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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三宮六院都廢棄不存，只有一個王后，大燕這一段帝后佳話，更是傳為美談。

冷非顏扶他起來，重新兌上清水，說：「你累了，先不要想這麼多。」

藏歌什麼也沒說，只是突然抱住了她。他雙手那樣用力，似乎恨不能將她揉進身體骨血之中。冷非顏本來是嫌棄他身上的氣味，想要推開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緩緩地放下了手。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雨停，然後起身上來，拿起鐵鍬，向坑裡填土。那土和泥遮住了最後一片衣角，耳畔突然有人微笑著喊了一聲：「兒子，過來。」年幼的他回過頭，在爹娘溫暖的目光中蹣跚行走。留下已經成年的他，在寒冷雨夜之中，淚水滂沱。

藏歌說：「他本來已經打算隱退，他只是想要帶著親眷族人離開大燕，然而那個人還是殺了他。」

冷非顏點頭，把他扶到榻上，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冰冷的心裏，有一點柔情。即使是到了這一刻，他還是願意回來。回到她身邊來。這是不是就是家人？

「啊？」冷非顏手上微停，作了個驚訝的表情：「怎麼會這樣？」

冷非顏這才鬆了一口氣，采玉雖然兇險，但是以藏歌的身手，不算什麼。她點頭，幫他理了理衣裳，說：「別去太久，我等你回來。」

冷非顏緩緩將臉埋進他懷裡，說：「藏歌，別出去了。留下來陪我吧。」

天黑了又亮，他不吃不喝，只是機械地掩埋這些屍首。到了最後，他把藏天齊和藏夫人的屍首放入同一個泥坑之中，然後一個人坐在他們身邊，獃獃地仰望天空。

他想定下心神，卻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腳步似乎重若千斤，他的呼吸在寂靜如死的院落中，粗重而急促。

花草無修剪，石階覆苔痕，堆在屋角的籽玉，一顆一顆，俱被灰塵附著。

於是他把他的顏妍留在身後簡陋而溫暖的庭院，留在了那些屈指可數，卻彌足珍貴的年月。

熱水慢慢淹沒了他，冷非顏把他打結的頭髮梳散，慢慢搓去他身上的泥垢。他轉過頭，握住她的手，終於說：「顏妍。」他的聲音也是沙啞的，像是老舊的風箱。

她畢竟年紀輕，還是好奇。等夏常有走了，自己躍上牆頭。小院里梅花盛開，落英繽紛。花下一個女子正坐著發獃。她年紀很輕，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左蒼狼微怔，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日長街喊冤的那個白衣女子。

殺父之仇，滅門之恨，如何化解？

她說：「你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子？」

他接連半個月都在外面，整個人更瘦了，也更沉默。以往談笑風生的世家公子，如今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幾句話。冷非顏還是有些心疼，說：「你不要這樣，我們兩個人又能花多少錢？那河水又冷又深，這樣的季節都沒幾個人采玉了。你還天天下河和圖書！」

藏歌說：「不，不是你要什麼，而是我想給你什麼。」他握住冷非顏的手，說：「你看你這雙手，我一直想將它們養得如大家閨秀一般細滑。可如今，不僅要你隨我奔走，還要你獨自操勞。」

藏歌卻就選在這個時節下水，越深的地方，撿到好玉的機率就會越大。這裏平時采玉的人可是很多的。

她任他擁抱，哪怕那種可怕的氣味慢慢沾染了她。她抬手，緩緩回抱他。一個從未有過親人的人，不知道失去親人的感覺。

等到他洗乾淨，冷非顏為他取來衣服。藏歌這才勉強又有了人形，然而眉眼之間，再不復往昔那個俊美無憂的少年。

藏歌不過一個江湖人，如今藏劍山莊土崩瓦解，端木家族崛起。他以前的故友，恐怕也早已經人走茶涼了。慕容炎身邊，雖不說高手如雲，卻也是防備森嚴。憑一個藏歌，又有何作為？

藏歌接到藏天齊發來的信，裏面沒有說明其他，卻明明白白令他放棄一切天家之事，前往玉喉關等候藏家人。

魏家與夏廷尉一向來往密切，十分交好。可是如果魏同耀不是自殺，那他是怎麼死的？誰會謀害一個已經年老，又被獲罪革職的人？

左蒼狼牽著馬，行走在小巷中，陽光照在身上，明媚卻讓人心生陰霾。她低著頭正往前走，突然看見廷尉夏常有從前面一扇紅門中出來，悄悄上了轎。

冷非顏也不在意，接過來銀子和銀票，隨手放好，說：「你先別出去了，就不能安安份份地呆幾天？馬上就過年了。」

廢太子就更不用說了，他不過仰仗老燕王的餘威。如今身邊殘兵幾千，人財兩空，還有何餘力翻身？

冷非顏回到玉喉關不久，這時候正在修剪她的花。她哼著歌，把那些旁枝殘瓣俱都剪去，正剪得歡快，突然外面有人推門進來。她轉過頭，就看見骨立形銷的藏歌。那時候他是那樣可怕，像是一縷歸來的魂魄。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那些腐液在他腦子裡結成了垢。他找了一把泥鏟，在花園裡挖坑。屍體很多，然而他就這麼一個一個地挖坑。他把他們一具一具，全都埋進土裡。

他閉上眼睛，懷中無頭腐屍身上的蛆蟲，慢慢在他掌下蠕動。他輕輕地放下屍身，如同木偶一樣一步一步出了房門，走向其他院落。那些屍首，一個一個，都已經死去很久了。

左蒼狼心中狐疑，卻到底沒下去。這樣看來，這個人好似真有什麼冤屈。

那泥沙一把一把地撒落在腐屍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屍體有的歪著嘴、有的睜著眼，現出無比恐怖的輪廓。他的手被磨出了血，他渾然不知，就這麼一鍬一鍬地挖坑，鏟土。

藏歌喝了一碗熱粥，冷非顏說：「你好好睡一覺，好不好？你看你的眼睛都紅了。」

信是由藏母代寫的，www•ｈｅｔubooｋ•ｃom•ｃoｍ但「余已老朽，力不能及」之言，仍可以看出父親的頹廢。藏歌有些意外，從懂事以來，印象中的父親雖然嚴厲，卻一直是驕傲自信的。

藏歌說：「嗯。」

這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空有一個太上皇的尊號，有什麼用？

左蒼狼以為他元宵佳節的時候會回來，哼著歌準備了幾樣小菜。可是除夕過了，元宵也過了，直到三月春來，這個小院，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如今已進入冬季，冰川之下已經沒什麼人會潛水采玉了。水太寒冷，即使是天氣炎熱的時節，死在水中的人也是數不勝數，何況是現在？

而且溫府的溫行野，那是極重門楣家風的人，一旦得知她跟慕容炎這樣不堪的來往，只怕當場氣死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從此以後，她與溫家也必離心離德。

一個月前，非顏突然出現在晉陽城，她回來，是單純養好了傷勢，還是接到了慕容炎的什麼命令？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作此言，難免讓人隱隱有些不祥。

這一定是個夢，一定是個夢。

冷非顏說：「我跟著你，是為了圖你藏劍山莊那點銀子嗎？你就安安分分地呆在家裡，比什麼都強。」然後暗暗想，自己也玩了他這麼久，給他點銀子也不虧才對。

哪怕一路滴血，神魂俱滅，最後的一點殘念也會行至你身邊？

他下了山，再行至街上，一個原本風豐如玉的美男子，突然就雙目血紅，眼窩凹陷，如同亡魂附體的骷髏。路上行人紛紛走避，他衣衫沾滿塵泥，長發糾結成縷。古怪的屍臭驅之不散，但凡路過的人都繞道而行。

叫什麼？冰兒？

藏歌點頭。

左蒼狼心裏一動，魏同耀？如果真是魏同耀的女兒，就說得通了。

藏歌突然就什麼也看不清了，他靜默地把那具無頭的屍身擁在懷裡。腦子裡如水入沸油，令人崩潰的嘈雜之後，便只剩靜默。

但是對於父親打算不再理會大燕帝位之爭，準備帶著家人離燕出關的想法，他還是贊成的。

藏歌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過青苔橫生的石板路，來到門前。他手幾次伸出縮回，最後猛然推開門，只見房裡，兩個人倒在地上。只是一眼，藏歌就認出了那是誰。

「你……藏歌？」冷非顏站起身來，上前兩步扶住了他。他身上的味道薰得人想吐。但她幾乎瞬間就知道他從哪裡來。藏劍山莊出事之後，她就過去看過。也不是沒想過處理後事，但是那對她而已毫無意義。

我只知道你很難過，藏歌。如果這樣的擁抱能讓你有片刻解脫，那麼便就這樣體溫相染，假裝天荒地老如何？

其實他這樣閑雲野鶴之人，平時遊山玩水習慣了，對於天家事一向不怎麼感興趣。若不是父親之志，他也確實沒必要護著太子去爭奪什麼帝位。他思想不同於父親和*圖*書的陳舊，沒有什麼正統不正統的想法。只是覺得慕容炎上位以來，所做所為無不大快人心。想比之下，老燕王其實真的遜色很多。

藏歌不放手，她說：「你弄疼我了。」

冷非顏抓住他袖角，說：「就差這幾天啊？你看看你，從到了玉喉關起，你回來過幾次？如今……如今人倒是回來了，又在家裡呆了幾天？你就不知道我會想你啊！」

冷非顏還是有些不放心，追到小院之外：「你到底要去幹什麼？」

他微怔，推門入內，只見廊下籠中鳥雀都已經死絕，只剩下幾根零星的羽毛和乾枯的殘骨。

而此時，玉喉關。

藏歌握住木盆邊緣，手背青筋爆起，說：「慕容炎，我要他血債血償！」

藏歌沉默，許久，說：「我知道。」

他果然是真的去采玉了，玉喉關盛產玉，許多地方都可以見到礦脈。但是最好的玉，在山川以東冰河之下。這些籽玉從山上滾落，經過河水千年萬年的沖刷，玉質細膩、溫潤無比。雖然只能肺潛撿選，但是一旦撿到成色上佳的，便是價值連城。

這不是夢，他們都死了，在他還茫然不知的時候。

藏歌說：「除夕我不和你過了。」

藏歌握著她的手，說：「陪我。」

冷非顏捧了水，清洗他的頭髮，說：「藏歌，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如今你只有一個人，他卻是大燕的燕王。你如何跟他斗？」她捧起他的臉，說：「離開大燕吧，這也是你父親希望的，不是嗎？」

冷非顏輕輕拍拍他的背，柔聲說：「我給你兌點熱水啊，乖。」

藏歌說：「以前……總覺得會娶你進門，能給你錦衣玉食，一生安穩。現在……才發現其實一直以來，真是虧待了你。」他握住她的手，說：「顏妍，我真的很想，吻君之眸，掩君半世流離。這一生，得以遇見你，是我之幸。」

於是得信之後，他返回玉喉關。

這個冰兒的手，十指纖纖，一看定然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曾操勞。然她叫夏常有作夏叔叔，肯定與夏常有熟識。那時候未出閣的富家千金，能跟夏常有這樣的人相識，說明兩家關係一定異常密切，到了妻子不避的程度。

第二天，藏歌又出了門。他將采來的玉全部換成銀子，畢竟是世家公子，對於這些東西的價值，他非常明白。

這樣一個多月過去，等到十二月的時候，竟也有個三四千兩。在當時的大燕，三四千兩已經是一筆不菲的數字。他將這筆銀子大部分換成銀票，把銀票和現銀一起交給冷非顏，說：「這些錢你先收著。」

於是漸漸的，她也不回來了。

左蒼狼微怔，這裏不是夏常有的府邸，他怎麼會在這裏出現？還這樣偷偷摸摸。他可是當朝廷尉，還有什麼是需要如此小心的？

如果他跟左蒼狼的關係公開，毫無疑問將是舉國嘩然。以和*圖*書前苦心經營的一切，不過貽笑大方。

慕容炎就更不用說了，他一直以來，就深情面目示人。無論是起兵逼宮時的理由，還是後來的力駁群臣，堅持冊立姜碧蘭為王后，都足以證明他對愛情的忠貞不渝。

他一個一個打量他們，整個藏劍山莊，老僕幼童，沒有一人存活。

這些利害，慕容炎不提，王允昭也非常清楚。是以選的這條路，也最是僻靜。

「先洗個澡好不好？」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冷非顏輕聲說。藏歌是茫然的，他似乎根本就聽不見她的話。他只是這樣死死地擁抱她，如果握緊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非顏嘆了口氣，我這一雙手，恐怕這輩子是養不回來了。

「娘。」藏歌雙唇開合，這麼喊了一聲，卻沒有任何聲音。然後他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喊，喊聲沙啞到連內容也聽不清。他上前扶起藏天齊的屍體，屍水和蛆蟲沾了他一身。毒液讓他的皮膚腫脹分離，藏歌把他抱起來，他渾身的皮便如衣服一樣鬆鬆垮垮地滑落下來。

她說她的父親不是自盡，是被人謀害……

身後的人就站在廊下舊園之中，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他抿緊雙唇，腳步堅定向前，眼中卻慢慢蓄滿淚水。前面的路已是有去無回，離人怎歸？

藏歌說：「不，你先睡吧，我過一會兒就回來。」

左蒼狼說：「這就去，對了，」她心裏一動，突然問：「你知不知道，朝中哪位大人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兒，叫什麼冰兒的？」

她反正也勸不住，索性便不勸了。

話音剛落，藏歌已經走了出去，他走出小院，復又回身掩好院門。冷非顏追出去，只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只好大聲說：「你早點回來啊！元宵總得到家吧？」

藏家人如今只剩老幼婦孺，要出關沒有那麼容易。就算是找到商隊，要行至關外，也得是個把月的事。所以他也一直耐心等候。

冷非顏問：「那你這次又什麼時候回來啊？」

第二天一早，藏歌便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冷非顏起身，問：「你去哪？你要回晉陽嗎？」

然而過去了這麼多時日，依然沒有消息。藏歌終於離了玉喉關，尋向此前藏家人暫居之地。那是一處僻靜的深宅，藏歌走到門口，正準備敲門，就看見銅環生綠、木門已舊。

慕容炎在清泉宮逗留了一下午，直到他離開之後，王允昭才派了一個心腹內侍過來，帶著左蒼狼自小門而出，以避人耳目。

他緩緩走向藏母平時所居的院子，周圍草木凋敗，空氣中有一股腐爛的屍臭。

左蒼狼回到溫府，仍然心事重重。溫行野正在給他的鬥雞餵食，見她回來，說：「以戎吵著叫你帶他出去打獵。你幾時又答應孩子了？」

藏歌說：「我走了。」

他的手終於鬆開，冷非顏往錯金木桶中兌了些熱水，說：「快洗洗，你身上臟死hｅtｕbｏｏk.ｃom.coｍ了。」

難道是養了外室？

冷非顏沉默，緩緩說：「誰？」

冷非顏不耐煩了，說：「行了行了，我又不喜歡這些。你說放在家裡，跟石頭有什麼區別？討厭。」

天色漸漸亮了，藏歌在一片墳塚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後他緩緩起身，離開這片荒涼的樓閣。

冷非顏給他雙手上了葯，又做了一碗熱羹。藏歌的話，她並不放在心上，如今天下已然大定，老燕王被孤竹所擄，一時半會是再也別想回燕了。退一萬步，就算他回來，如今大燕朝堂的老臣也所剩無幾了。

左蒼狼如今身份尷尬，軍中溫砌舊部承認她，一部分原因是她的戰功和為人，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溫夫人這個身份。一旦她和慕容炎之間的關係傳了開去，恐怕諸人還是會有想法。

藏歌緩緩說：「我去采玉，我們總需要生活。」

那一天夜裡，三個月未曾下雨的玉喉關，下了第一場雨。冬日的雨來得並不急，雨水卻寒冷無比。他撩起衣裳，遮住身邊的兩具屍體，雨水從他額前滾落，淹沒了淚滴。

「嗯？」冷非顏頭也沒抬，用絲瓜襄做的搓澡巾給他搓背。迷濛的水氣之中，藏歌終於說：「我爹娘……還有藏劍山莊的所有人，他們都死了。」

藏歌摸摸她的頭，從行囊里掏出好些玉石，說：「這些玉料，你先留著。價格我都有標好，如果……如果以後，有人來問，你又缺錢花的話，就按這些價格賣掉。平時要收好，你沒個記性，經常忘東忘西的。」

「爹、娘！」他顫聲道，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沉悶的風聲。

冷非顏雙手覆上他緊扣在自己腰間的手，他掌中被鐵鍬磨去了一層皮肉，傷痕觸目驚心。她緩緩摩挲那雙手，在那雙手之下，藏天齊留下的劍傷剛剛愈合。

藏歌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神猶如困獸。他說：「所有我愛的人，都長眠在這片土地里，不得安息。我怎麼能，離此而去？」

見藏歌仍然木木獃獃地站著，連眼神都是直的。她把他推過去，伸手脫了他的衣服，將他半拖半扶弄進了澡盆里。

溫行野說：「我怎麼會知道，」想了想，突然又說，「說起來，魏同耀家有個小女兒，是跟以軒差不多年歲的。當初還曾戲言我們結個親家，沒想到……」物似人非，他不再說了。

藏歌只是往前走，心裏一片空茫，只有一個地方，他必須得去。

藏歌沒有回頭。

她躺到藏歌身邊，將被子扯過來蓋好。藏歌側過身擁抱著她，他的臉貼在她背上，像一個尋求溫暖的小孩。冷非顏沒有動，他闔上雙眼，很快便發出輕微的酣聲。他太累了。

他緩緩上前，伸出手，想要扶起母親。然而只是剛剛觸及那個身體，腐水與屍蟲便四散開來，屍體臉上的表皮歪斜開來，裂著嘴，似乎在笑。

冷非顏不滿：「你還要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