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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榮華

作者: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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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帝王業 第三百九十二章 母儀天下,富貴榮華

第六卷 帝王業

第三百九十二章 母儀天下,富貴榮華

正月二十一日,庶人陳樺矯詔宣仁宗入宮,后閉門不納。偽使歸,后乃召婢僕,曰:「事急,無累爾等。」盡遣出府,與侍衛厲兵秣馬,以待事變。庶人陳樺遣吏部尚書夏守義宣召,且命金吾左右衛圍趙王府。夏守義入府,后痛陳利害,言必為矯詔。夜,庶人陳樺命顧振攻趙王府。后與燕王妃焚府徑出,血戰長街,京師震動。自正月二十一日至三月二十日,后與燕王妃匿於京師,聯絡中外,見吏部尚書夏守義,出太祖所賜御筆「全」字斗方,以內藏太祖密詔示之。太宗反正,後有力焉。
「瓊華島乃是在太液池中堆土為山造成的,四面都是青石鋪就的平地,若是水蛇還說得通,這菜花蛇若不是有人不慎帶入,抑或是心懷叵測,怎麼會在這瓊華島上出沒?」陳曦的語氣突然轉厲,見再無人敢辯解一句,他便冷冷地說道,「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如今父皇母后尚未離島,爾等立時先將萬歲山左近好好搜索一遍,休要再出此等差錯。羅玘,你記著去對內官監說,從今往後,把瓊華島以及萬歲山上各處分成片,讓他們各自抓鬮認領。日後若再出了事情,自有相應的人承擔罪責。」
見陳曦站在窗前看得專註,章晗不禁有些驚奇。她擺擺手示意陳皎不要做聲,便也悄悄走了過去。只掃了一眼那捲子上的字跡,她就不禁眼睛一亮。她幼年習字,顧夫人請來的先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別的,就是讓她識帖。古今中外的名人法帖她都看過摹本,因而,此刻看到這分明源自東晉衛夫人風骨的字樣,她自然而然為之動容。
羅氏的臉上一下子變得蒼白一片。想起前任都指揮使確實是沒有帶妻子兒女在身邊,她那時候不曾多想,可如今丈夫道出了其中原委,她怎會不明白這就是朝廷規矩!盯著趙破軍好一會兒,她才咬咬牙說道:「既然如此,把大郎二郎送回京就行了,我這個當娘的無能,不能教導他們什麼,想來睢陽侯和世子總會幫忙管教!我在這兒陪著老爺,哪怕是十年二十年!」
特意騰出來作為考試的中書房中,親自監考的秋韻從一個個應考宮人的身邊走過,間或在那些墨跡淋漓的卷子上掃一眼。她跟著章晗已經快二十年了,當年不過粗通文墨,但後來耳濡目染,不但寫得一手好字,四書五經和不少史書也都通讀過,至於聽陳善昭和章晗說話時的那些前朝軼事,就更加不用說了。因而,只瞧著那些宮人的字跡,她便能約摸明白這些人水準如何。
他突然緊緊攥住了章晗手腕上那個從不褪下的那個白玉鐲子,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我這個當初入質京城的書呆皇孫成了皇帝,如今,該換你這個寄人籬下的名門養女成為皇后了。」
然而,當他到了門口之際,卻聽到背後傳來了妻子的聲音:「只要凱兒和汶兒留京,朝臣們想必不會在乎我一個婦道人家!老爺就算送了我回京,我也一定會上書求著回來的!」
只有章晗知道陳善昭並不是為了博取文武群臣天下軍民的稱頌,自打帝后崩逝之後,她就注意到陳善昭在人前雖是打起精神,人後的言語卻少了許多,常常一個人默默坐在書桌後頭發獃。儘管陳栐和傅氏不但是父母,更是君上,但于早年獨自留在京城多年的陳善昭來說,對於親情原本就格外看重。想當初太祖皇帝崩逝,對於其便是重重的打擊,如今陳栐和傅氏同時崩殂,對於他這個做兒子的自然更是莫大的衝擊。因而,當陳善昭移居乾清宮這一日,前後內侍宮人忙碌一片的時候,她便悄然來到了東暖閣,又讓秋韻親自守在了外面。
看著這個只帶了三五心腹進入五城兵馬司,十幾年間把幾個原本遠遠及不上府衙縣衙,只用來維持治安的衙門整治成了如今光景的男人突然成了獃頭鵝,飛花不禁撲哧一笑,隨即便似笑非笑地說道:「只要我答應了,提親的事情不過是過場。不過現在你可以說明白了,你今兒個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原本這事兒只和那些勛臣官宦人家有關,可也不知道是哪兒傳出來的風,說是皇後娘娘在人前提過一句,選妃只看品格性情,容顏端正即可,家世如何並不在第一等。一時間,哪怕只是尋常舉人秀才,抑或是身家清白的富戶,也都有些躍躍欲試。於是,這一天放會試杏榜的時候,榜下人等忙著張望上頭取中貢士名次的時候,也都在交頭接耳議論著那位即將選妃大婚的皇太子。
「張姑姑也是的,既然舉薦了你這樣的人來,也不格外知會一聲。」章晗笑著對張茹說了一句,隨即才饒有興緻地看著齊曉問道,「看你那一手字,想來臨的是晉衛夫人的帖子,是長輩的意思,還是你自己選的?」
父親齊九章既受嘉獎,齊曉心頭大石落地,早就把茶攤偶遇的路人竟是當今太子的那點尷尬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皇后破例授予六品宮官,她自然知道那是為了什麼。都說皇后精通經史,昔日當今天子還是趙王世子的時候,就對其很是倚重,更不要說還極得太祖皇帝的心。相比之下,她那點微薄見識算得了什麼?可是,齊家本就人丁單薄,父親又是那樣不管不顧得罪人的性子,她想藏拙卻還是被人逼上梁山,如今若不能在皇後面前盡心竭力,怎麼對得起這個司正的名頭?
「遵令!」
「會試榜單雖說已經出了,但你們看著些動靜,有什麼消息稟報給我。」
「姐,那會不會真的被人找到爹頭上吧……」
「若是依照卿等之意,宮中內侍勾連外臣徇私枉法貪墨無數,朕就應該放任不管,乃至於讓宮中烏煙瘴氣一片?宮中事務本就是皇后職權,女官六局一司更是太祖皇帝的祖制,只是其後式微,職權漸漸為宦官所奪,如今宮正司不過做了分內事,何來所謂干政?朕從不禁言官言事,但卻絕不容所謂風聞奏事!從今往後,但凡科道言官,每年另行考察。每折言之有物能推行的,一年若有三折,記卓異,不能推行卻還中肯的,一年若有五折,記中平,捕風捉影危言聳聽的,一年但每折雞毛蒜皮言之無物,則記不堪。三年若年年不堪,降等!」
「蛇!」
那幾乎是整齊劃一的聲音,還有兩張彼此酷似的臉,趙破軍這個成日忙於公務的父親都常常分不清楚這雙胞胎兄弟誰是誰。盯著老老實實垂手而立的兄弟倆看了好一會兒,他這才板著臉沉聲問道:「今天的文課和武課都做完了?」
面對父皇的這個問題,陳曦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父皇自然是怕皇族子弟和朝堂文武從此不思進取!皇族子弟出生就是宗室,及冠成婚之後就會封王賜爵,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卻只是個虛名,相當於只是養著,虛耗錢糧只在其次,不能使其有效力之道,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而勛貴子弟落地就安享富貴榮華,到了年紀便封爵,與其練出一身好武藝去戰場上搏殺,或許還會如同威寧侯那般出岔子,還不如樂得輕鬆。至於文官們,當了官有了出身,那些經史也好,修德也罷,忘在腦後只想著撈錢的不在少數,若不能嚴加考核,苦的是百姓而已!」
章晗笑了笑,心裏卻知道張茹只說對了一半。陳皎是面熱心冷,對於不在乎的人完全不放在心上。而陳曦……年少時倒是面冷心熱,如今卻是藏得越發深了。看著陳皎和陳臚下山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剛剛那條蛇。
而當舒恬送了喝過喜酒的陳曦和陳皎出門之際,陳曦卻停步對舒恬說道:「我來時父皇特意讓我捎帶一句話,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舒氏一族歷經多番變故,如今終於安定了下來,今後如何,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事出不過三日,朝中一片嘩然之際,宮正司就已經上交了一份羅列著十余內侍總共不下二三十條罪名的詳細摺子,而陳善昭更是吩咐將這一奏摺傳抄五府六部內閣都察院大理寺等各緊要衙門。即便是最初對於宮正司興師動眾牽連無數大為不滿的朝官們,當從頭到尾看清楚這一份清單似的奏摺時,也一時都大為震驚,同時又躊躇了起來。
這突然一聲讓陳善昭和陳榕同時為之色變。
出了乾清門,陳曦一個人緩步在前,幾個東宮內侍都遠遠跟在後頭,誰也不敢出聲。然而,陳曦正要踏入謹身殿後東側的小門之際,突然停住了腳步,隨即轉身說道:「去坤寧宮。」
「如果是一輩子呢?」看見羅氏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趙破軍方才背轉身走到了門口,「別想這麼多了,此事是規矩,沒有商量的餘地。」
如今的她可以掌控張昌邕的生死,張琪這個女兒對父親也沒多少情分,但與其逼人太甚,還不如讓那個趨炎附勢卑鄙無恥的男人心驚膽戰地活著!
張茹頓時嚇了一跳,她忍不住先去看了正相談甚歡的陳善昭和陳榕一眼,一時連敬稱都忘了:「你怎麼生出這主意?」
父皇和母后琴瑟和諧伉儷情深,一改歷朝歷代幾乎都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習慣,父皇這一生一世,就只有母后一個人,而母后先後為父皇生了五個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我曾經看見白髮蒼蒼的他們彼此相攜走在御花園中,燦爛的日光照在他們不再有光澤的頭髮上,斑駁的樹葉陰影映在了他們不再白皙細膩的臉上,可我卻依舊能從他們身上看到那種無法作偽的舒心愜意。而那種祥和寧靜的氣氛,當他們先後走了之後,彷彿刻骨銘心一般,甚至在我的夢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現。
番外六 晨曦(二)
「父皇的性子,甚至不願意讓我和三哥呆在京城為他守足三年,最後一刻都趕了我們走,你去為他守陵,只怕他還要責怪你矯情。」陳善睿眉頭一挑,當即停住腳步看著馬城說道,「你如果願意,我去和皇兄說,調了你一塊去雲南!」
想到長嫂原本就是最為縝密的人,陳善睿一時無話。送馬城出去的路上,他突然開口問道:「皇兄對你有何安排?」
「靠窗那邊正數第四個看上去歲數還小,她是怎麼回事?」
外頭那人竟然是前兩日自己出宮去見家人,在杏榜之下把弟弟齊鳴拎出來之際,在茶攤上遇到的那個少年公子!虧她那天還對弟弟說,人家沒帶綸巾,肯定不是應考的舉子,於是恨鐵不成鋼地把弟弟給訓斥了一頓,如今可好,人家不是舉子卻是太子,這身份更要命,且不知道自己說的話給人聽去了沒有!
「父皇。」
萬歲山上,俯瞰下頭巍峨宮城的章晗亦是若有所思。突然,她彷彿漫不經心似的對淄王妃張茹說道:「十七嬸,你說倘若讓晨旭自己挑一挑他的太子妃,如何?」
番外六 晨曦(八)
本能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后,陳曦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打定了主意。父皇不說,他自己又想不通,那便索性再聽聽當事人的說法!
陳曦倏然轉頭喝了一句,可見妹妹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知道他板著臉能嚇倒很多人,包括兩個弟弟,可偏偏對付不了陳皎,他只能又轉回了頭去,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平靜的水面發獃。
「有他們進京的時候。」趙破軍突然打斷了妻子的話,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打算下個月送你們入京。」
陳曦聚精會神看著榜單,很快發現了自己有些印象的幾個名字。今科會試是父皇即位之後的第一次會試,因太宗皇帝在世時常常北巡或是親征,連三年一次的會試也變得不那麼規律了起來,而其後登基的父皇卻是以愛書如痴,更親率大儒們編撰了盛世大典而聞名天下,所以這次會試也格外受到注重,外頭州縣官為了自己屬地的才子,甚至不惜在奏摺上為這些傑出人士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看在眼中的他自然一一都記了下來。
他這一看摺子,就從上午一直看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是草草吃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讓陳曦立時收回了突然不著邊際的思緒。他放下了筆,沉聲問道:「進來吧。」
果然,不一會兒,來的不單單是陳皎,還有奉了她懿旨陪著陳皎一塊讀資治通鑒的齊曉。屏退了人下去,她便看著陳皎說道:「明月,你從年初開始讀資治通鑒,現在讀了多少?」
「好!」
番外三 衣帶漸寬終不悔(下)
「年紀大的人,這些年輕時喜歡的顏色再也壓不住了。」王夫人側頭瞧了一眼同樣不再年輕的女兒,眉頭一挑笑了笑,「你從前還不是愛大紅的?可現在寶藍的天青的秋香色的,什麼素淡穿什麼,這會兒倒勸說起我來了。」
直到背後腳步聲漸漸遠去,趙破軍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竟是往前又走了幾步。儘管他的步子很穩,但因為已經無限接近了那懸崖的邊緣,他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幾個護衛中間,有人發出了難以抑制的輕聲低呼。然而,這些年出生入死,差之毫厘的死亡已經見證了無數次,他自然不會去理這些,只是負手站在那高達千尺的峭壁邊緣,遠遠朝大海的那一頭看了過去。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曦頓時眼神一凝,見齊曉襝衽行禮轉身便要走,他突然再次開口問道:「齊司正,都說人言可畏,你小小年紀就不怕嗎?」
作為當初行宮的西苑,如今經過多年修葺,已經是一片皇家氣象。太液池和瓊華島上春意盎然,陳善昭和陳榕一前一後走在瓊華島上最高的萬歲山上,突然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後頭攙扶著章晗的陳曦和陳皎,以及攙扶著張茹的淄王世子陳臚,突然對陳榕笑道:「十七叔,看著晨旭和你家世子,彷彿就看到了咱們當年的樣子。聽說你家世子和你一個脾氣,也是愛書如命?」
「老爺!」
夏去冬來,儘管身在南京的衛國公顧長風和王夫人,嘉興大長公主和駙馬顧鎮全都寫了信來,或詢問或寬慰,但隨著平緬之戰漸漸順利,顧銘仍然一直都沒有下落,別說朝中上下的官員們,就連宮中帝后說起此事的時候也都覺得顧銘能夠回來的希望渺茫。只有顧信在每日咬牙習文練武的同時,對於關於父親的字眼極其敏感,但凡聽到家中人議論顧銘的死訊就會大發雷霆。而尚未能夠明白這些事情的顧佶,則是日日被張琪帶在身邊,親自教著他念詩認字,思念爹爹的心思彷彿漸漸淡了。
這種亂世之中赤|裸裸適者生存不容走錯一步的哲學,聽得顧鈺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去問已經故去多年的父親當年得知那一連串訊息的時候,可曾有過悲傷憤怒痛苦,她只知道時至今日,世人看見的只有顧家的風光無二人丁興旺。
這一次,他仍然連話都沒說完就被舒僉打斷了:「那可不是正好?舒家如今的情形,也配不上什麼世家豪門書香門第,至於小戶人家的女子,將來若知道咱們家的情形,不是惶惶不可終日,就是一時嘴碎壞了大事。皇后對你有恩,那姑娘又武藝高強,正是良配,你有什麼資格挑剔人家的出身?」
儘管此前憂切丈夫安危,但真的當噩訊傳來,朝中更是風雲突變的時候,張琪卻在女兒顧儀再次回來探望之際呈現出少有的冷靜。面對顧儀讓她進宮去見皇后的建議,她幾乎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言官之中有清正耿直的,但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睢陽侯和世子有貨真價實的軍功,如今皇上即位,他們作為外戚全都回了朝,不再在外領兵,即便如此仍然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你身為章家的媳婦,如今這種時候就不要再回家來了!這不但是為了你爹和我,也是為了你的夫家!至於面見皇后,消息未曾確證,我入宮何益?消息若是確證,你爹便背著喪師之罪,我一個罪婦更不當入宮!總而言之,家裡有我在,你一個出嫁女,不要再理會這些事!」
羅氏是北平人,當年初建奴兒干衛,方才隨父母一同遷到了這裏,做夢也想回到如今升格為京城的北平,聞言頓時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但下一刻就意識到了丈夫話中有話,慌忙問道:「那老爺你呢?」
章晗不禁更加訝異了起來,這時候,一直都只是默立在旁邊的陳曦方才開口說道:「母后,齊九章是江西人,多年前考中舉人便不再應試,只在家鄉開了一間小書院教書。此人為人嚴厲不苟言笑,授課精良,但對學生極其嚴厲,貧家子弟往往不受束脩就學,富家子弟稍有倦怠則立時逐出,因而一直清貧得很。北監高祭酒與其同鄉,因其聲名而延請到北監為繩愆廳監丞,一時北監風氣肅然。說來,正八品的職銜對他是委屈了。」
陳善睿頓時愣住了。許久,他才緩步上前,輕輕用手摩挲著那些依舊光彩照人的衣衫,眼前彷彿浮現出了父皇穿著這些衣裳的那一幕,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良久,他突然睜開眼睛問道:「說起來,怎麼皇嫂還是稱皇妃殿下?皇兄即位已經有這麼些天,也該冊封皇后了。」
「你這是給朕戴高帽子呢!」陳善昭挑了挑眉,隨即漫不經心地說道,「錦衣衛也好,金吾左衛也罷,事實證明,監察官員的事情他們頂多做好了一小半,還有一多半都放在了以權謀私上頭。所以,太祖皇帝方才殺了滕青,廢了錦衣衛;而太宗皇帝震怒之下,也同樣棄了杜中。但是,官員不可無人監察,都察院的十三道監察御史固然盯著,可依舊沒那麼眼利,更何況難保私心。所以,偵緝和刑獄要分開。也就是如同此次宮正司的案子,查是宮正司查的,證據都是秋韻領銜,這三年多的功夫一樣一樣搜羅起來的,但真正審的時候,卻是內官監御用監等幾個要緊衙門朕和你母后信得過的那幾個人,一塊看審!」
離開茶攤之後,陳曦走了不多遠,自有兩個隨從護持了上來。兩人都是從他冊封皇太孫之前,就跟著他的人,因而他略一思忖便徑直吩咐道:「走吧。」
陳曦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本打算回頭去看上一眼,可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耐著性子再聽聽姐弟倆還會接著說些什麼。果然,接下來,那顯然年少氣盛的弟弟頓時按捺不住了。
和從前太宗皇帝和當今皇帝住的時候相比,如今的東宮就顯得寬敞多了。陳曦尚未成婚,素來都住在春和殿西暖閣中,後院麗正殿大多數時候幾乎都空著。而他的乳母岳媽媽和幾個保母,早在當年他十一二歲的時候,仁孝皇后傅氏就都分別賜金遣了出去,眼下身邊就只有幾個跟了多年的宮人內侍而已,大多是三十開外,只有兩個比他大上三四歲的心腹內侍。即便是這些按理該時時隨侍在側的人,當他進書房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能跟進去。
陳曦看著父親那躊躇不定的表情,突然撩起袍子跪了下來,鄭重其事地說道:「父母在,不遠遊,但兒臣身為儲君,于天下所知卻依舊不夠。父皇在兒臣這年紀的時候,非但得太祖皇帝嘉獎,而且所作所為常為時人稱讚,而如今別人贊兒臣,不過是因為兒臣是東宮儲君。請父皇允準兒臣所請!」
聽了此語,趙破軍腳步一滯,當出了屋子來到清冷的外頭時,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女真人和蒙古人儘管早已不是當年幾乎席捲天下時的勢頭了,但為了以防萬一,陳善昭仍是授意他建寺興佛,更是從京城挑了兩個德高望重的高僧,預備永寧寺齊備之後便把人派過來。而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這輩子能否完成還是未知數。
「那我難道去求皇上或是皇後娘娘……」
「回稟呂姑姑,她姓齊名曉,是年紀小,今年才十五。她不是小選入宮的,此前皇后新提拔了六尚和您作為女官之首,又設了宮學,可宮中識文斷字的本來就少,您和張尚宮閔尚儀又不可能把時間耗費在教導下頭宮人上頭,再加上男女授受不親,若是挑揀那些有些才學的宦官,卻又是犯忌諱的。所以,後來還是張尚宮舉薦了幾個人,她便是其中一個。」
終於是來了!
不由分說攆走了顧儀,張琪立時讓人封閉了威寧侯府,除非採買不得外出,自己也一改從前甚少過問長子文武課的習慣,連日親自督導顧信讀書練武。快八歲的顧信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府里風雨飄搖的架勢他又怎麼會覺察不出來。在母親的眼皮子底下忍了整整五天,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一日當丫頭退下去的時候,他扔下筆就嚷嚷道:「娘,爹如今生死不明,朝中還有人給他身上潑髒水,您別只顧著我,爹如果有事,咱們家頂樑柱就塌了!」
吉事歸吉事,好事的非議的自然也不會沒有,然而,當陳善昭在朝堂上當眾嘉賞了北監上下所有學官,更親至北監之中召見學子,御筆親題了好幾處的匾額之後,這種質疑的聲音就都無影無蹤了。天子分明是在給北監造勢撐腰,誰還會真的腦袋糊塗了硬要頂風而上?就連會試放榜日那小小風波,也在五城兵馬司的選擇性無視之下,並沒有泛出多少水花。
番外六 晨曦(九)
如此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他幾乎沒注意到不遠處迎面而來的那一行人,而直到後頭一個心腹內侍低聲提醒了好幾次,他才猛然抬頭,一看到是背著手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父親,他立時慌忙打躬行禮。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聽乳母說過,我降生的前後,正是大齊朝最最艱難的時刻。
別人常常說,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因為皇后是會被廢的,而皇太后卻有親生兒子坐在皇位上,因而穩若泰山再無後顧之憂。我曾經把這話當成笑話說給母后聽,卻引來了母后的大笑。母后對我說,那是因為古往今來,從來就沒有父皇這樣的皇帝,每一個皇后都要把自己的丈夫分給別人,又要憂心沒有兒子,有了兒子又要憂心是否有人會和自己的兒子爭位,那種朝不保夕的感覺,自然不如當個守寡的皇太後來得自在。我那時候聽了只是敬服父皇,可當父皇過世之後不到一年,母后便彷彿油盡燈枯一般,隨之病重離去,我方才明白,真正相依相守,情深意重的夫妻,當其中一個不在的時候,另一個也許會如同繁華散盡的鮮花一般衰敗下去。
當王夫人在晚輩們如同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到正堂金戈堂之外,看著那一簇簇璀璨綻放在夜空中的煙花時,她的眼前卻依稀浮現出了自己當年大紅嫁衣頭頂大紅蓋頭步入顧家的場景,依稀浮現出了洞房花燭夜被人挑開蓋頭的羞澀面容。
「那是自然!」滿口答應的羅淮恩立時叫來幾個隨從的天策衛軍士,眼見他們牽了馬來,少了一臂的顧銘一如從前那般乾淨利落地躍上馬背,繼而一抖韁繩疾馳了出去,他盯著那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才輕嘆了一聲,「到底是將門虎子,皇上沒看錯人!」
腦海中只是掠過了那個嫌惡的名字,章晗便點頭說道:「既如此,我就讓秋韻去放手做了。」
這麼多年過去,王夫人早就不在乎旁人那些或敬服或艷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了。坐在玻璃大妝台前看著裡頭那滿頭銀絲的自己,她擺手制止了要往上頭插那支紅寶石鳳釵的丫頭,淡淡地說道:「換那支青金石的。」
那小丫頭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桌上睡著了!
要不是我那時候正有孕在身,也恨不得跟著一塊去。可後來想想,父皇母后一輩子都在萬千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何苦去湊熱鬧,讓他們那難得的舒心自由打了折扣?
「嗯,談事晚了些,不料你還沒睡。」趙破軍縮回了手,雖則知道妻子從不管外頭的事情,他仍是開口說道,「如今天下太平,朝臣們自然不想動干戈。但這些年大齊休養生息,蒙古和女真何嘗不是休養生息?就好比此次來的那些女真人,交易是一條,探聽虛實也是一條,所以趁著皇長孫降生普天同慶,總少不得要給他們一個震懾。」
「她命苦,是因為她的母親自己就看不透,所以沒把她教好。」王夫人那彷彿古井無波的眼神微微泛起了絲絲漣漪,一時想到了自己初入顧家門的情景,「你大姐的心高氣傲全都是隨了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和你大伯父當年也算伉儷情深,可後來因為後繼無人,你大伯父活活被慪死,你大伯母那最後幾年的日子,過得何嘗舒心?她千辛萬苦想讓你大姐嫁得好,可卻不想想,王府這種地方,豈是單純憑著才學容貌就能站穩的!徒有一個韓王妃的名分,半個兒女也無,又不肯養一個庶子在名下,勸都勸不聽,縱使娘家得力又有什麼用?你嫁入保國公府這些年,當年的保國公還不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毛病,如今呢?」
「皇上,廣州知府派人送來了六百里加急,說是一支錫蘭、暹羅、滿刺加等西洋各國的船隊停泊廣州,道是前來進貢的!其中有咱們大齊的威寧侯及舊部七人!」
這個聲音頓時引來了眾人側目,就連陳曦也忍不住看了過去。見說話的少年郎大約十二三歲光景,必然不會是今科舉子,極有可能是哪家來看榜的子侄親戚,又看到四周鴉雀無聲,竟是被這番話給噎住了,最知道此言深淺的他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而就在這時候,一時啞口無言的那些江南學子中,又有人氣急敗壞地反駁道:「北監一下子就取中二三十人,這比例也太離譜了些!」
宋宜本就是發發牢騷,見老友誠懇,章晟和章昶都是打躬作揖,他不由得輕嘆了一聲:「如今的南京,真心不是什麼善地……太子殿下這是迎難直上啊!罷了,國有賢君,天下之福,皇上皇后苦心,你們一家子有這樣護犢子,我這把老骨頭跟著動一動就是!」
轉眼間新君登基已經快大半個月了。
「皇上都厚賞了北監上下,還問我人如何的?」章晗啞然失笑,隨即便意味深長地說道,「很聰明,很獨立,和我當年境遇不同,卻是另有一番孝心決絕,聽說,她對張尚宮委婉表示過打算終身不嫁,在宮學講課的時候,還極其推崇唐時的宋家五姊妹。」
如此一來,皇太子的地位至少從目前來說穩若泰山。
章晗知道陳善昭問的是什麼意思,微微一笑便若無其事地說道:「秋韻做事素來穩妥,這幾年宮正司威權日重,而張姑姑閔姑姑又都是仁孝皇后信賴的舊人,位子坐得穩穩噹噹。只要皇上一聲令下,立時便能開始。」
在宮裡也有些年頭了,齊曉自然知道禍從口出,可剛剛這話卻彷彿止不住似的直接從嘴裏迸了出來。聽到陳曦竟是承認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這才淡淡地說道:「太子殿下是儲君,將來總有君臨天下的一天,屆時天下臣民之中,總有個親疏遠近。倘若因為喜好不同,就把那些容易得人讚美的事情交給自己喜歡的人,而把得罪人甚至一個辦不好,就會有性命之憂的事情丟給自己討厭的人,那朝堂會是個什麼模樣,天下會是個什麼光景?」
陳善昭頓時哂然一笑,又看著章晗說道:「看看,這心急的小子,等不了第二天,非得這時候來攪擾咱們!」見章晗但笑不語,他便提高了聲音說道,「讓他進來吧!」
先是,后將歸仁宗,值太祖斬叛逆舒氏滿門,仁宗于太祖前為婦孺叩首請命,昏厥有日,或曰不起。將行納徵禮,太祖憐之,遣人委婉喻后。后曰:「納采已成,此身即屬世子,合當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焉有他意?」
「要能讓這些人吃些大苦頭就好了!」
這些內情,本就是出身民間的章晗自然知道,此刻面色只是微微一動,須臾就把話題岔開了過去。而陳曦儘管沒有那般瞭然,可他好歹也是跟著太宗皇帝歷練多年,這三年中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奏摺,所以,當章晗讓齊曉送他出坤寧宮的時候,他忍不住開口問道:「若依齊司正的意思,如何能革除剛剛那些弊政?」
「哼!」這話還沒說完,趙破軍就冷哼一聲打斷了他的辯解,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今日欠了多少,明日加倍補上!」
「情愫只是一時的,婚姻才是一生的。」王夫人款款走到屋子門口,隨即回過頭看著顧鈺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出去見客吧。」
當今皇帝不設錦衣衛,但五城兵馬司的許可權卻大大提升,不但那些設賭場開妓院,甚至於設局騙人拐騙婦孺的全數管得著,就是各家豪門世家的下人們敢狗仗人勢為非作歹,各兵馬司的指揮客客氣氣登門,沒人敢不當一回事。也有命婦在自家事發后想過攛掇皇後去吹耳旁風,道是五城兵馬司許可權太重,可皇后那兒根本油鹽不入。按照一句通俗的話說,如今位卑職小的兵馬司,那是通了天的!於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后,榜下吵鬧的南北書生一鬨而散,彷彿剛剛的爭吵沒發生過一般。
仁宗登基,冊為皇后。言:「周制,後宮設內官以贊內治。凡宮人識文斷字者,許考宮官,授品級如外官。服勞多者,或五載六載,得歸父母,聽婚嫁。年高者許歸,願留者留宮奉養。現授職者,家中給祿米。」選識字宮人及宮外有識女子教導宮人。中外歡騰,咸稱善政。
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讓舒恬呆若木雞。他少年遭遇大變,因而憤世嫉俗,甚至不惜與虎謀皮為人走狗,倘若不是當年那救命之恩,興許他就錯到底,和父親二叔一樣把全族一塊賠進去了!所以,他根本沒想過還會有娶妻的那一天,直到那一次救了那趙王府的兩個女子,後來又厚顏提出為東宮效命,而章晗則是把飛花派了過來承擔居中聯絡之職。眼看沒了右手的她依舊堅強自立,屢立功勛進封庄烈夫人,他一度覺得滿身污黑的他配不上她,還是小叔的話給了他勇氣。他設想過她的種種反應,可沒有料到那讓人欣喜若狂的答案來得這麼快!
「才起了個頭呢。」陳皎立時愁眉苦臉地說道,「這書怎麼這麼長,史記漢書都比不得!」
倘若沒人,他也就徑直拜訪了,可如今門前如此熱鬧,他思量再三,不由得撥馬走了回頭路。可才到路口,被那些親友撩撥起來的那念頭卻是怎麼壓都壓不下去,猶猶豫豫好一會兒,他最終把心一橫,竟又調轉馬頭回去,卻不往那庄烈夫人府的門前去,而是徑直轉往了旁邊的一條暗巷。等到了深處,他瞅了一眼那並不算高的圍牆,縮起雙腿上了馬背,繼而一攀一躍,竟是就這麼從一丈多高的牆頭翻了過去。
此時此刻,臨窗而坐的張琪左手拿著一條縫了一半的腰帶,但右手的針線卻早已經停了下來。
見陳曦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齊曉想起月余以來的種種猜測,又憶和圖書起皇后不時提起太子時的神情,偶爾她見到皇帝時,那位仁善賢明著稱的天子,也常常詢問下頭人太子的近況,她猶豫片刻便又輕聲說道:「太子殿下若是於此有疑,不如徑直面聖。說不定,皇上和皇後娘娘,正等著您呢。」
「我就知道!」飛花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看著舒恬那風塵僕僕的樣子,分明是馬不停蹄回來交卸了事情就趕到了自己這裏,她心中微微一動,迴轉身到了剛剛閑坐的竹榻邊,拿起適才丟下的袍子,又轉身走了回來,直接在舒恬的身上比劃了起來。見人又露出了獃頭獃腦的表情,她便含笑說道,「我對皇後娘娘提過你的事情。皇後娘娘說了,除非你真的敢自己對我提,否則不許我便宜了你!現在看來,我這件袍子沒白做!」
長子的性子陳善昭是再清楚不過了,因而道了一聲免,他就似笑非笑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問道:「這是從你母后那兒來?」
游過天下的父皇和母后終究故去了,金鑾殿中坐著的人換成了大哥。然而,和胸無大志只好美食飲酒,甚至自己鑽研把宮中釀酒都包了去的二弟,以及一心學三叔只想打仗的三弟,還有跟著威寧侯出海的四弟,繼承了父皇性子成天拉著小舅舅四處視察學校的五弟不同,大哥的兒子們很不讓人省心。
正六品司正!
「沒有冤屈自然不可能,縱使查得再細緻,終究還是會犯錯,更何況若下頭人有私心,做些小手腳,這也是難免的。古今中外,沒有冤獄是不可能的,但倘若能做到少有冤屈,那就已經是善政了!而且,這一查之下,牽扯出來偷雞摸狗的小事很不少,貪墨等等更不用說,你母后已經傳令,將其中罪大惡極的立時按照宮規法辦,其餘情節輕微的造冊存放的。若是下次再犯,則重罰不饒!」
舒恬聽得一愣,當肩膀上被拍了重重一下,又看見小叔那鼓勵的眼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重重點了點頭。
「十七嬸別盡誇讚他們。」
腳踏實地站穩了,他四面一看,這才想起這座新近敕造的府邸自己並不曾來過,其中格局以及飛花所居之地他根本不知道。然而來都來了,他只能壯著膽子小心翼翼繼續深入。好在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看似規制不小的府邸中竟是沒用幾個下人,他一路潛蹤匿跡都沒碰上一個人,竟輕輕巧巧潛了進去。可那些動輒五間七架的華屋美室他都探遍了,卻硬是沒有找到他熟悉的那個人影。而府中上下的疏忽和冷清,更讓他甚是火大。
「妥當不妥當,只是朕一句話的事。宋先生如果要名分,朕一句話就可以讓你起複了。」陳善昭笑容可掬地看著宋宜,見對方立時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他這才收起了戲謔的表情,「宋先生,朕知道因為你和章家是姻親,再加上從前不過是秀才,所以朝中文官不少都有些輕視之意。你自己不想聲張,朕也就不會把你昔日做下的那些驚天動地大事公諸于眾,但朕自然不會視你為平常人。太子乃國之儲貳,雖則自小讀書習武,人人稱之為文武兼通,但於世情民意,洞悉人心,提綱挈領等等事情上,仍是不免有所缺憾。朕請你隨侍太子,是因為他面上寬和,實則執拗,需要一個說話能讓他聽得進去的人。」
這動靜終於讓屋子裡的宮人全都反應了過來。一時間,還能夠專心致志答卷的人少之又少,人人都對外頭來的那幾位貴人好奇至極。至於就和這幾人一窗之隔的齊曉,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嫉妒的目光,而本人卻在最初的訝然之後,又埋頭看向了桌子上的墨卷。
張琪進了坤寧宮東暖閣,才剛屈膝行禮,章晗便親自上前扶起了她,屏退眾人後,這才拉著人一塊到榻上坐下。見張琪斜簽著身子垂頭不語,她就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他素來心高氣傲,賦閑在家那些年並不甘心,所以此前才會自動請纓,可有道是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今征戰幾人回,打仗的事最是說不準。前頭還未有準信,你又一直不肯入宮來見我,我只好讓人召了你來。當年我爹和大哥父子倆各鎮守一方,我一直日夜擔心,尤其是開平被困的那一次,我還懷著明月,更別提多難熬了。而此前晨旭失去音信的那一次,我也掙扎著挺了過來。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寬心,這次想來威寧侯也會最終無恙。」
章晗說的很快卻並沒有靈驗,儘管燕王陳善睿揮師西進,此前鎮守雲南的黔寧侯亦是將兵策應,須臾便收復了一度反叛的木邦大半土地,威寧侯顧銘所部不少人馬亦是在一次大戰之後神乎其神地出現在側翼,一時打了漂亮的一仗,但作為那一支偏師主將的顧銘卻依舊下落不明。僅存兩千餘人的那一支偏師參將說起此前中伏那一戰的慘烈,亦是心有餘悸,當說起顧銘親自率軍突圍,繼而又在敵軍追擊的時候帶著三百死士斷後時,縱使他鐵打的漢子,也不禁兩眼通紅。當陳善睿將此事詳細具折,連同經歷過此前那一場激戰的幾個將士一塊送到了京城的時候,此前指摘顧銘最凶的那些言官們一時啞口無言。
而當年人稱金陵俊秀,如今早已白髮蒼蒼的舒僉接過那沉甸甸的敕書,臉上儘是激動的潮|紅,甚至連雙手都在微微顫抖。捧著那敕書的他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低聲說道:「終於有這一天,沒想到我臨死之前還能等到這一天!」
「他又不是你。」章晗若無其事地搖了搖手中的宮扇,隨即才慢悠悠地說道,「他頂多一日跑上三四次乾清宮,用無數大道理意圖打動你罷了。」
「宋先生可終於從宮裡出來?」章昶笑著打了個招呼,隨即便眨了眨眼睛說道,「我和大哥才在打賭呢,說皇上會留你多久。」
她低頭看著尚未有隆起徵兆的小腹,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這是陳善昭登基,太宗皇帝陳栐喪服滿后,她和他孕育的第一個孩子。相比這個孩子的哥哥姐姐們,他是有福的,因為動蕩不安已經過去,盛世太平已經到來。而他的長兄,已經有勇氣去挑起整個天下的重擔了!
「嗯。」陳善昭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長子,一時眉頭一挑,卻沒有追問,只是交待了幾件事務,就越過其徑直往坤寧宮而去。待到進了坤寧宮正殿,他扶起了章晗,眼睛一掃那些慌忙行禮不迭的內侍宮人,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最終才攜了妻子的手徑直進了東暖閣。
大哥是聰明人,大嫂也是聰明人,可當面對的是自己的兒子,他們這兩個聰明人仍舊一籌莫展。母后曾經對我說過四叔燕王的事情,儘管人人都知道四叔曾經和父皇爭奪過東宮之位,但父皇對四叔還是信賴備至,即位后不久就令其率軍平緬,打完之後,他帶著我那四嬸周遊天下。我最後一次見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帶著五百多號精銳護衛,從盛唐時那條有名的絲綢之路前往遙遠的異國。母后說,野心一旦膨脹,便很難再使其消逝。四叔會中途懸崖勒馬,是因為他終究是正人君子,不屑於那些詭譎小道和陰謀。可是我那兩個侄兒,卻顯見不是那樣的正人君子,也不像我其他弟弟那樣各有各的喜好。
儘管凝香尚未去對顧信稟明,但大宅門中的消息原本就是最快的,當顧信來到張琪身前時,看著眼睛紅腫,顯然又哭過的母親,他突然屈膝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頭,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娘,我一定好好讀書練武,將來也和爹爹那樣帶兵打仗,給他報仇!」
後記二
「你的心意,父皇母後會知道的。」
聽見這話,一旁的陳皎見章晗沉吟不語,忍不住開口問道:「莫非你六歲就認識那許多字了?」
直到出了東宮,背後也沒有再傳來皇太子重新召見的聲音,齊曉頓時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背後已經完全濕透了。一則是天氣炎熱,二則是剛剛春和殿東暖閣內竟然並未擺放冰盆,三則是……儘管她不太願意承認,但皇太子的威儀確實並不亞於皇帝,尤其是那瞪視之下彷彿隨時隨地會發火的架勢。反倒是她在坤寧宮中常常見當今天子陳善昭,素來覺得皇帝溫文和煦,縱使偶爾應對垂詢也不像此刻這樣差點惹出大麻煩。
大嫂和母后一樣多子多福,只不過,和母后嫁給父皇前期危若累卵的形勢不同,大嫂嫁給大哥的時候,天下已經很太平了,頂多是朝中因為父皇的新政和用人而有些小小的波折。所以,大嫂在頭四年間就連生了三個兒子,年歲相差不大的他們落地就富貴榮華,對東宮的位子也是虎視眈眈,以至於大哥登基之後雖冊立了嫡長子為皇太子,我那另兩個侄兒卻依舊不消停。幸好,大嫂最後生的那個兒子比前頭歲數差很多,否則興許真的要上演一場四龍奪嫡。
番外二 衣帶漸寬終不悔(上)
聽到這樣突如其來的委任,就連起初便打算建言皇后破格提拔齊曉的秋韻也吃了一驚。畢竟,人還年輕,並未有名動天下的名聲,驟然置之於高位,只怕會害了她,宮中其他女官只怕面服心不服。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齊曉在最初的震驚之後,隨即便深深拜伏了下去。
「姐……我這不是氣不過嗎!爹因為高大司成的誠意,出山當了這北監的繩愆廳監丞,區區一個正八品的小官,卻一直兢兢業業,如今北監好容易教導出了這些個進士,卻還要被這種人說不是,我……」
也就是因為這個,他和章晗在選妃上頭都不得不慎重!當初陳曦因為太宗皇帝陳栐病重而鬱鬱寡歡,章晗用責任之說讓他振作了起來。可是人生在世,總不能全憑著滿腔責任去過日子!
「太子殿下是想讓宮正司收斂一些?」見陳曦沒有說話,彷彿是默認了這意思,齊曉不禁輕輕咬了咬嘴唇,隨即方才淡淡地說道,「此前皇上轉給各部衙門的奏摺,想必轉給太子殿下看過?」
外間鬧騰,威寧侯府中自然亦是人心惶惶。不過,當年顧振用過的那一批人早就裁撤革退了出去,現如今府中伺候的除了從前武寧侯府撥過來的,就是張琪親自錄用提拔起來的一批人。如同凝香這樣跟了多年,又配了府中管事的,自然更是有體面。面對遭逢大變的侯府,儘管凝香等人亦是心中不安,但無不是打疊了精神內外維持。而京城上下最為嚴格的戶籍制度,以及逃奴的下場,也讓個別蠢蠢欲動的下人不得不按捺心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倘若她自己去選,她寧可丈夫是真的被擒,如此將來還有團聚的機會,可她更知道丈夫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倘若真的失陷敵陣興許有被生擒的可能,他寧可拋下她和孩子,也一定會選擇那一條絕路,那就是顧銘的驕傲!
見顧鈺不再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異色,隨即又平靜了下來,王夫人哪裡不知道女兒的心緒變化,站起身後便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世上的姑娘們,都羡慕當今皇后的福氣。丈夫一心一意,兒女孝順知心,上頭公公婆婆如今也都不在了。即便不是皇家,換做尋常人家,也是求都求不來的。可這種情形終究鳳毛麟角。男人大多數都是一路貨色,即便那些只守著妻子一個的男人,倘若真的誘惑足夠大,未必就能把持得住。柳下惠那等坐懷不亂的人物,也就是傳說典籍裡頭的事情。女人沒嫁人之前可以憧憬,可出嫁后,不妨把自己的心守得嚴實一些,這樣有些事情也就不會那麼在意了。」
陳皎立時喜出望外,然而,一想到剛剛那條突然從草叢中竄出來的蛇,她又有幾分后怕,眼睛骨碌一轉便上前去拽了陳臚的袖子,笑眯眯地說道:「小叔叔很少進宮來,這兒都是大人,他獃著肯定沒趣,兒臣帶他一塊下去看看大哥都在幹什麼!」
前幾日會試杏榜放出,外頭杏榜題名的貢士們正躊躇滿志之際,宮中也到了兩年一度宮官考選的時節。儘管章晗讓人設了宮學,在入宮的宮人當中擇選聰穎靈巧的學讀寫,但加上原本就識字的,應考的也不到一百之數,自然比不上動輒兩三千的舉子。
淄王妃張茹在片刻的驚訝過後,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道:「皇後娘娘這麼說,太子殿下確實在優秀之外,太過沉靜了一些。作為皇儲來說自然是好的,可這選妃上頭若是也選個性子恬靜的大家閨秀,興許倒是一對悶嘴葫蘆了。不過,皇後娘娘也不用太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想當初咱們那會兒,誰知道最後會是如今這個結局?」
「難不成你也和外頭某些閑人那樣以為,你母後會用宮正司去插手外頭朝中事務,讓女官們去監察外官?」
冊禮之後,當章晗升柔儀殿御座,目光從殿中一直落到殿外肅立的那黑壓壓一片前來朝賀的七品以上命婦時,一時忍不住眼睛迷離了起來。身下的御座堅硬而硌人,兩側和靠背都離得遠遠的,她坐在那兒只能挺胸直背,再加上沉重的冠服,實際上一點都不舒服。然而,就是這母儀天下的皇后寶座,連她曾經認為高不可攀的顧淑妃也不曾坐過。當年她在歸德府寒微之時,只想著家人擺脫桎梏便已經歡欣鼓舞,何嘗想過如今富貴已極,榮華登頂的這一天?
「臨危不亂,處置得好!」
見大哥扶著橋欄杆一動不動,陳皎不禁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她和顧銘張琪的女兒顧儀很要好,儘管最初曾經對張琪說謠言止於智者,可顧儀常常進宮,她還是覺得對方成為大嫂是個不錯的選擇,然而,別說顧儀遇見過大哥很多次,大哥卻彷彿對人沒什麼特別反應,而且就連顧儀自己都私底下對她說,皇太子威儀太重,令人望而生畏。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些年來各式讚譽他已經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但他這個皇太子並沒有單獨處置過什麼棘手的事。縱使是此前作為皇長孫在北京監國的時候,最大的決斷仍是倚賴於父親的那封密信。他將來要承擔的是更大的責任,那麼從現在開始,就得試著去分擔一些事情。就如同明知會得罪無數人,父皇母后對秋韻委以重任,而秋韻也勇於承擔重任一樣。他總不可能單靠那些淺薄的小聰明,來擔起整個天下!
「呂姑姑,您都覺得她年紀小,更何況她當初剛進宮學之中是什麼年紀?偏生她規矩大,上上下下的宮人都怕她,可平日教導讀書認字和簡單的經史,除了一手好字,鮮少展才,所以這次好些人聯合在一塊,攛掇了尚服局的馮姑姑,硬是讓她也一塊考。馮姑姑說若是第一名,便正七品二十四典之職任她挑選……」
然而,當被皇帝召見的夏守義和張節得知了陳曦所請微服之事,立時異口同聲連連反對。然而,陳善昭素來是最擅長說服人的,擺事實講道理,足足磨了兩個時辰,終究讓這兩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接受了此事,但卻提出了多派護衛跟從等等諸多條件。陳善昭滿口答應把人送走,卻又讓人去召宋宜。
她自己倒不覺得陳曦有那麼威嚴,可只看陳旻和陳昊在父皇母後面前都會偶爾撒嬌,可在長兄面前就立時規規矩矩大氣不敢吭一聲,也知道此言不差。可是,能夠配得上大哥的女子,就憑她曾經多次出入眾多勛臣貴戚府上的經歷,卻連個人選都沒有,想必父皇母后也正煩惱呢!倒是她自個兒,此前金殿傳臚的時候,她偷偷溜過去瞅過一眼,禮部恩榮宴的時候也讓人去打探過,心裏已經有了些盤算。要說大哥真的是太板正了!
此話一出,齊曉頓時神色一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陳曦看了好一陣子,她這才下巴微微一挑,一字一句地說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說,如此看似立威,實則吃力不討好又得罪人的事情,與其讓呂宮正這個皇後娘娘面前的紅人親自去辦,還不如挑一個處事嚴苛不討好的人出面,把得罪人的事情全都攬在身上,事後再讓呂宮正收拾殘局。于呂宮正來說,不用承受別人怨恨,反而坐收別人的感激,豈不是更好?」
正如顧儀所說的那般,接下來一兩個月,張琪聽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好消息,從燕王連破緬王大軍,築京觀震懾緬人,到顧銘率軍生擒麓川思氏族酋,以火器營破象陣……林林總總的好消息讓她安心不少。可就在她掐著手指頭計算顧銘歸期的時候,卻不防一道八百里加急的軍報送到京城,道是木邦土司叛入緬甸,斷了顧銘那五千軍馬退路,疑似圍困之下全軍覆沒。消息入京,一時激起朝堂大嘩,有原本就反對用兵西南的科道言官更是言辭激烈,一再上書請求罷兵,召燕王陳善睿還朝,更有人直指威寧侯顧銘久疏戰陣不當領兵,請治其喪師之罪。
後面的話,我幾乎都沒聽進去。儘管他把我和那些死物相提並論,但我卻不覺得惱,甚至抓著他的手和小孩子似的嚷嚷,眼看著他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和父皇母后大哥一樣離我而去。他到死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個卿卿我我的字眼,可他帶給我的,是幾十年平安喜樂的日子。
這一天從坤寧宮請安出來,心中壓了事情的陳曦走著走著便不知不覺到了後頭的瓊苑。瓊苑之中儘是些小巧的亭台樓閣,他平素對這些並不留心,這會兒卻忍不住緣著抄手游廊一路到了中間的一波碧池前,背手佇立在那兒發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只聽得身前不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秋韻一言定了基調,何氏雖不明就裡,但也不敢多提,便按照秋韻的吩咐,只裝作沒事人似的跟著她進了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小小的喧嘩,繼而就安靜了下來。秋韻只瞥了一眼就注意到,那一排支摘窗外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長寧公主陳皎還有誰?可再看了自己之前留心的那小丫頭一眼,她卻一時為之氣結。
想著宮官二十四司的主官才不過堪堪備齊,下頭從二十四典到二十四掌,再加上女史,幾乎一小半的位子都空著,章晗的意思卻是寧缺毋濫,宮官必得憑真本事,方才真正能在宮中起到制衡宦官的作用,她粗粗算了算今科能夠取中的人數,心中不禁嘆了一口氣。
「你們哥倆這是要我好看是不是?」宋宜沒好氣地斜睨了一眼上來見過自己這個岳父的章晟,對章鋒點了點頭,等到兄弟二人知情識趣地把屋子裡的人都遣開了,他方才開口說道,「皇上點了我隨侍皇太子。」
於是,當陳善昭在讀卷官們選中的薦卷中,大筆一揮,把此前會試的會元點為了今科第一的狀元,這一嘉話自然而然在街頭巷尾流傳了開來。一時間,人們口耳相傳那位好命的狀元公在北監中歷經六堂,每堂都是第一,從國子監高祭酒以下的每個學官都對其讚不絕口,雖天資聰穎卻仍是讀書刻苦的事。而若算上此前這位狀元雖是御准可以直接應試的監生,卻在順天府鄉試中亦中了解元,加在一塊竟連中三元,簡直是古今少有的吉事!
「參見太子殿下。」
「可我……可我想爹爹……」
「知道了,你下去吧。」
宮正司燒起的火,最終卻從宮內綿延到了燒到了科道言官的頭上,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始料不及。就連夏守義和張節這樣早就得了通氣的三朝老臣見陳善昭利用這個機會發難,心中也不禁有些異樣。此次皇帝原就是整飭宮內,于朝官的牽連並不多,偏生還有人非要撞到矛頭上,也怨不得天子震怒的同時,找到了對約束言官的由頭。可如此一來,宮中女官權力漸大,皇后只怕威權更重。這一位現如今就已經獨霸後宮了,日後若真的生出攬權之意,誰人能制?
章晗隨口問了四五個問題,不少都是此前齊曉的卷子上不曾提過的,見其仍舊對答如流,她就知道這看似年輕的少女確實是胸中很有一番溝壑。正因為如此,她心中的好奇頓時更深了。又是兩三個問題過後,她突然饒有興味地問道:「爾父何人,在朝中居何官職?」
庶人陳樺廢,妻妾子女遷出東宮。后適乘輿過,有宮人諛之曰:「將洒掃東宮,妃與世子二三日當可居。」后肅然曰:「洒掃固宜;然東宮,儲君所居,予何人耶?」宮人叩首謝罪。
想到這幾天一直縈繞心頭的那個問題,陳曦不禁脫口而出道:「父皇,莫非您真的要復錦衣衛,或是和當年皇爺爺一樣授權金吾左衛?」
而宮學的事情也是章晗力推,宮學既備,先生卻難得,總不可能去朝中請大儒來教導宮中的女人,至於宦官之中多有凈身之前就精通經史的,可若是讓宦官來教未來興許執掌一局的女官們,又失去了制衡的意義,讓兩者沆瀣一氣。所以,章晗思前想後,卻是想到了晚唐那赫赫有名的宋氏五姊妹身上。
見小叔完全會錯了意,舒恬不禁哭笑不得,躊躇片刻方才嘆了一口氣:「小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是有大功的。當初廢太子燒了趙王府的時候,她便是和皇後身邊另一位女官以身作餌吸引了敵人,以至於右手齊腕而斷,遍體鱗傷,那時候我湊巧救了她們,在田莊留人將養多時。此次皇上登基之後,便論功行賞冊封了她為二品庄烈夫人。小叔,我哪有挑剔人家的資格,是我配不上她!」
兒子竟然把自己剛剛的話給換個法子說了一遍,陳善昭頓時愣住了。良久,他方才聽到一旁的章晗開口說道:「晨旭,你這是都想明白了?」
最初那些憑著妖嬈勾引丈夫的那些女人,早就連骨灰都爛了!
顧儀被張琪說得臉上一紅,隨即連忙解釋道:「娘,是婆婆親口對他交待,讓他親自送我來的。婆婆還說,她嘗過在家裡苦苦守候的滋味,讓我好好寬慰寬慰娘,讓您千萬別擔心!」
「你……」舒恬使勁把那再確認一遍的衝動給壓了下去,旋即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既如此,我……我回頭就來提親!」
遐思片刻,她便立時收攝心神,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稟皇後娘娘,臣女幼年,家父曾經出他年少時所臨百家法帖,讓臣女自己選擇願意習練的帖子,臣女那時候並不知道衛夫人是何人,卻慕其字品格風骨,因而因緣巧合選了衛夫人的帖子。從六歲習字臨帖到現在,已經九年了。」
當他成為我的駙馬時,還有人指摘他的文章徒有其表,不過是父皇為了我這唯一女兒的夫婿能夠有個好名頭而已。可他從來都不爭不辯,縱使同年惋惜他因為尚公主而丟了大好前途,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婚後的日子都是他讓著我,每一次遇到我發脾氣,在他三兩句話之下,我都彷彿是打在棉花團上的拳頭一般使不上氣力。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過去,沒有父皇母后的知心默契,沒有大哥大嫂不時發生的激烈碰撞,更沒有別人家那般情深意切,抑或是雞飛狗跳。有時候我甚至在想,當初我倘若選擇了別人,是否還會是這種平淡無波的日子?
直到七月初,禮部同文武群臣方才擬了大行皇帝陳栐並皇后傅氏的廟號和尊謚。大行皇帝陳栐廟號太宗,謚曰體天弘道高明廣遠聖武神功純仁至孝文皇帝,傅皇后謚曰仁孝慈懿誠明庄獻配天齊聖文皇后,當下陳善昭立時命翰林院撰謚冊,一時齋戒三日後,以上尊謚冊寶,再祭祀几筵殿,於二聖神位前上寶冊和玉冊。這合祀禮之後不久,一晃便是二十七日服畢,百官一時都換了烏紗帽黑角帶,而陳善昭上朝與百官同服素,退朝則仍舊衰服,一時上下盡皆敬服,民間無不稱頌新君仁孝。
「老爺回來了?」
夫妻多年,儘管當初是新婚之夜才見第一面,但趙破軍深知妻子柔順外表之下,卻也有執拗的那一面,當即也就不再去說了。用過晚飯,他又嚴詞訓誡了兩個兒子,隨即又去見了今日接見女真人的都指揮僉事陳炯,等到再次回來,已經早已過了子時。打起厚厚的棉門帘進了裡屋,當看見那一盞油燈下,妻子已經伏案睡著了,一件做了一半的衫子滑落膝頭,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隨即才放輕腳步走上前去。可還不等他的手觸碰到她的人,她就陡然驚醒了。
「他眼裡鮮少有女子……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他眼裡只有正事,沒有自己的私事。哪怕注意到那個小丫頭,並非真正因為兒女私情,那也是好的。」說到這裏,陳善昭便笑吟吟地看著章晗道,「就算不像當初我第一回見到你那樣印象深刻,但心裏有一個念想,對他來說也是另一個難得的體驗。當然最重要的是,看看他能不能從朕和你燒起的這一把火中,品味出什麼來。」
不但是寂寥,東宮如今沒有一個妙齡宮人,不是她怕兒子縱慾傷身,而是陳善昭登基之後,東宮用人就交給陳曦自主,陳曦挑的都是些性子老成年齡更老成的!潔身自好固然好,可倘若一個人真的一丁點缺陷都沒有,人前人後都那麼完美,甚至於把自己禁錮管束得太嚴格,她實在擔心萬一那看似堅固的堤防崩潰時,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料的事。不論是出身平民的女子也好,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也好,倘若他真的能夠自己挑一個合心意的,興許也能多一個能說話的伴!
他們都使勁巴結我這個唯一的姑姑,甚至連我家裡那兩個沒用的渾小子,也都險些被他們拐上了船。要不是我那小女兒來告狀,我一氣之下把兩個渾小子扔給了繼承了三叔爵位的堂弟遼王去調|教,又和家裡那個老好人丈夫大吵一架,興許我的兒子們就真的會上那條很可能會沉的船。因為這件事,終於無法容忍的我不管不顧一狀告到了大嫂面前。那一次,大嫂痛心而又失望的樣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此生長鎮東,縱死亦無悔!只是沒想到……一直想念京城的妻子仍然願意留下陪著他呆在這苦寒之地!
錯愕之下,他又使勁盯著人看了兩眼,發現確實是自己印象深刻的那訓弟姊姊無疑,又見那張墨跡淋漓的卷子便在一邊,索性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通篇讀完,他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竟連母親和淄王妃張茹走到背後都沒察覺。
「啊……母后。」
「宮裡的事情怎樣?」
陳皎最好熱鬧的人,因而淄王妃張茹提議到這兒看熱鬧,她是再高興也沒有了。可這會兒隔著支摘窗看了幾個宮人愁眉苦臉在那兒做的文章,她那眉頭就不禁皺成了一團,直到前頭一扇窗前,她見書桌後頭的那個人竟是趴在那兒,分明香夢正酣,這下子愕然之餘不禁惱火了起來。覺察到身邊大哥也過來了,她不禁拽了拽大哥的袖子,又指了指裡頭那人。
雖不知道這位主兒為什麼今日不去睢陽侯府,但從人更明白他的脾氣,一時沒有一個多言的,紛紛忙不迭地答應了。等到把人送到了東安門,眼看著裡頭好些內侍簇擁了上來,今日總算平平安安完成任務的眾人才剛長舒了一口氣,陳曦突然回過了頭。
齊曉頓時止住了腳步。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頭笑道:「太子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況皇後娘娘既然用了臣女,自然不是要臣女和光同塵的。皇上仁厚,皇後娘娘賢明,臣女能為二聖作馬前卒,三生有幸。」
陳皎卻寸步不讓地說道:「可大哥你是知道的,當初父皇迎娶母后,雖說是太祖皇帝賜婚,可卻不是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父皇早早就認識了母后,更是暗中通過書信,見面更不計其數,最後父皇還託了李公公在太祖皇帝面前遞話,於是方才促成了姻緣?」
見陳曦默然不語,面色變幻不定,齊曉何嘗不知道自己剛剛這話說得重了。當初北監高祭酒對父親有知遇之恩,而竭力請其去當那一個小小的八品繩愆廳監丞,她一度認為那是高祭酒有意把性格執拗的父親置於風口浪尖上,自己樂得清閑,她心裏不是也恨過人家?要不是她那次情急之下在父親面前說錯了話挨了一巴掌,也不會明白這個道理。記得那一次,父親的話比自己此刻說得更重。
他的世界在這兒,而她的世界,在京城,在皇宮,在於她的丈夫兒女,在於大齊天下!
「不是稱量天下的上官婉兒,而是宋家那五位才女么?也是,審時度勢,上官婉兒一世聰明,最後卻輸了。可宋家五學士固然風光一時,可小妹宋若憲卻也死得冤枉得很,由此可見女人做事難!況且,本朝風氣和唐朝不同,就是你開宮考選女官,已經有人非議,若不是太祖皇帝舊制也曾經把女官置於宦官之上,只怕上書的人更多。罷了,她既然有志,秋韻加上她,宮正司那真正的第一把火可以燒了。那些就喜歡交接內官窺伺上意的傢伙,也該殺一儆百,順便,也試試咱們的兒子!」
此時此刻,與其說是護送,不如說是押送這一行古怪組合前往北京的廣東都指揮使都指揮僉事鄭海眯縫著眼睛,細細打量船頭負手而立的顧銘。廣東都司自然想過行文麓川平緬司,請幾位認識威寧侯顧銘的將士來認認人,可後來陳善睿一行回京奏捷,請來的兩個都是從前不甚重要的軍官,面對形貌大改的顧銘不太敢認,於是都司只能實言奏報,等到朝廷詔書到了,讓他們護送各國使臣和威寧侯一行上京,他就擔了重任一路護送,沒少旁敲側擊盤問顧銘京城狀況。發現其侃侃而談從容不迫,再加上離京漸近,顧銘身上那種莫名的氣勢就越強,他心中的疑惑早就淡了。
那熟悉的聲音讓他為之一愣,可幾乎與此同時襲面的勁風卻讓他大吃一驚,幾乎一個下意識的鐵板橋翻了下去,旋即輕喝道:「是我!」
陳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從前的錦衣衛,還有杜中的金吾左衛,文武百官天下臣民都避若蛇蝎,但原本它監察的職能卻是好的,只是權力太大,以至於太祖皇帝那樣的明君,也會因為一己之私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來。所以,太祖皇帝廢了錦衣衛,朕又收回了金吾左衛的偵緝之權。可是,真沒想到,朕要仁德,卻有人以為朕軟弱,竟然把手伸到宮中來了,讓宮正司清一清也是好事。對了,你提拔的那個小丫頭怎樣?」
「何事?」
這試試兩個字說得章晗忍俊不禁,當即嗔道:「哪有你這樣當父皇的。」
「你這小子,大事倒是不糊塗,這自己的事情怎麼就獃頭獃腦了?你是什麼身份,從前皇上或是皇後娘娘有吩咐,莫非是親自見你?」
帶著兩個隨從離開了貢院街,到拐角處,見起頭在那唬人的小廝正在張望,一見著他就和另外四五條各自牽著馬的大hetubook•com.com漢迎上前,他少不得微微頷首。輕輕巧巧躍上了自己的坐騎,他一抖韁繩便沉聲說道:「回去!」
儘管形容消瘦,儘管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但那形貌體征,分明就是威寧侯顧銘本人!
此話一出,看榜的人中原本被那些鼓噪的南人給一時壓下去的北地士子們頓時來了精神,紛紛發話聲援。眼見起頭挑釁的幾個士子面露悻悻然,其餘同鄉等等也都加入了進來,陳曦便衝著身後小廝低聲囑咐了幾句,隨即悄悄鑽出了人群。他這前腳剛出來,身後的人群中,便有人高聲嚷嚷了一句。
章晗這才含笑點頭贊道:「怪不得我見你這一手字顯然是花了多年功夫的,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昔日懷素和尚便是如此練就了那一手草書,未想到本朝有齊氏才女亦是如此。」
張茹也好,陳皎也好,都知道陳曦這個皇太子素來對朝政用心,如此熟悉朝中一個正八品的小官並不奇怪,可章晗卻有些莫名地掃了長子一眼,隨即便笑道:「怪不得北監這一科成績斐然,原來是皇上所託得人。就是宮學,也是因此僥倖得了一位名師。齊姑娘不用謙遜,你年紀輕輕,但對這些連識文斷字都難的宮人而言,確實是名師。既是先生,今年的宮考你不列名。宮官不同於外官,今日我便授你宮正司正六品司正,有這個名義,你這個先生便再沒有人敢小覷了!」
面對那犀利的眼神,舒恬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問道:「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發獃的陳曦好一會兒才發現章晗已經到了身後,而一旁的淄王妃張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時窘然的他連忙定了定神,這才解釋道:「兒臣沒想到如此筆法文章,竟是出自一介宮人之手。」
此話一出,舒僉果然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嘿然笑道:「你這小子,當初咬咬牙去攀上廢太子的時候,破釜沉舟去投靠當今皇上的時候,怎麼就沒見你這麼畏首畏尾的?要是你爹還在,直接一巴掌把你打回去了!」
番外四 明月皎皎
八月初六,帝御奉天門升御座,令太傅定國公王誠充正使,太子太傅河陰侯張銘及少師吏部尚書夏守義充副使,持節冊封皇后。制曰:朕祗膺景命,統紹洪基,永惟治教之先,宜重彝倫之本。家人正內外之位,所以定天下;關睢詠后妃之德,所以美王化。聖經所紀,萬世攸承。咨爾章氏,淑慎懿恭,齋庄誠一,早膺皇祖之命,用登嬪予之選。孝事考妣,秉恭順匪懈之忱;于予夙夜,備儆戒相成之益。有琴瑟和樂之懿,有環佩雍容之儀,貞靜以率身,寬惠以逮下,至化興樛木之詠,嘉慶衍螽斯之祥,協贊春宮十余載。朕已欽承于大統,爾宜正位於中宮,特遣使齎冊寶,立爾為皇后。於戲!配皇極之尊,奉神靈之統,表正六宮,母儀天下,惟純儉可以裕德,惟靖恭可以輔治,惟仁可以睦族,惟善可以進賢。有初匪艱,慎終惟吉。遠稽聖后之道,欽承皇妣之規,益懋芳猷,永膺天祿。欽哉!
「太子殿下……」
「你知道就好!這夫人之位,秋韻堅辭,我原本也是不肯接受的,可皇上和皇後娘娘硬是不準,我只好勉為其難搬進了這裏。可既是要嫁給你為婦,自然夫唱婦隨!這宅子我會上表還了皇上,請改作英烈祠,祭祀這些年來死難的將士!如今我一無恆產,二無豐厚的陪嫁,你眼下求娶,將來可別抱怨!」
「好了,謝來謝去,咱們叔侄倆不說這些見外的話了!」看著侄兒額頭上那深深的兩根橫紋,舒僉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說你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做事,在中城兵馬司亦是深得上意,可卻從來不曾考慮過家室。小七,大哥就只剩下你這麼一個兒子了,你總不能一直這麼下去,也得給他留個后。如今舒氏一族終於得以保全,京城幾乎沒人知道你是大哥的兒子,你那六品中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的職銜,足夠娶一個良家女子了。好好去過你的日子,日後好好栽培你的兒子,只有你在京城能過好了,這兒的族人們才能有個堅實的靠山!」
她從小家境微寒,雖沒有干過上山砍柴那樣的力氣活,可大哥章晟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帶著趙破軍那幾個鄰家孩子,常常沒事去弄些嚇人的東西,這蛇便是其中一種。她第一回看見的時候還嚇得腿軟動彈不得,後來章晟捉了蛇來便煮了當肉食,她就漸漸習慣了,也能分得清楚無毒還是有毒。就比如剛剛那條蛇,應該是無毒的種,否則她就是后怕都來不及了!
透過窗戶,能看見外頭已經是秋風蕭瑟落葉滿地,小丫頭們正在拿著笤帚忙著洒掃,她的心緒也飄到了丈夫的身上。夫妻這麼多年,她當初只有顧儀這麼一個女兒,外頭頗多非議,但顧銘卻一直不曾有過隻言片語,一直等到她生下了顧信這個兒子,又有了顧佶,他始終就不曾碰過別的女人。倘若她真的是他嫡親的姑表妹也就罷了,可她不過是李代桃僵的庶女,他分明知道這一點,卻還能對她如此一心一意。於是,當他鄭重對她說要上戰場建功立業,要給兒孫輩做一個榜樣的時候,她怎麼可能出言阻止潑冷水?
章晗知道陳善昭要的並不是自己的安慰開解,只是想找個人傾吐傾吐,她就沒有出聲,只是從後頭輕輕環抱住了他。果然,起初的僵硬過後,陳善昭的身體便柔軟了下來,老半晌才開口說道:「若是在宮中也遵從以日易月令,我興許會很快就把父皇母后忘在腦後,興許日後我會專心致志做我的皇帝,但現如今,至少讓我先當好一個兒子。」
永安三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如今是四月初的天氣,江南也好,北方也罷,不在初夏,至少也已經是四處綠意盎然的景象,可此時此刻陡峭的江崖之上,依舊是寒風料峭冰寒刺骨。穿著厚厚皮裘的趙破軍背手站在那臨海的一面,想起前幾日還熱得幾乎能穿單衫,如今卻又得翻出過冬時那一身行頭,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
此話一出,陳曦頓時吃了一驚。恍然大悟的同時,他隱隱約約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沉吟片刻便字斟句酌地問道:「這麼說,父皇是打算由內而外?」
顧鈺想起府中那幾個對自己敬若神明的姨娘和庶子,不禁輕輕搖了搖頭:「娘那時候和我說過,不爭朝夕。」
「這些事情我一個在宮中不多久的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後娘娘怎會不知道?二聖都不曾說革除,我一介微末女子,何德何能談什麼革除?」齊曉搖了搖頭,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皇莊和採買的事情,是張尚宮曾經和我提到過的,還說此等舊弊,先頭仁孝皇后曾經設法整飭過,但有些人便如同貪官一樣,猶如割野草似的怎麼割都割不幹凈!不是古語有云,水至清則無魚嗎?」
「見過了,侄兒們也都見過了。」想到生母王夫人看見自己時那種如釋重負的狂喜,以及生父若無其事表情下的關切和釋然,顧銘只覺得喉頭一陣哽咽,隨即方才對著兄嫂一揖到地道,「為了我的事,還勞煩大哥大嫂趕到了京城,都是我的不是。」
「是長寧公主說瓊苑花開得正好,皇後娘娘便吩咐來選幾支好的給公主插瓶。」行過禮后,見陳曦左近只跟著寥寥幾個內侍,齊曉本想從旁邊繞過去,可誰料擦身而過之際,她只聽得耳邊又傳來了陳曦的聲音。
靠著這壯膽的話,兩人倒也平平安安到了剛剛遇著蛇的地方。然而,發現那條死蛇連同起頭那塊石頭上的痕迹也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可陳曦和剛剛留下的幾個禁衛都不見人影,叔侄倆對視一眼,一時更加好奇,當下陳皎在前,陳臚在後,兩人俱是躡手躡腳地往山下走去。堪堪下了這座並不算高的萬歲山,他們倆就看到山腳平地處,陳曦正背對著他們,前頭跪了十幾二十個內侍。
才一進門,她就看到陳善昭默然站在書架前,一時便更加放輕了腳步。當她走到陳善昭身後之際,她就看到他頭也不回地問道:「是晗兒?」
「拜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淄王妃,長寧公主。」
不想章晗不問自己姓氏出身郡望,卻先問自己臨的帖子,齊曉想起當今皇后和前頭孝慈皇后彭氏、仁孝皇后傅氏並稱,都說是難得的賢后。唯一的不同是,太祖和太宗後宮都並非只一人,而當今皇帝卻是非但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出,後宮更再無其他妃嬪。皇帝當年在東宮時,也不是沒有別人提過多建內寵以求子息,可都被當今皇帝以各式各樣的理由搪塞了過去。如今天子即位業已三年,儘管過了孝期,可文武百官無一人敢提納妃事,皇后威權人望之重,古往今來都是少見的。
「你不是常去高大司成家裡嗎?你去那邊對下人把今天的事情露一露,高大司成固然高風亮節,但高夫人卻精幹,家裡用的人也精幹,聽到這事情能斷然不至於一味忍氣吞聲。高家是京城土生土長的,自然不會任由別人欺負到頭上來。要知道,那些江南士子們自忖文章做得好,可風流名聲也不少!」
「多謝皇後娘娘關切。」張琪輕輕應了一句,當感覺到章晗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時,她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那一如從前清澈的眼睛,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皇後娘娘放心,我不後悔。他是為了顧家,也是為了我,這才在家中按捺了十幾年。如今我有了兒女,他卻還正當盛年,我怎能阻他再去建功立業?皇上即位之後,爵位承襲就比從前嚴格了許多,勛臣貴戚多數都是心懷不滿。如他這樣年少爵高,又因我的緣故頗有寵眷的,自然更是眾矢之的。他臨走之前就說了,勝則是給子女當榜樣!若萬一他敗了,便讓我好好帶大孩子們,異日重振家名!」
要說博覽群書,有幾個人能比得上當年被太祖皇帝稱作書獃子,此後又率領天下大儒編纂盛世大典的陳善昭?
「爹!」
「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顧鎮沒好氣地挑了挑眉,旋即雙手把弟弟攙扶了起來,卻不敢再如同從前那般去捏他的臂膀,強忍鼻子酸澀笑道,「你大嫂怕四弟妹孤身撫養兩個兒子有難處,又怕她沒個可靠的人撐腰,所以和爹娘商量請得聖命允准,這才和我一起上了京。上了京方才發現白擔心了,淄王和淄王妃都常來常往,宮中皇後娘娘也關切得很,而後又得了你歸來的喜訊。好了,廢話少說,快去見你家媳婦,若不是她這一陣子身子不好,早就和我們一塊在這兒等你了!」
馬城和陳善睿素來交情好,索性也就實話實說道:「皇上雖打算讓奴婢掌管內官監,但奴婢沒那個心思,打算去長陵守陵。」
雖說是宮正司司正,但除了之前案子最要緊的那些時候,一直跟著秋韻,一路親眼目睹了從拿人到最終定案的所有過程,其他時候齊曉幾乎都在坤寧宮,不是陪著長寧公主陳皎讀書,就是陪侍皇后章晗日常起居。或跟著去寧壽宮見各位太皇太妃,或跟著去各式祭祀,唯一遺憾的是三月初已經行過先蠶禮,她未能有福分目睹,只能暗自在心裏遺憾罷了。因而,這會兒皇后又派了她去東宮,她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何方賊子竟敢擅闖?」
「就是,北監又沒多少出名的人物,而且那位繩愆廳的監丞除了知道折辱斯文,還知道什麼!」
舒恬聽著飛花那一如從前似的爽利言語,最後不禁哂然一笑,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的只是你這個人!」
番外六 晨曦(六)
聽到這個建議,馬城頓時大吃一驚。知道陳善睿絕不是開玩笑,他忍不住掙扎了片刻,最後方才把心一橫道:「倘若燕王殿下真的能夠說動皇上,奴婢願意效犬馬之勞!」
在竊竊私語的人群中,一個體魄英武的青衫少年負手而立專心致志地看著榜單,彷彿沒聽見耳畔的那些流言蜚語似的。然而,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小廝卻不樂意了,正要惡狠狠地那目光去瞪那些竟然敢嚼這種舌頭的混蛋,卻不防前頭傳來了主人的聲音。
「人言可畏,可人言亦輕,不用管人家說什麼!」
「真要說起來,威寧侯府的那位大小姐和皇太子殿下相差三歲,既是侯門千金,家中母親當初和皇後娘娘又情同姊妹,要說豈不是最有希望的?」
被母親這一說,顧鈺頓時無話。眼看著母親梳好了那整整齊齊的圓髻,插上那幾支樸素卻不失別緻的發簪髮釵,繼而帶上了褐色嵌著綠玉的暖額,等到丫頭僕婦們都垂手退了下去,她方才探頭看著玻璃鏡中的人影,含笑說道:「娘,要是今天那些太夫人夫人奶奶們看到您這精精神神的樣子,必然都要圍著您問養生秘訣。」
「皇上既如此看重,微臣從命就是。」
「……」
「兒臣哪會有這樣無稽的想法!」陳曦趕緊搖頭,見陳善昭負手而立,臉上笑吟吟的,顯見只是開個玩笑,他想起此前對齊曉問過的話,索性大胆說道,「父皇既然默許宮正司把案子牽扯這麼大,顯見這麼做確實成效斐然,而且沒有冤屈?」
陳皎拉著陳臚,前頭走得飛快,可到那些鄰近草叢的石階上,她就小心翼翼多了。而後頭的陳臚看著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不由得也心裏發毛,到最後忍不住開口說道:「公主,不會再有蛇吧?」
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張琪慌忙抬頭,卻只見乳母小心翼翼地護著一個步履蹣跚的小傢伙往自己這邊走來,不是才剛三歲出頭的幼子顧佶還有誰。她連忙眯了眯眼睛遮掩了剛剛那一絲憂切,連忙下炕把孩子抱了上來。可她才逗弄問了兩句,就只聽小傢伙突然嚷嚷了一聲。
陳善昭新君登基,便軟硬兼施又是升賞又是黜落,讓朝中為之肅然,馬城也不禁敬服那手腕。此刻聽見陳善睿問冊封皇后的事,他便嘆道:「這事兒皇上提過,但皇妃殿下說不急在一時。大行皇帝和皇后尊謚未上,神主尚未合祀,現在便冊封皇后也太著急了。這種事朝中文武都記在心裏,等到廟號擬了出來,他們建言提請之後,燕王殿下再和遼王殿下一塊上書不遲。」
「女人沒有丈夫的歡心,或是失去了丈夫,並不意味著就此失去了倚靠,但沒有兒子,老來卻必然凄慘,所以如果有什麼萬一,哪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來的,也得養住一個!」王夫人側耳傾聽著外頭戲班子入場時的喧鬧,臉上卻沒有任何過壽的喜氣,「我嫁給你爹的時候,是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當年你祖母親自和王家定下的婚事,因為兩家門當戶對,而在亂世之中,婚姻是維繫兩家的紐帶。那時候,你爹其實有傾心的人,是他一個遠房表姐。」
隨著皇太子前往南京謁孝陵的消息,朝廷之中起了一陣子不小的波瀾。儲君遠離京城,遠離聖駕,從古到今都是莫大的禍患,然而,當今天子即位便冊立了嫡長子陳曦為皇太子,其他兩個嫡出的皇子年紀都比皇太子差好些,而且各有所好。齊王陳旻胸無大志,反倒是對那些匠藝小道感興趣;魯王陳昊從小喜好練武,遼王此前留京期間親自教授其武藝,又留了好幾個武藝高強的護衛給其作為教習。
走到這一步,是時也命也,但也是她殫精竭慮竭盡全力的結果。今後,為了她的兒女家人,也為了她自己,她會和陳善昭攜手繼續穩穩噹噹地走下去!
番外六 晨曦(一)
「是大郎和二郎聽人說京城繁華,一時好奇……」
自打那一次斷後戰中身負重傷墜馬,被幾個心腹護衛拚死救出,繼而為了躲開邊境的連番大戰和養傷,先從陸路去暹羅,而後又是占城,最後竟是一度出海到了呂宋和滿刺加,顧銘只覺得所見所聞完全顛覆了自己從前在書中看到的,親身經歷過的,甚至是道聽途說的。那些奇特的風俗,截然不同的人物,以及各色勢力之間的爭鬥搏殺,都彷彿給他打開了另一扇窗戶。
「這萬歲山上下除草洒掃的人,就是他們這些?」在得到身邊內侍的確認之後,陳曦掃了一眼這些戰戰兢兢滿臉惶然的內侍,沉聲說道,「瓊華島乃是西苑重地,萬歲山更是父皇母后不時要來賞玩的,爾等既然司職山上洒掃除草,養護花木,便當盡心竭力!今日是一條無毒的菜花蛇,若明日是一條五步倒的竹葉青則何如?爾等有幾顆腦袋可以贖罪?」
這外頭說話的聲音固然不算大,但已經驚動了內中安安靜靜答題的宮人們。尤其是剛剛打起了瞌睡的齊曉,此刻迷迷糊糊驚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外頭,立時發現了站在窗外幾個女子當中別顯突出的陳曦。她有些疑惑地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隨即便看見剛剛監試的秋韻和幾個女官都迎了出去。外頭情形一時看不見,但聲音她還是能清清楚楚聽到的!
榜單之下原本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被此人這麼一嚷嚷,四周圍好些落榜的江南舉子頓時也鼓噪喧嘩了起來。漸漸的,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人把矛頭直指了今科主持會試的黃文忠是河南人,因而有意偏袒云云。眼見得場面有些亂糟糟的,陳曦頓時眉頭大皺。他正要示意身後的小廝去知會順天府衙或是宛平縣署派人過來維持,突然就只聽得人群中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
就在他暗自讚許今年黃文忠主考會試,果然取士公允的時候,突然,只聽得旁邊傳來了一個大光其火的聲音:「這榜單上北人幾乎佔了一半,這怎麼可能!從來都是江南出文秀之士,哪一年會試不是佔去了十之六七,今年憑什麼北人能夠分庭抗禮,而且佔去會元之位的還是北監的監生,這不公平!」
最喜歡熱鬧喜慶的我漸漸更多的時間都呆在家裡,伴著我家裡那個最喜歡琢磨各式石碑,最喜歡各式鐘鼎,彷彿喜愛這些死物更多過我的老好人。他似乎從來不知道回憶往事,成天見了誰都是笑呵呵的,看著他的時候,那些不知道的人甚至難以相信,他曾經是當年父皇即位第一次殿試中選拔|出|來的榜眼。那一科的狀元是天下有名的大儒傳人,那一科的探花是溫潤如玉的俊俏郎君,在這一前一後的襯托下,面相忠厚形似書獃子的他很不起眼,可金殿傳臚的時候特意溜過去看熱鬧的我,就偏偏一眼相中了他。
至於皇族子弟,在從前的文華殿讀書之外,更添了詩詞歌賦算術天文射御樂書等等各科任揀任學,年前還有兩人授了外官,久而久之,其他被拘在京城原本怨氣滿腹的諸王,也漸漸不得不對當今皇帝服氣了。而終於把母親顧淑妃接回王府頤養天年的淄王陳榕,自然是出入皇宮最多的人。
儘管秋韻在宮中資歷並不算最深,但誰都知道她是皇後面前最受信賴的,這三年身為宮正執掌賞罰公正無私,一時就是從老宮人中提拔起來的女官都不敢小覷了她,更何況那宮正司的女史。聞言嚇了一跳的她急忙往秋韻所說的那個少女瞧了過去,好一會兒方才如釋重負,連忙躬身低聲解釋了起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顧銘穩穩噹噹做威寧侯有什麼不好,非要請纓出征去打仗!
見顧銘一聽這話面色大變,連和自己夫妻二人打個招呼都來不及拔腿就跑,顧鎮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旁的嘉興大長公主少有看見丈夫這般樣子,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下,隨即才輕笑道:「你個促狹的傢伙,這不是要急死四弟嗎?」
「是。」陳曦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鄭重其事地再次躬身行禮道,「兒臣不明白宮正司此次為何要興此大案,所以請父皇示下。」
陳善昭聞言不禁嘿然一笑:「是是是,他也不是你,做不出給咱們下藥自己偷偷溜走的事!」
「在於支,但更在於度!把控支出固然可以節流,但有道是,節流不如開源,因而度量收入更要緊。」
「是,爹。」
祖父當年封趙王,年紀輕輕娶妻后就藩北地,橫刀立馬戰場殺敵,麾下漸漸帶出了一大批精兵強將;而父親留質京城多年,儘管人稱書獃子,可也和淄王等等皇族子弟情分非同一般。可他從小養在坤寧宮,後來和弟弟妹妹倒還親近,可年紀最相仿的陳皎也比他小兩歲,更不要說其他兩個弟弟了。可以說,他生活的圈子裡就一直都沒有同齡人。至於那幾個他自己挑選進來的伴讀,在他面前也是戰戰兢兢,完全說不上話。
番外三 此生長鎮東
趙汶正垂頭喪氣的時候,就只聽見外間彷彿有些響動,眼睛骨碌一轉便慌忙上前打起了門帘,眼見得果真是母親手捧裝著各式菜肴的木盤站在外頭,他慌忙伸手去接了過來,而趙凱亦是連忙快步上前去攙扶了母親進來。緊跟著,後頭的一個僕婦方才跟了進來幫著擺飯,事了便躡手躡腳退了下去。
「跑去看榜也就算了,剛剛還要當眾和人打擂台,你這是在幹什麼!」
「姐,那朝中老大人們會不會出面?」
見女兒臉上那笑容分明洋溢著青春和喜悅,張琪一時又想起了自己和顧銘定下婚事時,她感覺到的那種不可置信的狂喜,忍不住有些恍惚。留著顧儀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她便把人打發去了探看兒子顧信,等到女兒走了,她又看著膝頭的腰帶出起了神。
「是,練完了十張大字,射了兩壺劍,又跟著梁師傅練劍騎馬,兒子不敢偷懶,爹可以查驗!」
孝賢昭皇後傳(by 加蘭)
陳曦對今日的宮學大考並不以為意,跟著來也不過是因為母親的意思,然而,隔著窗戶看清楚了那個趴在那裡睡的正香的少女,他頓時就愣住了。
「不用多事,皇後娘娘並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更何況今次這一批人中,也沒幾個出色人物。」
當從寧壽宮回來的章晗聽到陳善昭讓路寬捎帶來的話,立時明白這位當父皇的又在打什麼主意。之前早一步得知陳曦魂不守捨出了乾清宮,她就立時去了顧淑妃那兒,和惠妃敬妃一塊打了一個多時辰的葉子牌,算準陳曦應該不會久留方才回了坤寧宮。此時此刻,她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去東配殿看看,把長寧公主召來。」
「一百遍……這要抄到什麼時候,姐你就饒了我吧!」
這將近三年中,他沒有離開過京城,也自然不會再有監國的機會,但父親總會定期篩選出一大批奏本送到他這裏,讓他把看過之後的批閱意見另行具折呈遞上去。這猶如功課似的做了這麼久,久而久之,他這眼界自然和從前不同,而看著父親從即位之初的放宮女、免欠賦、招流民、墾荒田、修水利,到此後的整治南北國子監、嚴格爵位世襲、降等封王、嚴格官員考核……林林總總諸多新政,都讓他在嘆其魄力的同時,又不免將心比心。
對於那突如其來的任命,齊曉深知不但父親措手不及,就連一直在宮裡,按理說消息最靈通的自己也是始料不及。此刻聽到皇后這話,她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旋即方才搖了搖頭道:「皇後娘娘恕罪,臣女有所不知。」
「都帥!」
六月戊午,命定國公王誠掌中軍都督府,河陰侯張銘掌左軍都督府,永清侯宋志華掌右軍都督府,襄陽伯掌前軍都督府,武威伯掌后軍都督府。此前從北征軍將三十餘人,各賞白金鈔幣表裡蘇木胡椒若干。命平陽侯朱逢春鎮寧夏,宣城伯鎮宣府,遼王陳善嘉仍鎮遼東,燕王陳善睿鎮雲南大理,配平南將軍印總制麓川平緬事,此外更有眾多大將出鎮甘肅、陝西、綏德等等重鎮。
張昌邕因當年周藩之事有功,由河南右布政使任上調回朝中,出任刑部右侍郎,可陳善昭一登基,最善於見風使舵的他當即因病告老,毫不遲疑地躲到南京張家老宅養老去了。別人不知道當年那段舊事,只以為其嫡女為威寧侯夫人,養女是當今皇后,自己又是致仕的侍郎,卻身邊只有幾房妾室,登門提親的絡繹不絕,而張昌邕全都以放不下亡妻為由婉言謝絕。只有她和陳善昭知道,張昌邕是生怕自己清算舊賬。
因為,從去歲冬開始,隨著先帝太宗皇帝的二十七個月服制期滿,宮中的帝后和諸王公主全都除下了身上的衰服。而在當今皇帝即位之初就冊封為東宮儲君的皇太子陳曦,如今過了年也已經十八了,因為服孝而耽誤下來的婚事又重新提上了檯面,據傳等到今科會試之後,便要開始選妃。
「要說民間兒郎十五便能娶妻,若非守孝,皇太子這婚事兩年前就該定了。既如此,皇上和皇後娘娘心中說不定早有人選了。」
久違的京城,久違的皇宮,當顧銘見東安門前的守衛直接放開了拒馬,由得他直到東華門前方才下馬的時候,饒是本就心潮澎湃的他,此時此刻也更覺心情激蕩。在東華門前迎候的不是別人,而是乾清宮管事牌子路寬。這位天子面前的第一近侍深深躬了躬身,隨即彷彿沒看見顧銘那隻空空蕩蕩的袖子,笑容可掬地說道:「侯爺安好!皇上在文華殿宣見!」
「皇上登基之後重學校,所以南北兩監率性堂出來結業的監生都能直接參加會試,南監那邊推崇什麼師生故舊書香門第,自以為江南文華之地就一定佔上風,素來瞧不起北人!可北人好容易這一科摘下了會元,成績遠勝往昔,哪裡會任由人這麼潑髒水?今天這一鬧,他們逞了一時之快,得罪的人可是很不少!可當今皇上最是仁德,就是先帝爺,也能對從前反對遷都的大臣們都容了,難不成這次會因為他們指斥不公,就以言治罪?到了那時候,朝中那些力挺北監的老大人們豈不是會落一個以大欺小的名聲?所以,這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實在不太明白,這麼一件事為何不是穩准狠地收拾在可控範圍內!須知父皇自從即位之後,縱使嚴格爵位世襲,卻也說了是已經定的不論,降等封王也是從如今這些王爵的后一代開始,皇家直系則是從這一代開始。至於那些鼓勵農桑的舉措,人人都稱之為善政,更加不會非議。就是官員考核,也是先京官,再外官;先南北直隸,而後推行到其他布政司和各州縣,時間表都是清清楚楚的。而今次突然興大案,是宮正司私心立威,還是別有緣由?
儘管陳臚輩分高,可連陳皎都應付不了,面對年紀大了整整六歲的陳曦,他自然連忙搖搖頭道:「沒事,我也是想四處逛逛。」
三月十五的殿試金榜最終張掛了出去,繼而又是金殿傳臚狀元遊街,一時自是滿城鬧騰,幾家歡喜幾家愁。儘管會試題名便意味著殿試必定能中一個進士,可同進士和一甲二甲怎麼一樣,一甲前三名更是可以直接點翰林,不用等著漫長的選官和試職。更何況,這是當今皇帝陳善昭即位之後的第一次殿試,沒有什麼比天子點中的第一個狀元更榮耀的了。
時光就這麼翩然逝去,從長寧郡主到長寧公主到長寧長公主,一晃我已經歷經了三朝,膝下的兒女們給我添了孫兒孫女,曾經叱吒風雲的長輩們,也都一個個離開了人世。而成了睢陽侯夫人,和我素來要好的顧儀,竟然也比我早走一步。最後,就連大哥,也終究棄我而去,留下了傷心欲絕的大嫂,還有我這個唯一的長寧大長公主。舉宮素白的時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在我出生後過世的曾祖父太祖皇帝,想到了和祖母仁孝皇後幾乎是前後過世的祖父太宗皇帝,想到了含笑逝去的父皇仁宗皇帝……因而,看著那大行皇帝的神主,大哥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那一次,我在靈前昏厥了過去。
齊曉聞言一愣,隨即倏然轉過身來看著陳曦,卻是怡然不懼地說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宮正司雖是奉命訊問,但人並沒有押在宮正司,而是在內官監大牢。每日訊問由內官監中把人提出,由內官監太監旁聽,不敢妄自動刑胡亂訊問,所以這下獄刑訊四個字,呂宮正也好,臣女也好,著實承擔不起!」
儘管很想和小叔以及其他舒氏長輩同輩晚輩們多呆幾日,但君命在身,舒恬還是立時啟程和那位傳旨的吳公公回京了。這一趟回來,不但小叔舒僉狠狠給他壯了一番膽氣,其他長輩平輩也都明裡暗裡慫恿了他。因而,回宮復命之後,他便立時直奔了那座新造不久的庄烈夫人府。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離京之際尚未完工顯得有些冷清的這座四進府邸,現如今竟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儘管大門口守了好些衛士,但仍有人不遺餘力地在門前通融求見,那光景乍一看便彷彿是哪位九卿高官的府邸似的。
帶著這憤懣,原本還躡手躡腳的他索性光明正大地一處處搜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闖進了一座牆角擺著幾個花盆,看上去簡樸整潔的小院,四處一掃就幾乎想都不想地直奔正房。可打起那帘子一隻腳跨過門檻進屋,他就只聽得一聲厲叱。
章晗這才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深深俯首的少女,突然開口說道:「那一日太子留下你問話,你說得很好。」
「顧家那時候不過是地方大族,可你爹那表姐的祖父做過前朝侍郎,家境豪富,她到顧家時,和瑜兒的情形又不同,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裏。你爹和她一來二去之下便兩情相悅,一度以為憑著兩家是親戚,這一樁婚事你祖母會首肯,結果卻不防人前腳剛走,你祖母就給他定下了我這王家女。所以,初進門的時候,他對我很冷淡。而你大伯父和你大伯母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兩相對比,那是我最難熬的日子,尤其當我知道你爹心裡頭是有別人的時候。」
「哦?你以為朕會如此做?」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現如今,她日思夜想的他,終於回來了!
凝視著彷彿突然就完全懂事的孩子,張琪知道這會兒自己應該覺得欣慰,但那股心酸和痛楚卻無論如何再也掩不住了。她一手拉過兒子,把人緊緊攬在了懷裡,口中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聲音暗啞地說道:「你自己說的話,自己一定要好好記住!你爹給你和佶兒做了個好榜樣,如今,該你給你弟弟好好做個榜樣了!」
儘管顧儀六歲便冊了世子,父親也一直對他嚴加教導,可再懂事他仍是個孩子。面對一貫溫柔和善的母親露出的不容置疑,他一時竟是愣住了。隔了許久,他才咬咬牙說道:「可要是真的如人所說,爹因喪師辱國被治罪,又或者如傳言說是被緬人擒獲……」
「你要記住,咱們能有今天,都是皇上和皇後娘娘的恩德!」
「我和*圖*書知道……你放心,這輩子我都會感念君恩,竭力報效!」
等那內侍進了屋來,他方才問道:「什麼事?」
陳善昭既如此說,分明是意識到了此事,陳榕自然不會再多嘴,隨口岔開說起了陳善睿在麓川平緬的事。說著說著,他突然後頭傳來一聲驚呼。
光風霽月四個字,我之最愛。所以,即使我知道姊妹相爭兄弟鬩牆極品男女們上躥下跳是主流,但從始至終,章晗和張琪都是親密無間的姊妹;章晗和王凌縱使有再多的利益糾葛,終究是彼此敬服的妯娌;陳善昭和陳善睿,縱使曾經因為儲位帝位而明爭暗鬥,骨子裡卻依舊是兄弟。殘酷的歷史和現實中興許不會有這樣的美好,但虛幻的小說中,我只希望能夠讓故事的色調明朗而向上,讓讀者閱遍全書後不會感到憋屈,而是有一段愉悅的心情。
出了坤寧宮,陳曦一直都在忖度齊曉說的水至清則無魚那六個字,漸漸竟引申到了父皇登基之後,諸多新政之中唯獨並不涉及澄清吏治這一條上。他絕不相信從前在東宮太子的位子上就一直安之若素的父親會忽略這一條,難道,父皇也是想著水至清而無魚?還有齊曉,好端端的為什麼在母親面前提這個?那丫頭在他面前固然說何德何能革除弊政,可只看她訓弟弟那兇悍架勢,莫非真的打算新官上任就立威?
此話一出,陳曦頓時挑了挑眉。江南之地他呆的時間也不算短,對於士子們好詩詞歌賦,好艷妓陪酒歌姬侍唱的風氣也有所耳聞,對於從小被陳栐教導長大的他來說,他更欣賞秦燕慷慨悲歌的民風,而不太喜歡江南浮華之地的奢靡,如今那些落榜的江南舉子果然如那小丫頭所料,鬧出了這般使人難堪的事情,更讓他打心眼裡贊同祖父和父親力推的遷都之事。倘若一直把京城安在南京,不消幾十年,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軍民百姓,那銳氣只怕都消磨光了!
「不是,小叔……這事兒……唉,你聽我說。」一想到那個跟了自己一路從京城到這兒來的傳旨內侍,足可見新君赦免舒氏之心並不忌憚外人忖度,可又想起陳善昭登基之際進封保母和幾個有功女子,他不禁心中一跳,隨即才有些狼狽地說道,「其實,侄兒是有一位愛慕的女子,可是……可是……」
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了,儘管燕王陳善睿已經回師直撲此前反叛的木邦土司轄地,但顧銘那數千兵馬仍然沒有消息。陳善昭幾度下詔令兵部派人安撫這些士卒軍將的家小,又連連行文讓陳善睿加緊進兵,務必拿下木邦以儆效尤,朝中那些聒噪的言官們洞悉了天子的態度,漸漸也只能撂開了手,倒是有人眼瞅著當年罵太宗皇帝陳栐最厲害的胡彥後來卻得了重用,也嘗試著把火燒到了燕王頭上,道是燕王統兵不力云云。但這一次,陳善昭卻不像此前對那些指斥罷兵的人那般客氣,數道硃批引經據典把人駁得啞口無言,而後又是各自罰俸不提。
陳善昭既然開口答應了,章晗自然沒有二話,然而,她仍是掃了那條死蛇一眼,這才在陳皎的攙扶下繼續往山上走。待到了萬歲山頂,見底下整座宮城赫然在目,她和張茹說道了兩句,突然瞥見一旁的陳皎左顧右盼心不在焉的,便笑著說道:「要是不放心你大哥,就下去瞧瞧。」
「住口!」張琪只覺得心裏彷彿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似的,怒吼一聲后,死死支著桌子方才冷靜了下來。瞪著臉上漲得通紅的兒子,她沉默許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訓誡道,「若真的如傳言那樣,是因為木邦土司反叛,以至於你爹大軍失陷中伏,那你爹失律之罪至少可以減二等。至於被緬人擒獲這一條,更是絕對不可能!」
至於皇太子,則是被大哥直接派去了巡查天下受災之地。無論是洪澇旱災,還是蝗蟲天災,他都讓金枝玉葉的皇太子親自去賑濟巡視。每一次我見到回京的皇太子,都能發現人成熟長大了。因而五年之後兄弟三個再次聚首的時候,儘管他們還不可能真正和睦有愛,但終於拉開了差距……頂多是彼此不理會,不再嘴上一套心裏一套,看著讓人心裏不痛快。
相比南京的乾清宮,如今的乾清宮更加軒敞,而為了防止北地過於寒冷讓人難耐,屋子裡不但通著地龍,而且向南的窗戶到了冬天全都得用兩層的高麗紙封起來。而從冰天雪地的冬日到了如今這種盛夏時節,糊窗戶的就換成了網眼最細密的輕紗,蒙上去既防塵又透光透風。就好比眼下,陳善昭隔著窗戶,就能看見外頭彷彿有人走動說話。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路寬的聲音。
「你還敢說?要真是東城兵馬司的人來了,肯定會守在各處路口,那些鬧事的全都會記名,咱們也逃不掉。與其出去撞到人手裡,還不如在這兒避一避,我之前拉你來的時候試探過了,這開茶攤的老伯耳朵不好,那後來的公子沒戴頭巾,應該不是應考的,而且他又聽不到咱們說話,躲一會兒再走!你記著,回頭給我把孝經抄上一百遍,否則別想再出門!」
番外五 榮華謝后
「讓他進來!」
「太祖高皇帝延攬豪俊,平定天下,一時佐命之臣俱得封賞。然此後因貪墨枉法等罪,處死革封者不絕。國家法度不可縱,然法理之外向有人情。昔太祖高皇帝得舒全來歸,如虎添翼,因而席捲四方得有天下。后舒全因罪除爵死,舒氏族人流戍,一度反叛,已因律治其應得之罪,今舊事已久,朕既登基,仰承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遺訓,體舊功,赦前罪,舒氏遺族之老弱婦孺,皆赦前罪,就地安置,所墾田土,一應歸舒氏所有。」
番外二 衣帶漸寬終不悔(中)
話一出口,見地上的齊曉身子微微一顫,她便淡淡地說道:「宮正司的這樁案子,就快要收尾了。剩下的那些文書事宜,我已經吩咐了秋韻,都交給你經手。辦完這些,長寧公主伴讀的事,你暫且不用去做了,半日在宮正司行走,半日在宮學。這一次你不用再藏拙,好好選拔一些可造之材!」
陳曦右後方的那個東宮內侍立時躬身應道:「是,奴婢遵命。」
八十大壽的時候,公主府中熱鬧非凡。那些我已經分不清記不得的晚輩們給我磕頭,說著些千篇一律的賀詞,滿臉堆笑地恭喜著我這個大齊朝壽數最長的公主。那一天,戲班子喧鬧的聲音環繞著整個公主府,走到哪兒都能夠聽見。而親自蒞臨的當今天子,更是讓滿堂賓客驚嘆艷羡。喝過那杯侄兒雙手呈上的壽酒,我沒有看那些珍貴的壽禮,只對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
沒想到陳曦竟然會記得自己之前說過的話,齊曉不禁愣了一愣,隨即便索性坦然說道:「沒錯,這話是臣女說的,臣女那時候初入宮正司,不得不試探揣摩皇後娘娘的心意。但這一次,臣女不再是什麼揣摩猜測,而是秉承上意行事!太子殿下倘若覺得此前那些人該殺,那麼,臣女不妨再如實稟告殿下,現如今宮正司的案卷之中,如此前那些的,足足還有十幾個,而其他罪責輕重不等的,還有三十餘人!」
「我沒有想到他們真的會一道走。」陳善昭苦笑一聲,在群臣面前已經習慣的自稱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我以為父皇自幼習武身體康健,總會挺過來的;母后這些年身體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興許還能夠轉危為安。沒有到最後一刻,我真沒想到他們一塊丟下我走了。不但是他們,三弟去遼東,四弟去雲南,二弟去守長陵,五弟六弟從小沒怎麼見過我,在我面前就戰戰兢兢的。三個妹妹也都已經嫁了人。說起來,一家人就這麼天各一方了。」
儘管穿著和其他宮人一模一樣的紫色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的團領衫,但這少女卻顯得有些稚氣,乍一看年歲彷彿不過十四五。然而,自從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崩逝之後,放過宮人卻沒再進過宮人,更何況歷來選宮人都是年十三以上聽選,這看上去年紀尚幼的丫頭是打哪兒來的?
「衣裳飲食薪炭,死物也,最難忖度的,卻是人事,因人事高低,錢糧不同,職責更不同。此外,營造雖外朝事,器具雖御用監事,然起因卻從宮中,若不從根子上杜絕,則難免日後後宮內朝卻占外朝用度。」
齊曉被張尚宮引進宮時,為的是張尚宮和家裡有親,更何況父親性格耿直不會做官,北監繩愆廳更得罪人。父親原本不肯,母親一時兩難,她悄悄讓丫頭出去打聽繩愆廳監丞都是幹什麼的,待明白之後便求了母親去見張尚宮,討下了進宮學的事。
船過天津,水路漸漸難行,岸上便多了幾行縴夫。聽著那熟悉的船工號子,想到自己不在的這幾年,父母也好,妻兒也好,不知道有多惦記,顧銘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時候,背後的鄭海忍不住開口問道:「侯爺既然促使各國派使臣入貢,再現太祖年間萬國來朝那般景象,如今大事已成風光回京,又可和家人團聚,怎還嘆氣?」
他今日回來就特意看過國子監那邊這幾個月的奏摺,原來國子監繩愆廳監丞齊九章素來剛正嚴厲,就連安國公的一個孫子都挨過他繩愆廳的小竹板。其人膝下子女情形尚未探知,可如今這個分明應是他女兒的丫頭怎會在這裏?
看著眉眼酷似顧銘的長子,想起當初就是在章晟成婚的時候發覺有了他,張琪心中一酸,旋即便打起精神說道:「你爹的生死榮辱不在於我去奔走,而在於他自己能否撐過去,在於皇上明察秋毫!記住,若你爹真的有什麼萬一,你就是家中頂樑柱!」
這沒頭沒腦的話最初聽得飛花眉頭大皺,可很快,她就隱隱約約聽明白了一絲意思,一時僵坐在了那兒。直到舒恬彷彿語塞似的說不下去,她才眉頭一挑說道:「別拐彎抹角的,有話直說!」
見妻子震驚得站起身來,使勁搖頭卻彷彿不知道該說什麼,趙破軍便露出了一個笑容,上前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以前我不是掌印的都帥,留著你們在身邊不要緊,但現如今我既然掌管一方,自當送你們回朝,一來安別人之心,二來我也能夠沒有後顧之憂!京城的睢陽侯和睢陽侯世子,都和我有舊,他們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子的。」
父皇母后的往事,父皇從來沒有瞞過他,非但如此,還曾經自誇似的在他面前講過,也正因為講過,他方才會在祖父第一次北征的時候識破密信玄機,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可父皇那時候只是趙王世子,可以自由出入宮闈市井,而他畢竟身份不同……
而舒僉明白了其中始末,頓時輕哼了一聲:「皇上仁德,想當年救下舒氏上下眾多老弱婦孺,後來二哥在刑場中了人圈套吼了那一嗓子,也不曾格外加罪。如今皇上登基,既往不咎赦免舒氏全族,你不念君恩,還拿這種事去攪擾,讓人怎麼看你?男子漢大丈夫,直截了當去提親就是了!若是那位庄烈夫人真是你說的這性子,又瞧得上你,那就不會在乎這些。先試了再說,別到時候後悔,男女之間能看對眼可不容易!」
番外一 此生報君恩
父親這一反問,陳曦反而有些吃不準了。猶豫片刻,他方才搖了搖頭道:「以父皇言出必行的習慣來看,但不會如此出爾反爾。」
「齊司正,孤有一件事要問你。」
陳善昭打量著面上早就沒了稚氣的兒子,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可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也該早日大婚了。」
如今享盡富貴榮華的衛國太夫人,當年初入顧家門之際,也不過是一個憧憬過夫君眷顧的小女人而已。
「東城兵馬司的人來了!」
秋韻本就思量著如何把齊曉舉薦給章晗,此刻章晗既然也分明看中了人,她便笑道:「皇後娘娘真是慧眼識珠,只片刻功夫便瞧中了今科最大的一塊寶玉。何女史,你去把齊先生請出來。」
因而,每逢太子覲見,皇后常常留她在身邊,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該自己說話的時候妙語連珠,不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三緘其口,直到一次陳曦當著章晗的面,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話。
當顧銘在文華殿中見過皇帝陳善昭后出宮,已經是午後時分了。各國內務形勢人事,以及此次進貢的使臣等等,他只奏報了小半個時辰,更多的時間,陳善昭都在詢問他劫後餘生的經過。此次抵達張家灣碼頭后,他一路疾馳回京,繼而又連著面聖,早已是身心俱疲。然而,皇帝既然體貼地沒有留著他賜宴,他自然明白這是讓自己儘快回去見家人,當即馬不停蹄地出宮回家。當身下坐騎拐入那條熟悉的衚衕時,他只覺得嗓子又干又澀,黏糊糊的手心甚至一度握不住韁繩。到了府前,眼見得中門大開,他顧不上考慮其他,徑直撥馬直馳而入,隨即就看到了儀門前頭站著一對男女。
然而,兩人回過頭的一剎那,就只見陳曦先是鬆開了攙扶章晗的手,繼而俶爾彎腰一探手,兩指之間便捏住了一條兩尺來長的小蛇,猛然抖動了好幾下之後,他便將其重重甩在了一旁的山石上。眼見那條蛇軟軟滾下,顯見再也沒了聲息,陳善昭頓時鬆了一口大氣,也顧不上招呼陳榕,急忙快步下了幾級台階,到了章晗和張茹面前,卻是掃了一眼剛剛出聲驚呼的陳皎,這才看著陳曦讚賞地點了點頭。
威寧侯及麾下兵馬失陷於木邦的消息,隨著燕王陳善睿親自上書陳情,曆數木邦反叛諸多情由,而成了板上釘釘的實情。儘管陳善昭這個天子當庭駁回了言官所謂的論罪之議,但仍然使得閉門已久的威寧侯府成了眾矢之的。想到當年第一代威寧侯顧長興戰功赫赫,卻偏偏英年早逝追贈裕國公,而後唯一的兒子顧振因謀逆被處死,威國公爵位一度停襲數年,顧銘是以顧氏二房嫡次子入嗣,方才承繼了威寧侯爵位,如今卻又遭如此變故,一度京城中甚至有傳言,道是顧家長房原該絕嗣。
作為當年的東宮舊人,睢陽伯章昶的姻親,宋宜在陳善昭即位之後就以老邁體弱為由致仕,現如今在家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日子過得很是逍遙。此番入宮,儘管知道天子見召決計是有什麼不容易的差事,可當聽明白陳善昭的言下之意,宋宜仍是不禁暗自咋舌,隨即便苦笑了起來:「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實在是惶恐。可太子殿下自有師長,而且此行是謁陵正事,微臣如今已經告老致仕,跟著南下恐怕不妥當。」
此話一出,章晗頓時也記起了此事。知道今日這一批應該是宮學之中學成的第一批宮人,她只躊躇片刻便點了點頭:「也好,我們悄悄去看看熱鬧。至於皇上和十七叔,讓他們倆在這瓊華島上吟詩作對好了。索性我們留下世子再加他們倆,三個書痴相得益彰,我們把晨旭明月一塊帶去,也看看這次考女官的人質素如何。」
顧銘幾乎是一陣風似的衝進了正房大門,連看都沒看滿臉驚喜迎上前來的僕婦丫頭,就徑直進了西屋。和明間的亮堂相比,西屋裡頭的光線明顯有些昏暗,他依照記憶中的印象走到床邊,這才發現床上空空如也,並沒有自己惦記的妻子。只是,那掛著的衾帳和枕被,依稀是自己離開的色樣,就連枕邊那一隻熟悉的香囊亦然,當他怔忡地從懷中拿出那一隻早已褪去了光鮮顏色,甚至用拙劣針線縫補過的香囊時,卻聽見後頭傳來了一聲輕呼。扭頭一看,他就看清了那張消瘦的臉龐。
庄烈夫人奉還宅邸,請建英烈祠祭祀死難將士的事情,一時在京城傳為美談。相形之下,這位皇帝誥封的昔日巾幗英豪下嫁中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的事,則是絲毫沒有張揚,什麼大宴賓客十里紅妝之類的排場都沒有。然而,成婚之日,皇太子陳曦和長寧公主陳皎卻一塊蒞臨,帶來了帝后親筆書寫的一幅賀卷,卻是「白頭偕老,多子多福」八個字。儘管這一幅字上頭並未落款抑或是蓋上帝后璽印,但仍然讓一對新人深深感動。
我想再去登一次瓊華島上的萬歲山。
「齊司正入宮的時候才十二歲,這三年也都是在宮學授課,怎會對度支有那許多心得?」
聽到這個解說,章晗這才恍然大悟,而陳曦更是若有所思地揚了揚眉,心中大致明白了出身官宦之家的她緣何會在宮裡。然而,對於隨著何女史出來的齊曉而言,聽到呂宮正這一番滿是誇獎的言辭,她卻心裏咯噔一下,上前行禮之後聽到皇后柔聲道了一聲免禮,起身後便垂手站在了那兒。
「這些你去辦吧,我哪兒都不想去。」張琪閉上了眼睛,隨即輕輕搖了搖頭道,「你把大少爺帶來!」
「近鄉情怯,所以自然心中有些傷感。」
這些話是舒僉一直想對侄兒說的,然而,舒恬一直都在京城,雖間或有信捎回來,可都是言簡意賅,他自忖仍是罪人,亦不敢在回信時多談其他。現如今既然多年苦苦奮鬥的目標得以圓滿,他自然少不得提出這延續子嗣的一條。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話是說了,舒恬的反應卻很奇怪。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那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尷尬,也彷彿是為難。
「齊司正,宮正司如今已經下獄刑訊了多少人?」
「我也只是試一試那丫頭。」章晗唇角含笑,隨即輕聲嘆道,「他固然少年老成,但畢竟是落地就天下太平,固然經歷過幾番變故,但和你當初在京城,獨自面對那麼錯綜複雜的局勢,他終究還嫩了些,所以才會動這樣看似聰明的念頭。」
面對女兒的這個問題,王夫人沒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便反問道:「你還記得你大姐么?」
驟然從兒子的口中聽到這麼一句話,張琪頓時愣住了。很快,她便強笑道:「佶兒乖,爹爹很快就會回來了!」
「小叔,你還年輕呢,怎麼說這等話!前來宣旨的吳公公已經帶著敕書去過官府了,從今往後,不會再有官府的人前來查問,大伙兒開墾出來的這個田莊,也盡可自給自足。」
更何況,顧儀從初見陳曦開始,就一直都說皇太子威儀深重,在其面前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而那位皇太子也頂多是把顧儀當成妹妹,或者說是長寧公主的要好玩伴,郎無情妾無意,這婚事就算成了也是怨偶!
「哈哈,好!」陳善睿笑呵呵地重重點了點頭,這才輕輕拍了拍馬城的臂膀,「你上陣是一條好漢,窩在宮裡或是去守陵,就和我從前一個憋屈樣!」
透過支摘窗又掃了裡頭眾人一眼,章晗只見不少宮人都在用眼角餘光悄悄打量自己這一行人,反倒是剛剛才被自己看過卷子的窗邊少女,這會兒分明已經醒了過來,可卻有些心虛似的埋頭看著卷子。於是,她便指著其對秋韻問道:「此女既然已經答完了卷子,把人叫出來給我瞧瞧。」
「那就開始吧。」
此話一出,他只覺得渾身肌肉彷彿都僵硬了起來,唯一能做的便是緊張地留心著對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飛花彷彿他說的只是再平常的一件事似的,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在他越等越是心焦,還想掏心窩地再表白幾句的時候,卻只見她嘴角一挑,露出了一個極其少見的笑容。
「一人做事一人當……」
因為此前到滿刺加的那條船因為風暴毀了,而大齊威寧侯的名聲在已經斷了朝貢好些年的這些西洋諸國不但沒有作用,而且容易引人覬覦。因而,為了生存,他和僅存的這些部下竭盡全力學會了各種當地土語,又憑著武藝和見識遊走各國,最終打入了呂宋上層,積攢下了置辦船隻所需的金錢和人脈。當聽說齊軍平緬大勝,緬王無力支撐時,他幾乎想都不想就設法去見了呂宋王,遊說其道是齊朝勢大,當此之際,不如會同各國向齊朝進貢,以探聽情況云云。新近登基的呂宋王亦是頗有野心,很快便答應了,也正因為如此,他方才能在時隔數年之後,重新登上故國的土地!
心頭大石完全落地,舒恬索性光棍地說道:「庄烈夫人府前那門庭若市的光景太嚇人了,我一個區區六品微末小官,自然是翻牆進來的。」
「這事情是你祖母親口告訴我的。你祖母素來是明眼人,沒有去訓誡你爹,而是徑直對我挑明了。你祖母說,倘若她那外甥女的祖父不是侍郎,而是鎮守一方的武將,那麼當初那樁婚事她必然會首肯,可是一個致仕侍郎,在盛世的時候是一方父母,子民俯首帖耳,可在亂世的時候,而且還人走茶涼,卻根本一文不值,家境豪富更猶如吸引別人覬覦目光的靶子!她寫信告訴她那表叔,勸諫召集子弟練武屯兵,可人家自忖多年書香門第的名聲不予理會,所以她為了讓你爹死心,給他匆匆定下了和王家的親事。也就是那一次,你祖母說過,身為母親,只要能保住家保住兒女,別的都可以不理會。」
聽了趙破軍的話,只粗粗讀過幾本書,並沒有多少見識的她搖了搖頭,微微笑道:「老爺給他們請了文武師傅督導,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懂經史,又不會武藝,能教導他們的只有好好做人,勿行姦猾,其他的哪裡能夠。我不懂那麼多大道理,可我知道奴兒干城上下都說老爺治軍嚴謹,而外頭那些女真人也說老爺公允,老爺日夜忙著外頭的大事,別人伺候未必盡心竭力,我親自做這些方才安心。」
船到通州張家灣碼頭,早有事先得報的禮部尚書羅淮恩帶著一大批人等在了這裏。若僅僅是各國使臣,身為尚書的羅淮恩自然不至於親自相迎,但船上還有個失蹤數年的威寧侯顧銘,那就不一樣了。若非威寧侯夫人堅持要等,只怕天子早已派禮部治喪,如今人又奇迹般地回了來,甚至還帶著各國使臣,這種轉折實在是太出乎人意料。站在最前列的他死死盯著船上下來的人,當看到那個左袖空垂的男子從船上下來時,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也說不好,從前那會兒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還在,皇上和皇後娘娘也做不了主,就算當初擇定,如今改弦更張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別人又不知道?」
此話一出,陳曦頓時凜然而驚。他不過是覺得事情應該適可而止,所以既然碰上了齊曉,就忍不住想從她口中掏出點話來,沒想到掏出來的竟是這樣了不得的隱情。齊曉進宮正司這才兩三個月,四五十人都是有確鑿罪證的,這怎麼可能是近幾個月的成果?換言之,興許是宮正司很久以前就開始籌備的,興許根本就不是宮正司,而是早就廢止的錦衣衛,又或者是父皇廢了偵緝之權的金吾左衛……
這話還沒說完,秋韻便眉頭緊皺,旋即冷笑一聲道:「荒謬,既是宮學里的先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她們也不想想自己能讀書認字是誰教的,竟然敢這般不敬!怪不得我看此女文字嫻熟,于宮規律條也是瞭若指掌,原來竟是這般人物。這些人還沒學成,倒是會恃才傲物了,她們真是枉費了皇後娘娘一片苦心!」
可惜沒有如果。當年那一科的狀元四十而魁首,年過五十便早早撒手西歸;當年那位風度翩翩的少年探花郎,蹉跎仕途幾十年,臨到老終於升任四品大理寺少卿的時候,早已經是鬢髮蒼蒼滿臉皺紋,彷彿比我家的老好人還要憔悴。那一科的其他同年們,有的官居一品萬人敬仰,有的貪墨無數百姓唾棄,也有的平平淡淡再無聲息。我不知道他是否後悔過被點了駙馬,可當他在一場看似平平常常的風寒中一病不起,最終就要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只看到他的眼睛比平常的時候更加明亮。
「我這就去!」
南京城中,最貴莫過於衛國太夫人,這是整個南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信之不疑的事。誰都知道,即便是作為衛國公夫人的嘉興長公主,對於婆母不但孝順備至,而且陪侍婆母出門會客時,從來不拿公主的架子,一貫走在衛國太夫人身後,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底下有個尊貴兒媳的婆婆。這些也就罷了,衛國太夫人的那些庶子們,一個個都有各自的出息,分家之後非但不曾烏眼雞似的亂爭一氣,每逢衛國太夫人做壽,都會盡心竭力置辦壽禮,每一年那熱鬧喜慶的場面讓無數鬧家務的勛貴府邸眼紅到死。
見背後那姐弟兩人如是光景,饒是陳曦素來冷麵,此刻也不禁微笑了起來,又藉著喝茶遮掩了過去。耳聽得那當姐姐的聲色俱厲又低聲數落起了弟弟,弟弟卻只有洗耳恭聽的份,身為皇太子,更是同輩分的皇族子弟中最年長那個的他不禁眯起了眼睛,本能地想到了也愛數落人的妹妹陳皎。而就在這時候,他便聽見背後凳子挪動的聲音,顯見是姐弟二人起身要走了。
這種年代久遠的事情,顧鈺竟是從未從父母長輩口中聽說,此刻頓時輕輕吸了一口氣。看著母親說起這陳年舊事時的平淡口氣,她忍不住第一次仔仔細細審視起了自己的母親。見其仍是以那種無數貴婦效仿稱讚的無可挑剔儀態端端正正坐著,她忍不住打心眼裡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敬服。
【全書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抬起頭的陳曦見齊曉手中提著一個花籃,裡頭各式芍藥牡丹應有盡有,他不禁眉頭一挑,旋即開口問道:「齊司正是為母後來選花插瓶的?」
「史書如鏡,多看看不是壞事,光讀也不行,這樣,這兩日你寫一篇讀史的小記給我。」見陳皎一時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章晗微微一笑,三言兩語把要討價還價的女兒給打發了下去,這才對齊曉說道,「太子剛剛在乾清宮似乎吃了一頓訓誡,到坤寧宮卻又不防我去了寧壽宮,因而撲了個空。這樣,尚食局剛剛釀的玫瑰露才送來了幾罐,你帶人給太子送一罐去,再讓小廚房去做幾樣他最愛吃的點心一併送去。」
「既是宮學里的先生,今日是考女史,她怎會來?」
眼見陳臚連個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陳皎給拽跑了,章晗不禁莞爾,張茹也笑吟吟地說道:「明月小時候便是古靈精怪,如今長大了,還是這麼想幹什麼幹什麼,風風火火的性子。要我說,她和太子簡直是倒過來了。太子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少年老成沉靜大氣,便猶如夜空的明月那般;反倒是明月這孩子,有一種說不出的烈性,倒像是白天的日頭。他們兩個都像皇上和皇後娘娘,可又都不像皇上和皇後娘娘。」
儘管奴兒干城初建之際,所有建築都是粗糙得很,但這些年來這座城池作為大會女真以及東遷蒙古各部之處,尤其是都司衙門經歷了數次改建,看上去高大威嚴,盡顯大國氣象,因而前衙后宅的格局和各地官衙官廨一樣。後院三路三進,住著他和都司衙門好些屬官。佔著中路的他因為家中人口簡單,還騰出了前頭一處倒座房給兩個都指揮僉事的下人居住。此時此刻,當他踏入正房,才咳嗽了一聲,屋子裡立時兩個孩子飛快地跑了出來。
「是看過!那些人是該死,但你自己也曾經對我說過,水至清則無魚,便如同貪官一樣,有些人猶如割野草似的怎麼割都割不幹凈。」
皇太子起行的那一天,文武大臣送于麗正門外,而章晗卻登上了瓊華島上的萬歲山。儘管從這兒仍舊眺望不到麗正門外群臣送行的情景,但她仍是憑欄佇立了許久。突然,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人說道:「皇上一口氣給你父親提了四級,接替和祭酒一塊請辭的南京國子監司業,你知道是什麼緣故?」
張琪的雙手捧著剛剛從花園採摘回來插瓶的花束,後頭跟著一雙兒子,因為聞訊之後走得太急,她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紅暈,可此刻看到顧銘,她的雙手不由自主滑落了開來,滿手花束撒落得到處都是。直到顧銘起身走了過來,她方才一個激靈驚醒,目光旋即落在了他的袖管上,面上一瞬間更加沒了血色。她蠕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順應著他的手投入了他的懷中。
章昶剛剛說謝天謝地而不是果然如此,宋宜就已經有些猜測了。此刻發現章鋒含笑不語,章晟則是笑容可掬,他這才明白自己是被這章家父子三個聯手給賣了,一時為之氣結,指著三人便惱火地叫道:「好啊,你們就看不得我過些安生日子!」
今天是母親七十大壽,身為母親唯一的女兒,如今已經是保國公夫人的顧鈺把家務事都交給了長媳,早一天就回了府中幫忙操持。此時此刻聽到母親這話,她忍不住開口說道:「娘,這喜慶的日子,那一套紅寶石的頭面總喜慶一些。」
一晃便是三年,儘管威寧侯顧銘的喪事仍舊未辦,但朝中誰都覺得這位失蹤已久的顧家族長必然回不來了。畢竟,奉旨平緬的燕王陳善睿不但收復了木邦,而且打得緬王只剩下了最後的國都苟延殘喘。倘若不是打一地治一地,又要簡拔當地豪族任官駐守,以及從俘獲的皇族之中挑選合意的傀儡,陳善睿早就把這屢屢在西邊鬧騰不休的鄰居給完全收拾了。倘若顧銘還在世,此前的戰敗之罪不但在皇帝金口玉言之下給赦免了,而且還會賞功,怎會至今還不現身?因而當緬王退位新王登基,稱臣納貢的表文隨著親自回京奏捷的燕王陳善睿抵達京城,一時間成天計算著國庫結餘的大臣們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
番外六 晨曦(三)
「那怎麼辦?」
「哪有什麼秘訣,把心磨練得堅硬一些,也就是了。」王夫人說著便側頭看了女兒一眼,似笑非笑地問道,「你不是也歷練出來了?」
見秋韻一時勃然大怒,那女史不禁噤若寒蟬。她卻不知道秋韻啟蒙認字便是呂氏親自教的,因而對呂氏這舊主敬重十分,縱使跟了章晗也一心報舊恩,哪裡看得那些宮人的伎倆。然而,尚服局的馮姑姑是宮中資歷最老的女官,當初太祖皇帝在世的時候就掌管尚服局,她同樣得罪不起,一時只能三緘其口。
放下硃筆輕輕揉著手腕的陳善昭看著挑簾從外間進來的陳曦,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年少的時候。陳曦固然長相酷似他,但和他相比,平時就顯得更加嚴肅板正,那張臉上平素少見笑容,也難怪他這個皇帝倒不是人見人怕,跟了他十幾二十年的那些內侍們還能夠湊趣開個玩笑,而陳曦這個皇太子卻只要一出現,人人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想著這些題外話,等陳曦行過禮后,他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是有話要對朕說?」
「膽小鬼,哪來這麼多和_圖_書蛇!」陳皎輕哼了一聲,隨即才想到陳臚好歹是長輩,少不得又色厲內荏地說道,「沒事,小叔叔你放心,要是有蛇,我也會和大哥一樣,一把抓住狠狠摔死,不會嚇了你的!」
這一日,陳善昭才剛寫完這一道仔細斟酌的奏摺,門外便傳來了一個太監的稟報聲。
晚唐時期,宋家五姊妹因文名被召入宮,宋若莘先為尚宮,其後宋若昭代姊職,一時后妃皆呼為先生,恰是名動一方。奈何如今風氣不比唐時,鮮少有閨閣文字流出來,而有些名氣的往往是倚仗文字成名的青樓名妓。張姑姑舉薦的幾人,她聽說大多都是寡居女子,卻不料還有這麼一個異類!
孀居的我變得沉默寡言,儘管新君對我這個唯一的姑姑禮遇備至,但我卻再也沒進過皇宮。兩個有了出息的渾小子如今都很孝順,一度想要帶著我出京遊山玩水,抑或是想帶我去別業散散心,我卻都沒有答應。甚至最疼的小女兒要接我去她那兒小住,我也同樣沒有鬆口。沒有男主人的公主府正房空空蕩蕩,可恍惚之間,我卻總覺得逝去的親人們都還在身邊,午夜夢回的時候會和我說話,陪我解悶。
陳曦因從小練武而體格英偉,這一點像祖父;但一進書房卻不喜外人打攪,這一點又像父親。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祖父父親都不一樣。
「自然都是她從中傳遞……」本能地答了一句之後,舒恬才使勁拍了一記腦門,一時恍然大悟。
見小叔衝著自己便是深深一躬,舒恬慌忙伸手攙扶了人起來。入手時發現舒僉的手臂分明骨瘦如柴,他這才注意到,小叔那寬袍大袖的衣裳竟是為了遮掩那弱不禁風的樣子,一時更是心痛如絞,索性誠懇地說道:「爹和二叔固然是有錯,但我也何嘗不是走了許多彎路?倘若不是記著當年救命贈金之恩,我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後來又厚顏自薦,承蒙不棄得了錄用,也沒有今天。這些年我一直都沒能照顧族中上下,要說也是我該謝小叔才是。」
「好,從明日起,你每日在宮學講課半日,下午就到坤寧宮來,陪長寧公主讀《資治通鑒》。」
陳曦這位皇太子素來規矩大,敢於在東宮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早年間就已經絕跡了。因而此時此刻,聽到皇太子要問話,跟著齊曉過來的坤寧宮中人,全都斂氣息聲退了出去,而陳曦當成書房的春和殿東暖閣本就是禁絕閑人進出,這會兒就只剩下了這一男一女兩個。面對這種情形,齊曉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便正色行禮問道:「不知太子殿下想問什麼?」
當初趁著皇太子尚未除服,來不及選妃,顧銘和她商量之後,夫妻倆親自去了睢陽侯府,與睢陽侯章鋒和奉調回京的睢陽伯世子章晟定下了那一樁兒女親事。如今看來,儘管女兒嫁入章家是做孫媳婦,但夫妻和順長輩慈愛,比不自量力地去和人爭什麼皇太子妃之位要強得多!
顧佶似懂非懂地盯著母親和姐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等到乳母忙不迭地帶了他下去,顧儀方才挨著面色再度沉鬱的母親坐下,軟言寬慰道:「娘,我剛從宮中回來。長寧公主悄悄告訴我,說是前頭進兵順利,平緬指日可待。您儘管放寬心等著爹回來!」
趙破軍倏然眼中厲芒一閃,這才淡淡地說道:「你怎麼會問這個?」
然而,南監的幾個監生在杏榜放榜之日大放厥詞,結果卻被人揭出了數樁風流罪過,一時使得南京國子監在朝中文官和士子們中間的人望大跌。
「好!那我問你,度支二字,其要在於何處?」
居然只是正八品的監丞?
今生如此,了無遺憾。如果有來生,我還想做父皇母后的女兒,還想當他的妻子。不是只有波瀾壯闊,方才是人生。
我愛章晗的聰慧獨立,也喜歡陳善昭的寬容大氣,作為故事的主角,他們無愧於攜手君臨天下的地位。然而,我同樣喜愛王凌的錚錚傲骨,身為定遠侯的千金,她的光芒絲毫沒有被嫂子的能謀能斷掩蓋。而張琪,一個放在任何一部小說中,都可以成為另一個女主角的柔弱庶女,在最後亦是同樣能夠用肩膀承擔起一個主母對家族的責任!
把齊曉打發了下山,章晗這才轉過身去,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那巍峨的宮城以及廣闊的京城坊市。不止是陳曦,就是陳皎,還有她的另幾個兒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陳善昭和她做的不過是引導。就是不久的將來,肚子里這個孩子降生之後,也是一樣的。
「京城是好,但不是我喜歡呆的地方。奴兒干苦寒,你跟著我在這兒吃了這麼多年苦,也該去京城安心過幾年好日子……」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陳善昭緊緊閉上了眼睛。他輕輕握住了章晗交叉攏在他身前的手,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群臣已經上書進言冊立皇后,三弟和四弟也都上了書,我已經讓禮部擇日具儀行冊命禮。等到冊禮完成,再冊晨旭為皇太子,如此後位有主,東宮有主,天下就安定了。」
「臣女謹遵皇後娘娘之命!」
後為世子妃,操婦道謹,仁孝皇后深愛之。仁孝皇后性儉素,衣無重綉,后每有饋獻,無不當意。仁孝皇后嘗笑謂左右:「此真吾女也。」左右皆上曰:「非若此,何以為天家媳哉?」
「大哥當年一念之差,讓早已枝繁葉茂的舒家淪落到流戍遼東的地步。而二哥的一念之差,則是讓舒家余部險些全軍覆沒。若不是你力挽狂瀾,只怕如今這些人也不能保全。這些年你東奔西走盡心竭力,著實難為了。」
見鄭海那若有所思的表情,顧銘不禁哂然一笑。當初他鼓動呂宋王進貢的時候,身份是來呂宋做生意的蘇祿東王心腹,如今搖身一變成了齊朝的威寧侯,如此一來,此次的使臣們對他的猜疑防範是決計少不了的。他對此並不在乎,再者,只要這些人看看中原的富饒強大,自然而然就能有一個強弱權衡,今後懾服這些小國也就更容易,而且,他的行裝之中,更有關於西洋南洋諸國的眾多地圖!
想想山上除了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還有好些禁衛,應當不會出什麼問題,再看看陳皎那你若不依就另使花招的樣子,陳曦只得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下來,又擺手叫來了幾個內侍和禁衛遠遠跟著。等到了太液池邊上的太液橋時,他突然聽見陳皎在背後問了一句:「大哥,你可想過今後要娶誰為太子妃么?」
聽到不用再陪著長寧公主陳皎讀書,齊曉想起那位玲瓏心竅的公主,雖鬆了一口氣,但也微微有些惶恐,可聽到這最後的重任,她一下子抬起了頭,面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訝。當確認章晗確實將這一重任交給了自己,她不禁只覺得心裏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激蕩,隨即再次恭恭敬敬地俯首行禮。
這話還沒說完,陳曦就發現陳善昭眼神轉厲,一時間便不敢再說下去。見父皇那一貫溫和的臉上竟是呈現出幾許冷峻之意,他一時間更有幾分惶恐。可就這麼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他卻沒有等到父皇的回答,而是另一句淡淡的吩咐。
跟著前頭兩個少年來到了一處茶攤,見他們在角落上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了,陳曦就在外頭兜了一圈,摘下了頭上綸巾,繼而方才閑庭信步似的走到茶攤上,挑了隔得稍遠些的一張桌子,背對著人坐了下來。隨便要了碗茶,因為自幼習武而耳朵靈敏的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責備聲,而更令他詫異的是,那竟然是女子的聲音。
這隱隱約約的一絲寂寥的感覺,在他坐在書桌後頭之際,就被陳曦趕出了腦海。拿過書桌一側的那一摞各式奏本和題本,他又把紙筆都備在了手邊,隨著一本本專心致志地看了下來,在另一邊的紙上,他已經記下了好些人名官職,以及各色提要。
知道章晗並不是希望下頭人時時刻刻戰戰兢兢凜凜然如對大賓的人,此刻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齊曉頓時膽子更大了些:「說到節流,皇上即位之初就放出了宮中不少正當婚齡的宮人,這幾年又不曾小選過,據我所知,宮中開支確實縮減了不少,但放出一二百宮人一年所得的錢糧,實則有限得很。萬民稱頌的好事,但從度支二字上頭來說,是看不見多少成效的。而宮中採買的東西,民間一個價錢,到了宮中記賬便是另外一個數字,其中出入往往觸目驚心。而至於開源,宮中那些皇莊,何嘗不是最肥沃的地,最貧瘠的收成?」
「皇上,太子殿下來了!」
鄭海聞言也就略過了這個話題,突然又問道:「說起來侯爺和各國使臣一塊到廣州,緣何這一路卻不和他們同船?」
「還在思念父皇母后?」
被張茹這麼一說,章晗頓時啞然失笑。想當初張茹雖是隆平侯大小姐,可家中被嗣兄一家把持,母女二人完全說不上話,縱使隆福寺中一番巧遇,可哪裡想得到被許配給了人品才學盡皆出眾的淄王;至於她就更不用說了,縱使對陳善昭有些好感,可從來都沒想過會成為趙王世子妃。這世上,有時候天賜的緣分未必就不可靠,如果陳曦真的看中什麼人,對她和陳善昭稟告,他們難道就一定會棒打鴛鴦?
內有太上皇重病不起,父親在清寧宮日夜侍疾;外有開平被圍,我那位擔任開平守將的外祖父正在城中帶兵堅守,還不知道能夠支持多久。而就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我在母親的肚子里卻呆不住了。我長大了才知道,分娩對於女人來說是一道最大的關卡,說是鬼門關也不為過,可是,面對那樣的險境,母親卻彷彿早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而祖母更是親自到東宮產房之中守著。最終,儘管早產卻依舊平安降生的我被人抱到了太上皇面前。
「兒孫自有兒孫福,臣倒是想按著他練武的,可他從小喜靜不喜動,臣有什麼辦法?」陳榕苦笑著一攤手,見陳皎一面走一面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又見自家兒子靦腆,皇太子陳曦則每每專註于傾聽,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皇上,恕臣多言,皇太子少年老成,做事沉穩有度,這固然是好事,但看著總有些孤寂……當然,君臣有別,皇上和皇太子少年時畢竟不一樣。」
那一夜的謹身殿賜宴說不出的熱鬧,酒酣之際,也不知道是誰惋惜地提到了至今音訊全無的威寧侯顧銘,頓時讓喧鬧喜慶的氣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正當陳善昭面色陰沉,陳善睿低頭不語,而新緬王的使臣坐立不安之際,外間一個禮部官卻是三步並兩步地沖了進來。
番外六 晨曦(四)
「太子殿下恕罪,實在是因為不知道今日貴人來,不曾事先凈山……」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願每一個家庭都能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大佬們憂心的是皇后權力太大,日後會有不測之禍,但對於皇太子陳曦來說,哪怕他是在先頭仁孝皇后膝下長大的,教導他的是太宗皇帝,但父皇母后的秉性在這些年的相處中,他早就看明白了。知道前朝非議再多,父皇也決計不會心疑母后,而母后就算威權重,也決計不可能有擅權的打算,他心中對那些大佬們的擔憂很是不以為然。
而且那女人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通房侍妾,而是比母親出身更尊貴的千金小姐!從保國公府的孫媳婦熬到當家主母,顧鈺隱約覺得自己抓住了母親的心情,本能地止住了開口追問的念頭,只是默默地聽著。
後記一
早聽說北監學官都是風骨料峭,因而學風嚴謹,今天從會試榜單上就能看得出來。不過看來,那位繩愆廳掌管竹板子打人的監丞大人,必然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天子仁厚,這對於如今的文武百官來說,並不是單單的頌聖言語。比起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喜怒無常,群臣動輒得咎甚至於獲罪處死,當今皇帝儘管自即位之後便推行了數樁新政,但手段循序漸進並不激烈,恰恰相反,對王公貴戚還頗為溫和。最最重要的是,陳善昭這個皇帝從來沒有恢復錦衣衛,又或者是在京衛之中另擇一衛賦予偵緝許可權的意思,宮中宦官的許可權也大大縮減了。於是,在這麼一位皇帝的手下為臣,有人感到輕鬆,也有人懈怠,更有人打起了別的主意。
「你不用寬慰我,打從送了你爹出征,我就已經想明白了!我答應過,會安安心心在家裡等他,就算有什麼萬一,我也會以你兩個弟弟為重!」
此時此刻,他終於忍不住沉下了臉,擺出了叔父的架子沉聲喝道:「怎麼,如今你做了官,又救了大伙兒,就不聽我這個長輩的話了?」
她沒有再去看滿臉震驚的兒子,聲音倏然低沉了下來:「信兒,你出生之後,顧家一公一侯,富貴已極,安安穩穩,所以從不曾經歷過波折。但在當年,顧家也不是沒有經歷過諸如此類的不測之禍!如今你爹生死下落不明,輪到你把威寧侯府擔起來了!外間消息你不用理會,只要你能有出息,異日總能挽回家名!」
知道陳善昭一旦打定主意幾乎就不可能更改,再加上這番話著實誠意十足,宋宜思量再三,最終答應了下來。出了宮的他索性便徑直去了睢陽侯府,一踏進章鋒和章劉氏那院子,聽到裡頭傳來了老友那聲若洪鐘的笑聲,他就知道是章鋒必定又抱著章昶剛一歲多的那個寶貝兒子在取樂。果然,當常來常往的他進了屋子,就只見不但章鋒和章晟都在這兒,就連此刻應當在衙門的章昶竟然也在。
因而,永安年間的第一件大案,就這麼毫無徵兆地爆發了。當原職只不過監察宮人女官情弊的宮正司,揭出了乾清宮內侍賈山勾連兵部武庫司郎中及此外數人,透露皇帝御批及泄露御言數事的事情傳開之際,一時震怒的皇帝直接命涉事官員下三法司審理,而將犯事的賈山直接交給了宮正司,命訊問其罪。不過三天,賈山便一口氣攀咬了十幾個內侍,其中不乏在二十四衙門中有頭有臉的,而捎帶的外官也不下數十。
「臣女才學淺薄,承蒙皇後娘娘不棄,願效犬馬之勞。」
「娘……」
齊曉見章晗亦是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她想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便索性坦然答道:「回稟太子殿下,家父當年在鄉間頗有文名,原本是打算大開書院,讓貧寒學子都能有書可讀,但終究想的固然是好,可齊家自己也不寬裕,偏生我從小喜歡算學,曾跟著當過帳房的一位表舅舅學過不少演算法,所以書院一應收入開支,都是我幫著計算的。也正因為如此,節流不如開源這個道理,我自然體會深刻。」
聽著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拽著那輕飄飄的袖子,心痛如絞的張琪使勁咬著嘴唇,淚水須臾就打濕了他的衣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終於站直身子抬起了頭。
宮裡的宮人們都說,奄奄一息的太上皇看到我這個重孫女極其高興,親自給我起名曰皎,又給我起了小字明月。而就在看到了我之後沒幾個時辰,彷彿全了最後的心愿,太上皇便撒手西歸了。此後,當三叔遼王打算領兵往援開平的時候,北邊卻傳來了好消息,說是我的外祖父打了大勝仗,一時間舉國歡騰,祖父太宗皇帝一喜之下,立時就將長寧這個年號賜給了我作為封號。
聽到母親竟然口出如此不祥之語,顧儀張了張嘴,但見張琪又埋頭看著手中的腰帶,想起自從她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見父母相親相愛,縱使有小小的拌嘴,也都能彼此互讓,這半生就不曾真正紅過臉,她忍不住也越發挂念起了自己的父親。正當她恍惚走神的時候,突然只聽得母親開口問道:「你出嫁也已經有小半年了,雖則咱們家和章家情分不同,駿哥兒和你也是從小就見過的,可你老這樣回來,被人說起來總不好聽。」
內官畢竟是宮中的內務,天子肯就此傳示摺子給他們,這就已經很賢明了。而且隨著摺子發下的還有陳善昭的硃批,意指除起頭涉事的外官之外,此後攀咬出來的盡皆不論,這無疑是給了曾經或多或少做過某些事情的朝臣一個機會。於是,夏守義張節二人都保持了沉默,而以黃文忠為首的內閣大學士們,也都三緘其口,至於其他本有意求情和勸諫的,最終也大多消停了下來,只有幾個科道言官慷慨激昂上書指斥女子干政諸如此類云云,然而這一次,一貫對外官言事極其寬容的陳善昭,卻是破天荒在朝會上把這些人拎了出來。
不過,這事兒和那小丫頭有沒有關係?
儘管如今已經是保國公夫人,貴為超品命婦,又是一家主母,家裡那些姨娘妾室庶子全都是服服帖帖,但顧鈺聽著母親這平平淡淡的言語,最後仍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娘,您嫁給爹這麼多年,就真的不曾在意過?」
晚間陳善昭駕臨坤寧宮的時候,便聽章晗說起派了齊曉去過東宮,據人回報說,似乎兩個人在東暖閣中有過一番小小的針尖對麥芒的爭執。他一時有些玩味地挑了挑眉,隨即方才挨著妻子坐下說道:「他今天來乾清宮見我,話里話外都是不明白為何宮正司會讓案子波及如此之廣,我解說了兩句,他總算是明白了。可臨到末了,他卻問我,為何這種事情要讓秋韻去當眾矢之的,而不是隨便挑個人去得罪人,事後再讓秋韻去收拾殘局。朕沒答他,打發了他自己回去想。結果,他到你這坤寧宮又撲了個空,卻不想你給他派了個當頭棒喝的人去。」
后與仁宗伉儷情深,終仁宗朝,後宮無嬪御,宮闈清肅,內外熙然。後生五子:景宗、興王、定王、康王、榮王。一女,長寧公主。昌和元年薨,上尊謚曰孝賢恭肅明德弘仁順天啟聖昭皇后,合葬永陵,祔太廟。
在海上漂蕩過的人,如今再坐在那平穩得甚至有些枯燥的漕河官船上,自然別有一番不同的感受。
仁宗孝賢昭皇后章氏,歸德人。父睢陽侯章鋒,以軍功爵,事在章鋒趙破軍傳中。興平十九年五月,后以孝悌聰慧,為太祖擇為趙王世子妃。長寧二年,冊為太子妃。仁宗立,冊為皇后。景宗即位,尊為皇太后。
要真是冒牌貨,路上早就跑了,否則回京給人拆穿了豈不是死路一條?
「是,公子。」
「有過必重罰,爹爹可不相信小懲大誡的那一套,只有重罰之後,才能牢牢記在心裏,將來才不會再犯!他在國子監素來最鐵面無私,也是這麼個宗旨,你要是再敢求饒,那就兩百遍,抄斷你的手!」
而為了此前會試張榜日那天看榜的事情,陳曦已經預備好了萬一父母問及此事該如何回答,甚至還考慮到了倘若父母知道齊曉那一日亦曾出現過,他該如何解說清楚,可偏偏帝后誰都沒過問一句,倒是讓他心中大為不安,生恐別人會錯了意。他還不曾想清楚自己這毫無來由的心虛是何道理,每次去坤寧宮中給母親去請安的時候,他卻都能碰上齊曉侍立在側。
就連秋韻以及看似對齊曉頗有所知的何女史,也並不知道她家中情況如何,此刻聽章晗這一問都極其驚訝。而作為本人而言,齊曉在一愣神過後,隨即便坦然答道:「臣女齊曉,家父是京城國子監繩愆廳監丞齊九章。」
何氏那聲音壓得極低,見秋韻片刻的錯愕之後,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她不禁又輕聲問道:「可要知會那些今日與考的人一聲?畢竟她們能有今天,都是皇後娘娘的恩典……」
「你放心,失律與否,總得有真憑實據。燕王已經揮師西進了,木邦即便勾結緬王,但翻不了盤。威寧侯很快就會有下落的!」
至少還要如此考上五六次,這才能夠真正把人員補齊全。至於今後要真的讓這些女官和宦官們分庭抗禮,卻還得需要長時間的磨練和磨礪。如此想著,她腳下卻不停。當她走到一張靠窗的書案前時,原本只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可當看清楚那張卷子上的筆跡,她卻突然站住了,隨即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一番小方桌後頭端坐的那個少女。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當全書戛然而止的時候,也許有人遺憾,也許有人釋然,也許有人意猶未盡,也許有人合書長舒一口氣。
「謝天謝地!」章昶立時雙掌合十念了一聲,見宋宜面色不善,他便笑眯眯地說道,「是皇後娘娘透出口風后我建言的。思來想去,朝中忠臣良將不少,但和宋先生您這般可靠又信得過的,還真找不出第二位!」
「我……」那少年頓時啞然,好一會兒方才心虛地說道,「既然姐你怕事情鬧大了,幹嘛還拉我到這兒坐著,咱們趁亂走了不好?」
「煩請太子殿下稟告皇上和皇後娘娘,君恩無以為報,惟盡心竭力而已!」
然而,就在陳善睿和陳善嘉分頭打點行裝預備出行前夕,宮中卻又賜下了他們預料不到的東西。去燕王府的不是別人,正是鞍前馬後跟著陳栐多年的乾清宮管事牌子馬城,他鄭重其事地親自打開了那兩個內侍抬進來的衣箱,這才指著其中的東西說道:「燕王殿下,這是大行皇帝留下的冠服。另一套路寬頻去賜給遼王殿下了。其中是皂紗衝天冠一頂,金鈒頂子黑氈直檐帽一頂,茄藍間珊瑚金棗花帽珠一串,金相雲鴈犀帶一條,紫線絛金事件的金相膘玉穿花龍絛環一副,象牙頂輳花靶鑌鐵刀一把,紵絲衣羅衣紗衣各一襲,皂麂皮靴一雙,並五彩綉抹口韈斜皮靴一雙。皇上說,請您留著做個念想。至於先皇后的衣衫,等到皇妃殿下整理出來之後,會再賜給燕王妃。」
「明月,我小時候就喜歡金石,可家裡人都指斥這是玩物喪志,逼著我讀書科舉,我喜歡寫文章,但我不想做官,更沒有自信能做一個好官。幸好,仁宗皇帝點了我為駙馬。這輩子我最得意的是,就是收藏了那許多珍貴的鐘鼎碑碣,寫了不遜於前人的金石銘錄,娶了你這心地好的公主……」
「嗯,娘,你放心!」趙佶緊緊抱著張琪的肩膀,咬了咬牙就開口說道,「不就是說爹下落不明嗎?這些年,聽說爹的槍法比從前更犀利更刁鑽,他一定會回來的!」
此後數日,朝中早先交相彈劾風評極差的從刑部尚書呂文准等一批朝官,分別黜落抑或免職不等,而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胡彥則升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蕭至誠為左副都御史,禮部侍郎羅淮恩為刑部尚書,這一系列的升遷黜落之後,朝中自然而然便為之風氣一正。相形之下,陳善昭秉承先皇后傅氏的懿旨,封當日廢太子之亂中身隕的宮人沈氏為翊聖恭烈夫人,韋氏逐月為佑聖昭烈夫人,封單氏為衛聖夫人,張氏飛花為光烈夫人,雖有人因此頗有微詞,但獎賞忠烈本為應有之義,大多數人都並無異議。
番外六 晨曦(十)
「是,太子殿下。」
「真要是毒蛇,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如今既然不是,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仍在瓊華島上,打板子處置鬧得雞飛狗跳,總是煞風景的事,處分的事自然得延後再說。反倒內官監那邊得給他們敲敲警鐘,這便如同父皇考核官員似的,宮中內侍也應該如此才好……」
此話一出,秋韻頓時大為訝異。張尚宮便是當年仁孝皇后傅氏身邊的張姑姑。原本其和閔姑姑都提出要為太宗皇帝仁孝皇後去守陵,拜夫人亦是堅辭不就,在陳善昭和章晗的挽留下,兩人最終都留在了宮中,一為尚宮,一為尚儀,皆正五品,和秋韻一併都是如今宮中女官的頂尖人物。
儘管奴兒干城的港口在漫長的冬季期間都會凍結不能使用,但其他三季卻能夠從瀋陽甚至江南運來眾多的物資。而這裏出產的海參、人蔘、毛皮以及其他各種特產,運到中原也能賣個好價錢。正因為上下軍將日子都還過得富足,奴兒干衛升為都司之後,方才沒有出現大規模兵員流失的情況。一晃,他在這裏前前後後加在一塊,就已經十幾年了。當年趙王中護衛的上司同僚下屬,有的從北征建功,有的鎮守一方,而像章家父子這樣得天獨厚,又有真才實學的,自然更是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焦點。
「他本就少年老成,因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同日而崩的事情,這些年更加不苟言笑了。小小年紀能自持固然好,可身為人母,看著他如此拘束自己,我總有些說不出的擔心。他是長兄,明月和他雖處得好,但畢竟明月將來是要嫁人的,若選妃不得人,我實在是怕他日後寂寥。」
「是兒臣當初跟著皇爺爺北征,紮營之際雖撒過避蟲蛇的藥粉,但還是撞見過幾次,久而久之就學了一招。」陳曦面上鎮定,心裏此刻卻也跳得厲害,見母親和淄王妃張茹在最初的吃驚過後,此刻都還鎮定,他這才說道,「父皇,這兒兒臣帶人收拾一下吧,免得下山之際再有此等長蟲驚人。」
聽到風流名聲這四個字,陳曦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去,迅疾無倫地掃了那男裝打扮的少女一眼。乍一看去他竟是有些不可置信,聽那少女的話語,怎麼也該是一張精明幹練的臉,可此刻這一掃,他卻發覺對方年紀頂多不過十五,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身量還未完全長開,但眼睛卻明亮透徹,和那老氣橫秋的狠辣口氣極不相稱。見姐弟二人往外走,他只沉思片刻便丟下幾個銅子,也跟著離開了。
「皇上下旨兩京國子監寬選嚴汰,可南監一直都是敷衍了事,可北監這兩三年淘汰了多少監生,就連不少勛貴子弟也都被革除了監生名頭!今科會試上榜的北地貢士中,足有二三十個都是北監率性堂中出來的監生,可南監才有幾人?你們不去怪南監那位號稱體恤學子,卻不知道督人上進的大司成,卻來怪主考官黃大學士!」
章晗輕輕念了一句,見張琪眼睛微紅,她知道剛剛那是張琪的心裡話,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但是顧銘,就是從榆林召還回朝的章晟,還不是一樣心心念念忘不了他鎮守過多年揮灑過血汗的那座雄城?有一顆建功立業的心,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否則人人窩在家裡,誰去保家衛國?可是,男人們在前頭浴血奮戰固然艱辛,女子在家望門守候,還不是一樣的牽挂和苦痛?
眼看著這些南北士子散去,陳曦就注意到剛剛和人打擂台的少年也被另一個少年拉了出來,兩人卻比前頭那些慌亂散去的士子們鎮定些,一前一後走向了街邊角落的一個茶攤。他想起其中一個彷彿對南監北監的事情瞭若指掌,一時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
「臣女惶恐,不敢當才女之稱。只是認得的字比別人多,看過的書比別人多,僅此而已。」
「宋兄,皇太子雖說少年老成,但終究歷練還不如當年的皇上。更何況此一時彼一時,他們的性子又不一樣。」章鋒輕咳一聲,隨即才誠懇地說道,「皇太子身邊總要有個可靠而又足智多謀的人,沒有人比你更合適。金陵雖不是什麼險地,但畢竟遷都這些年後,風頭都給京城蓋下了,南京官究竟是何打算,這些都說不好。要是我們父子三人能跟著,斷然不會勞動你,可我們不能,只能偏勞你了。」
這凶多吉少的消息傳到威寧侯府,一時府中上下無不震驚。然而,相比頂多嘆息傷感的下人們,作為妻子的張琪聞知噩訊,這些天來一直高高吊著的心彷彿一下子碎裂了開來。她強忍腦際的暈眩,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竭力用最平靜的語調對親自來稟報的凝香說道:「知道了。吩咐下頭一切照舊。」
「皇上喜得皇長孫,下旨普天同慶!」
有了此事在心中,接下來幾日,陳曦少不得再次仔仔細細查問了一番北監人事和監生的情形。想著原本任南京右副都御史的胡彥進京,而留守南京的武官還有衛國公顧長風這樣的頂尖武將為首,文官卻未得人,他不禁籌謀著是否要向父親進言。畢竟,金陵縱使再不好,也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地。
存著疑惑的秋韻索性便在其人身邊站住了,眼看其筆下猶如行雲流水,她不禁更是挑了挑眉。此次宮考是二選一的題目,婦人之德以及宮中度支,這兩道題截然不相干,旁人大多都選了更容易回答的前者,卻不料此女竟是選了後者。那洋洋洒洒的文字言簡意賅,卻陳述得清清楚楚,從衣裳到薪炭到飲食的統計調派都囊括在內,顯然真的是有些見解的。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她最終又越過其到其他人邊上轉了一圈,等回到原位的時候,她就伸手叫來了一個女史。
「齊司正,孤曾經問過你,宮正司這一次辦案,牽連廣大,縱使可以說是鐵板釘釘的鐵案,但仍是讓人怨聲載道,你是否怕人言可畏,你卻答說為父皇母後效力,乃是三生有幸。可呂宮正是跟著母后多年的人,深受信賴,經此一事雖則是看似人人敬畏,但日後卻不免集謗於一身,她就不知道么?」
不是一把火燒了,而是存檔留著以觀後效,這自然是不為了讓人生出怠慢放縱的心。陳曦贊同的同時,心中的另一個念頭卻忍不住了:「可因為此案牽連太廣,宮中這些日子人心惶惶,縱使他們在父皇母後面前不敢聲張,可若是日後對宮正司存下怨氣,呂姑姑是跟著母后這麼多年的人了,為何不用旁人來司職此事?如此呂姑姑事後再接手,也就自然而然能籠絡人心……」
興平二十一年正旦,庶人陳樺為亂,囚太祖。正月初五,仁宗欲紿后攜景宗出。后覺,迷昏仁宗,使燕王載仁宗、景宗徑奔北平。后與燕王妃閉府自守,陽為仁宗若燕王尚在。越數日,庶人陳樺日夜使人窺趙王府出入,事益急。
面對這種打趣,舒恬只能苦笑道:「那些勛臣貴戚的千金,我怎會再見得著?她是從前皇後娘娘身邊的一個侍女,性子烈,又有一身好武藝……」
腿腳已經不利索的我是坐著肩輿登上了那座萬歲山的。相比印象中的那座小小山頭,如今的萬歲山周圍遍植樹木,四處香花鳥語,賞心悅目。可是,我的眼睛里卻只有那腳下那巍峨的皇宮。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長大的地方,是我依偎著父皇母后的地方,也是我最終和命中注定的老好人相遇的地方。靠在肩輿靠背上的我看著這久違的熟悉建築,彷彿放下了心中最後的惦記。
而堅辭庄靖夫人不受,卻又願意永留宮中的秋韻,章晗便授了她宮正之職,掌糾察宮闈、戒令、謫罰之事,於是秋韻復了當初從六安侯夫人呂氏的姓氏,宮中不是稱一聲呂姑姑,就是叫一聲呂宮正。
乙未,升南京守備衛國公顧www.hetubook.com.com長風為太師,升定國公王誠為太傅。升夏守義為少師,仍兼吏部尚書,二俸俱給。升張節為少傅,仍兼戶部尚書,二俸俱給。升文淵閣大學士兼翰林院學士伍非為太常寺卿,文淵閣大學士兼翰林院學士黃文忠為戶部右侍郎。其餘三大學士為禮部侍郎通政使等不等,俱掌內製不預所升職務。
聽到這一絲不苟的回答,趙破軍便知道這是長子趙凱,當即又看向了素來有些滑頭的次子趙汶。果然,趙汶眼神閃爍了一陣子,這才期期艾艾地說道:「爹,今天不是說皇長孫降生普天同慶嗎,正好女真那邊來了一批人賣人蔘,聞聽這消息敬獻了不少藥材皮毛,陳指揮過去接洽,可他初來乍到女真話不太嫻熟,就把兒子拉上了……」
看著那一件普普通通的布袍,聽著飛花這彷彿戲謔似的一句話,舒恬只覺得心頭一熱,自舉族得赦之後的那種輕鬆,卻是變成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希望。那不是在黑暗中對光明的期盼,而是黑夜已然過去,旭日已經升起的希望。當飛花一個個給他扣著那衣袍扣子的時候,他又看到她抬頭沖自己一笑。
「是,兒臣剛去過坤寧宮。」
這大半個月中,陳善昭一面要料理帝后的大喪,一面要封賞文武安定民心,幾乎忙得團團轉。
聽到這樣的自我剖析,陳善昭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隨即點了點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從小就知道肩上責任重大,讀書理政從來都不曾有過懈怠,內外臣子往往交口稱讚。只消多聽一聽,看一看,想一想,明白疏漏在何處,漸漸改過就行了。」
「淄王殿下和淄王妃進宮來了,皇上一時興緻好,說是一塊去瓊華島賞玩,請太子殿下一塊去。」
只是獃滯片刻,他便立時帶著眾人迎了上去,到了顧銘面前便拱手行禮道:「三年不聞音訊,朝中上下皆是挂念侯爺,卻沒想到侯爺不但平安歸來,而且還帶來了這麼多番邦使臣!怪不得皇上聞訊便說,顧氏一族忠烈英傑輩出,就知道侯爺必然不至於有事!」
「宮中諸物,以何度支最為不易?」
「讓我們在這兒等他這麼久,讓他著急著急不是壞事。再說,你剛到京城看見四弟妹,還不是嚇了一跳?」說到這裏,顧鎮想起乍一見顧銘時的痛惜,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從前爹上戰場的時候,娘面上若無其事,背地裡常常發獃。如今想來,爹真的是吉星高照,這才能屢戰屢勝,囫圇回來……」
夫妻倆彼此對視一眼,最後同時嘆息了一聲。這兒子……看起來竟是比女兒更愁人些!
面對這連珠炮似的幾個問題,舒恬沉默了片刻,隨即便大步走上前去。等到了飛花跟前,他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彷彿要把那熟悉的容顏都刻在心裏似的,直到飛花惱怒地瞪了回來,他才聲音暗啞地說道:「皇上雖赦免了舒氏一族,但我畢竟還是罪臣之後。而且,皇上仍需五城兵馬司,我也不會再奢求什麼升遷了,更不可能達到二品。你也知道我家裡的情形,父母都不在,其餘親戚都在數千里之外,家無餘財……」
自永安元年大放宮人之後,章晗便重提太祖皇帝的舊制。宮官六局一司,六尚及宮正皆正五品,這往年都是齊的,但司記、司言、司簿、司樂等二十四司正六品,二十四典正七品,二十四掌正八品,卻往往人員不整,不入流的女史就更不用說了。因而當她頒布新令,凡入宮的宮人識文斷字者,可以考宮官,如同前朝官員一般授品級,服勞多者,或五載六載,得歸父母,聽婚嫁。年高者許歸,願留者留宮奉養。現授職者,家中給祿米,一時之間,原本認為一入宮便再不得出的宮人自然喜出望外。
這是一個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是當王子迎娶了灰姑娘之後,他們需要攜手破除萬難,才能最終過上幸福的生活。而即便那幸福的生活,也依舊有數不盡的波折和陰霾。這是一個沒有穿越重生的故事,卻依舊是一段跌宕起伏的傳奇。
當年沒出嫁的時候,顧鈺和顧抒顧拂姊妹兩個常常有些明爭暗鬥,但隨著顧抒被冊為韓王妃,接著遠嫁多年方才回朝,那些從前的小小齟齬,早就成了前塵往事。此刻聽王夫人說起顧抒,顧鈺一時愣住了,許久方才輕聲嘆道:「大姐確實命苦。」
番外
此話一出,陳曦愣了一愣便頭也不回地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聽父皇母后的。」
那少年彷彿被人問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只沉默片刻便大聲說道:「北監之中頭懸樑錐刺股的學子比比皆是,人人發奮苦讀,監生之中人人見面都只論學問,不談風月,尚簡樸求真知,再加上大司成少司成都是大儒,自然學業精進。若是尊駕只因為北監取中人數多,北監出了會元,便橫加指摘公平與否,不說其他,這讀書人的風度何在!」
外頭在預備隨行皇太子隨行車駕和隨從人等,東宮在打點陳曦的行裝,而陳曦卻只叫來了心腹羅玘,言簡意賅地吩咐了一句話:「外頭的車駕隨從等等都是給人看的,我已經稟報了父皇母后,三日後你跟著我,還有宋先生,此外大約還有些明裡暗裡的護衛,咱們微服南下。」
「我什麼我,難道爹平素教你的就是逞口舌之快?要不是有人嚷嚷這麼一聲,這些人都散了,到時候事情鬧大了,你被人拿了,牽扯出爹爹來,到時候你準備怎麼收場?做事情只知道一時衝動,萬一連累了爹爹,你承擔得起責任?」
《富貴榮華》脫胎于明初那一段風起雲湧的傳奇,而從頭到尾演繹到如今,早已不是我最初設想的那個故事了。就猶如我在很早之前就說過的那樣,每一個故事的人物都是有生命的,當他們一一登上各自的舞台之後,他們便會漸漸賦予自身獨特的個性,走上本該屬於各自的道路。
這一夜,衛國公府高朋滿座賀客盈門。衛國公顧鎮和嘉興大長公主忙前忙后張羅,作為女婿而且接任了衛國公顧長風南京守備一職的保國公親自出面替岳母操辦壽宴,就連威寧侯顧銘和張琪夫婦也不遠千里從京城趕回了南京。開宴之前,和顧銘張琪夫婦一塊下南京的內官監太監陳海不但代表帝後到衛國公府賀壽,更替皇帝頒賜衛國太夫人紫檀拐杖以及數珠冠服等等好些東西,一時更是引來了無數人稱羡。
這口氣比剛剛何止嚴峻了一倍,但陳曦聽在耳中,卻一下子就明白了父皇讓自己回來自己思量的意思。身為君王,愛憎喜惡是沒法避免的,可越是信賴愛重的人,越是要放在嚴酷的場合關鍵的位置加以磨練。就好比秋韻明明是母后最信賴的女官,卻把這件在宮裡宮外掀起軒然大|波的案子交給她去辦,讓她去承受那種非同一般的壓力,看似母后不愛護人,但這種重用何嘗不是最磨礪人的?
陳曦聽到責任兩個字,眼神倏然一閃,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後砰地一聲,顯見是那個當姐姐的拍了桌子。大約是因為生怕拍桌子引起別人注意,那個當姐姐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再次低喝訓斥了起來。
「鄭將軍沒發現他們看我的眼神裡頭就都是防範和警惕么?」
「也好。」
兄長分明有把小事變成大事變成國事的架勢,陳皎立時咳嗽了一聲道:「大哥不愧是太子,這明察秋毫的本事,我可比不上!我才剛從萬歲山上下來,不想再上去啦,大哥,咱們好久都沒有兩個人逛過了,繞著這瓊華島走一圈吧?」
「選妃之事,悉由父皇母后做主。」
「北監乃是新立,所以高祭酒可以大刀闊斧,但南監沉痾已深,倘若要動,就要大動干戈,非爾父此等強項,不足以擔此重任。」說到這裏,章晗頓了一頓,想起本來被認為是將來入閣抑或是六部侍郎熱門人選的宋士芳,被陳善昭點了去出任南監祭酒,此次和齊九章搭檔前往南京,她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陳曦這個皇太子既然願意去試一試鋒芒,知人善任的陳善昭自然不會讓長子孤身上陣!
外頭那般熱鬧,府里卻如此麻痹大意,若是真的有賊子潛入如何是好?這可是天子誥封的二品夫人,哪有如此怠慢的!
「十七叔,你這話算是說到朕和皇后心裏去了。」陳善昭想著這些年陳曦臉上越來越少的笑容,或者是頂多浮於表面的笑容,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少年人總該有些意氣風發的朝氣,想當初朕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憑著一腔血氣之勇胡鬧過,可他實在是老成得有些過了!哪怕他和你家世子一樣靦腆害羞,也好過如今這樣……」
「嗯?」剛剛那把裙刀失手,飛花隨手便用左手摸向了腰間,一聽到這聲音方才僵在了那兒。見舒恬有些狼狽地直起身子,掃了一眼那扎在門框邊上的裙刀,又心有餘悸似的撫了撫胸前,她頓時嗔道,「怎麼是你?你不是去探親了嗎?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你怎麼進來的?」
羅氏似懂非懂,卻也沒有多問。然而,想起日間兒子問及的一事,她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問道:「老爺雖說去歲才接印,但加上此前在奴兒乾的日子,已經十幾年了,不知……不知朝廷是否會調老爺回朝?」
聽到這個消息,趙破軍一時有些恍惚。想當初他和章晗重會的時候,彷彿就是和如今的皇太子陳曦一樣的年紀,一晃他已經是將近不惑之年,而章晗竟然已經是當祖母的人了!許久,他沒有迴轉身,依舊背對著身後那信使,只是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城中傳信,按例操辦就是。唔……上下軍將輪流給假一日,也讓大夥沾一沾皇長孫的喜氣!」
「你還知道回來!」嘉興大長公主本能地嘟囔了一句,可看見顧銘那空空蕩蕩的左手袖子,她的神情又黯淡了下來,跟著顧鎮走上前去后便開口問道,「之前到南京的時候,可見過爹娘和弟弟們了?」
秋韻回想起剛剛那一篇字跡秀挺條條有理的文章,心中正掂量此事之後的內情,突然只見外間有宮正司的女史何氏正在探頭探腦。當下她便吩咐先頭的女史繼續守著,隨即不動聲色地往外走去。待到了外間,她左右一看,見外頭守著的宮人們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窺視,她方才看著何氏低聲問道:「何事?」
「你以為我區區一個舉人真的能夠壓服那些出身各異的監生?哪一次繩愆廳動板子的時候,高大司成不是親自鎮場,哪一次打完之後,他不是親自訓誡!打從我走馬上任的第一天開始,人人都知道我是他親自請到國子監的,讓我背罵名擔責任,那也得我背得起擔得了!當多大的官,就得承擔多大的責任,若是以為讓別人擔責就能夠做得好事情,此等只懂權術的小人不會有真心朋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從小到大的聖賢書都白讀了,滾回去閉門思過!」
見妻子頭上包著青羅帕,想起剛剛回來之際就聽說其親自下了廚房,趙破軍遲疑片刻便開口說道:「家裡雖說人手不多,但也不用你時時親自下廚,有時間還不如多多管教這兩個小子!」
而他儘管一直窩在這苦寒之地,但這些年來苦心經營,常常深入女真各部,多少大仗小仗下來,終於穩住了這塊大齊朝最東邊的土地!去年他才剛接下奴兒干都司都指揮使之職,年不到四十便獨當一面,在如今這安定太平的盛世算得上是異數了!只是日子過得真快,如今已經是新君登基第六年了……
「呂姑姑,皇后和淄王妃帶著太子殿下和長寧公主正朝這邊來。」
倘若他是父親,會在甫一登基之後就這麼大刀闊斧嗎?
故事總有結束,就猶如新的故事總會開始。
「你好大的膽子,在背後編排起父皇母后了!」
「十七嬸說的是,倒是我這個當娘的關心則亂了。」
「你現在知道怕了?剛剛我找到你之前,正好在那幾個傢伙身後聽得清清楚楚!他們都住在南直隸會館,其中還有兩個南監的監生。我聽說這次南監總共才中了五個人,南監那位徐大司成看重的監生一個都沒中,心裏都憋了一股邪火,所以他們才會鬧騰!」
而齊曉聽到皇后如此盛讚自己的父親,一時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感激之色,當即退後一步下拜說道:「臣女回去給家父送行的時候,他曾經說過,既蒙皇上看重,當竭盡全力不負信賴!」
再一看這一筆字下如同行雲流水一般的闡述,她更是生出了幾許激賞。只是,那言簡意賅文字之下的賞罰功過,和這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迷糊稚氣丫頭卻顯得極其不相稱,倘若不是信得過秋韻,她都要懷疑是哪個在宮中浸淫多年的老資歷女官代寫了如此文章。
張琪此刻也總算是平復了心情,見女兒亦是神情黯然,想到這幾日長子練武也總是沒多少勁頭,她便蹲下身把還在抽抽搭搭的幼子擁在了懷中,也沒去想他是不是能聽懂,自顧自地輕聲說道:「佶兒,你爹爹正率兵在外頭打仗,他是可以不去,但如果他不去,別人也都不去,那沒了打仗的人,那些覬覦大齊河山的外敵就會打進來,到了那時候,不但再也沒有好看的花燈,熱鬧的街市,就連你喜歡吃的喝的也會沒有!今天去打仗的是你爹,日後興許是你大哥,興許是你姐夫,甚至興許是你自己!等到他得勝回朝,娘帶著你和大哥一塊去接他,那時候滿城都會去迎接凱旋的將軍!」
羅玘到了嘴邊的勸告被那句稟告了父皇母后給噎了回去,雖則暗自叫苦,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應下。等他退下之後,陳曦站起身來來到背後的書架前,看著那一層層架子上這些年來自己看過的那些經史子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聽陳善昭說的是印象深刻而不是一見鍾情,章晗莞爾之餘,想起往昔歲月,她又有幾分唏噓。三年趙王世子妃,十余年太子妃,三年皇后,從前那段寄人籬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對她來說,早已經是過去式了。
陳善昭微微一笑,見屋子裡本來伺候的那兩個內侍垂手退了出去,很快外間便鴉雀無聲,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晨旭,你可知道,朕自從即位以來,降等封王,是針對皇族的;而爵位以及軍官世職世襲的時候需要另行考核,而且今後封爵不再世襲罔替,而是降等封,這是針對武臣勛貴的;至於吏部開始逐漸考核,則是針對那些從京官到外官在內的廣大文官,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等到陳曦漸漸遠去,其中一個嘴快的護衛忍不住嘟囔道:「今科京城裡頭又沒什麼出名人物要應試,太子爺為什麼非得出去和人擠了看榜,還看了這麼久?甚至還讓我們留心舉子們的動靜?」
凝香聞言一愣,本能地開口問道:「夫人,要不要派人去護國寺祈福或是供一盞燈?」
面對這麼一句畢恭畢敬挑不出理來的話,陳善昭登時為之氣結。等到他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打發了兒子走人,他忍不住對著章晗抱怨道:「看看,他的意思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誰他都不在乎。我當初這個年紀哪裡像他這樣無趣!這小子,朕要不答應,他難道還能偷偷溜去南京?」
眼看宮正司這一把火燒得宮中人心惶惶,縱使東宮的內侍宮人也有不少在背地裡議論紛紛。人們不敢非議帝后,對於早年建功深得聖眷的秋韻亦是不敢明著指摘,對齊曉這個資歷淺薄偏生又平步青雲的,指斥為倖進已經是客氣的了,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說,那位用了巧計博得皇后喜愛的宮正司司正,不過是為了爭得皇帝青眼,爬上龍床當嬪妃罷了!
「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才多大,別人都會以為是爹爹支使的你,到時候爹就算有一百張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世上要是每一件事都能辨出個是非黑白來就好了!若不是我在家裡沒找見你人,猜到你來看榜出來找你,非得被你惹出大禍來不可!你也知道爹不過一個正八品的小官,俸祿低,倘若不是因為割捨不下家人,這京城大居不易,怎麼會把娘和我們帶來京城!」
「回稟太子殿下,是外頭一直跟著您的高護衛派人稟報,說是有幾個南監的落榜監生在街上被人打了,順天府和東城兵馬司去過問了才知道是風流罪過。據說其中一樁還不是什麼眠花宿柳之類的,而是騙了人家良家女子……」
太宗皇帝崩逝之後,陳善昭便做主,讓宮中原本住在清寧宮中的那些有子女的寡居太妃,搬出去和子女一塊居住。這原本是唐時舊制,但本朝卻不是如此規矩,一開始自然群臣大為反對,但眼見陳善昭吃了秤砣鐵了心勸不回來,再加上越來越多的人贊天子仁孝,守著老規矩不放的老古板們只得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就連那些沒有子女的太妃們,倘若有諸王公主願意接回府奉養,也都照準。
顧佶盯著母親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咧了咧嘴,隨即竟是大哭了起來。一時措手不及的張琪哄了片刻,終究心煩意亂招手示意乳母過來。可無論乳母如何哄,小傢伙就是哭個不停,那聲音彷彿能把房頂給掀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卻有一隻纖纖玉手從外頭撥開了門帘,隨即疾喝了一聲怎麼回事,顧佶的哭聲方才戛然而止。進來的少婦不悅地瞪了一眼乳母,隨即才走到眼睛通紅的小弟面前,輕輕摩挲了一下小傢伙的腦袋,這才板著臉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看看你大哥,比你才大幾歲,現如今已經能使槍了!」
「多謝父皇提點。」陳曦深深低頭再行了一禮,這才抬起頭來,把心一橫道出了今晚的真正來意,「三月的會試殿試后,父皇褒獎了北監上下,于南監卻是申斥,此消彼長,聽說南監祭酒已經三次上書請辭,父皇一直未曾允准。金陵乃太祖龍興之地,南京官自胡彥進京后,群龍無首,幾乎淪為了養老之地,以至於南京國子監這學堂重地,竟也漸漸不及北監。所以,兒臣請命前去南京,一則是視察南監,二來考選南京官,三則是應天府去歲報了一次澇災,兒臣也想看看民間是何情形。兒臣從前跟著太宗皇帝北巡,固然也曾經微服過,但凡事有太宗皇帝分析判斷,兒臣只是從旁觀摩,這一次,兒臣想自己去好好聽一聽看一看想一想。」
這幾年,看多了宮人們當中爾虞我詐只求上進的那一套,她一直有意藏拙,只想著安安穩穩混幾年出宮就行了。可誰曾想馮尚服分明有意和張尚宮爭權,而那些宮人們學會了讀書寫字,大多數人的器量卻還遠遠不夠!再加上弟弟今天闖禍,她不得不在下午的宮試中有意小小發揮了一把,為的就是正經博一個有品級的女官,到時候名正言順跟著張尚宮,來日出宮還能照應家人,可誰曾想卷子還沒交上去,竟然把當今宮中最尊貴的幾個人都給惹出來了。
「嗯。」
番外六 晨曦(七)
「那我叫人帶著你四處走走!」陳皎不等大哥同意,連忙叫了羅玘過來,不由分說讓他帶著陳臚到瓊華島上四處轉轉。等人走了,她方才上前拽著長兄的袖子說:「大哥,你剛剛對他們未免也太客氣了一些,什麼處分都沒有。這要真是毒蛇怎麼辦,我險些都給嚇死了!」
相比如今官居正二品的丈夫,羅氏當初不過是一個正六品百戶的女兒。那一年趙破軍奉命跟著前任都指揮使到奴兒干城鎮守,卻還是單身一個人,便有好事的人幫忙說媒。奴兒干城男多女少,生得端正又尚未許人的她就這麼嫁了過來,眼看丈夫一步一步穩穩升遷,到最後竟是成了統管這一片廣袤土地的封疆大吏,她總覺得仿若做夢一般。畢竟,這一片地方几乎沒有尋常百姓,自然談不上文官分權。
因而,她定了定神,又緩和了語氣說道:「太子殿下,臣女適才確實是僭越了。但臣女入宮正司雖說時日尚短,每日能夠跟著呂宮正的時間也並不多,卻還知道呂宮正為人處事最為公允,從不憂讒畏譏。再者,宮正司掌的就是糾察和謫罰,這次只不過是激起的波瀾大了,從前何嘗就不得罪人?但呂宮正這幾年一直甘之若飴,認為能夠為皇後娘娘分憂乃是她分內之事。而且,皇後娘娘能夠把最要緊的事情交給呂宮正辦,何嘗不是最大的信賴?臣女只有這些淺薄的見識,若是太子殿下沒有別的事垂詢,臣女告退了。」
按著妝台站起身來,王夫人對著鏡子照了照那端莊素雅的一身行頭,又淡淡地說道:「後來,你爹和你大伯父就帶了顧家編練的家丁投效了太祖皇帝,上陣出生入死大戰無數。而你祖母變賣了顧家祖傳的那些田地,帶著我們隨著太祖皇帝的家眷輾轉多地,雖則吃了不少苦頭,但至少倖存了下來。而你爹的那個表姐,昔日被人捧在手心裏的千金,卻因為家中遭流民洗劫,一家人南下錯投了王元通不說,而且還把她獻給王元通為妃。王元通兵敗之日,不但自己自焚,而且後宮都給殺盡了。就連他的家人,也在頭一批入城的兵馬掃蕩下全都死了。而你的祖母,甚至沒能為自己的親眷收屍。」
「我回來了。」
等到秋韻伸手把人攙扶了起來,章晗見這年紀輕輕的少女眸子燦若晨星,她不禁微微一笑。身為書香門第的女兒,卻在十歲出頭便入了宮來,一呆就是三年,不說別的,孝心耐心便是難得。只是此時此刻,小丫頭這般爽利地答應,只怕以為她是在千金買馬骨了!
「太子爺的心思,哪是咱們這些尋常人猜得著的?」
舒僉只比這個侄兒大十歲,家中遭變之前,他最喜歡的便是舒恬這個侄兒。眼看人從最初的世家公子到如今的獨當一面,也不知道多少年沒看到舒恬臉上露出這種微妙的表情,他在愣了一愣之後,頓時爽朗地笑了起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然有心上人,那是最好不過了!你如今又不是白身,立時上門去求娶就是了。除非你眼界太高,看中的是什麼公侯伯家的姑娘,那你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蒙皇上惦記,實在是惶恐。」顧銘點了點頭,見接下來各條船上,那些膚色發色形貌各不相同的使臣也都陸陸續續下來了,見他和羅淮恩說話,不少人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表情,他掃了一眼他們便繼續說道,「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羅大人了,我可否立時回京?」
見章晗張茹以及陳曦陳皎聽到自己這稱呼全都吃了一驚,秋韻便笑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齊先生並不是宮學中出來的那些宮人,而是張尚宮舉薦到宮學教導宮人的女先生。若不是馮尚服看她年紀小,於是讓她也和其他人一塊來考一考,怕是難得去宮學一兩次的我都不會留意,竟然還有這麼年輕的一位先生。」
儘管如今是大晚上了,但陳曦仍然是一身整齊的冠服。一絲不苟地行禮拜見之後,他站起身後沉聲說道:「父皇,母后,兒臣今日來,是為了父皇白天的那番教誨。兒臣雖則是多年來一直讀書聽講,又看過奏本,旁聽過朝議,然則真正為人處事仍然有頗多疏漏,自詡能夠看懂大局,但實則每每以偏概全。」
大哥終於還是痛下了決斷。當年父皇編撰的盛世大典,儘管抄寫了兩套珍藏在南京和京城,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都沒有最終付梓。這一次,他以印書懷念父皇為由,把我那第二個侄兒和第三個侄兒派了去,帶著十個從全國搜羅來的書法家負責抄寫刻版印製。因為人少,這一抄,就是整整五年。五年中他們除了那些精擅書法的儒生之外,再沒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可以籠絡的人,而他們一度搜羅交好的官員們,也大多數都被大哥打發到了天涯海角任職。
「大苦頭?哼,這些沽名釣譽的傢伙,要真的只是受了申斥,回去之後指不定還要故態復萌,指桑罵槐!」
得知陳曦又折了回來,看樣子是要去坤寧宮見章晗,陳善昭並不意外,說了一聲知道了便繼續埋頭看奏摺。果然,才剛看了兩本,外頭路寬便又低眉順眼地進來稟報,道是太子殿下撲了個空,皇后早一步去寧壽宮探望淑太妃等幾位太皇太妃了。儘管今次和陳曦說的這番話並未和章晗商量過,可此刻聽到這麼一個消息,陳善昭還是露出了笑容,若有所思用右手中指敲了敲扶手,他便抬頭說道:「回頭你去坤寧宮瞧著,什麼時候皇后回來了,就遞個話過去,讓皇后不拘賞賜些什麼去東宮。另外,請皇后拘管住明月那丫頭,讓她別去擾了她大哥!」
「大哥……大嫂!」
皇太子出入坤寧宮,她也是幾乎天天見的,可此次一到東宮春和殿見到陳曦時,她卻隱約覺得太子彷彿一直在走神。臨走之際,她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卻不料陳曦竟是在此刻正好抬起頭來。四道目光一碰,她連忙扭頭,再想退出門時卻已經晚了。
說笑之中,張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當即開口問道:「對了,今日聽說六宮局和宮正司考女官?記得這是皇上即位以後的第二次,連宮學都是皇後娘娘一手倡導成立的,這瓊華島上逛完,不如去中書房看看?」
好在皇太子既然沒有即刻發作,她這一關也算是過了,今後她對皇太子敬而遠之就是,想必皇太子也不會想聽她那些不好聽的話!
番外六 晨曦(五)
「回稟公主,臣女自然不能。但其時先以筆蘸清水于漆盤練字運筆,不知其意,久而久之字形都在心裏,漸漸就都認得了。」
彷彿前一日還是大雪紛飛,后一日便突然溫暖了起來。樹上的枝葉都比往年早抽出了綠色嫩芽,至於達官顯貴府邸中的花園溫室里,更是已經奼紫嫣紅花開遍。那些大家閨秀小戶千金們,都不約而同地換下了臃腫的冬日大襖,換上了顏色鮮亮的輕薄春衫,彷彿如此才能凸顯自家那玲瓏有致的身段。
當趙破軍帶著幾個護衛從剛剛開始動工修建永寧寺的江崖峭壁下來,回到奴兒干城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下來。城中各處升起了裊裊炊煙,四處都是一片平和,走在其中彷彿只是一處尋尋常常的城池,看不出每逢戰時那劍拔弩張的情勢。進了都司衙門,他就屏退了護衛,一路往裡,只見四處已經掌燈,幾個女真僕婦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其中一個還用嫻熟的漢語笑著說道:「夫人剛下廚,大人就回來了。」
先後失去了父皇和母后,我很傷心,可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大哥更傷心。他十歲被冊立為皇太孫,父皇登基之後就被冊封為皇太子,前前後後算是當了三十余年的儲君。都說皇太子最難當,但父皇卻在大哥年紀漸長之後,做起了撒手掌柜,很多事情都交給了大哥去料理,甚至幾次提出要退位去當太上皇。若不是大哥堅持不肯答應,群臣為此三度伏闕,差一點就讓父皇成功了。即便如此,父皇仍然曾經留著大哥在京城監國,自己只帶著極少且不符合排場的隨從,攜了母后登上泰山,游過西湖,甚至在重修的黃鶴樓上留下了自己的題詩,根本沒去想過如果有人能認出御筆該怎麼辦。
眼看著大哥突然轉身往這邊走來,剛剛拽著陳臚在樹後頭看熱鬧的陳皎知道躲藏不住,這才笑吟吟地現身出來。看著妹妹又是這麼個光景,陳曦只得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才對陳臚說道:「小叔叔,明月就是這性子,你不要和她計較。」
陳曦頓時面色一沉,見那邊廂跟著齊曉的幾個內侍俱是頭也不敢抬,自己帶出來的那幾個更是大氣不敢吭一聲,他一時心頭火起,冷冷喝令人退出十幾步遠,這才看著齊曉說道:「齊司正,外官勾連內官,確實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但這一陣風吹起來到現在,整整已經大半個月了,而且還在一直株連?宮正司就算是奉旨行事,可如今宮中非議多多。等風頭過去,宮正司成了眾矢之的,那種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滋味可是要你們品嘗的!」
「好,看來你該想的都想到了!」陳善昭含笑點了點頭,隨即方才站起身來。走到素來最器重的長子跟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陣子,突然開口問道,「但你想過沒有,封王的審核朕交給了禮部;而爵位的承襲和考核官員,在於吏部。倘若這些衙門出了岔子呢?」
「娘,我要爹爹!」
衛國公顧長風任職南京守備,嫡長子顧鎮作為駙馬,和已經進封嘉興大長公主的妻子也都留在南京,顧氏威名彷彿漸漸被人忘記了,人們頂多隻知道如今京城有一座威寧侯府,那位威寧侯夫人和當今皇后情同姊妹。然而,在一度沉寂了多年之後,隨著過年之後威寧侯顧銘奉旨領兵雲南,與燕王陳善睿督兵麓川平緬,一時捷報頻傳,顧家人昔日的赫赫戰功方才又被人記了起來。
成禮數日,太宗歸藩,后與仁宗送于京郊。歸,逢太平堤行刑,諸囚感仁宗請命全其家人,呼名謝之,聲震長堤。后驚怒,直詣宮中,于太祖前陳情曰:「赦囚,天恩也,刑部不言天恩而言世子私恩,置天子律法於何地?若天下議論,以世子建言為市恩邀德,豈百口所能辯?妾不敢指斥大臣,唯願皇上憐世子公心!」太祖嘉之。
落地便是太祖皇帝的第一個重孫,其後作為皇長孫養在坤寧宮,從小由太宗皇帝親自教導長大,而繼而又是從皇長孫而皇太孫,如今又成了皇太子,在陳曦記憶之中,除了親長和弟妹,從來沒有人敢於這樣直言不諱地和自己講話,他一時不禁被這種口氣給激怒了。然而,他卻硬生生按捺住了心頭火氣,冷冷問道:「不錯,孤就是此意!」
「嗯,多謝皇後娘娘!」
當捧著這麼一道盼望了十幾二十年的敕書千里迢迢來到湖廣之地,見到帶著闔族老弱婦孺辛辛苦苦度日的小叔舒僉時,年才過三十便已經兩鬢霜白的舒恬忍不住兩眼通紅。
這一日,封閉許久的威寧侯府終於迎來了來自宮中的人。為首的太監讓跟著的小火者們在外頭等著,自己孤身進了威寧侯府,不多久,侯府南邊的東角門終於打開了來,從裡頭駛出來了一輛看上去沒什麼裝飾的馬車,除了來傳話的那個太監之外,隨行只有三五護衛。當馬車如同舊例直入東華門后停下,就是當值的禁衛也忍不住朝那位下車的威寧侯夫人打量了過去。見這位和當今皇后最是要好的貴婦面容瘦削蒼白,不少人都暗自嗟嘆。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路寬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皇後娘娘,太子殿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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