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鍾叔躺在沙發上，望著茶几的邊緣，沉默了好久之後才繼續道：「我殺過我的兒子一次，可沒有成功，如果成功了……」

梁哲：「孩子生下來了？」

鍾叔的眼睛吊了起來，陰聲一笑道：「我躲在洗手間里，關上了門，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抱住了他瘦小的身子，他只有我兩個巴掌那麼長，我將他緊緊包著，雙手用力，準備將他捂死，我那時決心已定，一定要將他弄死……」

鍾叔的一生，也是許許多多人的一生。

鍾叔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梁哲，嘴角抽動了一下：「你想會是怎樣的？」

這是他們的悲哀，是整個階層的悲哀。

梁哲：「可你的計劃才實施了兩天。」

婚紗照上，那笑顏如花的面孔，和婚後生活中那扔罐子砸桌子的表情相得益彰，顯得可笑又可憐。

鬧鐘時間定的是下午17點30分。

梁哲拿起鍾叔的手機，撥打了自己的號碼，然後又用自己的手機重撥了回去。

鍾叔：「而我，撿回來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孫子。」

過了好久之後，鍾叔站起了身子道：「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該去接我孫子了。」

兩個人抽著煙，相互凝視著，煙霧在兩個人中間瀰漫開來，像一層薄霧。

在幾十億人的大世界里，伸手一抓這樣的人有一大把，他們平凡，卑微，兢兢業業，嚴以律己。

他們討論過和_圖_書離婚，是的，正經的討論過，兩個人坐在圓桌上，手拉著手，告訴對方，我們離婚吧。

梁哲：「他撿回來一條命。」

鍾叔：「越來越強烈了……」

梁哲：「剛生下來的小孩怎麼可能會喊爸爸？」

「看著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我無奈之下向她提出了一個請求——墮胎！」

梁哲將那個手機夾了起來，拿在手裡，手機屏幕上沒有顯示來電號碼，顯示的是一個鬧鐘。

鍾叔緊咬著牙關，似乎要將煙頭咬碎，過了一會之後，他才將煙扔在了地上，繼續道：「可是她並沒有聽我的勸告……我當時應該強硬一些的，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鍾叔拎起茶几上的黑包，背在了身上：「希望以後我再也不用通過監視器觀看我老伴的行蹤了。」

快樂隱藏在小事中，傷痛往往才是顛覆性的，狂風暴雨般襲來，山崩地裂般離去，留下的，是心底一道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溝壑。

鍾叔輕笑了一聲：「不僅生下來了，還是個大胖小子。」

沒有聲音，沒有震動。

黑色手機在茶几上像是一塊死寂的木頭一樣，沒有發出任何的動靜。

簡單的婚禮，平凡的兩個人，不管穿著什麼樣的禮服，畫著多麼濃的裝束，依舊不能掩飾他們卑微的本性。

這對卑微的夫妻，除了彼此之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和-圖-書

梁哲搖晃著有些疲憊的身子，走進了診療室裏面，此時的診療室，煙霧繚繞，看起來好像是雲端仙境一樣。

「我們面臨著一個艱難的問題，墮胎——可是，我沒有錢，不，準確的說，那時我感覺自己想逃，逃的越遠越好……」

通過點亮自己的身體，他發現了罪孽，那些罪孽在火焰中掙扎，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鍾叔：「就是這兩個類死爸爸的音符，讓我手一下子軟了下去，緊接著我手中的衣服連同衣服里的他一起滾到了地上，我急忙將他撿了起來，然後衝出了洗手間……」

梁哲深吸了一口氣，掏出香煙，又點上了一顆，他黑色的眼圈越來越厚重，眼球中的血絲密密麻麻，像是隨時都會流血一樣。

鍾叔低下頭去，猛地吸了一口煙：「那時我剛剛畢業，她才上大二，你可以想象到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那像是電影和小說裏面才有的情節，她在上學期間，被搞大了肚子……」

鍾叔沉默了一會，招手問梁哲又要了一顆煙，點上之後，吐出了一口煙圈才道：「在醫院里，她將那個大胖小子生了下來，然後等她睡著了，我將他偷了出去……」

一個人躲在潮濕的強角落裡，頭頂是無盡的黑暗，身前一盞油燈在冷風中撲朔搖曳，他伸出雙手握著那點光明，油在慢慢消耗，燈光微弱，他將ｈｔtps://wｗｗ•hetｕbｏｏk.cｏｍ•ｃｏm自己的手指放在了藍色的火焰中間，緩緩燃燒了自己的身體。

鬧鐘前面有個名稱：孫子的電話。

在鍾叔帶上房門的時候，梁哲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手，那雙乾枯的手，如同老去的樹枝一樣的手……

他仰起頭，望著黑夜，身體的火焰映照在瞳孔里，發出駭人的光芒，他的一生，背負著道德的枷鎖，物慾橫流的束縛，最後剩下的，唯有這本鮮血鑄就的——罪全書。

鍾叔：「你知道我最後為什麼沒那麼做嗎？」

他們討論過生孩子，可生了孩子養不起怎麼辦？

梁哲笑了起來，沒有說話。

他用鮮血寫下自己過往犯下的罪，那些不可饒恕，不可告人的罪沿著血液一路滑了下來。

梁哲的背不自覺地直了起來，手中的煙早已燃盡熄滅，他緩緩抽出一支來，繼續點燃。

離開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離開你，我的世界一團灰暗……

一陣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將梁哲的思緒打斷。

梁哲眉頭輕皺：「還沒消失？」

梁哲有些疑惑地將鬧鐘關掉，他將手機放在了茶几上，雙眼盯著它，腦中忽然掠過了第一次診療的時候，鍾叔接電話時候的那個鈴聲，跟剛才鬧鐘的鈴聲一模一樣。

梁哲也站了起來：「好，我送你，雖然我感覺自己其實並沒有幫上你太多的忙。」

鍾叔的嘴角上揚了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似乎那段回憶讓他分外興奮：「雨越下越大，狂風呼嘯，我將她壓在地上，泥水沾滿了她的身體，我像個瘋子一樣，脫下了她的衣服——」

他們討論過換一個大房子，可房貸還不起怎麼辦？

鍾叔的眼睛中射出兩道狂暴的光芒，他輕哼了一聲之後道：「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最瘋狂的一次性|愛，在大自然的洗禮之下，我們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

梁哲沒有說話，和鍾叔相互對視了一會之後，鍾叔走了出去，將房門輕輕帶上了。

梁哲：「那你這不算是謀殺，遠遠算不上。」

梁哲苦笑了一聲，鍾叔也跟著一起苦笑。

兩個人一起走了出去，拉開房門的鍾叔忽然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緊盯著梁哲道：「那個預感……」

梁哲搖了搖頭，他眉頭緊皺在一起，緩緩掏出香煙，點上了一支，然後又夾出一支扔給了鍾叔，鍾叔苦笑一聲，將煙含在了嘴裏，接過梁哲手中的火，將煙點燃了。

「可是，她竟然大著個肚子在校園裡逛來逛去，整個校園的人都知道她懷孕了，也知道那個把她肚子搞大的人就是我……」

鍾叔：「是的，因為他在衣服裏面哭了出來……而且哭的時候，他發出了兩個聲音，也許是我的幻覺或者別的什麼，我聽見他喊我爸爸……」

梁哲摸出了自己的手機，發現根本就沒有電話，但鈴聲卻依舊在身邊https://m.hetubook.com.com響著。

人的一生，拋開皮囊看內心，就是一本罪全書。

煙霧繚繞中，鍾叔緩緩說道：「在我25歲那一年，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雨夜，我喝醉了酒，她來接的我，風很大，將她手中的雨傘吹壞了，我們在雨夜中狂奔，渾身濕透，在打車的時候，我抱緊了她，酒意讓我放肆大胆了起來，全然不顧她的阻攔，我將她拖進了旁邊的草叢，在一處寫字樓的草坪裏面，我將她按在了地上……」

梁哲搖了搖頭道：「應該不是良心發現。」

從下生的那一聲啼哭，到童年開啟的那一聲歡笑，他在被子上畫下了許多副中國地圖，他上學，讀書，打球，跑步，他喜歡上一個姑娘，他戀愛，失戀，他再戀愛，再失戀，或許，他玩夠了，結婚了。

「然而，那一次，我卻讓她懷孕了……」

梁哲張大了嘴巴，手機從他的手中脫落了下去。

鍾叔望著梁哲，微微一笑：「兩天已經足夠了，而且今天跟你說了這麼多，我心裏也舒坦了許多。」

梁哲沒有說話，他的手指顫抖了兩下，紅色的煙頭掉了下來，落在記事本上，將最上面一張紙燒了一個洞，梁哲急忙將煙灰拍走，繼續點燃了剩下的半支煙。

梁哲似乎很享受這種感覺，他一屁股躺在沙發上，腦中想著鍾叔剛才所說的話。

梁哲坐起身子，在沙發上尋找了起來，在兩個墊子之間，他發現了一個黑色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