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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陽虎，他那顆本以為早就死了的心中也被感染得褪去了銅銹，如同那次在瓦之會上初見趙鞅為無恤強出頭，力壓晉魯諸卿時心馳神往一般，再次迸發了些許期待。

若真是如此，那就真有點可惜了，他甚至為父親趙鞅感到了些許遺憾。

「天主、地主、陰主、陽主、日主、月主、四時主、還有蚩尤兵主，予小子往日祭祀並無怠慢之處……」

他猶豫片刻后，高舉皮製的酒壺，朝腹中灌了滿滿一大口！

「總之，齊人有損失，但趙兵好不到哪去，若是兩邊決死一戰，因為不知齊軍內部的部署深淺，精銳所在，趙兵至少要死傷過半！」

於是趙無恤一反常態，尖酸地諷刺道：「我聽孔子說過一句話，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陽虎為了齊國在大雪天里奔走，真是國士無雙，和在魯國為季氏臣而叛君的作風大為不同。」

「啊嗚嗚嗚嗚……」趙氏騎兵慣用的號角聲四起，殺聲陣陣，驚起了林中蟄伏的少量飛鳥走獸，連見慣了生死的馬兒也有些驚慌地扯動著耳朵，打著鼻息。

……

「小司寇休要自誇。」

當然，凡事都有代價，這也意味著，陽虎鬚得將過往的仇恨和背叛忘記，至少，得先深深埋藏在心中……

和他過去一年間，近來數日里遭的罪受的難一樣苦。和他深夜寂靜無人時對毀了他執政魯國大業，讓他如喪家之犬的趙無恤的仇恨一樣烈！

「君上」

「有人說在前方看見趙孟的炎日玄鳥旗幟，和趙無恤稍小的旗幟在一起，雙旗之下，領路攻擊我軍薄弱處之人甲胄在身，為趙卿副車，正是陽虎！」

當年，剛剛登上卿位的趙鞅羡慕魯國的孟獻子，說怎麼人家就有五個那麼出色的家臣，而我沒有呢？於是他便向賢達的叔向問出了「安得猛士？」的疑問。

無恤也在看向有勇無謀的東郭書，咀嚼著陽虎話中的意思，點了點頭道：「那便走罷，但汝等須得將武器全部留下。」

無恤卻大大方方將話題接了過來：「齊侯想要請平，得先賠償此番出兵讓西魯各邑所受的損失。甄、廩丘乃是晉國做主割給魯國的，齊侯對此一概不承認，此戰之後，須得將此事頒布于冊書，合之於禮法。再次，衛國濮南地，乃是懲罰衛國叛晉而攻陷，齊侯須得說服衛候，此地應由晉、魯、曹三國佔領五年，以觀後效。還和_圖_書有，齊侯應當解除平陰等地的軍備……」

……

東郭書有些聽不下去了，大聲說道：「豈能如此！兩邊至多休兵歸國！」

他之所以冒險來這裏賭一賭前程，是因為雪地之上已無安全可言，齊營內外皆是如此。

既然陽虎身邊的東郭書這方面比較白痴，對無恤和陽虎攻防已久的言語交鋒恍若未聞，只聽得懂最表面的意思，那不如再說的露骨些，也好搞清楚陽虎今天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陽虎眼睛水汪汪的，胸中如有條條火蛇盤踞，在寒風中，他對這陣熱浪顯然很是受用。

看到陽虎那張自認倒霉的臉后他收斂了笑容道：「陽子勇乎？愚乎？兩軍交鋒在即，還敢離開齊侯庇護來此尋死，你可知道汝的頭顱在魯城已經價值十鎰黃金了？」

這下連東郭書都覺得兩人間充滿了怒氣和殺意，對陽虎和趙無恤勢如水火的關係再不疑有他。他斜眼看著趙無恤，陽虎曾多次與他說起過，此人不可信任，就和晉國、魯國人都不可信任一般。

叔向回答是，你現在還年輕，只要想得到並付諸實踐，就一定能找到猛士。趙鞅是個從善如流的人，之後二三十年裡一直遵循這一點，對於凡有一技之長者，不論出身，均設法網羅其門下：董安於，郵無正，傅叟，尹鐸，鄭龍，虎會，王孫期均是如此，不知不覺間，已經為趙氏蓋起了一座人才雲集的大廈！

不待陽虎回答，無恤突然打馬小跑起來，在風雪中，他縱聲長嘯道：

「父親與我猶如一體，你若是想與父親交涉，是避不開我的，就不必掩掩藏藏了。」

「虎身負齊君之命，非得見了晉國中軍佐才能明言。」

無恤決定再試探試探，領著他們在趙兵外圍饒了一個大圈，除了讓東張西望的東郭書藉機窺探趙兵中軍所在的打算落空外，也有這一目的！

他態度突然謙卑了不少，行禮后喝了一大口扔給了陽虎，此人今日的來意，他已經大致明白了，真是典型的桀雄作風，只是可憐齊侯和東郭書還被蒙在鼓裡。

東郭書氣的暴跳如雷，果然如袍澤犁彌說的一樣，此行根本無法達成一個讓齊人滿意的協議，一如當年齊國大勝魯國曹沫后的柯之盟一般，自己莫不如……

於是他反問了一句：「既然小司寇能代替趙卿做決定，那小司寇覺得，要如何才能與齊允平？」

「和圖書請平？」趙無恤先是一愣，又道：「若是早一個月，齊侯初破夷儀時倒還好說，但如今齊軍無糧無秣，無衣無褐，猶如網中之鳥，更別說齊國公子陽生已被我俘獲，還眼巴巴等著贖金，齊侯還能與吾等談什麼條件？」

所以他對沉吟不語的陽虎說道：「別急，我還未說完，齊國公子陽生在我手中，齊侯總不至於自己歸國而拋棄公子罷。當年宋文公贖回華元的贖金，且備好一模一樣的換算成粟米送至西魯，公子便能平安歸國，如若不然，就先在我的宅院里多住上七八年。」

對陽虎此行，趙無恤也是充滿疑惑的，他隱約記得，在歷史上，陽虎最後是投靠了老爹趙鞅的，為此趙氏還挨了孔夫子的詛咒，莫非因為自己在魯國的干涉引發了些許變化？

「陽子此言差異，我只是魯國小司寇，至多能代表西魯的意見。而夷儀卻是晉卿中行氏領地。晉國封疆內的事情，得歸晉候和諸卿管，你一會自去詢問我父，休要來引我僭越職權。」

「陽虎小人！背信棄義！」

無恤關注點顯然在陽虎身上，對東郭書這個莽夫的抗議只瞥了一眼而已。雖然此人已經被搜身，卸下了攜帶的武器，但自從那次羊腸坂被古冶子襲擊后，趙無恤和所有肌肉發達的齊人自覺保持三步距離，這畢竟是刺客流行的時代，他可保不準齊侯還會不會再干出那種下作事來。

一行人朝趙兵行營走去，在陽虎想來，趙鞅應該和齊侯一樣，讓兒子和家臣們在外作戰，自己則呆在溫暖的車輿上指揮，那就是中軍位置，齊侯還囑咐他一定要藉機找到中軍之所在。

唯一能讓陽虎忍住不尋機擊殺趙無恤的理由，或許就是他那位被囚禁在廩丘的弟弟陽越了……

「為何發笑？」

陽虎心裏產生了一絲不耐和厭惡，但又只能強忍。上次趙無恤放虎歸山是在利用他，但陽虎也發現無恤所圖和三桓不同，雖然對自己背信棄義，卻並無殺意，今日重逢果然如此，他甚至還願意在前為自己引路。

「無恤雖然曾欺瞞過陽子，但今日之言句句屬實。聚賢館開設時，我曾根據父親當年和叔向大夫的對話作了一首詩篇進獻，得到他的讚譽，我這便吟誦給二位聽聽。」

雖說趙無恤聲稱是自己所作，但陽虎寧願相信，這其實是趙鞅本人的意思！

趙無恤在馬上沒下來，尤其是不肯靠陽和圖書虎和東郭書太近，這兩人都有萬夫不當之勇。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陽虎抽了抽鼻子：「好酒！不愧是晉酒厚而魯酒薄，希望日後小司寇之行能如晉酒，而非魯酒。」

陽虎遇到了最不想見的趙無恤，臉色變幻幾番后哈哈大笑。

「然，齊侯待我與其他人不同，虎初入齊，眾人皆言陽虎亂臣賊子可殺。齊侯不殺，僅僅將我下獄，不久便赦免之，帶在身邊參贊軍務。此番見困於西魯，眾人皆言陽虎乃禍首，可戮。然齊君不從，反倒給我戴罪立功的機會，放眼諸侯，有哪位主君能做到。」

「虎乃喪家之犬，蒙齊侯相容，自然要儘力報效，也好讓天下人知道，世上尤有不忘恩義之人。」最後兩個字，陽虎咬的很重，看無恤的目光同樣充滿了嘲諷。

齊侯駭然，卻聽到喊叫從後面傳來，高張乘車衝出疏林，額頭上滿是汗水，面容急躁。「君上，是趙兵，趙兵進攻了，彼輩從身後兩側攻擊我軍，數量遠超以往！」

於是他嘆了口氣：「我聽聞齊侯愛士，果真如此，或許陽子能成為下一位司馬穰苴也不一定。」

齊侯咒罵著將手裡的劍砍著車身。「一定是陽虎和東郭書沒能完成使命。」

陽虎面對趙無恤的「過分」要求，卻一下就抓住了重點：「那夷儀呢？小司寇對齊人佔領的夷儀，就沒什麼想說的？」

一萬五？我看你們連一萬都不到！

他反倒更加認定陽虎今日話裡有話，這個小人中的桀紂絕不會是忠臣，表現得越是盡忠職守，就越是有鬼！

司馬穰苴下場可不好，陽虎哪能聽不出來無恤的試探？

「說！」齊侯有些亂套了，他瞪著高張。

「陽虎。」他聽見高張呢喃道。

……

然後半刻后，在趙鞅車輿旁，在冷冷看著他的趙無恤父子面前，還不及發難就被人出賣了的東郭書被鄭龍、穆夏兩名猛士合力按倒在地，尤自扭著頭叫罵不休。

「賊！」

他雖然擅長於親冒矢石，不長於行人言辭，但這場仗可是一城一地跟著打過來的，所以也知道如果按照無恤的條件一一執行，那齊國此番出兵就變成徹底向晉、魯認輸了。什麼宏圖霸業根本不用想，諸侯必然覺得齊國賣衛，不可從也，君上努力一生的事業便會中道而阻。

他看著周圍似乎應無止境的雪景和不時出現的趙氏行伍，抱怨道：「小司寇帶ｈeｔｕbｏoｋ.ｃom.ｃｏｍ的路可對？為何這麼久了還沒到。」

陽虎對無恤說話不眨眼睛嗤之以鼻，從始至終，兩人都在試探和忽悠，從未坦誠相待，也許日後永遠也不會了。

的確，陽虎或許是個桀驁不馴的桀雄，但也是個掌兵治國的王霸之才。無恤記得，歷史上陽虎在趙氏麾下似乎還乾的不錯，讓趙氏家業蒸蒸日上，完全沒有孔夫子詛咒的「趙氏亡乎？」發生。

但就在齊侯細聲念叨，祈求齊地的八位神主祈求讓自己和齊國大軍平安歸國時，整個齊軍的外圍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驚呼。

一百乘戰車、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馬，這相當於齊國一個大邑的兵車，齊侯苑囿里大半的馬匹了。換成糧食都夠趙鞅和郵無正那七八千人吃上小半年，無恤就不用操心這個冬天該如何養活他們了……

高張欲言又止。

第二日凌晨，齊侯車輿處，一夜擔驚受怕，都沒合過眼的呂杵臼探出頭在寒風裡向外觀察。

這倒是讓無恤有些詫異，陽虎竟然在大談恩義？當年他是怎麼對付季氏的？莫非齊侯是少見的明君，真能讓腦後生有反骨，從不知道什麼是感恩的陽虎效忠？

但陽虎眼窩微陷，精神狀態大不如前，若是備受齊人器重，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說完，又將酒壺扔給依舊一臉懵懂的莽夫東郭書，他也灌了一口，還擦了擦打濕的鬍鬚，朝陽虎咧嘴笑了笑。方纔此人還是很維護齊國和齊侯的，若是能順利完成使命，回去一定要跟君上說說他的好話。若是不能，那便在和談時發難挾持趙無恤，亦或是趙鞅，到時候陽虎便要自求多福了。

陽虎明白了，晃著沾滿雪和冰渣的大鬍子搖了搖頭道：「齊君絕不會同意這些條件，但此乃小司寇一人之言，我還是得面見過趙卿后再複述一遍。」

但外面是灰濛濛白茫茫的雪原和稀疏的樹林，根本看不清什麼，這裏已經靠近秦邑，離齊魯邊境只有一天半行程了。

他真的沒有攜帶任何兵刃，因為他的掌刀和堅石般的膝蓋手肘，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幾日汝等想盡辦法消耗齊軍，想必已經發覺了，齊人士氣並未耗盡，尤其是高氏之兵猶有餘力，其部屬打得極其頑強。且齊君有兩位勇士東郭書、犁彌，有陸擊猛虎，水擒蛟龍只勇，就像齊軍的左右臂……」

無恤唱完后打馬回來，玄色大氅在身後飛舞，捲起hｅtuｂook.com•ｃｏm朵朵雪花：「我父的車輿就在前方，天寒地凍，路程遙遠，怠慢二位了。」

他從馬鞍上取下一個水袋，拔出塞子道：「此乃晉國糜子酒，出自北地，能讓吾等暖和些，這也是慶賀小子與陽子的重逢。往日的許多得罪之處，還望陽子見諒，甲胄在身不便下馬，若齊與晉魯能成功請平，我與陽子能再度共事天子（開戰後，齊晉相互指責對方背叛周天子），日後宴饗上再行賠罪！」

但，苦，真他娘的苦！烈，真他娘的烈！

陽虎伸手接過酒袋，袋內裝滿酒，但他知道這不是酒，而是趙無恤遞過來和解的手。若是應下，就意味著他要下定決定與之相處，這是無法避免的，也是眼下唯一的活命之法。

這首似詩非詩，似歌非歌的長吟氣勢非凡，求賢若渴之心溢於言表，自詡為「公侯干城」的東郭書也覺得震撼不已，連趙無恤和陽虎對話里的露骨意圖也來不及細想了。

「我趙氏大軍萬五千人，前後綿延數里，自然要走很久。」

無恤在前引路，突然在馬上回首問道：「敢問齊侯此番請平的條件是什麼？」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趙鞅在招納賢才的「聚賢館」修建后還親自宣揚過這句話，在新絳和晉國引發了巨大震動，投奔者不絕於道。但因為戰爭的緣故，大概還沒傳到齊國，但趙兵中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刻老卒們紛紛跟著趙無恤複述，一時間大風歌之聲響徹雪原，映襯著戰前的濃重氣氛，有種別樣的豪邁美。

東郭書見陽虎提到自己，只當他是在讚譽以誇大齊人聲勢，於是高高挺起胸膛，不卑不亢地看著趙無恤。

對老爹這一優點，趙無恤還是很自豪的。齊侯什麼的跟他比起來，算個鳥！？

他們間的信任，都在去年的魯城之亂里喪失殆盡。

無恤笑道：「我父便能，趙氏聚賢館已經有近千賓客，父親禮賢下士，不因出身而加以區別。對待有真才實幹者，無論是外國亡人，還是區區庶民，其衣食住行一如士大夫規格。」

已經過去整整一夜了，但去往趙軍處的陽虎和東郭書為何還不歸來？也不知道他們得逞與否，反正趙兵的進攻是稍稍緩和了，這讓齊侯欣喜不已。

陽虎捧腹道：「我還以為自己至少值一座五千戶大邑，孰料三桓只出得起這個價，真是可笑至極。如今齊侯派我為使者來請平，還請通報晉國中軍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