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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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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花朝月夜

一零八、花朝月夜

江慈忽然想起相府壽宴那夜裴琰醉酒後說的話,當日她並不明白,這刻卻恍然領悟,心中暗嘆。數月的軍營相處,她對裴琰也有了幾分敬意,不欲見他這般模樣,便側頭笑道:「是啊,相爺,您和寧將軍他們便是這樣,如手足一般,真讓人羡慕。」
裴琰被她看得有些狼狽,移開目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十分敬重三郎。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麼辦?三郎,終究是―――」
「當然怕死。」江慈也笑了起來:「誰不怕死啊。」
江慈想了想道:「相爺說話算數?」
她娓娓勸來,聲音清澈如泉水,眼神明亮若秋波,裴琰一時聽得痴了。這樣的月色,這樣的解語之花,讓他心旌搖蕩,他懷著最後一絲希望,柔聲喚道:「小慈。」
「可你是華朝人。」
皎月當空,暗香浮動,江慈仰頭望著明月,輕聲道:「相爺,你能知道以後你會怎麼樣嗎?你會因為不知道以後怎麼樣,而不去做眼前當做的事情嗎?」
衛昭笑著接過,攬上她的腰間,躍上大樹,讓她依在自己懷中,仰望天上明月,將桂花糕送入口中,笑道:「我就愛吃又冷又硬又碎的。」
沿著山間小路走了半里路,笛聲更是清晰,江慈由山路向右而拐,遙見前方空地處有兩個人影,忙閃身到一棵松樹后,凝目細看,其中一人的身形竟有些似裴琰。
裴琰大笑,笑聲中,他身形遠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懷中的桂花糕仍有些溫熱,她在山野間慢慢地走著,夜風吹來,忽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笛聲,她心中一動,向右首山峰走去。
「相爺愛欺負人,為何不去欺負那個何家妹子,或是那個楊家小姐?偏在她們面前一本正經,人模狗樣的。」
「相爺。」
他在一棵古松下的大石上坐下,江慈默立於他身側。山間的月夜這般寧靜,二人似都不願打破這份寧靜,都只是望著山巒上緩緩升起的一輪明月,長久地沉默。
他滿懷心事,出了大帳,登上關塞,遙望南方。天際浮雲悠悠,天色碧藍,他也只能發出一聲嘆息。
月過中天,一分分向西飄移,江慈終想起懷中的桂花糕,「啊」了一聲,將衛昭推開,取出一看,早已壓得扁了。不由嗔道:「又冷又硬又碎了,看你怎麼吃?」
江慈未料他忽有此一問,不由愣愣道:「相爺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嗯,不過我也不知和圖書道她現在在哪裡,都怪我不該離家出走,讓她和師姐出來找我,到現在也杳無音信。」江慈心中湧上愧意,話語便有些傷感。
駿馬奔到小山坡下,「唏律律」一聲長嘶,止住奔蹄。山坡上,大松樹下,一個人影靜靜而立,看著他躍下駿馬,看著他急奔上山坡。
「啊。睡不著,出來走走。」
順著他目光看去,滕瑞思忖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倒不失為良策。」
她撲入他的懷中,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宇文景倫這日卻是少有的煩悶。
江慈這日無需值夜,見明月東懸,便溜進了先鋒營的伙夫營帳。伙夫慶胖子曾在戰役中被大石砸傷左腳,江慈每日替他敷藥換藥,兩人關係頗佳。
裴琰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半晌方低聲道:「原來這才是親人——」
江慈不知他問這話是何意思,便輕輕點了點頭。
裴琰斟酌了一下,還是問道:「我是說,你知不知道,他在華朝的真正身份?」
她忙悄悄往後退出幾步,裴琰卻已發覺,轉頭喝道:「誰?!」旁邊安潞也放下手中竹笛,疾撲過來。
裴琰未料她竟猜中自己的心事,下意識偏過頭去。江慈也不再看他,望著月色下的山峰,悠悠道:「相爺,有一年中秋,師父告訴過我一句話。她說,月兒呢,圓了後會缺,但缺了后又會圓。就像人,有相聚就會有分離,就是至親的親人,也不可能陪您一輩子的。」
宇文景倫笑道:「這個你放心,三皇叔對月落垂涎已久,當年未能拿下月落,對他來說是生平大憾,在這裏他又憋悶得很。現在將他往西邊這麼一放,他是求之不得。」
江慈正側頭望著他,看得清楚。她嘆了聲,輕聲道:「相爺,有些事情,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安大哥看到您這樣子,他也會不開心的。」
桓軍這幾日頗為平靜,長風騎則內緊外松,雙方未再起戰事。因是中秋佳節,裴琰吩咐下去,伙夫給將士們加了些菜,還給醫帳內的傷兵送來了難得的雞湯。
江慈仍到小山坡轉了一圈,未見他的身影,悵然若失。
江慈忙道:「是我!」
「你回鄧家寨,她遲早有一天會回去的。」
江慈卻惦記著衛昭,見裴琰神色恍惚,便輕聲問道:「相爺,他——」
安潞身形停住,裴琰走近,眼神明亮,透著一絲驚喜,望著江慈笑道:「你怎麼到這www.hetubook.com.com裏來了?」
「所以相爺,您應該高興才對。您現在不但有這麼多弟兄,還有那麼多老百姓真心的愛戴相爺。這河西府的家家戶戶,可都供著相爺和長風騎將士的長生牌位。」
「我當時也怕。」索橋上的記憶漸漸清晰,江慈彷彿再見到衛昭在落鳳灘白衣染血的身影,默然良久,才續道:「但我偷聽到那些官兵說話,他們說要血洗山海谷。而當時,山海谷留下的全是一些老弱婦孺,所以―――」
江慈被他這一句話帶起了無限回憶,她仰頭望著天際明月,輕聲道:「很小的時候呢,和師父、師叔、柔姨、師姐一起賞月,看師父師叔下棋,聽柔姨唱曲子,那時人最齊;後來柔姨死了,師叔也經常在外雲遊,只有我和師父師姐三個人過節;再後來,師父也不在了,就我和師姐兩個人。現在,連師姐也——」
宇文景倫微微一笑:「三皇叔曾率兵打過月落,對那裡相當熟悉,定有勝算。」
秋風忽盛,裴琰醒覺,轉頭道:「坐下吧,老這麼站著做什麼?」
江慈一邊和他說笑,一邊手腳利索,將桂花糕蒸好,遞了一塊給慶胖子,其餘的用油紙包好,揣在懷中。
裴琰搖了搖頭,嘆道:「月滿則缺,月盈則虧。」
江慈接道:「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
滕瑞心中卻有另一層擔憂,礙於目前形勢,終壓了下去,只想著亂局儘早平定,日後再做挽救,倒也未嘗不可,畢竟已走到這一步,沒有回頭路了。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也曾與她朝夕相處,也曾與她言笑不禁,當日卻未想過,以後竟會是今日這般情形。
裴琰這一生中,何曾聽過這樣的話,更何況還是由她說出。他慢慢咀嚼著她這番話,悵然若失。
聽她語氣中無限牽挂,裴琰心中一陣發酸,猛然轉過頭來,盯著江慈看了幾眼。江慈被他看得心頭髮毛,他已開口道:「小慈,你可知三郎的真正身份?」
江慈閉上雙眸,輕聲道:「明年,我給你蒸最好的桂花糕。」
轉眼便是中秋,嵐山明月,照映著連營燈火,山間的桂花香,更濃了幾分。
「倒也妥當,就是不知寧平王願不願意?」
「小慈。」裴琰的聲音有些低和*圖*書沉。見江慈停住腳步,他頓了頓道:「三郎今夜趕不回來。」
長風騎許多將士都是南安府、香州一帶人士,月圓之夜,自是思念親人,有的更感傷于許多弟兄埋骨異鄉,唱上了家鄉的民謠。
月上中天,時光如沙漏,逝去無聲。
裴琰被她這話說得心頭舒暢,笑道:「不錯,他們個個都是我的手足,從小便跟隨著我,一起火里來,水裡去地走過來的,便如我的親人一樣。如此說來,我倒是這世上親人最多的人。」
「親人?」裴琰思緒有些飄搖,望著圓月輕聲道:「小慈,到底什麼是親人?」
親人?江慈想起衛昭,情不自禁地微笑:「我也說不好,依我看,親人就是在你孤單的時候,和你說說話;你冷的時候,給你暖暖手的人。你痛苦的時候呢,他恨不得和你一樣痛苦;你歡喜的時候,他比你更歡喜;你有危難的時候,他絕不會丟下你。」
江慈忙轉身問道:「他去了哪裡?」
江慈在他身邊坐下,裴琰忽然一笑,江慈瞬間明白他笑什麼,想起當日相府壽宴,他、無瑕與自己各懷心思,今日卻又是另一番景象,世事無常,難以預料,不由也笑了笑。
裴琰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盤桓在心頭數月的疑問問了出來:「你那時在虎跳灘,為何要不顧性命,向三郎示警?」
滕瑞一聽即明,眼下戰事膠著,橫豎是啃不下長風騎,毅寧二王又紛爭不斷,不如將寧平王調開,讓他去攻打月落。若是得勝,自是上佳,若是不成功,卻也可暗中削弱寧平王的勢力,畢竟寧平王在諸位皇子之中,一直有些偏向于皇太子。
江慈轉身便走,裴琰身形一閃,攔在她的面前,輕聲道:「你陪我賞月,說說話,我就告訴你三郎去了哪裡。」
花朝月夜,如指間沙漏去,這樣的聲音,恐怕再也聽不見了——
「父皇一直惦著桐楓河的水源,若能趕在今冬前拿下,開渠引水至涼賀十二州,趕上明春春耕,父皇就不會對我力主南下征戰有意見了。」
「你以前,中秋節是怎麼過的?」
二人同時笑了起來,裴琰點頭嘆道:「由兩隻狗得出這個道理的,華朝怕只有你一人了。」
宇文景倫知毅寧二軍又為糧草一事起了爭執,與滕瑞相視苦笑,只得又將自己軍中的糧草撥了一部分給寧平軍,寧平王方順了些氣,告辭離去。
裴琰微微一笑,並不回答。見江慈許久沒有hetubook•com•com回答,才道:「我可是記得你以前在相府的時候,好象挺怕死的。」
「還有師叔。」
「相爺錯了。我家大黃遲早有老邁無力的一天,小花也遲早有長大的一天,我若不讓大黃和小花相處融洽,將來吃虧的還是我家大黃。」江慈笑道。
滕瑞也覺頗為棘手,太子在桓皇面前進了讒言,桓皇這道暗旨,表面上是詢問軍情,實際隱含斥責與猜疑。毅平王和寧平王為了爭功爭糧草,兩個月來也是爭吵不休,偏後方麻煩不斷,不斷有士兵死於暗襲,糧倉也被燒了多處,如若國內再出亂子,糧草跟不上,這十余萬大軍便要飲恨「回雁關」。
「只是。」滕瑞想了想道:「寧平軍現在兵力不足,只怕拿不下月落。」
裴琰心中略有歉疚,轉頭望著她道:「你除了你師姐,便再無親人了嗎?」
八月十五的月華,瑰麗奪目,山間桂花、野菊、秋葵爭相盛開,馥郁清香,濃得化不開來,直入人的心底。
馬蹄聲疾如暴雨,衛昭白衫輕鼓,抽打著身下駿馬,疾馳向「回雁關」。
「騙你做什麼?」 裴琰微微笑了笑。
裴琰聽她說得有些粗鄙,不由眉頭微皺,卻覺她句句在理,無言相駁,半晌方道:「那小花狗力氣不如你家大黃,自然要受欺負。」
裴琰愣住,良久,苦澀道:「是,每年都過得很熱鬧。」他剛祭奠過安澄、又聆聽了軍中士兵所唱的南安府民謠,這時再想起安澄及死去的長風衛弟兄,清俊的眉眼便掛滿了惆悵。
宇文景倫一向穩重,這時也有些微興奮:「最主要,如果能攻下長樂、征服月落,咱們可由月落山脈直插濟北、河西,夾擊裴琰!」
「哦,對,好像聽你說過,『叫化雞』也是她教你做的。」
江慈明白過來,心頭一痛,猛然站起,面上也有了幾分惱意:「相爺,他一直敬重你,難道你還將他看成―――」她說不下去,只是緊盯著裴琰。
見她進來,慶胖子笑著努了努嘴,江慈一笑,揭開蒸籠,往裡面加水,又從袋中取出一些東西。慶胖子過來看了看,道:「你倒是心細,還去摘了桂花。」
江慈見他又騙了自己,不由有些惱怒,但她馬上又想開來,微微一笑:「也是,他向來說話算話,自然會回來的。」
裴琰揮了揮手,安潞會意,大步下山。江慈見他離去,此間僅余自己與裴琰,裴琰的眼神又有些灼人,心中不安,笑道:「我不https://m•hetubook•com.com打擾相爺賞月了。」轉身便走。
她聞著他身上淡雅的氣息,聽著他劇烈的心跳,說不出一句話。他聞著她發間的清香,感受著她身上的溫暖,也說不出隻言片語。
「小慈。」
剛出鍋的桂花糕燙得她胸前火熱,她悄悄溜到衛昭營帳前,遙見帳內漆黑,微微一愣。走近見帳邊擺著幾顆石頭,呈菱角形,竟是兩人約定好的暗號:他有要事,不能前去小山坡,不禁大失所望。
他心頭還有疑問,卻覺難以開口,正猶豫間,江慈按捺不住,問道:「相爺,他究竟去了哪裡?」
兵器運得極為順利,竟比預料的要早了半天,也許,真的可以趕在這月圓之夜,過一個真正的中秋節吧?
滕瑞卻仍有些顧慮:「只怕月落並不好打,雖說現在月落族長年幼,但輔佐他的那個星月教主不太好對付。當初他派人暗中與我們聯絡,告之薄雲山會謀反,我便覺此人絕不簡單。」
滕瑞道:「王爺,這樣下去不行。咱們得另想辦法。」
「是,皇上是見咱們久勞無功,雖佔下了華朝多處州府,卻得不償失,若能將月落收了,必能堵太子之嘴、朝中之聲。」
不待裴琰回答,她低低道:「不管以後怎樣,我現在能多陪他一天,便多歡喜一天。」
「嗯。」
宇文景倫思忖良久,在帳中所掛地形圖前停住腳步,道:「先生,你過來看看。」
江慈笑了笑,道:「相爺,我家養了只大黃狗,他仗著個子大,總是去欺負隔壁二嬸家的小花狗,搶小花的飯吃。您說,我是幫著我家大黃去搶呢,還是應該把它牽回家?」
「相爺是在這西園吃飯,還是回您的慎園?」
「這可是絕密軍情,不能外泄的。」 裴琰微笑道。
裴琰於心底長吁了一口氣,終站起來,微笑著望向江慈,道:「他去辦點事,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
江慈低下頭,不再言語,過得片刻,轉頭道:「相爺,您呢?以前中秋節是怎麼過的?您家大業大,親人也多,定是過得很熱鬧。」
寧平王氣哼哼入帳,大喇喇坐下,道:「景倫,你看著辦吧。」
「那你為何―――」
「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負我,也不得把我當奴才般指使。」
「那就將東萊、鄆州等地的駐軍調一部分給他,咱們這裏兵力還是佔優,拖住裴琰不成問題,再視那邊的戰況,決定是否調兵。只要他能順利拿下月落,插到濟北,不愁裴琰陣腳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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