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列為諸侯
第942章 刑人（上）
他看到城市、街道、巷弄，以及遠方的城牆，在這虛偽的繁榮背後，是冬日下凋零的原野，被蝗蟲吞噬一空的農田和只剩下枯枝的森林，還有水深火熱的魏氏之民。
「一身屎尿味兒，休要靠近有匪君子。」
一個慾望如此明顯，如此不中用，如此沒有志氣的人，塗個廁而已，不可能會出什麼問題的。
每個見過刑人的人，都會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因為一大片紅色的瘡包密密麻麻地分佈在他臉上、脖子上，從這可怕的容貌里根本看不出年歲，只能從頷下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推測，至少四十多歲了罷；其二是他斷了右手，整個手掌從肘下不翼而飛，只留一隻空袖子隨風飄揚。
相對而言，廁所也比較多，刑人的工作量大了兩倍之多，不過他只輪得到打掃外院里府吏、豎人、女婢們常用的廁，內院卻連進都進不去。
可實際上與同時代其他人口密集的城鎮一樣，安邑就是一個大垃圾窩，尤其是夏天，簡直滿街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魏氏在宴請賓客的殿堂外建造一座仿趙式的新廁所，設計沖水式的坐便器，在座便器的正後方牆上鑿出了一條沖廁的水管，蹲位旁邊還有石質扶手，設計相當人性化。這種廁里還有小干棗，可以讓人塞住鼻子，更有兩婢持香囊伺候于外，引導如廁完畢的客m.hetubook.com.com人進入廁所旁配套的「浴室」，方便貴族方便后沐浴凈手，然後換上新衣服，繼續去赴宴，大快朵頤。
比不了鄴城的百步一廁，五十步一溷，安邑的廁多隻供官吏使用，廁里挖個大坑，深不見底，上面蓋上木板或者石板，留出一個或大或小的洞，人就蹲在洞的上方解決。
不過安邑的女閭已經重新開張，外面是酒肆，看中了酒娘就可以拉著到後面快活，這些酒娘多是粗桶桶，或者滿臉雀斑，但對於刑人這種如饑似渴的單身勞力者而言，是女人就行。
輕俠督仇手裡拿著柄劍，冷冷地看著刑人，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示意他進來，隨後伸頭出去瞧了瞧，這才將門合上，然後對刑人不客氣地說道：「豫讓何在？他不是在信中說，只要我替他安頓好妻子，他便親自來見我……」
他當時沒有覺察到，刑人在看他時，那恭謹畏懼目光背後的冰冷……
對於刑人的身份和來路，魏氏家老也是觀察過一段時間的，但除了他早年的經歷無從查證外，倒並未發現什麼問題。
刑人很快就疏通了這個廁所的管道，還因此得到了家老的誇讚和賞賜，從此以後，他就專門負責內院的廁所了。
自打來到安邑的那天起，刑人就沒有名字，之所以叫他刑人，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為他談起過往時，總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自己是「知氏刑餘之人」。
「這是餓鹽餓壞了，才長成這副鬼樣的？」此言惹得眾人大笑。
如此再三，家老便放心了。
刑人雖然長相醜陋，但卻為人謙和木訥，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否則也不會做些拾灰塗廁的活計了，說白了就是個容易被欺負的老實人，在家老試探時，還很滿足地說這活雖污，卻不必風餐露宿。
這種洞絕對不是什麼細小的洞，因為公元前581年的一天中午，晉景公品嘗新麥之後覺得腹脹，便去廁所屙屎，不慎跌進糞坑而死……
在知氏滅亡后，刑人獲得了釋放，剛好碰上趙魏韓瓜分新絳之民，他就迫不及待地從新絳跑到安邑來了。
眾人猜測，大概以前知氏掌權的時候，他真的受過刑，至於犯了什麼罪就不得而知了。
沙啞的聲音，像是喉嚨里夾雜沙子一樣，刑人抬起頭，笑而不語，眼神卻從憨厚茫然，恢復了昔日的幾分神采。
問他為何要來安邑，刑人的回答很簡單，他憨笑地說道：「安邑有吃不完的鹽。」
等第四下聲音結束后好一會，門終於開了。
晉侯午二十二年十月十日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刑人向魏宮家老申請外出，家老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他就這樣幹了整整兩年拾灰，終於因為業績出眾得到了升遷，從街巷登堂入室，到魏氏的一個小官署里做塗廁之人……
不過他今天卻沒有著急進去，而是突然拐入一個小巷，走到一間看似廢宅的地方，用層次分明的聲調敲了四下門。
直到今年夏天，因為內院的廁所堵塞，眾人無計可施，才不得不搬「經驗豐富」的刑人去處理。
「此人忠厚老實，只怕是久在廁中不覺其臭了。」令狐博如此對魏駒說笑，魏駒倒是沒在意，他還來不及在刑人打掃過的廁所放水，就遠赴河西，然後一頭扎在那裡了。
魏氏的府邸很大，佔了安邑的五分之一，魏人喜歡稱之為「魏氏之宮」，裏面的衛生與城內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底下，亭台連綿，從虞夏時代便存在的高台起伏，囿苑遍布。
內院是魏氏家主和其親密家眷，以及各種重要賓客生活的地方，魏曼多又極其多疑，故而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盤查十分嚴格。
作為官署內的廁，自然不能像外面的溷一樣放任骯髒，所謂的塗廁之人，也就是平日打掃廁所的人。
督仇猛然反和-圖-書應過來，他呆住了，將刑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有淚不輕彈的輕俠竟淚流滿面。
於是大家便都叫他「刑人」。
「伯謙，你……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總之，刑人每個月向家老請求出門一次，理由是會友人，可家老讓人跟蹤過，刑人的去向，是安邑的女閭，而且還是在最混亂的里巷內的女閭。那種女閭檔次最低，只有一身汗臭的勞力者才會去的，二十錢就能來一次。
……
刑人沒有家人，他的愛好，大概就是酒和女色了。
一次他出來時正好撞見巡視官署的魏氏計宰令狐博在群臣簇擁下來廁所方便，眾吏看到刑人出來，都紛紛捏著鼻子，擺手驅趕他，因為他聞起來真像是從糞坑裡爬出來一樣。
魏氏接納新絳民眾的最初幾年，倒也擇人善用，各盡其才，不過像刑人這種又醜陋，又沒門路，也無過人本領的，來了以後分到的事是在街上拾灰，也就是打掃屎尿垃圾。因為魏氏凡事都喜歡效仿趙氏，趙氏將鄴城的衛生搞得有聲有色，魏氏也想讓一向有骯髒之名的安邑乾淨點。
雖然不用在街巷風吹雨淋了，但依舊是一個下賤的職業，一般人不會樂意做，然而刑人卻甘之若飴，在夏天廁內最惡臭難聞的時候，他也只矇著一條面巾，對扭動的白蛆視若無物地掏糞，沖刷廁所。
令狐博卻對這個兢兢業業的刑人m•ｈｅtｕｂook.ｃom•cｏm有點興趣，隨便問了他幾句，誇他打掃的廁乾淨。過了半個月，或許是因為令狐博的原因，刑人獲得了又一次升遷，這一次，他得以進入魏氏府邸，職業依然是塗廁。
刑人瞧了瞧地上還沒被擦乾淨的血跡，踏過它們，抬起眼望去。
……
不過因為膽小，刑人對魏宮裡的女眷，那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魏氏的夫人等路過時，他的頭緊緊貼在地上絕不抬起來，對於同處一院的女婢們，他也不敢去撩，或者是因為長相太丑自漸形穢，或許是一旦咧著笑靠近女人，就會被她們皺著眉躲開。
「看來是個沒什麼志氣的人。」家老對他輕視了一層，在發現刑人特殊的愛好后，他就更加放心了。
按照往常的路線，刑人出了魏宮后，從市肆邊經過，雖然那場混亂已經過去近十天了，魏氏的神經依然緊張。守在市肆口的魏卒會把每個可疑的人都攔下來盤查，但為首者認識刑人這張臉，何況他還有魏氏之宮的腰牌，於是便皺了皺眉，揮手讓他過去，根本沒有人正眼瞧一下。
刑人就穿一身短打，卷著袖子，下手去掏水溝里的垃圾，有時貴族的馬車飛馳而過，從水窪里濺起一片水花，將刑人全身都澆透淋濕，他也不憤怒，只是一臉茫然，直到馬車走遠后，他什麼也沒說，彎下身子用僅剩的左手將熱騰騰的馬糞鏟走。
「沒錯，他是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