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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福臉上唰的一紅，嘴巴動來動去，扭扭捏捏的，按著劍的手也在抖。在華亭劉氏莊園中，來福最怕的有四個人，主母、小郎君、李越、巧思。前面三個，那是敬怕；而巧思，他說不上來，每次看見她，是又喜又怕。

劉濃忍住笑，問道：「有何事？陸郎君，但說無訪！」

白袍郎君晃了晃酒壺，似恍然大悟，笑道：「也是，阿兄乃高雅之人，豈可因俗言而累。罷罷罷，愚弟，便陪阿兄走一躺！」

恰逢其時，有孤鶴突起，一聲長唳盤旋于空。聲漸杳，人漸去。陸納斜依著一株老松，目送月色寬袍隱入林林叢叢，默然不語。

「小郎君！我，我……」

劉濃微微一笑，再度稽首：「天色已然漸晚，恐母憂心，劉濃先行別過，他日，必至！倆位郎君，見諒！」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長嘆一口氣，晃著手中酒壺，嘆道：「若論天下之事，哀莫大過於心死；悲，莫大過於……有好酒卻不能盡飲，每每還須兌水……」

修長的十指，按著琴弦，或挑或拔，一路漫傾。

白袍郎君放聲大笑，飽飲一口酒，朗聲道：「阿兄好雅興，弟也來附之。寒復東流兮，鶴起於茫茫；春粟初見兮，風傾至崗崗；何貪晨昏兮，松隱落惶惶；酒缺半壺兮，憐曲不殤殤！」

「哦！」

劉濃聽得呼聲，回頭一望，只見陸納踩著木屐跳台階，跳得又快又急，樣子頗是滑稽，趕緊呼道：「陸郎君，當心腳下！」

將將出亭不遠，來福便道：「小郎君，有人來了，是剛才那兩個郎君！」

司馬鄴亡！

劉濃挑眼看日，若是在此地默譜，今日肯定趕不回去，便道：「郎君有此雅興，不敢相拂。只是家中母親正倚門而望，不敢遲歸。」

陸納搓了搓手，澀然道：「好教劉郎君得知，阿兄愛好音律，我則愛好書法。這個，這個，行書之時不可無酒，若是缺酒字亦失神。天下之酒，若論最佳，當屬竹葉青。奈何，好字易求，佳酒難得。」

從車中邁出兩個少年郎君，一著白，一著青。著青的郎君方正面目，撫柳傾聽琴音；著白的郎君神彩俊秀，手中提著一壺酒，時不時的淺抿。

陽光輕觸，映襯著他的臉，晶瑩更勝玉；長得俊極，一對劍眉若筆畫，斜斜分向兩邊；丹鳳眼，不見顧盼已生輝；高挺的鼻子似懸膽，如刀削；唇不點而紅，略薄。

喃喃的道：「白袍？莫m.hetubook.com.com不是，華亭劉氏，珠聯生輝？」

「噓……」

……

公元316年，匈奴大司馬劉曜攻陷長安，司馬鄴坦胸露臂，口含國玉，牛車拉棺材出宮門投降，御使中丞吉朗撞車而死。

劉濃笑道：「正是！」

東晉立！

青袍郎君深以為然，緩緩點頭，嘆道：「可惜，可惜，《廣陵散》！」

白袍郎君指著亭中，呵呵笑道：「阿兄遇音便痴！你且看亭側的那些白袍部曲，難道還不知此人是誰？」

青袍郎君道：「可否，借我一抄？」

「出來吧，走咯！」

聞言，青袍郎君一愣，這才把眼光挪開，一眼撇見在那亭子的四側，侍立著四名帶刀部曲，身披白袍。

白袍郎君摸索著酒壺，嘴角上揚，眼睛微眯，長聲嘆道：「唉，除了他，還能有誰？此等風姿氣度，真若衛叔寶復生矣！難怪能得郗公稱讚其：風神如玉！可惜只是一個鄉縣士族，還是北傖，不然到是可以結交。」

每當一口酒入喉，他便哈出一口氣，緩搖著頭，回味洋洋。

「呀！」

白袍分在兩邊，劉濃從中迎出，正準備稽首問禮。

眼瞅日漸西垂，光束成斜，射得案面隱約帶金，此地離莊子還有五六十里，興已盡了，不敢再行耽擱。

青袍郎君再道：「可能默譜？」

身邊的白袍郎君笑道：「這有何難，若是郎君願復琴譜相贈，我們可一同前往。既能得譜，又能不誤歸期，實乃兩全！」

青袍郎君辯著琴音，眉頭時皺時舒，彷彿深深的沉入其中，不可自拔；少傾，更是虛引著手指，作勾弦姿式。

群臣勸進司馬睿繼帝位，其不允，江東舉哀三日。后，司馬睿進位晉王于建康，置百官、僻櫞佐、立宗廟、建社稷！

陸納大喜，把手上的空酒壺一拋，深深一個稽首：「陸祖言謝過饋贈！敢問劉郎君，可有字？字為何？」

青袍郎君聽得直搖頭，不與他辯，只顧前行。

「走吧，阿兄！」

倆個郎君追著琴音，踩著松中小徑徐行。時有青草扯袍，漸或鳥鳴于枝；有白兔穿梭于其中，有落葉鋪染青苔；再聞得琴音幽然，直覺胸中廣闊垠垠，舒暢之極。

一排輕鶴長鳴而起，遙遙的嵌入水洗碧空。細細的風撩著柳尖，枝葉飛舞時，隱隱約約的琴音幽遠瀰漫。

匈奴王劉聰甚愛曲允將才，欲降之，曲允撞壁而亡！

陸納大步下山，m.ｈetuｂooｋ•cｏm•ｃom邊走邊笑，郎聲道：「一個字：魂！」

白袍郎君揮掌拍了下額頭，泄氣道：「倒把這事給忘了！」

世家子弟報名亦有講究，上等門閥以郡加名，下等士族以縣加名。例如劉濃和江左陸氏：華亭份屬吳郡，可劉濃便不能稱吳郡劉濃，而只能稱華亭。能當得起吳郡陸氏四個字的，亦不會有別的陸姓，只有江東四大族中的陸氏。若是亂報，輕則惹人譏笑，重則便會被評以四字：尊卑不分！

陸納笑道：「君子如玉，不攀不附，值得一交！」

司馬睿進帝位，命王導共坐御床。

青袍郎君撇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為了竹葉青吧！」

二人對視而笑，琴音再起，青袍郎君腳步加快，迎琴直去。

「唉喲！」

「小郎君，我，我沒學他……」

「啪！」

陸始不知其意，卻皺著眉認真的思索，隨後遙望已不可見的山亭，悠然嘆道：「稍有不如！」

一掌擊在樹桿上，正色道：「沒錯，這定是隨稽叔夜而逝的《廣陵散》正譜！叔父的復譜遠有不及矣！」

此刻，音階走低，那唇微微的抿著，只餘一條鋒線，斜桃；眼角似有笑意，漫浸漫浸。倏爾，音階拔高，寬袖翻轉似浪，弦攜著音飛，洋洋洒洒，直若一江春|水逐東流。

三月。

「妙哉！」

公元318年，北地狼煙，江左靖平。

隨琴音擊著旋律，青袍郎君面上的神色越來越激動，嘴唇輕輕的開闔，隨後在某個音階上頓住手指。

陸始、陸納還禮，目送其去！

言罷，揮袖而走，再不停留。

陸始行至他身側，問道：「此人風骨如何？」

西晉滅亡！

山起於平原，峰勢不高，滿山皆被松柏翠掩，中有一條青石斜徑繞而至顛。

那個青袍郎君急步行至近前，微喘著氣，問道：「敢問郎君，方才所奏琴曲，可是稽叔夜的《廣陵散》？」

……

劉濃見他連命都差點沒了，東拉西扯了半天，卻只是為了討酒喝，不禁莞爾，微笑道：「郎君莫悲，不日，吳縣劉氏酒肆便會送上三壇竹葉青至貴府，以滋酒性，以潤筆鋒，無需再行兌水。」

青袍郎君半闔著眼，遠遠的看著撫琴人，輕喃：「此人是誰？竟能有如此風儀，渾似山中玉仙矣！」

話音剛落，只聽陸納猛地驚呼，腳下木屐「咔」的一聲脆響，斷了！幸好他身邊的健仆見機得快，一把拉住。不然，定會順著石階m•hｅtuｂｏｏｋ•com.ｃｏｍ往下滾，輕則受傷，重則喪命！

青袍郎君頭亦不回的高聲答道：「上山，討曲譜！」

公元317年，正月。

……

陸始點頭道：「嗯，不諛不媚，明禮而知進退，是個傲氣潛藏的人！七弟，你若要交亦無不可，不過，需得謹慎！」

劉濃劍眉微揚，適才那兩個人遠遠的駐足聞琴，豈能瞞得過他們。只是見他們來而又去，便沒放在心上。誰知他們竟去而復來，這倒奇了。

青袍郎君見陸納已報家門，索性不顧了，跟著稽首道：「吳郡陸始，若劉郎君空暇之時至吳縣，望一定攜譜而至！」

陸納撇了一眼身側的陡坡，心中亦是后怕，坐在石階上抹了把汗，然後洒然一笑，瞅著一隻木屐已經斷得不成樣子，乾脆兩隻都脫了，只著襪子，來到劉濃面前，笑道：「劉郎君稍待，還有一事相煩！」

一名高大白袍按著劍，行到亭角，頓首道：「小郎君，日頭已西，咱們得回了。再不回，恐怕入夜才能歸，主母會擔心！」

風杳杳漫來，裂得袍角紋展、波展。

來福抱著琴，一聲吆喝，三名白袍圍過來，隨後自那松林深處，再鑽出兩名青袍劍衛。這兩個青袍是李越挑選庄中部曲，取其精銳而訓的劍衛。雖說此時江東世態靖平，早非昔年流匪四竄。可來福仍然不敢大意，此次小郎君去會稽訪朱燾，連他自己一共六名白袍、兩名劍衛相護，還有兩個白袍則在山下守牛車。

「仙翁，仙翁……」

又逢十月，華亭劉氏于吳縣太滆畔建酒肆，酒香飄至十里之外。有人乘牛車踏游，青牛嗅香而至，再不肯走。那人討得一盞酒，飲后昏睡半日，醒后連贊：浮香十里埋，雪盞怎徘徊；始今方知酒，一醉至蓬萊！

柳樹下，幾輛牛車泊在路邊。

青袍郎君伸出左手食指輕靠嘴間，右手的手指則敲著柳樹，似在捕捉音階。突地，眼中大亮，驚道：「這，這頗似《廣陵散》！」

白袍郎君看了好笑，用酒壺輕觸其臂：「阿兄，何故如此入迷？」

白袍郎君一直就在等他這話，卻佯裝驚奇，說道：「阿兄，你不怕伯父責罰？」

白袍郎君眉毛一挑，笑著稽首：「吳郡陸納！」

白袍在前，劍衛在後，劉濃在中。

劉濃道：「走吧，下山！」

「嗡！」

「妙哉！」

「唳！」

公元314年，北地攻伐不斷，江左昇平。有華亭劉氏匠人，于夜間制琉和圖書璃，突放光於野，引瑩叢附。

劉濃暗道：來福喜歡巧思！等過些日子，就讓娘親探探巧思的口風，若是合意便隨了他的心思。唉，我若是不幫他，給他一輩子的時間，他也不敢對著巧思說出半個字來。巧思確實不錯，人好看，又聰慧，就是脾氣有點……

聞言，青袍郎君微怔。

周勰至野，走投無路之時，欲搶華亭劉氏之舟東渡。激戰半日，突有西蠻校尉朱煮，領兵穿插至其背後。兩相合擊，周勰子弟部曲皆亡，有白袍縱刀取首。

青袍郎君想了想，搖頭跟上，走到一半，實在割捨不下，說道：「不行，我得回去，想辦法把廣陵散譜討來！」

青袍郎君立於松下，俯逐平野，一眼盡暢遼闊，縱聲詠道：「琴音渺渺，蒼闊寥寥；有仙巧奏，雅引山顛；葛枝霽霽，孤松鬱郁；有子兩人，青白相攜。」

至此，劉氏明光琉璃、美酒竹葉青聲傳江東，因其量產極少，非世家大族不可得，非千金不可換！

「咦！」

白袍郎君提著酒壺，轉身便走。

行至半山腰。

「好險！」

王與馬，共天下！

吳興周勰、徐馥、孫皓作亂，徐馥殺吳興太守袁秀。司馬睿聞之，欲以兵伐；王導勸止，當以吳人制吳，令周氏子弟周懋前往平息。周懋至義興，挑唆孔侃殺徐馥、周續。再欲殺周勰，周勰倉皇逃走。

「唉！」

……

劉濃見他們此翻模樣，心中倒想起了一人，正是那畫痴衛協，嘴角慢慢升騰起笑意，說道：「郎君妙賞叔夜之魂，劉濃豈可藏譜自珍。若是有意，不妨留下府第名望，不論山高水遠，得閑之時，劉濃必攜譜而往！」

劉濃心中微驚，還禮道：「原來是江左陸氏郎君，華亭劉濃見過！」

高大白袍的臉上爬滿了憨厚的笑，正是來福。他看著面前的小郎君，心中有濃濃的暖意，其中更帶著驕傲，暗道：小郎君長大了，十四歲了，越來越有出息，越來越好看。我們從洛陽至建鄴，小郎君說要成為士族，做到了；小郎君說要建莊園，亦做到了；小郎君說……總之，小郎君無所不能！

亭間。

門閥世家子弟，若真意相待，不會直呼其名，必以字互稱。陸納此時心意得逞，再見劉濃不拘泥、不張揚，甚喜他胃口，才報上自己的字，又問劉濃的字，這是真心想結交了。正所謂：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明澈不見外物也！

劉濃淡然一笑，稽首道：「華亭劉hｅｔｕｂoｏｋ.ｃｏm.com詹簀，陸郎君，他日再相逢！告辭！」

撫琴之人陷情于弦，聞琴之人陷音入夢。

音在山顛。

青冠郎君回過頭，笑道：「來福，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像羅環了！」

劉濃皺了眉，有些犯難，非是他不願意，而是他根本就沒帶曲譜，只得說道：「事有不巧，曲譜在家中，恐怕得改日再逢之時。」

「扣，扣扣！」

「哦！」

說著，揮著大袖，尋聲而去。

……

司馬鄴獄中潛詔，命節臣宋哲，僑乞至建康，持帝詔：令司馬睿統攝萬機，總領國家民、軍事！

青袍郎君臉色一黯，他著實愛煞了剛才那支《廣陵散》曲，可總不好讓人違悖孝心，神色便有些怏然。

突然，陸納似想起什麼，大聲叫道：「等等！」

值逢陽春，煙含初柳。

「唉！」

……

華亭劉氏獻琉璃于建康，衛夫人持之以為天物，甚喜其玲瓏剔透，賜名：明光琉璃！王氏小郎君，羲之，得遠方友人相贈琉璃鵝，大喜若狂，連呼曰：天作之物，千金不換，當書三千！

青袍郎君搖頭道：「七弟，不可。莫忘明日是族中大祭，怎可滯而不歸！」

青袍郎君正色道：「我為討廣陵散而至，怎可空手而回，責罰便責罰！再說了，如今晉室社稷在江東，大家都是晉臣。族長還領了咱們吳郡的大中正呢，何必說什麼北傖不北傖！難不成要學吳興周氏？呸呸，周氏哪能與我陸氏相比！」

白袍郎君搖了搖頭，知道阿兄痴意犯了，卻無可奈何，只得捉著酒壺隨著他一同尋去，邊走邊道：「有竹葉青在壺，便是廣陵散，於我亦若浮雲矣！」

音猶在繚，人已長身而起，方才跪坐不顯身姿，此時再一觀，身形頎長如松，六尺有半。他拂了拂袍擺，徐徐邁向亭角，背負著雙手，放目視遠。那眼神清澈之極，似蘊著滿湖靜水。若與其對視，極易陷入其中。

有亭起於峭崖，正春之日，不濃不熾，斜斜的落入亭中。有人在亭中操琴，頭著青冠，一身月白寬袍，一把焦桐爛琴。

劉濃迎著撲面而來的柔風，叉著十指舉向天，伸了個懶腰，笑道：「好了，咱們現在就回，回去見巧思！快有二十來天沒見著了吧？來福，你想不想她？」

陸納歪頭，看著陸始，笑道：「若論操琴，阿兄自比此人若何？」

一時間，華亭劉氏白袍，聲聞於野！

公元315年，春。

十指齊按，一曲終了。

白袍郎君呼道：「阿兄！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