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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官誠惶誠恐地說道：「世子不但嫻熟于詩三百，還多次吟誦出了膾炙人口的新詩，小人豈敢在世子面前賣弄……」

趙無恤看著緊急傳來的情報，一時失神。

「若其有罪，絞縊以戮！」趙鞅在共之戰時坦言自己若敗，將遭受的懲罰，如今卻落到了邯鄲氏的眾人身上。

齊衰者，是次於「斬衰」級別的喪服。用粗麻布製做，斷處緝邊，是夫為妻，男子為庶母、為伯叔父母、為兄弟及在室姊妹守孝時穿的……

無恤抬頭閉上了眼，一行清淚從臉頰上流下：「是我那在平陽的兄長，伯魯，他不幸戰死了！」

「我找你來，你想要你編一首歌。」

邯鄲人記住了這首歌，而趙氏的小宗、城宰們，則牢牢記住了歌中所唱，邯鄲氏蚍蜉撼大樹，最終將全族人性命賠進去的教訓……

「親親的舊俗不能拯救邯鄲，更救不了你，二三子，將這個慫恿邯鄲叛趙的罪大惡極之臣帶過來！施以斬刑！」

邯鄲曾是趙氏的羽翼，可現如今，卻像是一支朝外人拐的胳膊，他們是趙氏的小宗，卻依舊背叛趙氏。與其等他們連累整個軀體爛掉，不如早早斬除。

勉勵了樂官幾句后，趙無恤便進入了正題。

無恤指著邯鄲信的屍身道：「作為邯鄲氏的末代家主，我給了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最初眾人並未當真，因為趙無恤破城後手段實在是溫和得不可思議，民眾受的滋擾比中行氏駐紮時還少。

趙無恤在風雨中張開雙臂：「昊天站在我這邊。」

這位邯鄲家宰戴著鐐銬，撲在地上哭了幾聲，這才咬著牙起身，大罵道：「玄鳥的子嗣不止是汝趙氏，邯https://www.hetubook.com.com鄲也是！第一代第二代邯鄲君（趙穿、趙旃）為趙氏浴血而戰，為趙盾弒晉靈公，邲之戰里幫大宗逃生。若無邯鄲，趙氏早亡矣！趙與邯鄲，本是血肉難分的親人，汝父子卻敢接二連三地弒親！昊天不會放過汝等的！」

「邯鄲曾言，邯鄲曾聞，然是夜風雨，廳堂無人，是夜風雨，無覓孤魂……」

「家主，仆臣來遲一步啊……」涉賓跪倒在地，再抬頭時，他還看到了更多，更多屍體……

無恤默默合上卷冊，「韓氏打了一場敗仗，偏師被殲，如今主力退保平陽。」

不過鏖戰小半年後，趙軍已經師老兵疲，需要在邯鄲好好休整一下。針對是否要搶在雪落之前，繼續向北派兵打一波，趙無恤手下的「總參謀部」產生了分歧。有的人主張持重，有的人則希望速速進兵，爭取在今年前結束中線的戰事，然後對於是西進還是東歸，亦有分歧。

隨後，一個又一個被捕獲的邯鄲氏成員被抓了過來，他們中的親趙者在邯鄲氏的歷次內部清洗中都被殺盡了，只剩下些得了二卿好處，一心想要與趙氏為敵，慫恿邯鄲午、邯鄲稷父子叛趙的昆父兄弟。

「不單如此啊……」趙無恤長嘆了一口氣，轉而對侍衛漆萬道：「下去讓豎人為吾等準備兩套喪服，一件齊衰等級的，一件大功等級的……」

涉賓依然在大罵，依然在掙扎不休，卻依然被五花大綁，按到刑台上，他要在這裏面對死亡。

……

「我記得你，三月時，你在我大婚時吹奏吉曲。」看見那樂官時，無恤便指著他如是說。

www.hetubook.com.com行刑者是趙無恤的黑衣侍衛，宋國人漆萬，他手持長柄鐵鉞，舉起后猛地一揮，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他利落地砍下涉賓的首級，鮮血濺灑在地上，殷紅一片。周圍眾人響起一片驚呼，膽小的緊緊閉上了眼睛，可血腥味依然不住地往鼻腔里鑽。

東市裡多出了一座刑台，還有無數木架，冰雨和落葉在周圍紛飛。涉賓認得，那些人都是邯鄲氏的男性成員，成年者都被吊上了木架，長長的繩索牽動十多具屍體隨風擺動，雨水流淌在他們面孔上。

他是在那座內城中一處隱秘的地窖里被抓住的，被趙兵按倒時身上臭氣熏天，面容被蓬鬆的鬍鬚所覆蓋，未梳洗的頭髮糾結垂肩，身上衣物十分骯髒，面孔則蒼白枯槁，整個人餓得兩眼發紅——因為飢餓驅使，他冒險出來尋找食物，卻被逮了個正著。

「趙與邯鄲，玄鳥之嗣。大小無別，未見不同。汝以何德？欲我臣躬！且戰且伐，必分高下！」

「堂兄，如何了？」帶著輜重糧草北來的趙廣德關心地問道，他很少見趙無恤如此作態。

邯鄲城裡的父老、豪長都是來觀望這場黑暗的死亡之舞的，勝者打算在今日展示自己的威勢和殘暴，讓所有人失去反抗的勇氣。

「要你做你便做！雞司夜，狸捕鼠，人人各司其職，我現在要統御三軍，哪有閑情去吟詩誦月？採風和作曲是汝等樂官的本職，就以邯鄲不服趙氏，妄圖反抗，最後卻被我族滅的事情編一首新歌，再讓邯鄲降卒在城內外傳唱……」

……

回答他的卻是趙氏兵卒們的一片沉默，還有身後重重的推攮，一路上只能和_圖_書聽到沙沙作響的腳步聲，以及他手腕上的鐵銬叮噹。

「當時范、中行遣刺客刺殺於我，全賴衛士阻擋才沒有遇險，當時你與眾樂官也操起沉重的樂器助黑衣侍衛禦敵，笙上都染了血，我豈能記不得？」

邯鄲氏的家宰涉賓被找到時，已是邯鄲城破的第七天了。

等又將十多人送上絞架后，無恤四顧而問，恰在此時，涉賓被帶了過來。

他早在召集邯鄲顯貴東市時便宣布了：「趙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敵者，殺無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從者可免，但首犯卻不容放過。」

他在雨中掃視了一動也不敢動的眾人一眼，冷冷宣佈道：「邯鄲氏已亡，從今天起，邯鄲重歸趙氏大宗所轄。」

剎那間，聽者的心都涼了，涼到冰冷和害怕。

他找來了那一日帶著邯鄲降卒們高唱邯鄲本地歌謠，以亂守卒軍心的樂官。

「唯……小人這就去做。」樂官連忙應下了差事，告辭后回到居所苦思冥想，最後又召集同僚們寫詞編調，湊成了一首水平一般，卻也算朗朗上口的新歌謠。

昔日在城內不可一世的家宰大人，就這樣屍首異處了……

趙兵們絲毫不客氣，提著水桶用冷水澆了涉賓一身，又扔給他一件粗葛衣后，便將他帶了出去。迎面秋風疾，吹得他遍體生涼，涉賓猜測，這是要去見此城的征服者趙無恤，若是要直接殺了他，何必這麼費事，直接一劍斬了就行。

邯鄲繁衍百年，幾代人也生出了無數子孫，今日一共有十七名十五歲以上的男性被處死，邯鄲這課大樹上的枝幹和花葉被一掃而空，深深埋在地下的部分也會被連根拔起。

「你出來的正是時和*圖*書候。」

那位邯鄲氏最後一任家主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蒲席上，冰冷軀體看不到一絲生氣，十五六歲的少年死得如此沉靜，如此平和，想必遇害時還在睡夢之中。

九月下旬，全取邯鄲氏領地之後，擋在趙無恤面前的，就只剩下中行氏的老巢，柏人和東陽地區了。

等走進趙兵羅列的圈中時，涉賓總算見到了他的少主邯鄲信。

但很快，邯鄲信的屍體被抬了上來，打破了眾人的妄想。

不過，邯鄲人可不會因為他表現出來的「仁德」而對趙氏有輕視之心，因為在顯示寬容的同時，無恤也向他們展示了自己的殘酷……

趙無恤是披掛著甲胄來的，青銅被雨水沖刷后顯得更加沉重，胄的邊緣遮蔽了他死盯著屍體的眼睛。

於是這些人也嘗到了惡果，他們被趙氏兵卒一個接一個在脖子上套上繩圈，然後弔死在木架上。

「想不到時隔半年，世子還記得小人……」樂官受寵若驚，連忙拱手。

於是等到秋冬之交，今年最後一陣雨水稀稀疏疏時，在邯鄲城內，開始傳唱起這樣一首歌：

接下來，就輪到那些對邯鄲死忠的家臣了。

說完，趙無恤一轉身離開了這片刑場，回到邯鄲氏空空蕩蕩，失去了老主人的宮室廳堂里。

這一日天空灰暗，深秋的寒氣逼人，綿長而持續的雨從午後便開始下個不停。儘管如此，邯鄲城的父老和豪長、里父老都被邀請到此處，擠滿了東市的入口。

……

「能否告訴我，邯鄲家主何在？可還平安？」涉賓四顧發問，他太久沒說話，嗓子有些嘶啞。

剎那間，涉賓體會到了什麼是死亡和破滅，同時也明白了趙無恤的打算。

只是偏師wｗw•hｅｔｕｂooｋ•coｍ•ｃoｍ啊，趙廣德聞言鬆了口氣，笑道：「主力未失就好，平陽可不是好打的，韓氏應該還能撐住，堂兄不是說過么，只要董子守住晉陽，韓氏守住太行，再確保長子縣不失，便能拖住西線的敵軍……」

處置了最後一人後，東市已經飽飲三四十人性命，趙無恤雖然已經久經沙場，但還是對這種殺滅全族的施刑感到有些作嘔。

而大功又要低一級，大概是為自己準備的，這一定是趙氏中哪位近親去世了。趙廣德心中大驚，他有些慌了：「莫非是……」

涉賓被驅趕著從他們圍成的圈裡穿行而過，發現這些人看他的目光裡帶著恐懼和一絲同情。

邯鄲城已經從戰亂中安定下來了，街巷上的路障被挪開，持戈矛的趙兵成隊成列地在四處巡邏。白天時門禁已經取消，時常看見有男女老幼聚於外郭各里閭的社樹下，扣盆拊瓶，歌舞祭拜，這是在為戰死者祈福。

正當此時，西面卻傳來了不好的消息。

這得意洋洋的曲調是以邯鄲氏視角唱的，人們能從中感受到，邯鄲的不可一世和熊熊野心。但很快，高亢而停止，成相一敲，歌聲轉而變得哀嘆惋惜。

「邯鄲家宰涉賓，帶到了么？」

而這場殘酷的刑罰，只剩他一人沒有被正法了……

在涉賓路過時，那些人眼中有些兔死狐悲之狀，對趙兵卻沒有太多憤怒。趙無恤應驗了他的承諾，沒有殘害城中百姓，不僅約束士卒劫掠，還將邯鄲籍貫的降兵放回去和家人團聚，同時宣揚趙氏之仁德。

他被帶去的地方是邯鄲東市，途中要經過大半個邯鄲城郭。

直到密集的鐘聲響徹邯鄲時，逮到涉賓的那位趙氏軍吏回頭對他說了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