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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們聽著那樣的讚歎，蒼白臉色轉紅，渾身發抖。

血浮屠忠於本主，但並不是唯命是從，在大成密檔的血浮屠鐵規里，大成開國帝后曾經有令，只要對本主有利，或有血浮屠所認為危及本主性命之事，血浮屠有自決之權。

她的手掌影子被油燈照射在牆上，一個直直的豎立的符號，屬於她和她的暗衛的密語。

這話他淡淡和金花們說了，小姨子們哭成一團，他聽著煩，將她們趕走了。

最大的恨，是來自內心深處強大而勃然的力量，唯有用力度壓抑的沉默來表達。

鳳知微出獄那天，正逢辛夫人下葬，半城紙錢飄灑，一路哀哭凄涼，辛子硯麻衣戴孝，神情麻木，被眾人扶在前頭，他不過短短几天，便瘦了許多，半鬢白髮怵目驚心，送葬隊伍一路過去，百姓無不動容。

送葬隊伍和迎接鳳知微出獄的大學士儀仗，在南市街頭迎面相遇。

鳳知微看似恆靜，其實心神終究有些恍惚，宗宸卻感覺到了辛子硯對鳳知微強大的殺氣。

黑袍人冷哼一聲，突然將辛子硯扔到一邊，手一抬便對著宗宸劈了過去。

辛子硯轉頭，痴痴的望著不遠處，那裡隱約就是葬了他的胖阿花的崖端，從此後她在山風間永久沉睡，留他在世間行走孤獨。

那人輕輕一笑，笑聲柔膩婉轉。

事情發生便得面對，她永不懼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承擔任何罪責。

遠處，那人卻已經滿意的點了點頭。

他皺著眉，心想鳳知微再三關照帝京里發生的一應事務不得給草原和西涼知道也就罷了，有些事卻不能放任。

默默對視，于長街的兩端。

那人袍袖一甩身子一轉，及腰之處忽起破空之聲，滿地落葉簌簌驚飛，一枚黑色短刀鬼魅般從落葉中閃現，電射宗宸雙目。

四面的風悠悠的盪，攪動著黑蝴蝶和白紙錢，辛家人就那麼直直的過去了，擦著她的肩，仿若那一角躬身的人，從不存在。

長街盡頭麻衣如雪，長街路口黑馬上鳳知微一身黑衣，白與黑，同樣肅殺。

他在樹梢的樹椏里找了找，找到了點細微的布絲，又在樹身上看了看，看見了一些熟悉的痕迹。

民間傳說里，魏大學士是自願陪恩師一同下獄的。

長熙十八年震驚天下、牽動兩位大學士的「河內書案」，因了一場意外的死亡，最終的結局卻是戲劇化的。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頎長清俊，腰間一桿紫玉簫，翠綠的纓子在風中悠悠的盪著。

等到隊伍全部過去，她直起腰，上馬，前行，面容寧靜如初。

「這等欺世盜名之徒，人人得而誅之。」女子微笑道，「先生難道不知，您如今已是天下女子傾心之人了么？傾的不是您的風采地位，而是您對糟糠之妻的義重恩深，天下女子，皆盼能得夫君如此，天下女子，皆敬先生。」

她看著神情動搖的辛子硯，又加了一句，「你看看，你陷身危險無人理會，最後救你的卻是我，你仔細想想，我說得有錯？」

出城十里落蕉山，風景幽美，地勢也好，京城很多達官貴人都圈了地作為家族葬地。

「呸！」二花跟上，濃痰落在鳳知微袖口。

一隊衛士遠遠的站在三丈外，不想去打攪大學士，辛子硯靠著墳頭，獃獃的想了半晌，掏出一壺酒，仰頭咕咕的喝起來。

辛氏夫妻以滑稽搞怪聞名帝京，最後卻給帝京留下了最為凄涼和動人的恩義傳說。

「你這些年去了哪和_圖_書裡？」

只是鳳知微因為暗衛已經撤走，沒有再抬頭看小窗，她閉著眼睛，不知沉思還是熟睡。

「別問我怎麼知道，我只告訴你，千真萬確。」

隨即他才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一邊拍袍子上的灰一邊罵：「這見鬼的山岔路真多！跑錯了山頭！哎呀老辛你沒事吧，我來接你了。」

那人不答，衣袍與山風同舞。

辛子硯有點茫然的坐起身來，喃喃道：「我這是入了鬼狐窟了么……」

宗宸玉簫在手中滴溜溜一轉，光影一晃里奇異一傾，反敲對方虎口。

和先前暗衛和她打的暗號，一模一樣。

辛子硯默然不語，半晌道：「有什麼事，說吧。」

鳳知微默然佇立。

看了一眼沉默的黑衣人，他意興索然準備趕緊離開，目光一轉忽然一怔。

宗宸嘆了口氣，看來寧澄是得了寧弈的囑咐，前來護衛辛子硯，結果粗心跑錯了路，無論如何，寧澄和那人在，他今天是沒法將辛子硯給處理了。

然後。

他平平靜靜走過來，低頭看了看辛子硯，眼神里也閃過一絲猶豫，最終緩緩嘆息一聲。

隨即他伸出手去。

據說當時楚王殿下便有一句話「辛先生能對令其顏面掃地的糟糠之妻猶不離不棄，何況恩情深厚的陛下？」當即令天盛帝動容。

墳頭上最後一捧土落下，他仔仔細細用手培好，一攤身子在墳前躺了下來，揮揮手，讓送葬隊伍都回去。

「你勢微，他勢大，怕就怕你想十年蟄伏以報仇，他會給你活十年？」女子悠然笑，「先生不知道么，今天要不是我及時救走你，剛才他身邊那個姓宗的，已經要了你的命。」

「你什麼時候轉用飛刀了？」

「呸！」三花勁大，呸到了鳳知微臉前。

有一個人，在黑暗而又四處警衛的衛所內自在穿行，在幾處不起眼的拐角里，他都停了停，似乎發現了什麼東西，隨即他一路向外走，一直到離衛所不遠的稀疏的樹林間，俯身背手看著地面，又躍上樹梢，四面看了看方向，在樹梢奔走了一陣，在某棵樹上停了下來。

剛才還凄清的牢獄里，現在釘子般站滿了衛士，在暗處雕像般沉默無聲，那些紛沓的呼吸聲里，鳳知微緩緩睜開眼來。

「別在那挑撥離間。」辛子硯揮揮手，「殿下不是那樣的人。」

然後他一臉空洞的繼續向前。

包括這些痛失長姐的鄉女們，用她們最直接的方式所表達的憎與惡。

那是潛伏在暗處的她的護衛的暗號，等待著她的下一步指示。

他勉力睜開眼，發現這裏似乎是個山洞，只是不知怎的自己視線似乎有點問題，怎麼都看不清眼前人，只隱約感覺到一個黑衣女子從自己身前走開，衣袍明明很寬大，卻神奇的令人感覺到她近乎妖艷的腰線，那般裊裊的行過去，風姿尤物。

「你怎麼知道——」辛子硯話說了一半突然倒抽一口氣，恍然道，「原來是你——」

她的牢獄斜對面的小窗，在不為人所察覺的角度，突然有光芒一閃。

辛子硯渾然不覺，抱著那墳頭唧唧噥噥說些舊事。

她卻不知道。

宗宸霍然收手向後一退，霧氣一散，黑色長袍紅色深衣的男子，容貌僵木的出現在他對面。

冤冤相報，冤冤相報……

宗宸身子一仰腳尖一踢，半空中踢飛那刀，身子巳經藉著那刀勢跟著轉了一圈，那刀直衝長空，卻突然一個轉折刺向宗宸背心，這ｈtｔｐs://www•heｔubooｋ•ｃoｍ.cｏｍ一著來勢突然，宗宸卻像早有準備一樣，很自然的腰背往前一傾，唰一聲刀鋒貼著他背掠過，落入黑袍人手中。

「先生之智，加上我的人力。」女子和婉一笑，「定能馬到功成。」

經過巧妙反覆折射的光芒射出。

然後他站在樹梢頂上，轉了轉身午，從懷裡掏出個小鏡子，對著某個方向，慢慢的做了個手勢。

宗宸怔了怔，目光從他全身上下掃過，皺了皺眉，想起鳳知微提過的辛子硯身邊的那個護衛，道：「是你？」

辛子硯如被火燙，趕緊放開那手，嫌棄的一拍，道：「我是昏了，阿花有這麼溫柔，你是誰？」

她當年見到仇人，用全身力氣，對他下跪，流淚，謝恩。

「辛大人受苦了。」黑暗裡那人眼波凝注，語氣柔柔。

宗宸眉間凝霜，似乎也動了真怒，冷笑一聲迎上，兩人瞬間戰在一起，山間上氣流涌動，人影閃爍如穿花，大團大團白色的霧氣被攪動再散開，不住聚了散散了又聚，遠遠望去便如一鍋將要沸騰的湯。

「你怎麼知道？」辛子硯身子顫了顫，抬眼看她。

一片濃郁的白色里突然人影一閃，現出一方黑色的袍角，隱約還有深紅衣領火焰般一亮，四面立刻噼啪一聲空氣起了爆音，集山風如攥拳，劈頭蓋臉向宗宸罩下。

「當年的事，到底怎麼回事？」

辛子硯卻還是那個模樣，痴痴立在八月的風中。

宗宸神色變幻，卻立即再次阻攔，口中冷笑道：「以前的事，我不管，但是這人，你帶不走！」

辛子硯又安靜了下來，怔了一會，搖搖頭道：「那我自己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走至鳳知微身前。

「好吧。」很久以後，他輕輕道，「我跟你說……」

他跌跌撞撞伸手要去摟，摟了個空，噗通一聲栽在墳頭上，千脆抱住墳頭蹭了蹭，咕噥道：「別打臉，明兒不好見人……」

「原來你也和他有過節？」辛子硯怔怔半晌，冷笑一聲，「既如此，我更不願和你合作，你們宮闈婦人的渾水，誰能摻和得？」

她們什麼也沒說，帶淚而平靜的，抬著姐姐屍體，一個個走過牢門前。

黑袍人霍然回首，這才看見剛剛自己扔出辛子硯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

他伴著棺材，在萬眾目光下，在七位姨妹屏緊的呼吸里，在金羽衛緊張的按刀注視下，一步步向鳳知微走過去。

這邊正斗得起勁，驀然山崖下一聲長笑，一人興緻勃勃竄上來，目光發亮的嚷：「咋了咋了？打架了打架了？哎呀加我一個。」不由分說便擠進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對黑袍人踢出一腳，隨即又對宗宸拍出一掌。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中間是飛舞的雪般的紙錢。

那頭領扶起她，瞟一眼鳳知微，點頭不語，金花們默默將胖阿花屍體抬起，沒有直接出門，卻繞到了鳳知微牢前。

老皇撫膝沉默良久，最後嘆道，「由來夫妻琴瑟相諧容易，生死相隨卻難，子硯不幸，卻也大幸，這等夫妻情義，我輩不如。」

白霧裡突然走來一個人。

辛家那些下人不敢不從老爺之命，何況還有金羽衛的衛士在場。

等到七花都走過，鳳知微已經渾身狼藉。

她在他眼底看見無盡的空洞和荒漠，不是什麼都不存在，而是因為太滿，乾脆一起丟了出去，和命一起，等命來換。

辛子硯緊緊抱著墳頭，閉著眼，專註ｈttｐs://m.ｈeｔｕbｏoｋ.cｏm.ｃｏm的和胖阿花在一起。

雜沓的腳步聲遠去，金羽衛們在默默收拾地上的血跡，地面被沖乾淨，淡淡的血腥氣卻還在鼻端存留，更多的是內心裡永裂的傷痕，無法愈合，直等著再次擴大，直達死亡。

今日之事，兩大學士已成死仇，他們害怕之後還會出什麼事，不敢再掉以輕心。

馬上的鳳知微，和隊伍前步行的辛子硯，幾乎無可避免的第一眼看見對方。

但有一分力氣，都留著報仇。

「那也不是你。」辛子硯酒醉，心底卻依舊清明，沒來由的對這女子的語調厭惡，淡淡道，「報仇，自然，我自己去做，不勞費心。」

「我答應過他，拿命來護，不管是誰的命。」

驚喜此生再不會有，他也沒有扶棺歸葬河內，一方面他還不得自由，另一方面，他在帝京還有事要做，等到做完，也許他這條命也就送了，到時候讓金花們一起送回去合葬便是。

對方笑而不語。

四面百姓嘖嘖讚歎魏大學士的風度，讚歎著魏大學士對辛大學士的恩義。

河內鄉下舊宅子其實早已殘破，去年辛子硯悄悄派人回去修葺了屋子，準備過上幾年，等殿下登基后便帶阿花告老還鄉，給她一個驚喜，他還在山後找了塊風水寶地，打算著將來和阿花合葬在那裡。

她在馬上有些出神，沒有注意到跟隨在她身後的宗宸看著辛家人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頭。

霧氣突然一陣波動。

最大的恨，不是戟指當街口沫橫飛的怒罵，能罵出來的恨，都還不夠深刻。

辛子硯被這聲響動驚醒，懶懶翻了個身，看見那男子，眯眼認了半天，突然傻笑道：「是老許啊……你不是說要遊歷天下的嘛？遊歷回來了啊？」

辛子硯別過臉去，半晌吸了吸鼻子，道：「……我是有個辦法，可以動到魏知……但我不確定有沒有用……」

明明一模一樣兩個字，出口語氣截然不同，黑袍人冷冷看了他一眼，還是一言不發，再次伸手去拎辛子硯。

而過。

辛子硯買下了一座山頭，把胖阿花高高的葬在峰頂上，那裡居高臨下，可以看得很遠，辛子硯覺得阿花會喜歡那裡，她喜歡爬高，總說爬得高點，說不定可以看見河內鄉下的舊宅子。

辛大學士夫人得知夫君被押，誤闖衛所大牢而身死，這事傳到天盛帝耳中，老皇帝也怔了半晌。

辛子硯空茫漠然的抬頭。

她始終沒有動。

沒有誰比誰更苦，苦的只有這天道循環不休。

擦肩。

這幾招兔起鶻落，方寸距離之間雖手段小巧卻各自兇險，但看起來總有那麼幾分怪異，兩人的動作都太熟練自然，像是不經考慮便知道下一步來路，像是在很久以前，便已經餵過招。

那黑袍人看他一眼，過去便要將他拎離崖邊，宗宸手一抬，玉簫一橫。

寧弈等人趁勢在駕前說了許多辛氏夫妻恩深義重的情形，言語唏噓，辛氏夫妻本就是帝京最奇特最有爭議的一對，天盛帝以前也對這對夫妻的軼事有所耳聞，還曾開玩笑問過辛子硯，要不要幫他把他家那河東母獅給休了，另賜良配，結果原本哭著喊著要休妻的辛子硯立即臉都白了，一個勁的謝恩請辭，天盛帝當時還引為笑料，好好取笑過他一陣。

「呸！」大花突然一偏頭，一口唾沫兇狠的吐在了鳳知微袍角。

他抬起臉來，白月光照在半邊臉上，眉目並不出奇，但目光偶一掠過，像風過了和圖書稻田青光一閃，鋒芒懾人，卻又瞬間隱藏。

宗宸站定，神色已經一變，注視著對方緩緩出了口長氣，道：「是你！」

隨即便有恩旨，著「河內書案」押后再審，辛大學士暫且還家操辦喪事，當然金羽衛全程跟隨，雖說押后再審，但天盛帝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態度已經顯露了出來，因為在辛子硯喪事即將操辦完畢的時候，一道旨意釋放了鳳知微，以「行文妄誕，但系無心之失，著降一級留任，罰俸一年」，作為了對寧弈指控魏知「心懷謀逆，眷念前朝」的終結處理。

雖然取笑，但是眾人心裏都還是有幾分佩服的，功成名就易變心，糟糠之妻不下堂幾個男人能做到？何況還是這麼不相配的一對夫妻。

他在她眼底看見無盡的黑和深邃，因為留存了太多東西而成了空寂，那樣的黑無懼卻又哀涼，像在等著宿命最後的絕唱。

所幸好人平安。

黑袍人掌勢沉雄飛刀如電，宗宸身形輕靈玉簫流麗，一團團逐對成毬的羽毛般的霧氣里，白光紫光穿插如匹練，夾雜著宗宸不時的低聲喝問。

黑袍人看也不看，五指一蜷如鷹喙，反手便敲玉簫。

但從頭到尾，對方都只出招，不出聲。

牢獄里辛子硯的慟呼震動整個衛所，撞在鐵壁之上迴旋激射，射到哪裡都是帶血的鋼刀，那樣的萬刀攢射里鳳知微閉上眼，一瞬間眼角瑩光一閃。

鳳知微的手指，在暗處緊緊絞扭，冰涼至毫無溫度……她一生殺人無數，卻從未因此虧心，然而此刻她終究不能睜眼，去面對那樣絕然的無辜。

寧澄孤零零站在當中，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委屈的撇撇嘴，罵：「小家子氣！」

鳳知微默然于街角，那些人再也一言不發，她卻彷彿聽見，那些走動的人們，連骨骼都在拚命擠壓，發出格格的欲待碎裂的聲響。

「停止。」

黑袍人和宗宸都認識他，一看他就大為頭痛，有這人攪合，什麼事都辦不成，兩人對望一眼，齊齊撤手，後退三丈。

忽又醉眼惺忪的道：「你臉好涼……哭了么？……我叫你把那糠饃饃給老大吃……別給我……我不餓……」

皇帝如此評價，可謂難得，眾人唏噓落淚，氣氛感傷。

隨即她慢慢的躺了下去，小窗上那點光芒不見，暗衛已經撤走。

「我倒覺得先生一廂情願。」女子笑道，「實話告訴你罷，你原本是可以不入獄的，殿下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可以助你脫罪整倒魏知，他卻沒有出手，導致你夫人因此慘死，他既然當初沒捨得對魏知出手，以後自然也不會。」

胖阿花的屍體就橫陳在她眼前，五年前，她的夫君做出了一個對鳳知微影響深遠的決定，五年後，仿若命運輪迴，那個決定攜來的深黑的死亡陰影，照射在了她的身上。

七朵金花多年來在姐姐姐夫照拂下不問世事，此刻大變之下反而突然成熟了許多，看見辛子硯暈倒也沒張嘴傻哭，大花當即就對那頭領跪下了，嗚咽道：「……拜託大人，照顧我們姐夫，我們要回去……收殮姐姐了……」

他酒量並不太好，又心氣鬱結，潑潑洒洒大半壺下去便醉了，手一抬，酒壺旋轉著落下，落入半山雲霧間。

山間潮濕，絲絲縷縷白色霧氣繚繞上來，辛子硯痴痴伸出手，傻笑道：「阿花，你來了？咦，你怎麼穿白衣服？我記得你最討厭白衣服的。」

換成以前，他會立即兩眼放光的欣賞，此時卻毫無興趣，只聽見hetubook.com.com那女子一路向洞里走，一路笑道：「看不出這風流浪蕩大學士，骨子裡竟然是個情種，哎，今兒要代眾家往日瞧不起他的姐妹們，給他賠罪了。」

辛子硯暈著，似乎不想再醒來面對那樣的噩夢，金羽衛們對視一眼，沒有試圖去救醒他，卻里裡外外留下了很多人看守。

「大人不想報仇么？」那女子也很直接，一笑道，「今日長街之上，大人可有五內俱摧？無恥奸賊害你家破人亡，卻還要欺瞞天下坐享百姓尊崇，何其不公？綱常顛倒是非混淆，悲憤凄慘莫過於此，因了那奸賊，青溟書院不再屬於你，因了那奸賊，相濡以沫的愛妻慘死萬箭之下，他害你身奪你勢傾你家殺你妻，你……」

金羽衛指揮使。

三人同時怔在那裡，在崖頂寂寂空風中面面相覷。

四面霧氣越來越重，遠處金羽衛看他那醉態有些不放心，怕他失足落崖，想走近看看，剛剛走到那團霧氣邊緣，便都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女子並不動氣，妙目凝注著他，悠然道：「先生只怕有心無力吧，先生是要仗匹夫之勇，持劍刺殺奸賊于鬧市呢，還是于朝堂之上，再用三寸之舌內閣地位打擊政敵？論前者，先生手無縛雞之力，對方卻有護衛千軍，何況對方本人就是武學高手，先生只怕未近人三尺之地，便已血肉成泥，論後者，先生難道以為經歷河內書案，還能在內閣佔據一席之地？魏知既然降級留任，陛下又怎麼會再留下你和他作對？陛下已經有了旨意，先生大概馬上就會赴山南，做一個逍遙知府了。」

赫然是當年常伴于辛子硯身側出入于青溟書院的黑袍男子。

辛子硯卻只覺這聲音熟悉。

她不能做，不想做的事，他來便是。

身下溫軟，四面香風，一雙溫柔細膩的手，正用散發著同樣香氣的綢巾，慢慢拭凈他臉上的泥土。

鳳知微的視線，最終緩緩落在迎面而來的棺材上，臉色白而平靜，勒韁，下馬，避到道旁，躬身。

宗宸仰頭，思考了一下，做了個手勢，立即有幾個面目普通的護衛，很自然的落後了幾步，隨即無聲無息消失在街角。

他們見到仇人，用全身力氣來擠壓恨意。

「與你何干？」辛手硯還是那個冷漠模樣。

於此同時寧澄也嚷了出來：「老辛呢？」

「那先生以為你能和誰合作呢？」女子淺笑，「胡大人只聽從楚王之命，而楚王……他是不會幫你報仇的。」

言語殺不了人，無需浪費。

辛子硯卻覺得此時甚舒服。

「砰嗵。」一聲，痛極攻心的辛子硯暈過去了。

辛子硯眯著眼睛，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喃喃道：「阿花是你么？」

洞里唧唧噥噥一陣笑，卻也有唏噓之聲，洞深處一人緩緩轉過身來，擺了擺手，那些女子立即不再說笑，躬身隱入黑暗中。

這人打架全沒章法，出手卻快得驚人，唯恐天下不亂的寧大護衛到了。

遠處暗牢里鳳知微斜對面的那扇小窗，光芒一閃。

盛夏清晨陰霾欲雨，雲層壓得很低，檐角下黑色蝴蝶和蒼白紙錢一同飛舞，扇起的氣流也是窒息灼熱的。

鳳知微久久沉默著，慢慢擦乾淨身上臉上的痰跡，最終緩緩豎起手掌。

「你這麼說也未為不可。」洞深處那人淺淺一笑，她聲音並不清脆，略有沙啞，每個字尾音似乎還有點不準，帶點微微上挑，但卻因此令人更覺風情誘惑，僅憑聲音，便讓人覺得，這是個能把自己缺點都化為魅惑的絕頂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