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一時，萬鑫榮便轉到了徐元佐座位前，拿了印章在稿紙上百余字的地方蓋了印。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觀心察人之術被廢棄多半，竟然不知道鄭岳此刻所想，看來還是有待增廣閱歷，尤其要多接觸些城府深重的官員。

這話卻是對徐元佐說的。

「老爺明鑒！」禮房書吏連忙示意縣學教諭上前，給他也看了這卷子。

「依定製，學署教官不可閱卷，你可是收了他的好處！」鄭岳冷聲道。

最最凄慘的就是「讀死書」。這種人非但在後世被人恥笑，在時下也是儒士們最最看不起的人。

徐元佐此刻哪裡還會不明白，分明是鄭岳安排了演員，要演一出《內舉不避親，慷慨給案首》的戲碼！

老教諭是個舉人，年過六十，耳聾眼花，看情形是熬不到升知縣的一天了。雖然是不入流，但好歹也是學官，老教諭上前，接過文章，原本呼哧如風箱的呼吸聲頓時激烈起來，赫然成了——大！風！箱！

「元佐，既然眾人都在為你求情，也虧得你今日這篇作文大有長進，我便先取了你。」鄭岳道：「不過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出來，你這案首怕也保不住。」

如果「死讀書」變成「讀書死」，勉強能落個好學的www.hetubook.com.com名頭，但鑿壁偷光懸樑刺股諸前輩專美於前，怕連個烈士牌坊都撈不著。

鄭岳暗中懷疑，還是道：「去提來。」

徐元佐不由暗罵。

「縣尊！區區正發現了一篇極佳的文章。怕是金殿唱名亦無不可！」禮書聲音洪亮，雖是對縣尊說話。卻讓大半個考場都聽見了。

既然是戲碼，那就貴在一波三折啊！

徐元佐裝出一副懵懂的模樣：「啊？敢請指教……」

徐元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那如何是好？」

儒者可以殺身成仁、全節而死，焉能無能餓死！

這些人並不能再回座位，只等在門口，等積滿了十個人，衙役才會大開龍門，放他們出去，謂之放牌。

鄭岳也是穩得住的，沉聲道：「喻書吏，考場之中，慎言！」

你一人無能，誣及天下儒生，罪莫大焉！

雖然沒有法律效力，但估計那可憐的春秋義士會當真不敢再下場考試。

四百余字的文章。只半個時辰便在稿紙上寫就，然後假模假樣地塗塗改改，再用館閣真書謄抄到答捲紙上。

又過了一會兒，禮房書吏也過來了，斜著眼睛先看徐元佐，再看紙上文章。看了又看，看得徐元佐臉上和-圖-書發麻，渾身上下像是有蟲子在爬，只是怕犯了考規才忍住沒有說話。

「此文讀來令人神清氣爽，絲絲入扣，乃是以古文入時文的典範。更難得是典故樸素，鍊字精準，博雅洪範，真箇是拿到金鑾殿也能搏一搏的好文啊！」老教諭放下卷子，朝前湊了湊：「縣尊，這卷子若是不發紅案，天下讀書人都會為之哭訴啊！」

「你且等開了龍門就先出去吧。」鄭岳道。

「這文章，只是尋常。」鄭岳輕輕將文章往案上一推。

「唉！」鄭岳突然長嘆一聲：「真是磨人！我早跟你說，今次不要入場吧？如今你倒說說是取還是不取？」

咳咳，且翻開歷代程墨，哪一篇不是言之有物，精妙闡述自己對政治、文化、學術的理解？

徐元佐自從用了四角號碼這麼高端的金手指，背書速度不快，但是勝在準確率高。何況文章必有韻律，上下皆成文義，所以默寫出來更不會錯。

徐元佐混在這群人中出去時，唇上還帶著粉屑。

徐元佐連忙正色道：「一切但憑恩師公斷！」

只見禮房書吏突然撫掌蹴地，引來眾人側目。

「童子試的文章日後都會在府、縣學之中刊行，到時候外人不知所以，見你這般好卷hｔｔｐs://wwｗ•ｈeｔubｏｏｋ.com.cｏm子都黜落了，而入學的沒一個比你更好的，這叫士林如何評說縣尊？若是知道內情的，說縣尊清廉操守堪比古人，然後背地裡卻要說：縣尊這是為了自己名聲而不顧進賢進才的大節！更有不知道的，恐怕還會以為縣尊沒有識人之能呢！」

徐元佐心中一顫：這是粉是黑？一時難辨，且聞其言，觀其行再說。

「老爺，國朝既然以文章取士，這等文章怎能讓他遺珠在野。」喻書吏又道：「若是叫士林得聞，豈非污了老爺的名聲？」

徐元佐看得入神，竟忘了起筆作文。直到那人被拖了下去，一會兒工夫便傳來噼啪地荊條打肉之聲，他才猛然想起：哎呀，可別把老師改過的文章忘了！

徐元佐收拾心情，躬身告退，回座位里收拾東西，坐著吃攢盒裡的點心。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才有人陸陸續續交卷。

喻書吏卻不壓低聲音。只道：「老爺只需將甲字五八六號考生的卷子提來，一看可知。」

徐元佐輕輕打了個躬，跟著兩人走了。

大明律里的確有禁止考試的條款，不過那是針對科場舞弊，以及因為別的犯罪事實被剝奪功名。至於鄭岳現在這個懲罰，屬於氣頭上一時沒管住嘴。

據說ｍ•hｅtｕbｏｏｋ•ｃoｍ.ｃoｍ這種作弊法遠多過買「關節字眼」和收買主考官，可見官員的操守的確比吏員要強太多。起碼收買成本就要高出許多。

——你是來逗我的？

「豈敢！」老教諭連忙躬身，道：「屬下只是以儒學之身，說句公道話罷了。」

「恩師，學生年紀還小，讀書不穩，若是僥倖過了，恐怕日後讀書更加浮躁。」徐元佐頓了頓：「說好這次只是來觀場，並非想中，請老師黜落吧。」

可見普法工作是多麼地重要！

喻書吏連忙叫道：「啊！原來竟是縣尊高足！名師出高徒，誠不我欺。」他走到徐元佐面前：「世兄，你誤矣！」

萬鑫榮朝前一蹚，一個深深的躬幾乎到地：「老爺，取了吧！」

那老教諭福至心臨：「老爺，此卷非案首不可！」

徐元佐從讀書到下場考試，寫過的八股文只有一篇。正是：「子使漆雕開仕」。只是考場中當然不能用自己寫的，而得用老師一個字一個字改過的版本。

因為鄭岳早就有心要多送些人去府試，所以取中的要比黜落的多一些。

立刻有兩個胥吏跟了喻書吏出來，走到徐元佐面前，打了躬。道：「公子，主考傳喚。」說罷，又替他取了卷子。

後人都說八股取士取的是書獃子，這若是真和_圖_書的，恐怕大明也撐不到萬曆朝了。

鄭岳的隨堂立在北三間的西間，儀容威嚴，見了徐元佐，又看了喻書吏遞上來的卷子，面色始終不變。

科場舞弊中有一招十分常見，便是交卷時用買通的關節換上槍手的卷子。自從稿紙用印，答卷和稿紙內容不一，便容易查出弊情了。

鄭岳聽了又氣又惱：「現在聽來，你這腐生，全不明白聖人教誨！來人，將他重笞五十，叉出場去，禁他終身下場！」

他們之中有的破題能夠抓人，鄭岳便當場閱卷，給個「中」或是「不中」的准信。若是可進可出，則再面試兩句，也有中的，也有黜落的。

時人在八股上耗費精神不假，只需看看明人筆記，就會發現他們非但專精八股，同樣也專精各種花樣作死和吃喝玩樂呀！

「死讀書」的目的是「通經致用」。用儒家哲學來利益蒼生，維護秩序，這點與後世政黨並無二致——只是哲學的內容換了換罷。

萬鑫榮在一旁看著喻泰做戲，心中吃味，暗道：真要想不取有什麼好麻煩的，污了卷子一了百了！對了，怎能讓那廝占足了好處？

喻泰見萬鑫榮出來摘桃子，也連忙躬身到地：「老爺，取了吧！怎能叫得案首的卷子黜落！」

徐元佐只是深深垂下頭，以免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