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徐元佐繼續道：「他是個以國法朝綱為性命的人，然而他既然能極孝于親，必然也是個感情充沛的人。之所以給人留下了不近人情的印象，一者是因為他的自卑，一者是因為他的自傲。而後者也是源於前者。」

「看來你並不認同。」徐階悠悠道。

這也是歷史標準版本。

「孫兒曾好奇海剛峰的家族，略加察訪才知道，他先祖曾是從龍之臣，任廣州左衛指揮使。三代仕宦人家，叔伯之中有一省監察，余者皆中舉人，乃是瓊州府數一數二的門第。然而其父英年早逝，不過一介廩生。他與母親相依為命，憑几十畝祖產度日。這是他最早種下自卑的根子所在。」

——雖然讀書只考出舉人，但是我忠心王事呀！

這便是海瑞一次次的心理蛻變。他可以不畏人言，不在意同僚的看法、排擠。正是因為他給自己穿上了厚厚的盔甲——真正自信的人，是不屑於這種自我保護的。

不過這句話的和圖書殺傷力的確不小。從文學性而言，朗朗上口，前句點出「罷相」，后句用個「逐」字。前句將徐階踩入泥地之中，后句卻將他的能力抬到九天之上。這一貶一揚，造成的反差何其之大！

徐階對於皇帝的冷淡並不介意，大明第一難對付的皇帝他都熬下來了，還怕什麼？

徐元佐知道徐階這仍是考校，不是問計，頓了頓，道：「孫兒冒昧揣測大父的做法：大父想來會守田自污，趕走海瑞，以此證明海瑞的確是剛正不阿，自己也的確不曾結黨吧。」

「劣處呢？」徐階問道。

「所以他不會不記得大父的恩義，但他已經無法用『通融』來保全這份恩義了。」徐元佐最終總結道。

徐元佐由此分析。海瑞並非不近人情，而是格外渴望人情。

後世有人說海瑞對母親的孝順是愚孝和變態地戀母，其實也正是外部環境的擠壓，使海瑞格外需要母親這個情感避風港。

何況這和-圖-書還是自家人的模擬題。

徐階宦海沉浮，越是刺|激的話、揪心的事，就越是沉得住氣。

徐階暗暗一嘆：將徐元佐引入徐家，好讓他張開雙翅，翱翔高飛，也是無意間做了一樁功德。

——十余年呆傻愚笨，一飛衝天，這哪裡是真的呆傻愚笨？這分明是因為旁人都無法立在他的高度。

如此刨根溯源，從幼年時候開始挖一個人的成長經歷，並分析其後數十年的心路發展，判斷此人的性格，推測處事原則……這份心力恐怕也是古今罕見吧！

徐階微微一笑：「這便是天賦之才，能像你這般想的。終究是極少人。」

徐元佐低了低頭：「規勸。規勸不成未必不會施加壓力，終究是要大父帶頭退田。」這是歷史上的答案，結論只給一分，還得加上推導過程。

而且海瑞四歲喪父，正是離開嬰兒期，從被動的學習階段進入主動的學習階段，即性器期的關鍵時期。在缺乏父親角色制約的和-圖-書情況下，幼兒容易放大俄狄浦斯情節。在成年後往往表現為戀母，以及暴力傾向——並非膚淺地喜歡打架，拒絕溝通，缺乏耐心，頑固執拗地堅持己見，剛愎自用，諸如此類都是內心暴力傾向的表現。

徐元佐心中暗道。

傳統而言，貧賤不能移，越是家貧越要爭氣，這本身就是基於自卑而產生的自我鼓勵。

——看來是答對了。

徐階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方才睜開：「你若是為官，在朝可以入閣，在野足以封疆了。」

沒想到過繼來的這個族孫，竟然也是天才，而且可能更為天才，這真是他致仕之後的最大慰藉了。

「自卑？」

「孫兒看來，大父替海瑞背個黑鍋，保全他剛正不阿的名聲。優勢在於海瑞名聲無損，日後這枚棋子能夠發揮的作用更大。而大父自污，也足以表明不再復起之志。」

這種自我鼓勵到了後期，就誕生了自傲。

——雖然家裡窮，但是我讀書努力啊hetubook.com.com！

徐階本身就是天才，然而他的天才不過就是過目不忘，悟性極高，少年老成，遠超同儕……也因此他總是覺得子孫無能。遠不如他在同年齡時候的表現。然而天才多數是變異，很少有遺傳，這也成了徐階的遺憾。

「你以為，海剛峰會如何自處。」徐階問道。

再從歷史上看：徐階當國時候的種種善政，有多少能夠一句話總結出來？偏偏這句話有力地總結了一個歷史事實：罷相逐風憲。非但作用目今，更能遺臭萬年，將徐階牢牢定在權相|奸相的恥辱柱上。

「既然你已經看透了海剛峰此人，也知道他會如何做。那麼我家該如何應對呢？」徐階問道。

徐元佐敏銳地捕捉到了徐階的反應，尷尬道：「是孫兒說得太瑣碎了么？以前看《三國演義》，只覺得諸葛孔明動輒便說：亮觀此人如何如何，必如何如何……真是心頭髮癢，恨不得將他拽出來問問：你到底是從哪裡觀出來的。」

家族顯赫，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戚都是豪富，而自己卻只有一個寡母，幾十畝田土。雖然度日讀書都不成問題，但是看看富裕的親戚，難免會心生卑怯。

更可怕的是，徐階沒有辦法為徐元佐找到一個模板。甚至他自己都不是這樣的人。無論從環境還是血脈，都找不到這份心力、眼光、思維的來源。那豈不是天授之才？

徐階這回真是被徐元佐驚嚇到了。

從政治上來說：首先點明徐階你是居家罷相，「罷」字說明什麼？說明你有罪啊！而逐朝廷風憲是什麼行徑？只有居心叵測之輩才不敢不願不能接受朝廷監督。已經是有罪之身，而又居心叵測，這種權奸不該殺么！

這就是八股文鍛鍊出來的段子手，絕非逗你玩，而是要從當世未來、朝堂江湖，全方位無死角地碾殺你！

——雖然行政能力平平，但是我剛正廉明堅持祖制，道德上無懈可擊呀！

「恕孫兒直言……」徐元佐吞了口口水，「只怕言官一句：『居家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