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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想了想，揮揮手。

悶響過後，恢復寂靜。

「玩弄陰謀者，必死於……陰謀……」

他一直呆在一個很難攻擊的死角，讓人重重保護著他，身前身後足足站了十幾人，圍著個水泄不通，此時只能透過人縫看那個方向，聽著底下毫無動靜，不知那兩個死敵現在怎樣了，不禁心癢難熬。

有冰涼的袍角，緩緩拂在他染血的臉頰，他呼吸急促起來，認得這衣袍是誰的。

鳳知微的眼神，在那幾個靜靜等著寧弈的女子身上掠過，這幾個是寧弈埋伏在二皇子身邊的內應，連她一開始也沒有想到，她們對敵顧南衣的時候可謂不遺餘力，二皇子千防萬防，也沒想到最後致死自己的，竟然是自己邀請來的幫手。

顧南衣皺皺眉，不曉得一向蠻乖的女兒怎麼就變成這德行，抬手就要奪回自己在狼口中的手，不想那小狼崽子用力居然極狠，牙齒深深的咬在肉里，他倒不是奪不回，卻怕用蠻力，把那小嫩牙給拽掉下來。

無論誰，路過這假山背後，看見了這個東西，聽見了這些話，只怕都免不了被滅口的下場。

錢彥一驚住口，惶然的四面張望。

顧少爺把手一撒，給她咬，反正他也不覺得痛，他對痛感本來就很麻木。

熠熠閃光的是一個精緻的腳鏈，細金絲串著頂級碧璽，價值連城，還栓著一個小小的金牌，刻著「玉明」二字。

寧弈深深看她，微笑著用手指碾去她額上沾著的一點碎泥，輕輕道：「這戲我不做，便得你來做，我看還是我來的好。」

金絲碧璽在錢彥手中光芒閃爍，像夜色中閃爍的眼睛，出身官宦世家的錢彥，自然明白這東西什麼人才可以用，他手心裏也沁出汗來，低低的問鳳知微：「大人…這東西……怎麼會在倪文昱那裡？難道……他……」

然而對敵之境，猶豫便是生死之事，針尖雖利，卻慢了一刻，破不了渾然之勢，光影一亮又暗，血花一濺。

含糊的語聲被帶著焦糊味道的風卷散，飄蕩在天地間，也不知走開的那人，聽沒聽見。

鳳知微看見那腳鏈，心中一緊。

在天盛的皇家正史上，關於二皇子的結局，寫的卻是「長熙十五年，王暴疾，薨。」

任何話只要加上「知微需要」，顧少爺都不會有異議，於是便裝了，反正當初他在晉思羽的浦園已經練過演戲，技術還算純熟。

顧少爺被她那一撞，險些再撞回泥地里去，偏頭看看不依不饒小拳頭亂飛的小丫頭一眼，覺得有那麼一點棘手，求助的回頭看鳳知微。

不過是再一輪清洗，再一輪黜落，再一輪井與降，這些都被寧弈控制在不至於太驚動朝局的基礎上——二皇子逆案涉及長寧藩，和太子和五皇子都不同，是暫時需要捂著不打算全盤掀開的秘密，長寧藩雖有不軌，但反意不明，朝廷還需要準備，此時並不是撕破臉皮的好時機。

他身後幾個女子，突然齊齊抬腳，踢在他屁股上！

二皇子看得目光發亮，手一揮，對前方葦塘外做了個手勢。

飛龍昂首，直奔落下的人身。

袍角一動，他那韜光養晦心思深沉的兄弟，半蹲下身，俯下清雅絕艷的臉龐，那麼平靜的看著他，用看路邊陌生死屍一般的神情。

「他不是被發配充軍了么？」她瞬間恢復平靜，「我最近忙碌，沒關心過這人下落，怎麼？」

鳳知微本來要過來，看看少爺到底有沒有事，看見這一幕倒住了腳，她是知道顧家小小姐的脾氣的，在草原長大，和華瓊赫連錚那批人混一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彪悍作風，又被自己栽上個勞什子的活佛，被草原百姓頂禮膜拜，不說唯我獨尊，也是個女霸王，今天被蒙在鼓裡嚇得死慘，怎肯干wｗw•hｅｔｕｂｏｏk•cｏｍ•coｍ休？

所有人都不明白，眼看著兒子一個個隕落，為什麼還不立太子，任由他們這般你死我活的爭奪，就連鳳知微也有點想不明白皇帝是到底怎麼想的。

幾個武功了得的人突然大力踢出，二皇子又在船舷邊緣，當即「啊」的一聲身子便倒，他驚惶中拚命去抓身側的船舷，然而那個依偎在他懷中的雪兒，冷笑著抱住了他的手。

鳳知微突然手掌一豎，示意他噤聲。

「哎喲。」強大的顧少爺至今第一次呼痛——不是痛的，是被驚的。

二皇子心情很好的壞笑著，湊過頭去道：「額頭傷了？我給吹吹？」一邊撅著嘴唇去吹，一邊順手在那女子水蛇般的腰上捏了一把，引得那女子嬌嗔低笑，推他一把，卻又立即牛皮糖般的粘上來，幾個女子嬌笑著將他團團圍住，二皇子大笑著，左擁右抱，其他人識趣的帶笑退到一邊。

一直壓著寧弈的鳳知微，突然翻身暴起！

他前方的人散開，護著他大步過去。

船舷經不住這般大力，霍然斷裂，寧弈向後一倒，落下前狠狠扯住了鳳知微衣袖，兩人糾纏著，翻翻滾滾落下去。

顧知曉張著手，跪在泥地上，愣愣的看著他，小臉上全是污泥，被眼淚塗得一塌糊塗，配著那茫然驚愕完會反應不過的表情，讓人不覺得好笑反覺得不忍。

原想著那個辦法不過離間一下，不想這三人間果然暗潮洶湧，竟然好像心結已久，印象中魏知深沉也狠辣決斷，如今一看比想象中還狠，難怪當初白頭崖大捷，被俘大越還能回來。

鳳知微劍尖一抖，幾滴鮮血飛快的順著凹槽滑下，落在二皇子臉上，長劍明光如初，倒映她浮波浩淼眼神。

「砰。」

太震撼，反生出不真實感，人們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

錢彥手一伸，手指間兩件東西，一件熠熠閃光，一件沉黯發黑。

鳳知微注視著那腳鏈，心中暗暗叫苦——當初倪文昱貪財，貪下了公主的腳鏈，當時寧弈先走，她處理倪文昱的事，急著把韶寧趕緊送走，又急著顧南衣身體，心急火燎想出宮治傷，竟然疏忽了將這腳鏈取下，後來想起曾派人去找，化人場那邊回說焚掉的屍骨混在一起無法辨認，隔期便要深埋處理，想著不可能有人能進入那裡，還能從那麼多骨灰中找到什麼，她又事忙，便丟開了這事，不想倪文昱的母親竟然這麼大決心，竟然真的找到了兒子的骨灰，還扒出了這個要命東西！

來者正是當初在宴春宴請過鳳知微的青溟子弟錢彥，他中了二甲第六名，青溟這次很中了幾位進士，其中還有一位探花，之前這些人都以拜訪房師為名，去魏府請見過鳳知微，得到了鳳知微關於「盡忠報國感念君恩」之類的一本正經的教導。

寥寥九個字，涼薄的交代了天盛皇朝長皇子的死亡。

一直捂胸靠船舷而立的顧南衣突然撲過來，一腳掃下了裝著顧知曉的那隻桶，隨即自己也跳下了船身。

沉黯發黑的卻是一個小銅牌，已經被火燒得變形，其上隱約有人的生辰八字。

忽聽有人在耳邊道：「見過司業。」

船舷缺口處，有人試圖先擋在他面前，二皇子笑罵一聲：「蠢貨，這樣擋著本王怎麼看？」一手將人撥開，又道：「船高，人掉下去后這個距離，誰也夠不著傷我，你們在我身後護著，小心船上那幾個困獸猶鬥。」

鳳知微聽說了不過苦笑，心想你馬上就要來天天纏我了，就這麼宮中最後一晚，還不肯放過我？

他天水之青的衣袂在船舷邊一閃便不見，半空里灑落幾點血滴。

好容易就長出來那麼幾顆牙，還是算了。

四面一片安靜，和圖書只有高高低低的緊張的呼吸，隱約哪裡有細碎的動靜。

不過她也無心猜測帝王心術，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春闈一個月後，便是殿試。

鳳知微默然，她當時確實已經準備給自己來上一刀，寧弈動手卻比她快，藉著她身子的遮擋一刀如閃電，催動真力噴得鮮血飛射，這才取信了二皇子。

灘涂上，一直老老實實裝死的顧南衣，老老實實等到二皇子斷氣，才打個滾爬起來，推開糊了他一身鼻涕眼淚的顧知曉，皺著眉撣身上的泥，順手把手指間的那枚藍汪汪的短箭給扔了。

「倪文昱有位老母，前不久上京來找兒子，說是往日還寄錢給她，最近一直沒有消息，老家活不下去，前來投奔兒子，老人家在京城找了很久，也不知怎的，竟然找到了……京郊的皇家化人場，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去的，在一堆瓷罐子里，拿到了這兩件東西，這個腳鏈不知道是誰的，但是這銅牌，卻是倪文昱母親為他求的護身符兒，有他生辰八字，再不會錯……那老人家拿了這東西到書院來，要找院首賠她兒子，正好我遇見……攔了下來……」

顧知曉圓滾滾的身子，在顧少爺手中，拳打腳踢似的搖蕩著……

二皇子躺在冰涼濕滑的灘涂上，身下葦草一色殷紅，他瞪大眼攤開四肢，用渙散的眼神看著頭頂高遠的藍天白雲，在模糊的視線里不斷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遠，像那些剛剛還寫在嘴角笑容里的美好夢境。

利箭破空，和狂風怒卷的鳳知微不同，破空之聲尖銳，如一線利針，穿透四面的罡氣，瞬間割裂。

一句罷了，皇朝親王的後事，也便這麼罷了。

她語氣低低埋怨，遠處葦塘躍動的火光照射在她低垂的額上，整個臉部輪廓反射著一層細密的金光，越發顯得眼睫纖長鼻子高挺，而嘴唇線條溫柔，在深紅閃爍的風中，花開不敗。

「嚓。」

擋在身前的盾牌被撞開，二皇子驚呼著落下去。

「寧弈……我也等著……你。」

又一聲悶響，人體毫無迴旋的撞擊在滿是淤泥的灘涂上的聲音。

她們是什麼人？如何為寧弈所用？鳳知微沒有問寧弈，卻突然想起漱玉山莊那夜，依偎在天盛帝懷中，熟門熟路去泡溫泉的慶妃，她是西涼舞娘出身，和這幾個女子來自一個地方，當初慶妃也是在常貴妃壽宴上，由二皇子獻上……只怕二皇子一直認為慶妃是他的人，卻沒想到，掀開面紗，那美人的善睞明眸，瞧著的卻是另一個方向。

然後他又轉頭四面看看，看見二皇子的屍體，突然想起來鳳知微說過，不要給小孩子看太多殘忍的東西，於是自認為明白了小丫頭的震驚由來，後知後覺的伸手，將顧知曉調轉了一個方向，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深紅火光閃爍的一色焰中葦塘背影里，她低頭的側影細膩溫存，停留在他腕脈上的手指力道輕輕。

「殿下放心，那幾個都呆了。」一個屬下笑起來，用下巴指了指怔在那裡還沒反應過來的寧澄，另一個屬下很小心的將一面盾牌遮在二皇子前心位置，以免底下有人沒死會對他出手。

「砰。」

她嘴角一抹森然的笑。

好脾氣或者說沒脾氣的顧少爺，生平第一次覺出了麻煩和不滿，慢吞吞的回頭，瞄一眼還在張牙舞爪的女兒，手一伸，拎起她領口，一把提著她回船，準備好好教育去了。

鳳知微一怔，倪文昱是景深殿那夜受人誘騙佔了韶寧身子的那個青溟學生，這等大罪，自然不會留他活著，屍骨想必都已無聲化灰了。

「想不到我敢就這麼殺了你？」

遠處，火勢一層比一層緊，迫了來。

瓊林苑離內閣議事的皓昀軒不遠，她過來時，遠遠看見和*圖*書寧弈從瓊林苑出來，帶了一批大臣往皓昀軒而去，看見她，寧弈微微一笑，笑容里卻有些別的意味，跟在他身後的胡聖山眯著眼睛打量她，突然嘻嘻一笑，快步走開。

兩人之間，一道凄艷霓虹驀然濺射，炸開在船舷上方，眾人眼帘之中。

遠處呼嘯聲起，水面上隱隱轉出江淮水師的船隻，岸上，蹄聲驚天動地而來，原本包圍葦塘的二皇子手下的士兵惶然轉首，便看見一色紅纓如跳躍的火苗，在地平線上拉開深紅的波浪，鐵甲耀著明光，黑壓壓驚動煙塵。

長劍從前心入後背出，藉著墜落的巨大衝力，將二皇子捅了個對心穿，一線血泉，激射三丈！

聽見這稱呼，鳳知微的假笑稍微真實了點，回身笑道：「小錢也來了。」

幾個女子過來，當先的一個脫下面罩，擦了擦汗，露出宜嗔宜喜的嬌媚笑容，嬌聲笑道：「還是殿下好計，令敵手自相殘殺，不然我姐妹對上那個顧南衣，只怕難免要留下命來，您看，雪兒還受傷了呢。」

要一個陰謀得逞的人不去看他的成果，那是很難的。

二皇子也怔在那裡，從看見寧弈鳳知微之間血花爆起的那一刻便怔住了，此時維持著半張著嘴的表情，直著眼看著那缺了口的船舷。

他怔怔的看著顧知曉，那孩子死死咬著他的手，露出森森的白牙，一雙不算大卻特別亮的眼睛惡狠狠盯著他，眼神像個狼崽子。

「砰。」

二皇子攬著美人，靠著殘破的船舷，探頭一看，便見底下灘涂中，鳳知微壓在寧弈身上，兩人的武器都被震開落在一邊，顧南衣落在他們稍遠的地方，桶里爬出來的顧知曉正抱著他哇哇大哭。

鳳知微重重撞上寧弈。

「你壞！你壞！你裝死！你裝死嚇我！」

自下而上，寒光如曳尾流星爆射而出，像地面激揚呼嘯起一條天矯的飛龍。

二皇子薨后，他原本暫領著的工部差事歸了寧弈，兵部吏部由七皇子代管，天盛帝還在玩著他的制衡把戲，把最重要的吏部和兵部交給七皇子，以制衡寧弈。

「大人。」錢彥道，「您知道倪文昱去哪裡了嗎？」

但他的演技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鳳知微，他矇著面紗別人感覺不到他痛不痛苦，鳳知微卻能從面紗輕微的波動中就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了避免他露餡，乾脆沒有撲到他身邊，直接撲向寧弈，將眾人注意力轉向寧弈。

當初寧弈回宮，向天盛帝報稱，二皇子埋伏大軍于黎湖葦塘，被長纓衛和江淮水師包圍后拒不投降，最後以火把投擲于葦塘，自焚而亡，天盛帝聽了，默然良久，最後揮揮手，道：「罷了。」

再啪的一聲灑落船身，在深黑色船身上塗抹出一片艷紅淋漓，沿著那些水浸出的皺痕緩緩瀉落，像一勇破裂的江山輿圖。

寧弈笑看著她，慢慢遞出了手腕。

「咔嚓。」

錢彥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過去，鳳知微揣摩著他什麼事要在現在找自己？看那神情很有些凝重，身後錢彥步伐匆匆，似乎還有些緊張。

而她和寧弈，串聯演戲是不用事先對劇本的。

二皇子砰然墜落，在淤泥里掙扎扭動，胸口血洞里汩汩流出鮮血，眼睛卻始終瞪得很大。

她全力撲出的身形如出膛炮彈，在半空呼嘯出一條青色的線，剎那間撞到了寧弈身前，寧弈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看她這樣不要命的撞過來，下意識伸手去攬，道：「你聽我說——」幾個字還沒說完，鳳知微已經到了，人在半空手腕一振，黑光一閃，一道細而長的光影直繞向寧弈咽喉，四面空氣都因那嘶嘶作響的震動似乎在變形，勁風卷得兩側的人紛紛走避，為這不留餘地的出手都面色震驚。

鳳知微半空冷笑抽劍，她滿m.hetubook.com.com面血點，看來甚是可怖，卻擦也不擦，冷笑著迎著二皇子瞪大的已將渙散的眼睛，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落下的身體重重摜在了灘涂上。

此時寧弈背靠船舷，人們再一讓，便都站到了他對面，只看見鳳知微背影瞬間便到，看到光影籠罩下的寧弈，目中閃過怒色，一絲猶豫之後，手一抬，弩弓暗光一閃。

顧少爺愣愣看著她逃之夭夭的背影，再看看懷裡那個不住將眼淚鼻涕往他手上抹的小丫頭，突然覺得——女人都是混賬。

這麼久，這麼久，寧弈一直極有耐心不動聲色的，慢慢收著捕殺的網。

二皇子望著他，眼神里滿滿絕望和後悔，絕望這人心之險爾虞我詐，後悔倒不如不玩這出瓮中捉鱉把戲，便實實在在策動虎威大營反攻帝京，痛痛快快打一場，死也死得舒暢，勝於此刻設陷反被陷，卧于這冰冷泥濘之上，將一生的最後一刻，活成了個笑話。

假山之後，掀起的藤蔓之間。

一直包圍著葦塘的士兵，立即將手中火把往葦塘一扔，烈火熊熊燃燒，數條火龍，自葦塘邊沿四面包抄而來。

蹲下身，長劍劍尖拍拍二皇子的臉，她淡淡道：「可我必須殺你——為韶寧受到的侮辱，為南衣留下的病根。」

灘涂上。

二皇子一直手扶船舷，手一揮，手便短暫的離開了船舷。

兩人到了花廳，這是個三面臨湖的軒敞建築，背後有假山，掩映些藤蘿，兩人在欄杆便裝著觀魚，鳳知微淡淡道：「什麼事，說吧。」

他看見船頭上幾聲嬌笑，幾個女子決然跳下。快步行到寧弈身邊，向他躬身施禮，他努力的轉頭，卻也不知道自己轉頭到底要做什麼。

她慢慢偏頭沉思的姿態，在一色深紅灼綠的背景里，凝定而森然，像一尊白石的像，在水湄盡頭幽幽看著世間，站在她身前的寧弈卻似乎渾然不覺，只含笑將她微亂的發挽起。

長熙十五年暮春，有人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終自尋末路功虧一簣，一生里所謂的雄心壯志，撞上那人早已設好的壁立千仞，如十里葦塘爛漫火花，騰騰喧囂在那一刻，瞬間煙燼。

而顧南衣，早已在激戰中，得了寧弈的交代，弩箭射來，他一個翻身手指夾住，再轉身時眾人看見的便是他「胸口中毒箭」，至於顧少爺為什麼肯聽寧弈的話，因為寧弈什麼勸說的話都沒說，只匆匆一句，「知微需要你演戲裝中箭。」

二皇子無人理會的躺在濕滑的泥地上，大睜著帶血的眼眸，四面被火捲起的熱風騰騰的撲來，火光里那些早他而去的一生宿敵，獰笑而來，他的手指無力的在泥濘上痙孿抓撓，空自抓著了滿手荒涼的風，卻夠不著那人的袍角，他在越飛越遠的天際之下越沉越低，在最後的失重和沉沒前，他喃喃道：

設陷者反被陷，圍人者終被圍，終伴那一塘蘆葦化為焦灰，明春葦尖抽芽，吹響蘆笛者卻已經是無知的路人。

鳳知微冷笑一聲，衣袖一拂，假山上藤蔓掀起，鳳知微正準備出手將人抓出來，手伸在半空，驀然頓住。

此時錢彥一臉含笑看著鳳知微，眼神卻微微有點怪異，道：「大人，宴席還未開始，學生有個問題想向大人請教，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當晚瓊林苑張燈結綵，錦石纏道，柳鎖虹橋，禮炮喧天，富貴風流，四司六局，並禮部、光祿寺、尚寶司諸般人等忙碌不休，梨園教坊也出領袖子弟助興，鳳知微到的時候，遠遠的大轎還沒停下，就聽得裏面熱鬧非凡。

六曹三省列簪裾，丹詔宣來試士初，一番忙碌，填榜傳臚，得一甲三人，狀元、榜眼和探花，賜進士及第；狀元授斡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斡林院編修；二甲三十名，賜進hetubook.com.com士出身；三甲六十六名，賜同進士出身。朝考後，分別授以庶吉士、主事、中書、推官、知州、知縣等職。

「幫我向三哥問好。」寧弈漠然的走開去，「我想他一定還在地下等你，等著還你當年誣告的情分。」

他撒了手，顧知曉卻鬆了口，張著嘴愣愣看他半晌，霍地往他身上一撲，小拳頭雨點似的打下來。

她將劍淡定的纏回腰間，無所謂的走開去。

他手腕上一道橫切刀痕，切口頗深，鳳知微用手指用力按壓在腕脈穴道，低頭仔細的裹上布條，三層紮緊，才道：「做戲也不用這麼賣力吧？這血飆得當時我都一驚。」

鳳知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這些人神秘兮兮的玩的什麼把戲，卻也沒法子跟過去問，只好先進苑，一路過去，新科學子紛紛上來見禮，鳳知微現在的身份，算是他們所有人的「老師。」，端著個架子，一路含笑點頭過去。

鳳知微轉頭，緩緩看向了假山後。

網中人還渾然不覺。

原本要過去的鳳知微看見這一幕，忍不住嗆了一嗆，心想你現在才想起來蒙她眼睛有啥用？卻見顧知曉的僵木狀態似乎終於被她那沒心沒肺的爹給解凍，醒了過來，霍然拍開他爹的手，抓住了狠狠就是一口。

隨即他俯得更近了些，華艷清涼的氣息深冷的罩下來，用一種近乎親昵的姿勢，俯在他耳邊，語聲淡而涼。

便是那一瞬間。

一直只顧打理自己的顧少爺，在她維持那個動作足足一刻鐘后，才終於停了手，想了想，覺得似乎，也許，大概，應該給女兒一個交代。

四面噼噼啪啪的火起，葦塘已經被燒起來，火勢極快，遠遠的有快船開來，這邊船上的二皇子的手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敢戀戰，紛紛跳船逃生，匯合原本埋伏在水底的殺手試圖游出去，可是這邊葦塘已經被火線封鎖，那邊又是茫茫水域，還沒游到多遠，水師的快船開來，一陣圍捕，這些人大多都沒能跑掉。

殿試后已到五月，按例該進行瓊林宴，鳳知微這兩個月十分忙碌，又要負責春闈殿試的事，又要督造皇廟，常常睡在官署，此時便想稱病推掉，不想天盛帝卻不允許，後來隱約聽內侍說，似乎韶寧公主和陛下吹了風，等殿試這一番事情結束，韶寧公主便要出宮，住進皇廟了。

當時那種情形，是根本來不及交流對戲的，全靠彼此的默契和反應，他這邊血出，那邊鳳知微便將他撞下去，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硬生生瞞過了所有人。

眾人泥塑木雕般怔在船上，為這瞬息萬變的驚心動魄而失神，從鳳知微對寧弈出手到顧南衣相隨跳船，不過幾個呼吸的瞬間，眾人卻都生出滄海桑田的茫然感，驚變一瞬，事態翻覆，像看著高樓矗立，剎那間坍塌無痕。

目送那對父女回船，鳳知微撕下一截衣襟，對寧弈招招手。

「什麼人！出來！」

她眼底殺機一閃。

鳳知微一怔，抬眼看看四面三三兩兩的人，指了指一處偏僻的花廳，道：「那邊吧。」

「……你用自己做誘餌來誘我，我也可以拿自己做誘餌來誘你……若不是我單身在此讓你有恃無恐，你怎麼肯親身來此？若不是我做戲墮船，你怎麼肯走近船邊？……詐人者，人恆詐之……我的二哥。」

鳳知微對這個丫頭也有點頭痛，顧知曉有華瓊那種果敢，卻又受顧南衣的影響，不如華瓊熱情善良，個性漠然，她發起火來，鳳知微自認為不夠影響力去處理她，乾脆一個轉身，已經邁出的腳換個方向，跑掉了。

鳳知微慢慢將手攏進袖子里，偏頭看遠處葦塘四面圍攏來的火焰，眼神里有種淡淡的心驚——草灰蛇線伏延千里，任何人城府若此，是敵是友，都難免心中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