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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不著了，便披著外裳起身，在城頭巡視起來。

這個熟悉的聲音勾起了趙軍士卒太多太多的回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隨便更多的人顫聲回應。

「啊！」

只怕，再也觸碰不到清苦又悠閑的鄉邑生活了。

不，那不是螢火，而是數不清的敵軍營壘……

出於這份敬意，他報出了自己姓名，並給出了兩個選擇。

伍井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扶著手邊的旗杆。昨夜苦戰，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脅，身上已經不止一處重傷。他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傷口血流不止，心臟更是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許多部位的觸覺似乎都失去了，指尖發麻。

當然，更多的，是血與火！

城頭慘叫不休，敵軍看似不可阻擋的攻勢，居然又被逼退了兩次……

「嗒，嗒……」一連串的聲音響起，無數梯子架到了城牆上，隨即有人攀爬上來，被伍井一矛刺死，連著梯子一起推下。

可他顧不上傷，大喊著組織人反擊，一片零星的箭雨便從城頭飄下，一頭扎向敵軍陣中，但只引發了少量慘叫，多數被蒙皮的盾擋了下來。

孤軍奮戰一天一夜，城頭的守卒頓遭重創，久戰疲憊的他們被分割成了一個又一個小戰團，遭受到了無情的殺戮。

白天的進攻依舊是試探，真正的總攻，現在才剛剛開始！

整個世界的光明，只剩下站崗哨兵打著的火把，以及城外的萬點螢火……

……

伍井喃喃說著話，藉助旗杆撐著自己起身，撿起滿是滑膩鮮血的劍，指向了面前之人！

只可惜……殺完一批又m.hetubook.com.com來一批，敵軍實在太多了，而城外的知瑤也發了狠，不顧傷亡，只為拿下這座堅韌的小城，一旦泄氣，他們攻取上黨的大勝之勢必然為之一滯，這時候，決不能退縮！

一天苦戰後，所有人都感覺到睏乏，許多士卒已經背靠女牆開始睡了起來，在這冰冷的牆頭，他們蜷縮著身體，懷抱武器，這些老實巴交的兵卒此刻忘記了一切的煩惱，慢慢進入了夢鄉。有的人在夢中抽泣得像個孩子，有的人卻笑容燦爛，就像之前的伍井一樣。

風林火山，是將軍對他們幾人的評價，其餘三人若在，哪怕人數再劣勢，也能在這裏打一場史詩般的勝仗，只要有將軍率領，便能所向披靡。

恐懼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擴散開來，失敗的陰影忽然之間便壓向了原來強悍無比的守卒，摧毀他們的意志。

他們在此血戰，把這裏變成了血肉的磨坊，直至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整個小邑全部淪陷，只剩下趙氏玄鳥大旗旁邊小小的孤島，還有僅剩的十餘人……

百年世卿會毀滅，千年的諸侯也會崩塌，唯有身後的趙氏武卒大旗，永不會倒下！

……

陽光的溫暖，粟花的香味，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螞蟻爬過地面的悉悉索索，夥伴尋找他的呼喚，伍井入伍前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可在他傅籍入伍，加入趙無恤手下后，生活便不再如此日常平緩，而是在風浪里顛簸。他經受了考驗，遭遇恥辱，也獲得過榮譽，見證奇景，以及此前從未想過的財富和錦衣玉食。

他們又m.hetubook.com.com一次吼起了熟悉的戰鬥口號，甚至帶動了韓兵也加入呼號的隊伍，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發泄他們心中的悲憤。越來越多的守卒悍不畏死衝到血肉鋪滿的城牆邊，他們需要報仇，需要將敵人趕走。

統統都成了夢，成了泡影。

睜開眼，昔日的一切早已不再，伍井裹著毛毯，蜷縮在冷冰冰的小邑城頭上，黑暗籠罩著這座孤城，地上躺滿了黑乎乎的人，已分不清是沒來得及收拾的屍體還是累極躺下的士兵。

可最終，收割他們性命的人來了，在知氏精兵的推進下，垂死掙扎的趙兵陸續被放倒，一個持短劍勁裝武士踩著血泊和屍體來到渾身是傷的伍井面前，看著他，眼中有一絲敬意。

伍井徹底從夢中醒來，是啊，他們是在台谷抵禦敵軍，以防他們迅速逼近軹關。他成功了，在付出兩百人的死傷后，重創了兩倍於己的敵軍，將他們趕下了城牆。

尖叫驀然從城頭響起，沒有一點徵兆，最初伍井以為是有人做噩夢驚嘯，可隨即響起的打鬥聲卻讓他意識到，事情不對！

風林火山，他伍井是林，其徐如林的林，獨木成林的林。他曾經倒下，又被趙無恤扶正，紮根于地，默默吸納水分生長，默默地開花結果。他是老兵，是如今武卒里的一根標杆，也是一面促使軍中庶民氓隸努力的旗幟，這支軍隊一直需要新鮮的血液，以保持不倒。

下一刻，煙矢箭雨漫天，吞雲噬月，將城頭的守卒射翻許多。伍井也差點沒命，一根貫滿勁道的長箭貼著他臉頰擦過，一溜血水hｔtps://www.ｈｅｔubｏok.cｏm•ｃｏm劃下，伍井感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守卒不滿千人，連牆垣都站不滿，又豈能扛得住這種一萬人的三面突擊？很快，多點開花的敵軍便攻上了城頭，失去城牆掩護的守城士卒只能忘死拼殺，只有將衝上城牆的敵人殺下去，他們才能有機會守得住。

可這隻是杯水車薪，缺口太多，根本堵不住。第三次，第四次進攻幾乎是沒有間隙地開始，在「臨戰退縮者殺無赦」的軍令下，敵軍沒命地往城頭湧來。很快，東城牆失守，西城牆也被撞開了一個大洞，敵軍一擁而入。

城下，敵軍在弓箭的掩護之下，開始搶攻城牆，不遠處，一隊敵軍抱著砍伐下的大樹開始無情的衝撞城門、牆垣。

身材威猛，卻笑容憨厚的穆夏；喜歡盯著漂亮女子看，真去勾搭時卻扭扭捏捏，連君子教他那幾首引誘女子私奔的詩都背不出來的虞喜；還有田賁那個伍井最痛恨，恨不得親自手刃的惡人，如今卻成了他妹夫，給伍井添了兩個調皮活潑的侄子，伍井的恨意也慢慢消弭，只希望他們長大后，不要學會其父糟糕的德行，嗯，連同自己的兒子一起，一定得送入學堂里，學君子六藝……

已經有幾十名敵軍翻上城頭，正與趙兵殊死交戰，而伍井則籍著微弱的光亮看著城外，遠處人頭贊動，敵軍又開始攻城了！

知兵為了衝到那桿趙氏大旗下，也死傷近百人，在這種狹窄的地方，人數不再是決定性因素。

可他一點也不後悔入伍，不後悔做趙氏君子的臣子。

伍井是典型的晉國人，從小在下和-圖-書宮長大，生於斯、游於斯、樂於斯。

他們沒有死在大野澤，沒有死在孟諸，沒有死在牧野，沒有死在凡、共，卻死在了這座小小的台谷城？他們眼裡充滿不甘，看著親如手足的袍澤永遠的倒在這塊不屬於趙氏土地上，城上的武卒老兵放聲怒吼。

「天命玄鳥！」

可即便他們誰都不在，伍井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

沒有必死信念的士卒見大勢已去，選擇了投降。只剩下心懷死志的數十人且戰且退，退到了趙氏大旗的位置，這裡有牆體掩護，過來的甬道也十分狹窄，一人守著，十人不能入內。

轉身，抬頭，血流進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疼。白底的旗面彷彿也染成了血色，上面綉著玄鳥圖案，它迎風飛舞，彷彿真如活的玄鳥一般欲騰空欲起，在朝陽下飛翔！

留在這裏的人都是為了什麼呢？趙兵是習慣性的服從軍紀，重視榮譽，而上黨韓兵，則是為了讓他們的君子韓虎帶著自己的家人成功退到太行以西去。據說城外敵軍里的范氏和中行殘部里吸納了大量無賴和惡少年，軍紀不怎麼好。

「天命玄鳥！」

「將軍會為吾等報仇的……」

更多趙兵死去，地上袍澤的鮮血激起了生者的血性，地上這些逐漸冰冷的屍體是一個釜里吃食的兄弟，他們一同被招募入伍，聚集在玄鳥旗幟下辛苦訓練，成軍時被冠以「武卒」的稱號，歷經數次大戰。

「汝是降，還是死？」

當然，趙氏主君也不吝嗇，不僅爰田時分給他們大畝，稅也低，時不時還有鄉射的飲宴和賜食，所以伍井一家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至少可ｈetｕｂｏoｋ.ｃｏm•cｏm以溫飽。他家中有昆父兄弟，也有舅母姊妹，都對趙氏心存感激，說有幸能做趙氏之民。不像其他卿大夫治下的遠親，一年到頭忙活個不停，到了冬天卻無衣無褐，連臘祭時進獻給祖先的一塊肉都湊不出來……

鄉邑的生活是清苦卻又溫馨，除了農忙以外，男子還有義務在十一月上山狩獵，獵到上好的狐狸皮毛，得送給貴人做皮襖，打到兔鼠歸自己，獵到鹿羊則得獻給主君所有。

多令人懷念啊，那夏天的蟲兒蟬鳴，臘祭時的熱鬧，第一次鄉射禮上他嘗過的辣口清酒，割麥時節和夥伴偷眼瞧見的農家少女彎腰時豐腴的臀部……

伍井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可惜，他恐怕是見不到了。

伍井也加入了戰鬥的行列，他長矛一偏，格開一柄刺過來的劍，矛尖便刺入了敵人的身體，殺光了眼前的敵人，又繼續帶著人馳援另一處。

所以二十一歲前，伍井的日子是半年辛苦，半年悠閑的。他可以在農忙之後躺在一顆有茂盛樹葉的樹下，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在樹蔭里閉上眼睛安然入睡。

「我乃知氏之臣豫讓。」

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面前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武器，看似隨意的腳尖，綳直的手臂，還有那柄殺人無數的劍，他絕對打不過。

伍井在軍中得到了屬於自己的氏，得到了尊嚴和榮譽，也學會了忠恕之道。他踏上了一條公平的躋身渠道，作為軍中「猛將必起於行伍」的典型，被人津津樂道。

那些死去的袍澤兄弟的臉一個個閃過，每一個都會刺痛的心裏一次，而那些活著的人，他同樣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