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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化帝接過信看了看。

這時季夜長日短，蕭乾從皇城司獄出來，天色已有些昏暗。

蕭乾眉頭緊皺，頭也不抬，「你多耽擱一時，就越痛一分。」

她別開眼，不忍直視。可蕭乾確是一個合格的醫者，估摸著在他的眼睛里，她根本就是一個沒有性別的患者，不管她的腳丑不醜，也不管她痛不痛，他手指重重觸上淤腫處就開揉。重、快、狠、穩，根本沒有把她當成一個細皮嫩肉的大姑娘，幾次揉捏下來，墨九覺得腳快廢了，淚水都差一點痛出來。

一盞油燈，給昏暗的牢室添了一絲氤氳的光明。

「哦？」墨九立馬正經了，「嘶」聲道：「你輕點，我就老實點。」

可獄卒們遠遠的站著，都沒有過來。

那藥物慢慢浸入傷處，清清涼涼的味道，等那一陣痛勁過去，墨九便明顯感覺腳都輕快了不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就剩下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都說良藥苦口，原來良藥也苦腳啊。

這般說著，他又是狠狠一按，力道用得似乎比前面更大，墨九敢用腦袋擔保這廝在故意整他，可又不得不受他的折騰，痛得齜牙咧嘴，顧不得女性「魅力」了，仰天長嘯罵人，「啊！我謝謝你了，蕭六郎，回頭記得替我問候你們家十八代祖宗……啊……啊……」

謝忱老臉一黑，轉頭瞪他。可與他清冷卻銳利的目光對視一瞬，他心裏卻有些發毛，於是他放棄與他鬥嘴，轉頭稟明了至化帝，將那一本參蕭乾的摺子讓宦官李福遞了上去，冷聲道：「蕭使君怎麼解釋？」

「啊……喂！」墨九急眼了，又去抓他。可他手腕很硬，力氣也很大，不管她怎麼扳，怎麼抽，怎麼掐，他掌控著她疼痛的腳，照常做他的按捏，一雙冷眼默然地看著墨九蜷縮在稻草堆里，緊咬下唇，痛得幾乎抽搐。

這個嗲聲兒，害她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可到底有沒有用，她卻不曉得。曾經她聽人說過，男人大多都愛嬌柔女子，可觸發大男子的保護欲，可她平常像個女漢子似的，估計讓他對她的性別產生了模糊，這才對她下這般重的狠手，所以，她竭盡所能的散發著女性魅力，卻不知這樣的聲音落到一個正常男子的耳朵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折磨。

外面的人猜測紛紛，牢室里的兩個男女，卻各懷心思，像仇人似的，誰也不看誰的臉，以至這個過程漫長得墨九覺得心力都熬盡了。等蕭六郎按捏完，她已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ｈtｔｐs://m.ｈｅtｕbｏok•cｏm.coｍ像一頭待宰的豬仔兒似的，仰倒在稻草上，任由他把敷料輕輕裹在她的腳背上，又細心地為她纏上一層乾淨的紗布。

「好。」他簡潔的說完，手卻重重按下去，痛得墨九雙眼一瞪，幾乎窒息。

「啊——」她話未說完，就倒在了榻上。

謝忱一呆：「蕭乾，你休得血口噴人，那批物資分明被你劫去。」

皇帝是什麼，那是天授皇權的「神」，權威豈容旁人質疑？這謝忱也算是樂極生悲，失誤了，偏偏遞上一封皇帝看不懂的文字，不是故意讓皇帝難堪嗎？微微一怔，他反應過來，跪了下去，「陛下，老臣來為陛下解惑。」

這是矯氣嗎？但凡一個痛覺神經正常的人都受不了吧？

蕭乾隨手一翻，就把摺子合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沒有再去別處逗留，直接去了金瑞殿配殿的暖閣。

謝忱冷哼一聲，朝至化帝致意一下，得到他的同意，回頭低吼道：「把人帶上來！」

看來他並不是誠心要收拾她，確實是治療了。

墨九也並非不知感恩之人，蕭六郎能「紆尊降貴」，親臨牢室來為她治病，她其實也很感動。可體會到他的「善意」了，她卻又不敢確定他的目的了。他並不是一個善心濫發之人，又清心寡欲，不好女色，不會無緣無故對哪個姑娘好。所以，聯繫謝忱設局、皇帝試探、還有墨家鉅子和千字引的種種，她很自然而然把他的好，想出了一分企圖。

「蕭六郎——」她拖曳著長聲，見鬼似的看著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貨不僅不受她的「要挾」，還變本加厲摁得更重，以至於在這樣疼痛的狀態下，她想做嬌聲軟語都不行了。咬著牙，看他魔鬼似的搓揉，她腦袋擺動幾下，拚命扯住他的手，「輕點，輕點……啊，蕭六郎你輕點，再這樣捏，信不信我宰了你！」

「閉嘴！」蕭乾面色清涼依舊，音色卻有些沙啞，「老實點！」

想到昨日的曖昧，墨九耳朵熱了一下，看看背後的床榻，怒視他扼住她肩膀的手：「分明是你想推倒我……」

墨九觀察他片刻，疑惑更甚，又昂著頭問：「蕭六郎，你我兩個都這般熟悉了，其實不必再隱瞞什麼的。就算你告訴我，你真的是為了千字引，為了墨家的武器圖譜，我也能夠理解……而且，說不定看在你為我治腳的份上，還會幫你哩？」

說罷他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www.hetubook.com.com當然，這是墨九自己以為的。實則上，他是邁著優雅安靜的腳步邁出牢室的，一眼都沒有回頭瞅她，那模樣兒拒人於千里之外，好像與先前為她溫柔治療的人，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經了謝忱的解惑，大家都聽明白了，信上的內容，確實是蕭乾與北勐可汗的來往書信，內容涉及雙方防務，可愣說是「謀逆」，確實有些牽強。至化帝聽完，眉頭皺了皺，又讓李福把信件交給蕭乾過目。

說到這裏，他考慮一瞬，看了看殿上的人，慢吞吞伸手入懷，把辜二昨日帶給他的東西掏出來，讓宦官李福遞上去交給皇帝，然後道：「陛下，這是蕭乾與北勐勾結的證物。茲事體大，早朝時老臣不便出示。陛下一觀便知，蕭乾狼子野心，與漠北勐人多有來往，這封信，便是證據。」

他卻低著頭，緊緊抿著好看的涼唇，慢慢幫她把褲管放下。

不過這樣的叫聲，很難再讓人產生之前的旖旎幻想了。獄卒們面面相覷著，心底都有疑惑。臨安府誰人不知，蕭使君很少替人治病，莫說一個小小的跌打損傷，便是有人要死要活了，他也能靜而觀之，如今為了牢里這個「紅面關公」，他卻捨得下這樣大的力氣。

墨九咬牙，「我從來沒有見哪個大夫是這樣揉捏的，你這是謀殺，不是治療。」

「上面寫了什麼？」

墨九微微綻出一個笑容，眼兒一眯，「若不然你犯不著對我好啊？雖然有雲雨蠱，可我這腳傷也死不了人，依你的性子，是斷斷不肯這麼親自操勞的……嗯，除了千字引，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不揉開，好不了！」他惜字如金，簡單說完又挪開她的手。

他是一個有極端潔癖的人……可他卻願意為她做到如此。

他躬著身子上前，拿過了信件。

墨九怔了怔，「哇哇」叫著，以為他馬上就要「床咚」報復的時候，他卻將散亂在床上的那件黑袍子蓋在她身上，連帶將她那隻受傷的腳也蓋住，然後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冷睨著她：「雲雨蠱有感應。你痛，我也痛。我只為自己。」

蕭乾面孔一冷，將沾上敷料的手絹裹了裹，丟在角落，「你便這般想的？」

他並沒有解釋什麼，更不說這幾個時辰，他都做什麼去了，那淡然的樣子，讓至化帝眉頭動了動，不僅沒有指責，反倒喚了邊上的宦官李福過來，面色平和地吩咐，「去，給蕭使君賜座。」

他盯著她，和_圖_書表情涼似秋風，「又想趁機倒在榻上？」

「那墨家鉅子一事，蕭使君又如何自辯？」

「輕點！蕭六郎，你輕點。」她一把拽住蕭乾的胳膊，露出可憐又嚴肅的表情，然後指了指腳背，「這是肉，這是一塊受傷的肉。它會痛的。」

他離她太近，彼此呼吸可聞，加上他情緒的突然變冷，墨九心裏突突著，身子不由往後一退。

「見鬼的，這什麼人吶。」

蕭乾一怔，似乎沒有明白她的話，眉頭微微蹙著，一聲未吭，淡淡撩她一眼，嫌棄地看一眼手上沾上的敷料顏色，掏出雪白的絹子，將手指一根根擦拭，動作細緻、協調，修長的指節每一個弧度都那般優雅高貴。

大家都靜靜看著他，目光似有期待，又似疑惑，都在等待一個結果。

可她剛往床上一躲，就被蕭乾掌住了肩膀。

皇帝對蕭乾的態度這般，幾個權臣又在心裏琢磨意圖，誰也沒有講話。

墨九見他越發下狠手，再次推他。他的手很溫暖，那觸感讓她改了主意，將推改成了輕撫。帶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她慢慢撫著他的手，扭動著不盈一握的細腰，將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嘴裏的「啊」聲放柔、放鬆，慢慢地，就變成了一種似媚似浪的嚶嚀。

蕭乾只掃了一眼信的封口，並不抽開來看，「陛下，這些年，北勐與南榮友好，且都受珒人之禍。聯合抗珒，實乃大勢所趨。微臣曾向陛下稟報過，何來謀逆一說？」說到這裏，他微笑著望向謝忱，「微臣倒想問問謝丞相，從何處得了我的私人信件？」

就這一會兒工夫，很多人都已經曉得了他的去向。這些人不僅奇怪他對謝忱攻訐的事情這麼淡定，更奇怪的是這樣風雨欲來的關鍵時候，他居然有閑心去為他那個「紅臉嫂子」治腳。

「蕭愛卿，這是怎麼回事？」

當然不是她主動倒的，而是他掌心加力，將她推在榻上的。

很快，暖閣的門兒被人推開了，迎著冷風而入的是幾個穿著民間服飾的男女，其中有一個老太婆是當年在盱眙為墨九接生的王婆子，另一個便是為蕭大郎和墨九合八字的孔陰陽——

「啊……六郎……痛。」

可墨九已經無力分辨他的情緒。

蕭乾並不看旁人，神色清涼而冷漠，眸底那一抹碎金色的淡光被燈火一襯，比平常更顯凜冽。他上前向至化帝施禮，態度恭敬，卻不卑微，「微臣來遲，望陛下恕罪。」

一路上碰見他的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htｔｐs://ｗww.heｔｕbｏoｋ•ｃoｍ.ｃｏm著他。

「一派胡言！」謝忱窩火不已。

蕭乾雙手擱出膝上，坐得挺直淡然，那一副風華絕代卻無欲無求的俊朗樣子，便是他什麼也不說，也很難讓人將他與「謀逆」劃上等號。眾臣原本以為今兒他要倒大霉，可如今皇帝未罪，蕭乾也半分不悚，那些在心裏押了謝忱會贏的人，心底都不踏實了，目光釘子似的釘在了他身上。

「墨九，你不做刑獄官真是可惜了。」他低頭喚著她的名字，聲音突地放低，以至聲線里添了一絲曖昧，「可本座……最厭煩被人猜度。」

她喘著粗氣，拿大眼珠子瞪他。

「蕭六郎，你這人能不能有愛心吶？」墨九呦呦叫。

牢室里殺豬一般的叫喚。

金瑞殿的配殿布置不若大殿上那樣莊重肅穆，顯得更為家居日常。此時外間氣溫低了，暖閣里通亮的燈火，便有了一層格外的暖意。可等蕭乾接到通報入內，卻無端感受出一股子殺氣。

墨九額頭上的汗水，滴落了下來，「蕭六郎，你誠心的是不是？」

墨九的腳剛被橫樑砸到的時候，痛得麻木了，便沒有那樣強烈的感受。但昨日蕭乾給她塗抹過活血化淤的藥膏，又替她揉通了經脈，這會兒腳背上又痛又腫，樣子比昨日還要醜陋，淤青得觸目驚心，實在見不得人。

蕭乾凝神聽她，淡淡道：「為你好。」

除了至化帝與謝忱之外，還有幾個權臣在場。

蕭乾眸色一動，唇角若有似無的往上一勾，「我從何處劫去？又如何劫去的？丞相莫要忘了，那批物資是從何人手上失蹤的，又為何會失蹤在趙集渡？丞相想為罪臣謝丙生洗清罪名，拿我當踮腳石？」

蕭乾淡淡撩他一眼，「若我來得早了，丞相又怎有機會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墨九氣得好半晌才從榻上跳下來，對著他的背影吼。

蕭乾不理會她，每多說一個「輕點」，他手腳就重一分。

可他並不看任何人，只鎮定地對至化帝道：「第一，家嫂並非墨家鉅子。第二，失竊的軍備物資，一直在謝丞相手上，蕭某翻遍了趙集渡，也沒找到，何來私自扣押一說？」

她緩過氣，微眯著打量他，「蕭六郎，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從尖叫到曖昧，從曖昧又轉成尖叫，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信上內容是用北勐文字書寫，他並不認得。

蕭乾不為所動，只臉色陰沉，「怎嬌氣成這樣？！」

興許是受了他氣定神閑的神色影響，謝忱突然覺得屁股下頭那張椅子坐得有和*圖*書點硬。礙於皇帝與幾個大臣都在，他小幅度的挪了挪屁股，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方才冷笑一聲，「陛下今日早朝，讓蕭使君自辯其罪，你且說出個道道來？」

靜寂一瞬，謝忱冷笑著指責：「蕭使君好大的架子，陛下三請五請，竟然也能等到這個時辰才來？這是等陛下給你派晚膳么？」

「蕭乾讓禁軍假扮匪人，劫物殺人，如今還敢反咬一口。」說罷謝忱從椅子上起身，拱手向皇帝致意，低頭稟告道：「陛下，那幾個從趙集渡僥倖活過來的轉運兵卒，已交由御史台審理。是否為蕭乾劫貨殺人，到時自有定論。」

看他眉頭皺起，她細想一下，怕火候不夠，又在後頭加上一句：「人家受不了了吶……六郎！」

謝忱看至化帝神色微凝的樣子，似乎確實有這回事，不由心生惱恨，直罵蕭乾姦猾，居然早有防範。他總覺這件事有些貓膩，原本還想說幾句，可至化帝慢慢就有了些不耐煩。這些年來，南榮的和平，幾無戰爭，確實是蕭乾立下了汗馬功勞。謝忱不信蕭乾，卻不敢質疑皇帝。見狀趕緊換了話題，只抓住墨九的身份不放。

蕭乾輕飄飄看他一眼，「蕭某說過，家嫂並非鉅子。」

南榮至化帝素來仁愛親君，非金鑾殿上的正式朝見，一般君臣在一處，都是坐著敘話。蕭乾來之前，謝忱等人也都是坐著的。蕭乾拱手謝過皇帝，徑直坐到謝忱身邊的椅子上，神色安靜、清冷。

當今天下，北方珒國兵強馬壯，時常滋擾鄰近諸國，北勐部落不得已向珒國俯低做小，但私底下並不甘心。謹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南榮與北勐之間，沒有舊怨，若聯合抗珒，確實也是良策——最關鍵的是，這件事蕭乾確實向至化帝稟報過。

於是把信紙抖了抖，他臉色不太好看的把信擱在案上。

暖閣里，詭異的安靜著，落針可聞。

「啊！啊……」

「六郎，好痛，受不了！」

整個暖閣的人都緊張了，可蕭乾卻神色淡淡。

「好了。」他聲音很低，很啞，等放下手，似乎還鬆了一口氣。

看他進來，眾人停止說話，殿內登時鴉雀無聲。

當日在趙集渡，他原本是想把那批軍備物資帶走，上交給朝廷為謝丙生擦好屁股，免得至化帝對他有嫌隙。可轉運的半道上，卻突然殺出一批「程咬金」，他們身著山匪的服飾，殺了轉運的人，劫走了軍備物資，從此不知所蹤。當時他就懷疑是蕭乾所為，可苦無明證，這次有了證人證據，他又豈容蕭乾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