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金甌缺
第五章 同在
「石承是吧？我對這名字有印象。」成王妃也有唏噓之態，「既如此，你去吧。」
「我當年出關時，也是從石界關出，滿城百姓，關卡所有守兵都跪地送我，唯獨你不在。」成王妃揚著下頜，神情冷傲，「你在記恨我。當年你都記恨著不肯相送，難道過了二十年，你會突然感激我？」
她說著可喜可賀，語氣卻淡淡諷刺，那魏將軍晃了晃身子，一張清癯的臉漲得通紅。
元征。
三丈……
魏亦濤眼神絕望，一次次試圖收束隊伍進行彈壓，然而幾千人的隊伍，又被分散，如何抵得過數萬暴怒的百姓，何況裏面還有天語族的潛伏的苦修者，何況他的兵自己也受了震撼不願動手悄悄躲開，何況整個石界關城的百姓，正源源不覺地舉著各式武器，從四面八方趕來。
遠處，成王妃唇角冷笑如冰晶，緩緩抬起手。
靴子重重落在城上，地上一對血腳印，拓拔搖搖晃晃，站在當地。
二十年前她出關，已經吩咐留在堯國的屬下，提前對懸門做了手腳。
魏亦濤不能投降，他背靠著城頭試圖作戰，身邊的親衛一個個的減少，前方，黑壓壓的人潮，以不可抗拒的勢頭兇猛捲來。
城頭大力士一聲猛吼，甩出板斧，越過擋在前面的人頭，直奔拓拔，拓拔大轉腰讓開，那板斧半空滴溜溜一轉，竟然又轉了回來，襲向拓拔腰部，近在咫尺的殺手，拓拔要麼就退下躲避，要麼就死在板斧下。
他一步步退，氣喘如牛，後背突然觸著堅硬的牆壁，已經到了城牆邊。
拓拔也一聲不吭，看也不看那些身死的同伴。
她說「去」字的時候，石承一抬頭看見她眼光，立即暴退。說到「吧」字的時候，冷電一抹，已經「噗」地一聲，從石承的肩背穿出，一蓬血花爆射，濺在城門外的雪地上。
一群草鞋披髮的寬袍男子，沉默在人群中俯拜下來。
「就是，我們都退出里許了，難道抬頭看看天空都不能？」
大雪天氣，天色明亮，城中很多百姓都已經起床，住得靠近城門的百姓，已經看見城門后那一段路翻起的石板，好奇地圍攏來，雖然被士兵攔住不許近前，但都在指指點點。
一城父老，跪送堯國歷史上最為傳奇的公主。她在堯國時，堯國百姓託庇於她的羽翼；她離開堯國，依舊無處不在，矗立在所有人的精神領域；二十年後她回來，用最慘烈的結束，決然昭告一個最不可抵抗的開始。
百姓神色迷醉，想起傳說里，鎮國公主那受盡寵愛的無憂童年，想起自己平凡，卻也飽受父母親長關愛的幼年。
至於懸門——
他們伸著手，跺著腳，用頭去撞那些無措的士兵；他們仰著頭，張開雙臂，無望地試圖去接那長空碎雪；他們看見城樓之上，拓拔血肉成泥，卻在最後一刻痛快大笑。
士兵們怔在那裡，端著長槍不敢再前進一步，堯國北境民風彪悍，一旦引起民變，誰也承擔不起責任。
然而已經遲了。
「拉起懸門！拉起懸門！」守門官大聲呼喊，「快！別讓人給逃了！」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死在他手裡。
人群如開閘泄洪，狂呼亂叫，每個人都在嘶喊，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嘶喊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內心壓抑憤懣，想要借這樣的嘶喊來爆破，每個人又覺得，即使喊破了喉嚨，還是不夠！不夠！
城頭上的士兵慢慢放開了武器，想起吃空餉的將領，喝兵血的上官，想起從軍十年從來沒有發齊過餉銀，沒穿過厚實的棉襖，想起至今無法回歸家鄉，不知道等自己回到遭了旱災的家鄉，村頭的榕樹下，還會不會看見爹娘。
士兵們連忙操弓拉弩，箭雨齊發，然而孔明燈飛得太高，哪裡射得著，今日的風向，正好也是順風，眼看那燈便越過城牆，飄向了石界關城，隱隱約約，整個城都被驚動，無數人從家門中奔出，往城門方向彙集，仰頭看那三盞燈。
不想二十年後，居然還是用上了這個後手。
哦不。我只是要讓華昌知道，步夷安想做什麼，從來不是他能阻擋。」
無數人的眼淚滔滔落下，那些還活著的老人們，想起當年公主功高被誣，不得不急流勇退，只帶了一隊隨從，去國離家，和親他國。當年她抱琴而去的背影，落了送行的萬千百姓沉重而凄然的目光。
大雪出關，似乎是個好天氣，然而大雪，同樣會掩蓋很多痕迹。
拓拔喉間發出絕望的低嗥，卻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那人姿態輕盈，像一截鴻羽掠上高塔，在塔尖上那隻能容納一人，已經鋪了金絲墊子的位置上安然坐下，將一截長形物體端放膝上，手指一拂，起錚然之聲。
突然一雙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
我的述兒。
她明明記得當初出石界關，地勢不是這樣的。
我也從沒想到，相伴十七年的母子，最後一次見面，結束於一個清脆的耳光。
不為要你完成，只為讓你有所憑依有所努力地，活。
金瓜……沉埋在記憶里的過去。
魏亦濤大喝，「射！」
……
我看見你凝血於心，煉化鑄成，千丈戰刀拉開茫茫疆域；我看見你化金剛心，琉璃目，舉目開闔，射穿這濃濃霧障；我看見你登山之巔海之角，將這巍巍大地，浩浩雄關，燃燒在冀北青鳥攜風帶火的雙翼里。
用上內力的琴音，錚然如爆破，自高塔之上箭般射開，滿城凜然，抬首聆聽。
像萬噸炸藥被點燃引信，像萬年火山被驚動熔岩，一聲狂喊，無數百姓衝破封鎖，奔向那茫茫白灰飄落的地方，所有人拚命伸出手，要接住那傳奇女子最後的骨骸。
有人開始嚎啕大哭，更多人開始大叫，「公主啊，您怎麼現在才回來！來救救咱們吧！」
馬蹄翻飛，濺著血肉和白骨，一百多護衛護著拓拔衝到城牆下時，只剩了七八個。
「很好。」成王妃露出今日也是此生最後一個微笑，那一笑空靈開朗，明艷璀璨，恍惚當年，血火里城樓上，雙手撐著蹀垛，等待著永定之亂塵埃落定的少女。
從今後起風記得自己加衣，落雪記得自己攏火。
有句話我沒來得及說。
「夷……」
被攔的百姓中，其實也有成王妃留在堯國的舊日部屬，他們聽說王妃即將回歸的消息，趕往石界關城，但城中戒備森www.hetubook.com.com嚴，整個突蘭城的軍隊都已經趕到了石界關，所有人都無法接近，石板翻起殺手乍現，這些人要衝上去接應成王妃，但成王妃放出的煙花，命令他們「不得妄動，順勢而為。」
「報仇！」
要想火燒得全城都看見，必須是猛火，一切燒得很快，草草搭成的樹榦高台迅速坍塌。
「龜兒子，」他大呼，「等著我！」
「嗯。」成王妃點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一百護衛結成陣型，護著拓拔狂奔向前，紛紛出刀將亂箭撥開，不時有人中箭倒地，卻一聲不吭。
成王妃在說完那句話時就已經走開，劍是她身後護衛射出來的，她淡淡立在一邊，衣襟不染輕塵，看也不看石承一眼，道：「我屬下是有個叫石承的，隸屬護**第三營第七隊，寧豐二十三年因為擄掠少量民財，被發配石界關。」
隨即。
淚光漸漸蒙上人們的眼睛，城頭上有的士兵，身子慢慢地軟了下去。
「二十年前我抱琴離國。」成王妃俯視下方，聲音緩緩，「曾以為沒有步夷安的堯國，會更安定和樂，百姓樂居。二十年後我棄家回國，千里賓士，在昔日家國之前，被萬軍拒之門外，刀槍等候。」她眼睫微微濕潤，「然後我看見百姓襤褸，屋舍破敗，二十年前隱約記得的舊屋，至今仍舊在那裡，沒有修葺沒有擴建，屋瓦破碎，便覆以茅草，我想那裡應該依舊住著那家人，但也許父母已喪，也許家徒四壁，也許疾病纏身，也許，早已因為連年戰亂，苛捐雜稅，被逼得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公……公……主……」石承抓著那柄穿身而過的劍，滿臉不可置信。
這裡是堯國石界關，城門前地勢傾斜，一路上坡，關卡城門很闊，感覺卻不高，從城門門洞里望進去，一覽無餘的石板路，空蕩蕩沒有人影，兩邊連樹都沒有，雖然是大雪天氣，也可以看出，四面無法 。
「夷安，我有沒有告訴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歡喜？」
當年永定王之亂，變亂平息后因為皇太子驚嚇重病，公主曾攝政一段時間，正是在攝政那段時間內，她減稅減征，廓清吏治，得罪了朝廷利益集團，卻得了民心，然而攝政不過短短時日，她便還政于堯王，之後遠嫁大燕。但對於堯國百姓，有比較才有深刻印象，公主執政時期的寬政，和後來即位的堯王的無能，成為鮮明對比，令老人們常常念叨，只恨堯國王位，為什麼就不能女子繼承。
她負手立在山坡上，聽堯國城門裡傳來的喧囂，那群殺手和守門的士兵似乎在努力地要開懸門，想出來追殺他們，雖然堯**事力量不能輕出關卡一步，否則視為對大燕的挑戰，但大燕已經知會過堯國——如果出來追殺的是成王妃一行，那大燕會當作沒看見的。
想起她功勛卓著，卻被當權者一再鳥盡弓藏，百姓心中憤懣，霍然燃起。
樹林里有狼糞，點燃的狼煙，冒出滾滾的黑色煙柱，瞬間席捲了樹架高台。
成王妃微微一笑。
原以為這一生永在碰撞，星火四射夢寐難安，卻有幸遇上他的平靜和呵護，夢魂之外，終得安穩眠床。
魏亦濤臉色連變，最終卻什麼都沒敢再說，眼看著那燈悠悠飄近城中，每移動一丈，都有隱約的驚呼之聲傳來，那點幽幽的紅色，像一個人深紅寬幅的錦繡衣袖，傲然拂過，便將巨大的黑影，籠罩了整個石界關。
一柄短矛，帶著兇猛的力度，穿透雪后清冷的空氣，電射拓拔的頭顱！
城頭上裝醉的守門士兵撲在蹀垛上，表情驚恐——懸門怎麼會突然落下？甚至比正常放下的速度還快？這懸門有多久沒有用過了？連他們都快忘記怎麼操作，這些二十年沒回來的人，是怎麼能一拳便打落了懸門？
先前解釋烏麻子那一句，明顯是內力送出的，普通百姓不可能叫得所有人都聽見，魏亦濤怎麼能允許有人和成王妃一搭一唱，煽動民憤？
公主在堯國城門之前，**！
萬箭齊射，衝上城來已經重傷的拓拔，頓時成了箭靶子。
從城門下開始，聚集的人群沖翻了警戒的隊伍，奪去了士兵的武器，打死了意圖阻攔的兵丁，踩死了還想結成人牆的親衛隊，衝上城樓，撞翻樓門，搬起石頭，猛砸城頭士兵，剛才他們踩著拓拔的血肉，轉眼他們的血肉被踩在百姓的腳底。
「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朝廷狗！」
「公主——」離得最近的拓拔看得清楚，驀然一聲慟呼，將腦袋狠狠抵在粗糙的樹身上，死命碾磨，血肉模糊。
「火！火！」
風聲呼嘯，天地顛倒，飛掠的風聲里，有人清脆地笑。
驀然一句驚得拓拔頓時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瞪大眼睛，望著一臉平靜的成王妃。
牆頭弓弩連發，強勁的弓弩直射拓拔胸口，眼看便到前心，驀然一個護衛橫身撲上，哧一聲那箭穿過他的咽喉。
然而他臉色立即變了。
成王妃還是一副坦然的態度，好像就沒看見這兩頭的絕路，她回頭走，卻並沒有往大燕關卡靠近，而是停留在那山坡上，那正是兩邊國境的中間位置，誰的箭，也招呼不到那裡。
她振袖，黑色大氅如烏雲悠悠罩落，無人看見的暗處雪光一閃，她的身子晃了晃。
「殺了他！殺了他！」
「他們要殺我們！」
成王妃保持著那個微笑，最後一次仰起頭，天色放晴，似乎有柔軟的雲拂面而過，溫柔如那人的手指。
眼淚已經不再落，深紅的眼圈，漸漸射出憤怒的目光。
「現在，只差最後一把火了。」她喃喃道。
「做人有點良心！」
「我聽見他在呼喚我。」成王妃微微仰著頭，對天際薄雲露淺淡笑意，「於是我突然解脫，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我想解救堯國，也想回到他身邊，但是現在，一切都很好。」
滿城上下，神色如一的只有成王妃一人，唇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始終沒有散去，驀然划指連撥！
她的語聲低了下去，拓拔聽到一半，卻駭然抬頭，大呼：「公主，萬萬不可！」
「公主回來了！」
滿城哀哭，滿目哀涼，魏亦濤眼看著那衝天火焰漸漸熄滅，渾身一寸寸地軟了下去。
拓拔狠狠地，放下了手。
所有人都抬起頭來，隔著厚重的懸門，好像看www.hetubook.com.com見那個衣袂飄飄，從容而肅殺的女子，她離開二十年，二十年裡她似乎被淡忘，然而只要她如今站回這裏，人們便會立即恍然驚覺，原來她依舊是心中的神。
她的手指離開琴弦，靜靜聆聽對面城裡的隱約動靜，一霎間，昔日鐵血鎮國公主，凜冽重來。
「那是什麼！」
成王妃神色平靜，垂頭看看地面，又仰頭看看門洞，步履安然。走到那老兵身邊時，忽然道：「今日勞煩你，孫大人有安排你之後的去向嗎？」
堯國，亂起。
「然而步夷安既然已經來了，便永不回頭。」成王妃驀然拔高聲音，琅琅語音，上沖雲霄，「生不能與民共苦，死便與國同殉！」
掩藏在地下石板下的殺手出現的那一刻，成王妃的護衛們放出煙花，掩護著她快速後退，城內殺手匯聚一處，呼哨一聲，轉身閃電般向城門追殺而來，成王妃不急不忙，低低說了一句話，最後一個護衛退出時，一拳擊在城門中段的一個微微突起的地方，隨即閃身向後。
「拓拔。」她指下未歇，對站在下一層橫欄上的護衛隊長道，「等下你幫我做兩件事。」
城下百姓已經看見狼煙。
鐵血剛烈，一往無回。
全城暴動。
這將是可怕的結果。
王妃怎麼知道的，他已經不忍去猜——如果夫妻的情感，已經超越了時空的界限，心神互通，無需言語，那麼一旦一方逝去，那又是怎樣的絕望。
「天啊，公主**！」
「殺了這群沒良心的狗東西！」
更多的人想起自己人生里那些變故與波折，想起永定之亂后逐漸衰微的國力，一去不復返的好日子，想起逼債的地主，敲詐的里正，衙役們征糧時鐵青的臉，官兵們過境時踢破的家門，想起那些傾倒的破屋，米缸里淺淺的一層米，忍痛賣了自家的女兒，轉過身一路凄越的哭喊……
箭手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嚇得紛紛避開，拓拔一路沖了過去，已到了城口向內的那一側，萬千百姓已經聽見了城門處的動靜，都昂頭看著。
此時高塔之上，成王妃唇角笑意冷冷，眼看著孔明燈飄過石界城關，往遠處去了，驀然抬指，勾弦。
「天啊！」
前有堯國，後有大燕，他們在中間。
……
這世上，什麼樣的感情最堅定？什麼樣的取捨最艱難？什麼樣的得到最苦痛？什麼樣的失去最無奈？
「我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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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民心者失天下！看看你們自己！邊軍都是世襲的，當年你們的老爹，也是鎮國公主麾下！」
那樣的大火和黑煙，滿城都看得清楚，無數人臉色慘白爬上自家屋頂，遙遙望著那熊熊烈火，無數人失魂落魄大聲哭號，壓抑很久的憤懣悲傷被這風這火捲起，剎那間便燃了心的荒蕪草原。
中年人卻只想起水患后卷倒的土屋，無處棲身的蒼涼，餓著肚子等候官府開倉放糧，等來的卻是催逼納糧和征丁的命令，爹娘染了瘟疫暴死逃荒途中，屍骨被野狗叼了去果腹，最幼的嬰兒在懷中斷氣，死時輕得如一截枯枝。
「恢律律——」
魏亦濤絕望地看著眼前的紛亂，恍惚間似乎看到這樣的紛亂，自此地蔓延，逐漸浸染整個堯國大地，金色的王座被烈火焚燒，冒出和今日樹塔之上，一樣的滾滾黑煙。
石承噴出一口鮮血——這是什麼樣的人？身在高位，目光卻能顧及腳下螻蟻，連一個從沒和她搭過話的士兵沒有相送，居然也能發覺！
身後的護衛鋪下錦氈，她在錦氈上好整以暇地坐下來，微笑道，「困死？
她的眼帘，緩緩合下，最後一眼，卻微微偏頭，看著大燕的方向。
好大的工程，只為殺她一人。
「拓拔。」成王妃始終仰著頭，面對雲天之上，彷彿不想將眼淚落下，又彷彿只是想從虛幻的雲影里，找見漂移的靈魂。
拓拔一把抓過兄弟的屍首，放在身後，紅著眼睛，拍馬狂飆。
魏亦濤神情一喜。
從今後你孤身一人，拖曳著娘狠心加上的使命，寂寥在大地行走。
他的手臂還被釘在他的額頭上，然而他就好像沒有痛感，狠狠一拉，短矛連帶著手臂拔出，額頭上一個血洞，皮開肉綻像是多了一隻血眼，然而由於手臂的緩衝，終究沒有致命。
魏亦濤苦笑一下——堯國的人都了解這位鐵血公主，他當然也明白，勸說不會有任何作用，但他也沒把成王妃的話放在心上，如今成王妃身處兩國之間，身前身後都是大軍，身邊只有百余護衛，無論如何也是絕路，她便是才能通天，又能翻出什麼浪來？
「王爺死了。」成王妃又重複了一遍，直到此刻，她唇角才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沉涼哀傷，那樣的神情，讓人覺得，便是一場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抵不過那無言的沉重，永夜的哀涼。
眼帘合下，天地在這一刻風雪中沉睡。
「公主——」
魏亦濤啞口無言，臉色鐵青，城下百姓已經鼓噪起來。
天啊！
「公主！」拓拔一抹眼淚，嘶聲道，「您怎麼就能下這個決定！你忘記王爺和郡王，還有小郡主了嗎！就算冀北有難，可他們還在等你回去啊，您……」
她又覺得這城門，似乎比以前矮了點。
比如地面被動過，城門內外地面被墊高加厚，導致城門門洞看起來達不到正常高度。
「將軍，我們人可沒有百姓多。」弓箭隊的隊長挑起眉，「熙和十三年鎮海城頭百姓被官兵激怒，衝擊官府，殺死當時所有士兵的事，我可不想發生在我們身上。」
一直有人關注著她的舉動，立即有人大聲呼喝，「別吵，聽公主說！」
大堯熹元二十一年冬。
「公主。」魏亦濤躬身，沉聲道，「末將此來，帶來王爺命令，只要公主願意城門投誠，自縛雙手，並代堯王遞交降書，他定可保公主一生榮華。」頓了頓，他又道，「您如今自鎖城門，身處堯國與大燕國境之間，其實也是絕路，公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堯國士兵面面相覷，震驚無倫——懸門突然落下已經夠神奇，落下后突然卡死就更令人想不通了。
然而命令一出，卻無動靜，半晌才有幾個弓箭手，軟沓沓地射出幾箭，還沒到人群就掉落，魏亦濤勃然大怒，「你們！」
他要向前！只管向前！越過城門，完成主子的最後囑託！
然而他瞬和-圖-書間就變了臉色。
「公主！」拓拔死死抓住樹榦，要不是怕斷了一根會使成王妃跌下，手下的樹枝早已會被抓裂。
「殺了這些走狗！為公主報仇！」
她閉上眼睛，「現在，就讓我來做那個火星吧。」
轟然一聲，憤怒的民潮，洶湧捲起。
「這個人犯了什麼罪？要捆在這裏？」
明明不相信，明明知道王妃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冀北的消息，然而看著她此刻的神情，他便知道，這是真的。
「向前！向前！」
最後一個倖存的成王妃護衛，掙扎著爬了上來，一把勒住了堯國將軍的脖子。
此時這些人混在人群里，突然大聲驚呼，指著城外道：「你們看！」
拓拔從馬上翻身躍下，一道冷箭射來，穿過他的脅下，他晃了晃，卻抬頭哈哈一笑。
琴聲清越，滾滾傳開，那人于高塔雲霧之間仰首，姿態如神。
「啪！」
「是……」
「我家也死了一半人啊！」
火焰漸漸熄下去。
士兵們僵立在那裡，忘記所有動作。
我將留下如山之重給你。
護衛們分成前後兩隊，護衛著成王妃在中間，並不急躁，緩緩進入。
他舉臂，擋在了額前。
石界關城百姓，一瞬間，瘋了！
「向前！向前！」
「步夷安去國二十年，昔日舊屬雲散，今日當權者封門，故國難回，家園被毀。」成王妃聲音微微哽咽，「一己之力，難挽狂瀾。」
士兵們撲過來，亂刀砍下，拓拔不避不讓，一把抓住了胸前裝著成王妃骨灰的布袋，用力扯開，使盡全部力氣，向城下一撒。
「他華昌以為，我不進國境，就真的奈何他不得嗎？」成王妃淡淡道，「任何人被壓迫都有一個限度，猶如乾柴長久被烈日灼烤，看似無事，但若有一日沾上一個火星，必成燎原之火。」
一百多名護衛跪伏在地，雙手加額。拓拔跪在最前面。
四丈……
血花爆現。
我相信你會活得很好。
之所以墊高，是為了將城門內的街道的地面全部改造，設下連動機關，鋪上薄薄石板，在石板下藏人，只要她一腳踏進城門內堯國地面，等待她的就是陷阱和殺手。
我的述兒。
他滿是傷痕的胸前，除了那個布袋，還有一個小絲網，裏面不知什麼東西已被點燃，燃燒出哧哧的黃煙。
事有反常必為妖，所以她才會在記憶中搜索石承這個人，確定了他有問題，並發現了城門后翻板地面的連動機關所在。
短矛狠狠扎入拓拔手臂，穿透鐵質護腕，裂開血肉骨骼，去勢猶自未絕，穿透堅硬的頭骨。
這一生她身份尊貴，卻血火相伴。人生里最後二十年，一顆決然剛烈，傷痕纍纍的心，才得他妥善安放，小心珍藏，直至滌盪血氣，還一個人生清朗。
白灰如雪，悠悠灑落，手指抓握不住，卻落在每個人的眉間發上。
也不知道你痛了多久，但是對不住，從此之後，娘還要有更深的痛給你。
魏亦濤納悶地看著那樹塔的位置和高度，他們是要居高臨下殺人？可是建這麼高，這塔會很危險，頂多隻能容納一兩人，又有什麼用？
遠處城內百姓隱隱看見，嘩然驚呼。
遠處城中，沉寂了下來，這一陣的安靜，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卻有沉沉的壓抑和不祥的預感，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沒有人打算留他們活下去。
「立即驅散城下百姓！驅散！」魏亦濤連連下令，士兵們挺槍逼上人山人海的百姓，「散開！立即回自己屋裡去！否則格殺勿論！」
成王妃仰起下頜，她唇角冷冷笑意已去，換了此刻灼灼悲憤和沉沉凄傷。
殘存的護衛齊齊甩出武器，拓拔翻身而上，腳尖一踩，藉著托起之力，直上五丈。
百姓中有人開始嗚咽，有人大喊，「您看見的最靠近城門這一家，是烏麻子家，他家前年旱災就死絕了，唯一一個小子被拉了壯丁，據說也死在戰場上了！」
城牆十丈，他一步便到一半，城上趕緊推擂木滾油，又拚命射箭射矛，拓拔一身鮮血，哈哈大笑，甩出一截鉤繩，霍霍纏在了一個士兵的脖子上，那士兵拚命抵抗，拓拔藉著一股那股抗力，一個翻身，再躍五丈！
開初輕緩靈動，伴四面風卷雪花飛舞，如少女豆蔻年紀，蕩漾鞦韆，灑落笑聲如銀鈴，一隻千囀黃鸝，因風飛過薔薇。
昔鎮國公主被拒石界關前，毅然**，並將骨灰灑于故土，引起石界關百姓暴動，暴動起於石界關，卻沒有止於此，而是如風行水上，掠過了整個堯國。
這裏氣候嚴寒，地面都是動土，堯國一時來不及將地面挖出陷阱，就在原地面上加蓋撐架石板，導致地面增高，為了取信於她，令她沒有懷疑地步入，堯國不惜在山上搬運泥土，將整個城門內外都墊高，所以城門之前，地勢出現傾斜。
那時倒還不至於為今日籌謀，只是她自己擔心不能安然出關，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而已。
「不要啊！」
拓拔身子顫了顫——冀北出事，藩王屬地封號必將被收回，王妃這個要求，等於要納蘭述必須重振家族。
過了這片山坡上的樹林，就是大燕關卡，白天他們出來時毫無動靜的大燕關卡，此時城上城下滿滿是人，刀出鞘，箭上弦，所有武器，都森冷地瞄準了這一群人。
「砰。」
最後一句勸說，在此刻，已經隱隱有些不妥，成王妃原本在冷笑，聽得他語氣誠懇，笑意漸斂，默然半晌，淡淡道：「告訴華昌，只要他願意懸崖勒馬，就此收手，在我堯國都城之下及時退兵，我也可以保他不至於家破人亡，留得全屍。」
拓拔只做了一個動作。
在這樣被成王妃用生命和鮮血調動出的最暴烈，情緒最洶湧的一刻，有人終於喊出了等待已久的那句話。
「我還是怕痛啊……」成王妃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諷，低眉對拓拔道，「告訴述兒，想讓我走得心安，就必須要為父母尋到一塊合葬的地方，不得低於王侯建制。」
所幸現在，他們出不來，她也永遠進不去。
拓拔停也沒停，只霍然自馬上站起。
幾乎剎那間魏亦濤便想到了這將意味著什麼，會帶來什麼，他渾身一冷，霍然回身，大叫：「驅散人群！驅散人群！全部趕回去！不許觀看！」
魏亦濤眼神有點迷茫，恍惚看見多年前那個還有點稚氣的侍衛，第一次上殿便失手掉落和_圖_書金瓜，砸到皇帝腳趾，被五花大綁按在階下等候處死，一懷絕望里，突然有淡淡香氣襲來，紅衣金冠的少女，快步從他身邊過，停了停。
「生不能與民共苦，死便與國同殉！」
人群像風過偃伏的草，一層層伏在滿城的街道上，黑壓壓的人頭像黑色的毒浪翻卷流動，迅速注滿了邊關大城的骨骼經脈。
她緩緩合上眼睛，臉色慢慢變得透明，「拓拔，記住我要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然後他將另一半骨灰裝進一個袋子里，袋子掛在胸前，緩緩抽出長刀，跨上馬，腳跟狠狠一勒馬肚。
而這些年來，留在堯國境內的天語族人的苦修者，行遍天下，融入民間，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步夷安當初仁政的執行。在堯國，各處都有標記著「夷」字的紅色布招牌，是沒有店面的流動善堂，任何受苦受難的人，都可以在這個布招牌下留下自己的苦難訴說和要求，然後獲得一定的幫助。
金絲無法燒化，墊子上一抔焦骨白灰。
聽完太監們的解釋，她一笑。
所有生存的護衛也一聲不吭，只管護著拓拔。
勸說無效，他退了下去，早已準備好的床弩抬了上來，他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不必使用。
熱淚如傾，無處宣洩！
駿馬長嘶，抬蹄向城門狂沖而來。剩餘的護衛，亦步亦趨跟著。
更多的人跪了下去，眼淚流在冬日冰冷的動土裡。
對面成王妃也已經不說話，隱約揮了揮手，一百多護衛各自散開，取出武器，開始伐木。
如此，怎能忘記？
百姓們身體微微顫抖，剎那間永定之亂重來眼前，宮牆下的血肉，甬道中的屍山，傳說中那少女公主，披髮脫甲，高踞宮門之上，一柄劍，一盞琴，琴聲止而人命絕！
在兩邊弓箭都射不到的地域，成王妃的護衛們，將伐下的大腿粗的樹木牢牢插在地上，有人在削木釘，取出繩子，將樹木連接，有人跳了上去，不斷去接下方拋來的樹木，一層層地架上去，看那樣子，是要造座簡易的樹木高塔，底下四方形，越往上越尖。
「去死吧。」他在魏亦濤耳側，氣喘吁吁地說。
短短一月之內，在遺留在堯國境內的公主舊屬的煽動和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輕易點燃，起義從堯國邊境一路向內陸推進，民怨如潮，卷向茫茫堯境，奔馬、亂蹄、狼煙、血火……大地燃火，卷掠四方。華昌王逼向王都，半個月內坐上王位的計劃由此破產。
然而他們費盡吃奶力氣，也沒能扳開懸門的暗紐，懸門竟然像被卡死了。
「唰！」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殺鎮國公主也許士兵們還有猶豫，殺這麼一個護衛人人爭先，一時間亂箭如雨，長矛紛飛，直奔拓拔。
城頭砸下圓木，絆到了拓拔的馬腳，駿馬長嘶倒地，一個護衛立即讓出馬，身在半空被射成了篩子，拓拔飛身而起，落在空出的那匹馬上，繼續前沖。
因為他發現了身後的騷動。
「我從來都沒打算進堯國。」她微笑道，「華昌不可能會讓我進去，當然，我可以不顧一切，用所有人的屍體，墊在我腳下，踏血步入京城。可如果真那樣，等我到了京城，我已經無力和華昌相抗。」
他在上面喊得聲嘶力竭，士兵們紛紛奔下，成王妃靜靜仰頭看著上方，輕蔑地笑一笑，轉身悠悠往城外走。
聲音清脆，砸碎噩運。
「啪」一聲板斧重重擊在他的大腿后側，頓時砍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下裳，將黑馬染成紅馬，然而拓拔的速度，依舊沒有停。
成王妃始終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再進一步，一揮手，那護衛奮力一擲，長劍穿著石承的身體呼嘯飛出，直奔城內而去，啪地一聲撞上石板地，不知道撞在了什麼東西上，發出一陣奇異的軋軋連響，隨即城內原本平整的地面，大塊大塊的白石板霍然翻起！
短矛剛擲，已到面門，鐵黑的矛尖森冷，血腥氣隱隱逼來，那也是死亡的氣息。
大火里那個始終昂著頭的身影，巋然不動，似一尊鐵鑄的神，傲然浴火于雲端之上。
一曲跌宕，滿城傷。
地面翻開，無數黑影衝天而出，刀劍齊飛，將半空中的石承瞬間絞成碎片，紛紛血雨，落在了紛紛雪雨上。
「我不能為你維持住冀北等你回來，」成王妃喃喃道，「但是述兒，我為你留下了堯國的星火，但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魏亦濤壓在城牆上的手，神經質地顫抖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大堯御前侍衛的命，不是這麼輕賤來的，解綁。」
但他依舊低估了步夷安。
魏亦濤躺在城門前，身下的鮮血靜靜流淌入緊閉的懸門，飛旋的意識里，他在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最後的悠長的嘆息。
「公主說！」萬刀砍在身後，血肉橫飛里他趴在蹀垛上，長聲高呼，「死將與國同殉！死將與國長在！華昌王擋得了她的人，擋不了她的魂，此身化灰，永歸故土！」
堯國，完了。
「鎮國公主！」
那老兵一臉感激，低頭道：「承蒙公主關切，孫大人之前就安排好了小人家小，還給了小人銀兩，公主放心，您進城后，小人馬上離開。您還是快點進城吧。」
「射下孔明燈！射下孔明燈！」魏亦濤看見那三盞燈悠悠飄了過來，紅色的步夷安三個字清晰可見，臉色大變，連連暴吼。
成王妃輕輕俯下臉，神情溫柔，「所以，我不能再去堯國，我不能死在堯國，永難回歸。我要留在最靠近冀北的土地上，拓拔，請你成全我。」
城牆上魏亦濤臉色鐵青，傲然佇立——他親自出手，這個距離誰也躲不過去！誰也來不及代死！
「安……」
成王妃立在山坡上，靜靜注視著堯國城門。
「殿下休得口出狂言。」城樓上走來按劍金甲的男子，「不進堯國，算你識相，堯國大軍不會出關來追殺殿下，殿下還是回去吧。」
砰然一聲，相伴了她多年的絕世名琴，從高塔墜落，跌成粉碎。
病人掙扎而起，殘廢者推開輪椅，女子丟掉繡花匾，書生憤然擲筆。
琴音乍急，濺星火起雷霆，馭飛劍裂穹蒼，舞風雷之杵，攪四海大風，電起、光生、濤漲、雲亂……鐵軍壓國境，萬馬捲煙塵，巍巍高城浩浩雲天，金甲貫日血練長虹，晴空血如雨，平地起波瀾……
當初華昌王再三叮和_圖_書囑，如果不能殺了步夷安，也絕不能讓她進入國境，她對堯國的影響力無可估量，因為堯國朝廷並不是沒有可用的力量，只是一直缺乏主心骨和抗爭的勇氣，一旦步夷安到來，這位永遠高懸在堯國朝廷百姓頭上的精神領袖，哪怕一個從人也沒有，也會立即令天下歸心。
按照孫希出關前的安排，進關之後，會有昔日成王妃屬下前來接應，成王妃在堯國境內的所有屬下，在被華昌王的圍剿過程中，漸漸收縮到了堯國邊界，只等著公主回歸，再圖起事。
「是！」
轟隆一聲，萬斤懸門，隨著他這一拳，轟然落下，城內來得最快的殺手的一柄長劍，已經遞到了那個護衛的胸口，卻被那突然快速落下的懸門壓個正著，懸門那頭一聲慘呼，這頭留下了半截染血的胳膊和一柄長劍。
孩子。
淺淺白灰，伴著滴滴鮮血，灑落城頭，落向堯國土地。
我用我的生命，告訴你。
那短矛速度超越了勁弩飛斧，飛掠而下，帶得四面雪花亂舞，殺氣四溢疾如奔雷，擲矛者膂力強勁，必然是一流高手。
眾人沉默下來，是啊，一個女子，再大能力，也已經不是當年手握重兵權勢滔天的鎮國公主，她現在又能怎樣？
「在進城之前，我還有一絲希望，然而當我發現那個埋伏，再回頭看見大燕城上的動靜，我便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大堯御前侍衛的命，不是這麼輕賤來的，解綁。」
高台下堆了柴火，添加了助燃物，掃盡了積雪，火勢兇猛，幾乎一瞬間就順著樹塔攀援而上，將成王妃卷在了深紅的火焰里。
城頭上魏亦濤最先看見這一幕，震驚之下雙腿一軟，險些栽倒。
重重的一聲，很響，像這整個大地，都被瞬間砸裂。
「呼。」
自慷慨凶暴，轉為低沉凄傷，如靜夜流水嗚咽沉沉，滄海月落，水汽縱橫，一葉孤舟，對影一人，枝頭上的樹葉轉瞬由綠轉黃，枯脆地一折，在風中化為齏粉，落在遠去的人肩頭，城關很遠，從此永在身後。
嫁給你，也是我一生里最大幸運。
「王爺死了。」
「哧！」
堯國的士兵扳不開懸門，只好再次登上城樓，對遠處的成王妃大叫：「殿下，你還是束手就擒吧！你便關起堯國城門又有何用？難道你要將你自己，困死在這兩國之間嗎？」
「攔住他！攔住他！」魏亦濤不知道這人要幹什麼，但直覺絕不能讓他沖近，瘋狂地呼喊自己的親衛隊，「不惜一切代價！攔下他！誰殺了他，賞參將！白銀萬兩！」
「小人石承。」老兵頭垂得更低，「昔年也是公主屬下微末一員，後來淪落到這石界關看守城門，多年來思念公主，一步也沒有離開邊關，未曾想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公主一面……」說著便拭淚。
石承怔在那裡，獃獃望著成王妃，沒想到自己這麼一個微末人物，經過二十年，成王妃竟然還記得這麼清楚。
琴音忽然又一轉。
將骨灰分成兩半，其中一半裝入錦囊，交給身後的一個親信，將成王妃最後托他帶給納蘭述的話轉告了他，並命他立即迴轉，稍後大燕必定開關出來查看，到時候想辦法回歸冀北，找到納蘭述。
他凜然四面張望，然而包括他的士兵在內，每個人的眼光，都滿滿悲憤仇恨，如刀劍出鞘。
幾個巨大的孔明燈悠悠飄了起來，燈上有鮮紅的字，有人喃喃地讀：「步……」
「為公主報仇！」
百姓剎那間沸騰起來。
暴動的人潮舉著亂七八糟的武器撲來，他一翻身，想要跳下城牆。
拓拔在樹塔坍塌的那一瞬間，衝天飛起，掠上最高處，不顧滾熱，手一伸，抽出一截四面微微翹起的金絲墊子。
「魏亦濤。」成王妃瞥他一眼，眼神如視螻蟻，「二十年前你只是個殿前侍衛，一個金瓜都拿不穩，想不到如今也披甲著纓，當上三品武將，真是可喜可賀。」
「軍爺，你這是什麼道理！」人群里有人喊，「我們一沒造反，二沒衝撞官府，三沒殺人放火，我們就在街上站著，也礙著你們？」
她的手指緩緩落了下去，指尖一軟，搭在了腰間衣結上，那裡一個同心環，大婚之夜他親手替她繫上，自此二十年從未解開。
琴聲悠緩，似有令人迷醉的魔力，連城頭守軍，都不自知地放下了手中槍，雙手墊著下巴，撐著槍桿痴痴回想。
這一焚，焚的是堯國天下，是華昌王眼看便要坐上的寶座！
拓拔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百姓抬頭，便看見遠遠的城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高塔，有人正衣袂飄飄，飛身上塔，手中似乎抱著什麼東西。離得遠，看不清那人容貌，只看見白色長衣黑色大氅，在四面茫茫的雪地里一片鮮明。
她將自己的身影，永遠地籠罩在堯國的土地上，自此之後，永無人可以拔去。
十丈、五丈……
這一焚，焚的何止是一個人的生命軀體？
城頭上的士兵都已經看見那一幕，沒人看見成王妃舉刀自裁，只看見她高台之上，撥琴一曲，最後對堯國百姓說了那番話，然後，**於國境城關之前。
穿過短矛的那隻手臂，自然是廢了，拓拔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血流披面，神情猙獰，自始自終，只喊著一句話。
琴音起！
鮮血突突地冒出來，拓拔看不清五官的臉上肌肉都絞扭在一起，霍然迎著一排蹲一排站在城頭那側的箭手們衝過去，一把扯開胸前衣裳。
衣袖一拂，霍然推琴。
城頭上魏亦濤霍然回首，厲喝，「射他！」
「我二小子被征入軍，至今生死不明啊！」
在所有侍衛的跪地相送里，在拓拔的渾身抽搐無聲嚎啕里，她淡淡道，「點火吧。」
拓拔滿身浴血的身影出現在那一側城牆時，底下一陣洶湧的歡呼。
成王妃昔年名動堯國乃至天下，不僅在於其勇氣卓絕，還在於其智慧超人，她有著超群的記憶力和感知力，經過的人和事，很難忘記。
「堯國水深火熱，夷安何忍操琴！」成王妃用上全部內力的聲音，聲傳數里，「此琴『青崖』，自今日永絕。」
兩邊城上的人都詫異地看著——是要生火取暖嗎？可是那也不必砍這麼多樹啊。
「步夷安……」人們將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嘴裏咀嚼幾遍，驀然眼睛一亮，驚呼，「步夷安！」
華昌王還真沒敢小覷昔年的鐵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