里為姐姐而活，為姐姐而死，卻沒有得到姐姐的溫暖，此刻且讓我補給你，雖然註定永遠已遲。
我們不會再在一起聽蘆葦盪的聲音了。
「二十年前……明纓可以為陛下死……」鳳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溫柔如白蓮，遙遠的開在寂寥宮室里，「雖然……走錯了一段路……但明纓最終還是可以……為陛下死……真歡喜……真……歡喜……」
這是他的心結，到她死，他都不忘記問個清楚——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他砰然心動，隨即便準備下詔封她為妃，誰知沒多久，她便與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對拒絕，來自於她的。
「馬上就有諭旨！」鳳知微金槍一指，「現在，讓開！」
她這樣熬煎著，何必？
天盛帝想著這孩子身世堪憐，從此後就是徹頭徹尾的孤兒，心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她淺笑著，滿足的讓自己飄起，這人間太過沉重，她再經不起一點塵埃的壓迫。
他將鳳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觸即放，隨即沉聲道：「知微，你母親於國有功，那許多年朕虧負於她，如今朕補償在你身上，從今後，朕封你為長纓郡主，也將你當女兒看待……你……放心……」
他撲過去，嘩啦一聲掀開帷幕，天光剎那湧入，照亮宮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紅。
宮門領放聲長笑，「馬上就有諭旨，滅你九族！」
金羽衛是你的，是嗎？
他啊……還是永遠都這麼涼薄自私。
「明纓……」他有點忘情的伸出手，柔聲召喚。
鳳夫人是在笑。
娘在宮內到底是什麼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現在肯定時間緊迫，沒有腰牌和帝王傳喚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宮門前不停的被盤問消磨時間，而且就算內宮有傳出允許自己覲見，以太監磨磨蹭蹭速度，等他們到就太遲了。
一騎潑風而來，碗口大的馬蹄濺碎流水般的日光。
她伸手，輕輕掀開鳳夫人頭上白布，鳳夫人無力阻止她，露出一個凄婉的笑容。
鳳知微搖搖頭，宗宸閉嘴，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以鳳夫人的烈性，隱忍十數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從她劈斧劫獄開始，這女子就已經孤注一擲破釜沉舟，永遠不打算給自己留退路了。
原來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雲端的夢想，看似美麗，實則隨時都會被雷電劈開被狂風吹散。
她的手指，也沒有合上鳳皓大睜的眼睛。
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動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熱，趕忙上前一步，接住了鳳夫人遞過來的鳳知微的手。
「明纓後繼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個擲杯斗詩的女子，眼神中閃過一絲驚喜，揚聲道，「快宣！」
天盛帝攬著鳳夫人坐下，就燭影搖紅，細細看伊人明艷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溫柔落在了鳳夫人的領口。
她的臉，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極北雪山上永凍的雪，從此後再見不著人間日光，從此後再無熱度可以溫暖。
第六重宮門！
陛下寬慈。
他挽著她的肩，前方，珠簾玉榻，一室沉香。
「明纓！」
「只願……陛下安康喜樂……」鳳夫人答得飄渺，眼神遠遠的放空，像一縷雲，飄在久遠的時空里，「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真痛快啊……」
此刻誰依在誰的懷，等著一生里苦難掙扎的決然終結。
他握緊了她的手，鮮血如火也似灼著了他的心，他在她耳側輕輕道：「朕一直念著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擲杯賦詩，朕心裏……」
呵……多麼傻，多麼傻。
「我去寧安宮。」良久之後，鳳知微淡淡道。
她快步過來，每一步，臉色便白一分。
鳳知微卻已跪在地上轉了個身，轉向看著這一切，唇角微微彎起的鳳夫人。
她轉過頭去，已經換了一臉感激的哀切，「陛下……」
宗宸安慰她，「也許令堂只是受傷……」
母親和弟弟因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後弟弟死了，母親被帶往寧安宮，有人看見不久之後，太醫匆匆奔往寧安宮。
「這光亮……怪羞的……」鳳夫人滿面薄紅，指了指那仕女燭台。
「陛下……」太醫正匆匆邁出簾幕，「怕是……不成了……」
「你來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臉色愴然，「去看看她吧。」
「你——」
第七重宮門！
黑暗降臨，簾幕後透過一點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懶懶的在榻上躺下，等著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來，纖指穿花，共赴巫山。
對鳳家的調查，從我們初遇，就開始了，是嗎？
鳳夫人垂著眼，順從的聽著他關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顏，看不清嘴角譏誚的笑意。
「你……果然來了……」她聲若遊絲，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點……等不及……」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
當辛子硯掌握的金羽衛，衝破萃芳齋的院門時，那片蘆葦盪，就註定永遠枯萎在南海的路途中。
鳳夫人站定，微微揚起臉，露出一抹沉靜而哀傷的笑容。
鳳知微凝望他良久，緩緩伸手撫著他冰冷的臉，上次觸摸他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她是如此的厭惡他，從不願碰他，她恨鐵不成鋼，小時候覺得那是個討債鬼，長大后覺得這個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二十年前……」鳳夫人呢喃著，微笑，容顏間現出幾分明亮的歡喜。
那樣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裡，仿若看見峭壁上一朵花悄然開放，于剛硬的背景里開出令人心動的柔軟來。
信箋在火頭上微微捲起，飄落成灰。
黃金槍尖劃過一道彩色的眩光盪起如槳，兩個持重槍的力士踉蹌後退。
生命太長，長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結束。
鳳知微將滿是淚痕的臉，湊向她的唇邊。
一座廢宮，一段殘生，要她從此困於幾尺宮室寸步不得出，淪為他一人禁臠？
那馬已至面前，面對著槍林竟然毫不減緩速度，惡狠狠的直衝過來。
她將自己按沉了幾分，掙扎著睜開眼，示意女兒湊近來。
從來都是她為之費盡苦心保護珍惜的女兒。
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沉睡在了永凍的深雪裡，一無所有，孤身一人。
隨即又驚訝的道，「連闖六道宮門！」
「讓我過去！」
一退間那馬已騰身而起，三丈長宮門一掠而過！
金光一閃，劈風而來，鏗然一響之後，宮門領笑聲頓止。
鳳知微聽著這和藹的語氣，唇角露出一絲森然的笑，她看著鳳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撫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
「已經來了？這麼快？」
他立在城樓之上，想著那個堅毅而隱忍的女子，微微濕了眼眶。
半閉著眼睛正沉醉在美夢中的天盛帝，恍惚間覺得橫樑承塵都似被撞震倒下，驚惶躍起。
天盛帝眉毛一動，放下書。
驚動皇城的那騎黑馬，一往無前而來。
「腰牌拿來！」
一柄金鐧載著日色，突兀出現在騎士手中，迎著槍尖悍然一掄，金屬相撞的尖銳悠長回聲中，兩柄重達百斤的長槍被狠狠劈開。
鳳夫人將要遊離的眼神，聽見那聲呼喚，瞬間亮了亮，她掙扎著轉過眼，去摸索鳳知微的手。
那一人一騎，卻始終不曾回頭。
手指摳在金磚縫裡，無聲無息用力，再無聲無息裂開，鮮血緩緩浸潤而出，流進接縫，那裡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鳳夫人流出的血。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裡拿著本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唰！」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著那個名字。然後將凍得通紅的手，無聲無息的按了上去。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門的無家孤女，有寄人籬下的妓院聽差，有平步青雲的無雙國士，有風生水起的少年欽差。
一口鮮血，斑斕驚心的，噴在金磚地上！
鳳知微一眨不眨，望著那個血肉模糊的猙獰傷口，將那凄迷血色一點點看進眼底，看進心底，看進永生註定不會磨滅的記憶里。
「明纓。」天盛帝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牽著她的手，轉過重重簾幕，「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鏗——」
「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盪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暗影深處，有人微帶急切的立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