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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我兵力相差太大，半個時辰后，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天盛軍，寥寥幾個親衛，搖搖欲墜護在姚揚宇身前，姚揚宇染了一身粘膩的鮮血，以刀支地，和余梁黃寶梓背靠背不住喘息，三人身上都掛了彩，連眼睫毛上都粘了細碎的肉屑。

到得此時，明擺著中了計，躲避已不可能，姚揚宇不再試圖退後，一聲低吼長刀一擺，當先撲了出去。

戰局不利，天盛對越的國策卻需要必須的勝利，淳于鴻承擔了巨大的壓力，朝廷催戰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眼下卻並不是貿然進攻的當口，連敗之下軍心不穩，承擔戰場消息傳遞的騎兵又損失慘重，要是再有一敗，戰局將更不可挽。

槍起槍落，刀出刀劈，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千斤溝，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因在絕路，蓑衣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粘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牛刀既出，便絕不會只滿足於殺雞。

「什麼？」

「我說，」姚揚宇怔了半晌，忽然道，「你們記得當初魏大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嗎？」

「姚參領棄文從武，令人敬慕，大學士家風可佩，」淳于鴻連忙打圓場，「這樣吧，格達木山脈有一批山匪，形跡可疑，我們都懷疑和大越有所勾連，不如請姚參領帶一營兵去剿匪，也好解除我等後顧之憂。」

方大成匆匆點齊親衛殺出城守府，指望著喬縣來兵援助，誰知道那邊始終沒有援兵來——喬縣守將到了千斤溝，看見無數埋鍋造飯的痕迹，擔心前方有埋伏，半路退回。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雙手重重拍上他的肩，姚揚宇沒有回頭，知道是和自己一起入伍的青溟書院同學余梁等ｈｅｔubｏｏｋ.ｃｏｍ•cｏｍ人。

「姚公子。」有人打個哈哈，笑道，「杞縣雖然兵力薄弱，但相鄰的喬縣離北大營很近，必然布有重兵，一旦對方發現杞縣被襲，從千斤溝穿插過格達山南脈來救，必將你前後堵成瓮中之鱉……呵呵公子爺啊，你來北疆沒多久，年輕氣盛，立功心切，咱們都明白，只是這打仗不是讀書，僅憑匹夫之勇……哈哈。」

等他退到地上，被自己的親衛接住回到旗下，卻見不知何時，他那萬金難換的駿馬，連同本來被包圍著的姚揚宇三人已經被搶了回去，號稱要出連環箭的那個，卻猶自笑眯眯的坐在馬上，將五枝箭在掌心裏扇子似的排開收起收起排開，一面玩一面喃喃道：「連環箭怎麼射？」

「來世再見。」

「要活的。」

「現在，我也想說，不給我戰，怎麼辦？」

杞縣是前不久剛從天盛手中拿下的，眼下天盛密集調兵，雙方都做出大戰準備，杞縣這裏自認為不是主戰場，何況相鄰喬縣就有重兵呼應，自然高枕無憂，一城靜謐沉浸在月色中，城頭上的守兵，支著槍桿半睡不睡，城外象徵性的派了幾個潛伏哨，被姚揚宇派人無聲無息襲殺。

失了馬的晉思羽站在地上，遙遙仰頭看著那少年，只覺得那眼神清凌凌的看過來，這一天的月色便光黯，漫天的寒風便森涼。

他霍然轉身，哈哈一笑，大步下了山崗。

眼看著快到千斤溝，姚揚宇有些猶豫，然而前方方大成倉皇逃奔之態給他增加了信心，再說他自己就是從千斤溝過來的，知道沒有問題，當下一鼓作氣的追了過去。

大越自主帥以下人人面色鐵青，那人卻已經抬起頭來。

月色下眉目清秀，一雙眼睛水色氤氳，像隔了蓬萊雲霧，看不透四海之下，紅塵幾許。

「當初南海燕氏祠hｔtps://ｗｗw.hetｕboｏk.ｃom•ｃoｍ堂鬧事，魏大人命赫連世子和我去開鄰縣常平倉，當時赫連世子問，對方一定不肯，怎麼辦。」姚揚宇腮幫肌肉鼓起，冷冷道，「大人說，這個可以殺。」

三人相視一笑，齊齊抬起手中刀。

碎石擊斷鋼刀的聲音清越，一枚輕飄飄的石子，打著水漂似的飛來，竟然同時打斷了三把刀，飛起的斷刀有眼睛似的滴溜溜一轉，呼嘯而起，直衝向正策馬奔來的大越主帥晉思羽。

散發著寒氣的刀鋒逼近咽喉時，姚揚宇心中迷迷糊糊掠過一個念頭，「要是魏大人現在在就好了……」

千斤溝地勢狹窄，兩側峭壁懸立，更兼山勢奇突，轉過一道還有一道，層層山壁遮擋前方視線，姚揚宇追過三道山壁時，猛一抬頭，發現前方山崖前有一處平地，黑壓壓立著許多衣甲鮮明的士兵，當先一人青色軟甲披白色披風，笑意溫潤的看過來。

「……」

「大帥！我願領兵三千，今夜奇襲杞縣！諸番連戰，晉思羽手中兵力其實並不多，還要維持住格達木南脈以下的大營，分給杞縣的兵力有限，杞縣目前的守將方大成為人又暴躁衝動，咱們來個出其不意，定可將杞縣奪回！」

姚參領，正是青溟書院二世祖之一的姚揚宇，南海出了一趟差回去后，果然各有封賞，姚揚宇本來要補進兵部武功司任職的，他卻不肯，自己請纓戰場，和一批當初的同窗，都跑來了北疆。

身後，余梁黃寶梓對望一眼，毅然翻身上馬追上。

立功未成，反倒成為要挾天盛的把柄，會被大越五花大綁牽上兩軍戰場，萬軍眾目睽睽之下被拿來討價還價，換得天盛大軍不甘撤軍——男兒若真淪落至此，還有何面目存活于天地間？

刀鋒閃亮，映著絕望而沉靜的眼眸。

那人一臉笑意，撫著膝仰首不語，m.hetubook.com.com一句話未說完，眾人都露出會心笑意。

那大旗下溫文微笑的男子，始終沒有動過地方，用一種有點厭倦又有點興趣的眼光，注視著芶延殘喘的那支殘軍。

一句話梗在喉中，他眼底閃出淚光，余梁和黃寶梓像那日一樣沉默拍拍他的肩，低聲替他接上了下面那句話。

姚揚宇天生便有些將才，他並沒有急著進入杞縣，而是趁夜在杞縣外圍每隔數百米便挖了許多埋鍋造飯的坑，一直綿延向杞縣二十裡外的千斤溝。

晉思羽又是一驚，此時身形倒仰，若對方援軍有使連環箭的高手，一定無法逃開，冷哼一聲單手一拍已自馬上飛起，看也不看便向後退。

對面敵軍似乎沒有想到這三個傳說中的二世祖，竟然不願芶且求生，大驚之下撥馬衝來。

叫聲衝上雲霄，驚起蒼鷹遠遠飛開去，帝京二世祖怔怔的站在草原高崗，觸目四野蕭瑟秋景，草尖黃，凝白霜，轉瞬離當初去南海，已經又將一年。

連韁飛鞚，煙雲塵擁，箭下如雨，人湘滾滾，剎那間姚揚宇單薄的兵力便倒下了一半。

當初一起抗南海民潮，渡碼頭災厄，整南海官府，破常氏奸謀，種種般般，何等跌宕起伏而又酣暢淋漓！然而不過一眨眼，那個自己真心欽服的驚才絕艷的少年，已經自過往裡湮沒不見。

在長達一年多的戰事中，天盛大越一直互有勝負，總體上是天盛佔了上風，將原先已經佔據北疆五縣的大越打得不住後退，然而自從大越犯兵家忌諱臨陣換將之後，反而氣勢高漲，新任主帥，那位安王晉思羽殿下，用兵詭詐，難以捉摸，先是收買呼卓部金鵬部，在東峨關戰役中出賣軍情，導致身為側翼擔負偵查斥候任務的呼卓騎兵隊幾乎全軍覆沒，連帶天盛左翼大軍被打亂，被迫後退，撤出已經收服的杞縣，之後在劉家溝一戰中www.hetubook.com.com突出奇兵，導致征北主帥秋尚奇在前段時間的雙河谷戰役中，中箭重傷，被送回帝京。

「我什麼都沒說！」姚揚宇一揚鞭，帶著他的兵煙塵滾滾出了營門。

「揚宇，不遵軍令是殺頭重罪——」

然而斷刀剛被撥開，忽有一騎自對面而來，黑衣黑馬，白箭白弩，五指一捻五箭在弦，輕笑：「看我連環箭！」

征北主帥淳于鴻，有點焦躁不安的在主帳中來回踱步。

他一腳踢翻自己的小板凳，揣一懷怒氣摔簾而去，將那些不屑輕視的目光拋在身後，直奔到一處高崗之上，對著塞外分外高遠的天，大呼：「啊——」

當夜，姚揚宇進入格達木山脈，將那批兩三百人的土匪追得四處逃竄，漸漸便追出了土匪盤踞的範圍，直奔杞縣而去。

身後余梁黃寶梓等人，忍不住笑了笑。

營門前，一身軟甲裝束整齊的姚揚宇自馬上俯首，對自己幾個同窗好友笑嘻嘻的道：「我哪有不遵軍令了？叫我剿匪，我就去剿唄，至於剿匪過程中為了追敵不小心越跑越遠，那也怪不得我是不是？」

方大成親衛拚死護持他逃出杞縣，至此姚揚宇已經算是大勝，余梁等人勸他窮寇莫追，姚揚宇年輕氣盛，卻想著陣斬敵將頭顱才叫功績，帶著一百人追了出去。

他突然抬抬手，指了指姚揚宇三人。

「這個可以戰！」

說話的人十分年輕，不同於其餘將領就久待北疆一臉風霜，麵皮白凈，衣冠楚楚，他話音未落，四周立即有人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的瞅他一眼，雖然一句話不說，但眼神里滿是輕蔑。

「揚宇，你要慎重——」

「你帶一千營兵，就想去奪回杞縣？」反應快的余梁猜到了他的意思，瞪大了眼睛。

姚揚宇心知不好，立即下令後退，對方卻在旗下，只那麼輕輕緩緩一舉手。

「兄弟們。」他緩緩道，「是我太過m.hetubook.com.com急功好利，連累了你們，咱們——」

隨即他苦笑了一下，真是人將死，夢也荒唐。

姚揚宇眼底露出一絲悵然，想著此生至今最痛快的日子，竟然就是在那人身邊的日子，然而隨著那人的失蹤，一切都不可重回。

他帳中坐著一群副將參將及各營主將，都半仰著頭，眼巴巴的望著淳于鴻。

「剿匪！」姚揚宇暴怒而起，一張小白臉猙獰扭曲，「那麼三五百號人，叫我點一營兵去剿？殺雞用牛刀？當我白痴？」

這些人在淳于鴻等老將眼底，那都是得罪不起又使用不得的大爺們，上戰場是為了積點軍功好為日後晉陞之本，哪能真讓他們做什麼？

而無限驚喜的呼喊，已經自寂靜的溝谷中爆發出來。

「魏司業！」

攻城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夜襲的天盛軍無聲上了城牆，城內兵力本就不足，又分散各處，等到守將方大成急匆匆趕出來時，姚揚宇已經佔據城樓，領著人殺到了他所在的城守府。

而他頭頂，招展的大旗上，一個斗大的「晉」字。

「鏗——」

晉思羽正全神關注于欲待自刎的三人，不妨冷鋒迎面，三截斷刀半空一豎，竟然同時襲擊了他的頭面要害，百忙中驚而不亂，一個倒仰，手中長槍已經將斷刀撥了開去。

他們和他一樣，在天盛大營里看似飽受愛護其實深受排擠，鬱郁而不得志。

一年滄海桑田。

聲音清晰的傳來，姚揚宇閉了閉眼，一瞬間明白為何為了自己這一營兵力，對方不惜主帥出動親率大軍埋伏於此，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身份，一旦天盛當朝首輔之子被大越活捉，那麼對於此時天盛本就已經不足的士氣，必將是更為沉重的打擊。

而南海一行，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是原來的人，連殿下從南海回京，私下裡也似換了個性子，風流不見，沉默寡言。

苦笑了一下，姚揚宇握緊了手中力疲快要掉落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