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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早上找到現在，沒有見人，如今卻要回去？

蕭乾朝座中的宋熹拱手，「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墨九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過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們心底都唉聲嘆氣，覺得這下日子難過了。每一次，但凡墨九有什麼事，蕭乾的臉色就難看，他們也都會跟著倒霉……於是，人人都緊張著，大氣都不敢出。然而，剛到達臨安城門，還未入城，便見東宮的大太監李順在那裡來回踱步，樣子比他們還要緊張。

宮殿外面的侍衛與宮女並未散去。

聽見身後響動，宋熹轉身，卻無力扶她。

李順一愣，「敢情蕭使君這還不知情哩？」

宋熹抬眸望他一眼，從案几上端起茶盞，用茶壺拂了拂水面，輕輕一吹，盯著水面卻沒有喝，又再次放下，望向蕭乾，「今日之事，本宮得多謝蕭使君大義。」

「母妃起來吧。」宋熹聲音很輕，略略皺了皺眉，目光掃過謝貴妃微垂的頭頂，無奈一嘆，「你現在什麼都不要做，好好與玉嘉待在宮裡。千萬不要再做什麼傻事，那才是給我添亂。」

宋熹慢慢抿唇，看向蕭乾的頭頂。

「謹遵殿下旨意……」

有人來告訴他們怎麼做，他們才會安定。

這樣明顯的謊言，顯然沒有人會相信。

「可是這……」謝貴妃張了張嘴巴，似乎還要再說，可宋熹卻不給她機會，慢慢撐著拐杖，艱難地轉過身子，頭也沒回地道：「母妃把玉嘉照顧好。剩下的事，不必操心了。」

眾人回過神來，心知逃過一劫，汗水濕了脊背。

一時間，宋熹有些答不上話。

而皇帝一死，新君即位才是大事。

可不論是蕭乾，還是宋熹，心裏都再清楚不過。

蕭乾不溫不火地看著他，不做回應。李福看他表情做不得假，感慨一聲「出大事兒了」就把宮裡發生的事兒簡明扼要地與他說了，然後嘆息著攤手道：「蕭使君請吧，太子殿下還在金瑞殿等著哩。」

大晌午的出現在城門，有什麼事？眾人心裏都有疑惑，慢慢打馬上前，招呼著「李公公」。李順扭頭，看見蕭乾等人過來，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膩歪著一張笑容，趕緊迎了上去。

「弒君之事總得有人擔負責任，才能堵住悠悠眾口。玉嘉她……不能，這件事也不能讓人知道，我是母親，我要保護我的孩子。所以，弒君的人，只能是我……東寂，母妃也沒什麼活頭了。關冷宮，還是以死謝罪，只要是為你們兄妹好……母妃都可以的……」

床榻的角落裡，還有一個發傻的玉嘉。

宋熹也在淡淡看他。

蕭乾唇角微抿，對宋熹探子的能力略有吃驚。不過剛剛發生的事兒，他居然都已經一清二楚，比起宋驁那隻獃頭鵝來，南榮確實更需要這樣的君主——

「轟隆隆」的雷聲，敲在金瑞殿的琉璃瓦上。朝中大臣得悉噩耗，紛紛入朝進覲，集於金瑞殿側殿。太子宋熹端坐首位，皇子皇孫們坐在側位，一個個哀容滿面，與臣工們一樣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喪訊中，久久無人說話。

「你真有那麼愛墨九？」他問，「蕭使君不像這樣的男人。」

其實他如今最想做的事，是把墨九拎回來打一頓。可大局當前，無數人都在等著他，他不得不入宮。朝堂格局的重新洗牌，干係重大，許多人的功名利祿都繫於他身，整個蕭氏一族的命運也都在此一舉。他不能因私忘公。

「本宮讓你們下去！」宋熹拔高聲音，森冷的語調里全是命令色彩，還有著他平常很少有的冷肅。侍衛不敢不聽，卻仍是硬著頭皮先將他扶坐在椅子上，留下兩根拐杖，然後一聲未吭地退下去，緊閉了殿門。

眾人駭得神經都緊繃著，就等他這句話了。

一個侍衛上前，「稟殿下。蕭使君不在樞密使府，昨夜去了彭姑娘的宅子，一夜未歸，屬下已派人前往尋找，相信不久便可入宮。」

「蕭愛卿來了，快快請坐。」宋熹向來溫和的面上，有一絲難掩的悲痛，表情肅穆，語氣也很沉重，「今晨陛下龍馭賓天了，本宮召蕭使君入宮，是為商議治喪一事。」

在眾人的靜默中，宋熹沒有看他們，卻是轉頭看向在玉嘉殿內值夜的hetubook.com.com兩個宮女，「你們過來。」

宋熹沒有急著說話，而是慢慢環視著眾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悠悠一嘆，輕輕闔了闔眼，沉重且悲痛地道：「近日玉嘉公主身子不適，陛下憂心不已……今晨陛下前來看望公主時，突發惡疾，在公主殿內龍馭賓天了！」

「轟隆——」

謝貴妃突地提起長長的裙擺，重重往地上一跪。

這件事宋熹早有計較，聽他說來，並未多駁，只是一笑，「若有那一日，蕭使君可願親自領兵上陣？」

宋熹唇角輕揚，「蕭使君怎知本宮惦記不起？」

兒子長大懂事了，是一件欣慰的事。

蕭乾默默點頭。

鮮血從謝貴妃的指尖滑落，滲入她柔軟的衣袖，緩緩落在被面上，融成一團團猙獰的花方。鋒利的匕首閃著寒光，不僅刺穿了至化帝的脖子，也割裂了她纖柔白皙的手指。

也就是說……他們需要一個主心骨。

謝貴妃吃驚地愣住，「你瘋了？他怎會幫你？若蕭家執意要扶宋驁上位，這樣好的機會，他又怎會錯過？我兒要早做打算才好。」

久久的沉默后，宋熹先開了口，「母妃，這是何故？」

他望向閃爍的燈火，好一會，幽幽道：「我有蕭六郎。」

都說蕭乾行事令人難猜，可墨九做事分明更是神出鬼沒。把蕭乾迷昏在彭欣的宅子里，留下一封不倫不類的信，就那樣大半夜的離去了，說是為保住彭欣的孩子，可眾人又怎會不知，她一定是從樞密使府出來，得知了蕭乾與玉嘉公主的婚事，這才鬧的情緒？

不論是朝中大臣還是坊間小民，想要過上平靜體面的生活，都需要一個國家的政治穩定，才能安居樂業。所以皇帝的生死，不僅干係皇家，其實也干係天下。這一日宮內喪鐘大起，至化帝駕崩之事，便如這一股子夾著寒流的春風一般，迅速吹過臨安府，往大江南北四散而去。

「都是母妃不好哇……」

這一日是至化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在謝貴妃看來，至化帝突然死亡，兒子身為太子，繼位雖然是理所應當，但蕭乾在朝中勢力龐大，還手握重兵，他若是趁著此時找個借口，擁宋驁繼位，也能得到眾人大臣的擁戴——畢竟牆頭草太多，在謝忱死後，她已不敢奢望謝氏那些部從門生還能忠心於他們母子。

「東寂……」謝貴妃看著他孱弱的身子，不敢搭手。卻慢慢自己撐地爬起來，哽咽著嗓子抹眼淚，「你長大了……可以保護母妃了。」

關了殿門，空氣無法流通，血腥味兒更濃。

宋熹艱難地垂下手要牽她，「有我在，母妃不用怕。」

好端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怎會被一個婦人制住了呢？

「哎喲，使君大人，小的可算等到您了。」

一刀下去，弒君弒夫，沒有哪個女人會不害怕。

依常例，他還得推辭，等待第三次「勸進。」

潛意識裡，大家還是希望平穩過渡。

謝貴妃微微一滯。

「母妃這是作甚？」

伴著喪鐘而起的，還有今年的第一聲春雷。

「謝殿下。」蕭乾唇角微抿，並不客氣。

「蕭使君也恕本宮直言一句，墨九與你的身份，有人倫之別，恐怕會遭人詬病。反倒是本宮，或是她的良人……可保她平安與富貴。」

一行數十人飛馳在官道上，卻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對於宋熹這個人，他從未小看過。

於是治喪之事還未討論完，由宰相蘇逸領頭，好幾個人出列「勸進」，勸說太子登基即位。宋熹微微揚起頭，嚴肅的目光穿過眾人的頭頂，發現零星幾個「勸進」的，都是謝氏舊臣，或南榮老臣，而更多的人，都默然無語。一般來說，為了「從龍之功」，大臣們會爭先恐後地「勸進」。而今天這個局面，宋熹心裏很清楚，這些人都是老油條，風聲未至，他們不敢隨便下話，他們都在等待一個人——蕭乾。

這一點他明白，宋熹又何嘗不明白？

難道又要有什麼變故了？想那京畿大軍，當時蕭乾隨口就能調動幾十萬，若他兵圍京城，血洗皇都……就算太子殿下繼位名正言順，可拳頭底下出皇權，他一力扭轉局勢也並非不可能。

他說到此處和圖書，慢條斯理地停住。

「眾目睽睽，很多人都看見了。東寂……咱們瞞不了人的。」慘笑一聲，謝貴妃慢慢從榻上起身，每一個字都說得虛軟無力，也有些語無倫次。

從幽幽的風中傳入耳，謝貴妃微微一怔。

蕭乾靜默一瞬，眉梢微微挑起，「可她永不會是殿下的九兒。」

「母妃害怕嗎？」宋熹突地問。

「不必說了！」宋熹厲目望她，眉間似有不耐，「我自有法子。母妃等下先把玉嘉帶回宮去。剩下的事，都交給我來。」

這樣的人，鬆弛有度，馭人有術，其實是帝王之才。

從此，他將擁有整個南榮的江山，可到底也是孤家寡人。

謝貴妃拭了拭淚水，點了點頭。

這種欲蓋彌彰的說辭，怎能騙得過宋熹？

謝貴妃像是受到驚嚇，慌不迭地丟掉匕首，想想她又搖頭，把匕首撿起來，指著至化帝說：「你都看見了……我殺了你父皇，是我殺的……弒君之事，是我做的，與玉嘉沒有關係，與誰都沒有關係。」

尤其他已然搶到了先機，喪鐘一響，皇帝已薨，大臣紛紛入宮奔喪，也等於昭告天下，他的名正言順。這種太過明顯的名分，便是有人不服氣，其中的可操性也已經變得很小。蕭乾此時便是有什麼想法，也扭不過局勢。

大部分人的內心深處，其實渴望的是服從。

宋熹默然，看著蕭乾英俊清朗的面容，想到那個膽大妄為的女人，他心裏突地有一種如潮水般湧起的情緒，很快泛濫成災，一字一句說得很涼，「我讓你，是因為她愛你。若有一天，你並非愛她，而是只為得到她，甚至傷害她。哪怕傾盡我所有，我也勢必把她搶回來。」

蕭乾視線微斂，「臣義不容辭。」

慢慢舒展一下身子，他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似是默認般，他換了話題，「另一個要求呢？」

「嘭」一聲，宋熹拐杖杵地，慢慢站起來。

蕭乾黑眸深處，有一絲淺淡的波光。

可屋內里的，卻似沒有察覺，一動也不動。

「皇太子乃先帝敕封，現先帝駕崩，太子殿下應順應天命，克承大統，于靈前繼位，率眾臣為先帝治喪，以固國本！」

「奴婢……奴婢參見殿下！」

隨行眾人面面相覷，皆不解他的用意，卻無人相問。

「主子！快看。」突地一名侍衛驚喜的指著前往。

從頭到尾，他們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床榻。

如今……他只是更懷疑了而已。

「為天下蒼生計，與北勐聯盟，共克珒人。」

他的幾名近衛跟他有些時日了，不需更多吩咐，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是一家四口，卻以這樣狼狽的方式相聚一室，上演生死別離……這樣驚悚的畫面，太直擊人心，有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

蕭乾輕描淡寫一笑：「我若不想背上千古罵名，就別無選擇，殿下不是都算到了？」

可一個是他妹妹，一個是他父親，他居然也可以淡而處之？

念及此，蕭乾目光複雜地盯著宋熹：「殿下真有容人之量。」

這種錙銖必較的言語爭鋒，其實從來不屬於蕭乾這樣的男子，宋熹盯著他清俊的面孔，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一種同病相憐的無奈，「這幾日治喪蕭使君不必忙碌了，找到九兒是正事。」

從得知消息時，他便懷疑與墨九有關。

眾人謝恩，心裏一顆大石落下。

謝貴妃看著宋熹，目光有哀、有悲、也有喜。在她的心裏，兒子一直還是當年嗷嗷待哺的小兒，還是不及她肩膀高的稚子……不過轉眼之間，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殺伐決斷的男人。

宋熹把茶盞推開：「說罷，有什麼要求。」

宋熹笑了一下，「誰讓她是九兒？」

她了解兒子的意思，可也知道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大家愣愣著，相顧無言。

蕭乾面色微微一變。

「是！」宋熹不再多言，「按我說的做，回宮去。還有……」他又看一眼依舊蜷縮在床頭，像失魂般狼狽的玉嘉，默了片刻，「好好照顧玉嘉，她嚇到了。等一下我會安排太醫過來為她看診。」

他緊盯謝貴妃惶恐的面孔，皺了皺眉頭，沒有動彈，卻覺得身上每一處肌肉都「滋拉拉」疼痛。看著那一出www•heｔubook.ｃom.ｃｏｍ人倫悲劇，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等他再睜開眼時，眸子已平靜了不少，似乎已從先前那一幕中整理好情緒。「父皇是突發惡疾，因病駕崩！」

宋熹擺擺手，不輕不重地道：「散了吧！」

於是，手起刀落，兩名宮女連申冤的機會都沒有，便「咚」地倒在了青石板的地上，瞪大著不甘的雙眼，手腳痙攣一般痛苦地抽搐幾下，就再也沒有了動靜，只剩汩汩的鮮血，淌在地上，震懾著眾人的神經。

這一招「殺雞儆猴」的效果是驚人的。

她似乎有些意外，連道幾聲「好」，目光又不由自主望向宋熹的身子，「可我兒傷勢未愈……母妃雖不懂國事，卻也知道，朝中有異心者不知凡凡……如今你舅舅不在了，謝氏一脈也不知能有幾個人會幫襯著你。你以病軀，如何駕馭朝臣？」

蕭乾勒住馬匹，一身衣裳已是半濕。

雷聲震震，雨越下越大，一條遠離臨安府的官道上，被馬蹄飛濺而起的雨水高高濺起，將道旁剛從土裡冒出頭的小草濺的一身泥濘。

於是謝過恩，「轟」一聲散去了。

宋熹輕「嗯」一聲，「蕭使君請講。」

蕭乾眼裡的勢在必得，也讓他有一剎那的恍然。

上一次在艮墓的重傷，他一再推遲救助於宋熹，宋熹也從來沒有明顯地表示過不快，甚至他分明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卻給了他十二萬分的尊重，要的就是他帶頭一拜，這一點他又怎會不知？

只有宋熹靜靜看著蕭乾，而蕭乾的目光卻落在宋驁的臉上。

蕭乾淡淡道：「殿下客氣，微臣只是恪守為臣之道。」

玉嘉公主的寢殿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蕭乾回樞密使府的時候，便從探子口中得到了一些風聲。雖然他有些意外這樣的結果……可並沒有排除墨九的嫌疑。

「若在與珒人開戰之前，九兒能拿到武器圖譜，實乃南榮之幸，也是使君之幸。若不然，也枉她如此大胆入宮，做下這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了！」

紙包不住火，她知道這件事是蓋不住的。她想為兒子做最後一件事，以免牽涉到他的地位。可從東寂的表情來看，他並不需要她這樣的付出……謝貴妃扯了扯衣袖，突地有些手足無措，跪在地上看著兒子，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人「勸進」，做太子的自然要先推拒一番。

兩個人的目光對視了多久，殿中便沉寂了多久。一道浮於空中的暗流，在他二人間洶湧而動，可他們兩個人都很平靜，只有眾臣的手心攥緊，在緊張地等待一個結果的來臨。好半晌兒，蕭乾慢慢出列，撩起袍角，往地上單膝一跪。

他聲音未落，群臣皆紛紛群起，齊刷刷跪于地上。

甚至他不需要直接證據，也知道事情與墨九脫不了干係。

「不必了。回京！」

那腥紅的血，已分不清是至化帝的，還是她的。

「馭——」一個頭戴斗篷的漢子，小心翼翼地停在蕭乾馬前，扶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稟報道：「主子，咱們的人兵分三路，往南追了約一百來里路，不見大少夫人與彭姑娘的馬車……您看，可還要繼續南追？」

而且，若他們抓住皇帝的死大做文章，很有可能會因此毀了她的兒子……突然的，她有點後悔先前的輕率之舉。

良久，無人說話。

苦笑一聲，他慢慢端起茶盞，注視著水面上倒映的面孔，慢悠悠一嘆，朝殿外喊，「李順，給本宮加衣……怎麼今兒的風，突然涼了！」

他說擁立新君，卻沒說要擁立太子。

「微臣的意思，殿下明白。」緩緩一笑，蕭乾目光微厲，並不因為他是太子便有絲毫的妥協，每一句話說得都很淺淡，可仔細聽之，卻有一種暗藏的狂妄，「恕我直言，殿下對墨九的心思，可以收起來了。世間女子，莫不歸殿下所有。可墨九，歸我所有，便是殿下你，從此也不可再覬覦。」

而這個時候的宋熹，無疑就是宮中人的定海神針。

但他卻給他一個好處，允他的要求。

蕭乾淡淡道：「公公有禮，不知找我有何要事？」

一個「殺」字，冰冷、森寒，卻足夠奪去兩條人命。

被太子殿下點了名，兩名宮女心裏「颼颼」乏著涼，像兩和_圖_書隻驚恐的兔子，顫抖的雙腳，每一步都挪動得極為艱難。

眾人觀察著蕭乾，都覺得自家主子難做。

蕭乾回頭，「什麼是愛？」

那猙獰的鮮血，慢慢沾在侍衛的鞋子上，也嚇得眾人半聲都不敢吭。

就在前一刻，她還曾想過「以死謝罪」，一力承擔至化帝的死因。

但是，也沒有人敢反駁。

風從沒有關嚴的窗子吹進來，涼意滲入心肺，卻沒有辦法驅散凝滯在空氣里的血腥味兒，也無法掩飾這一出人倫悲劇的慘淡落幕。

東寂站在門口，被兩個侍衛扶著左右胳膊，怔在當場。

李順啥時候這麼客氣了？眾人皆疑。

謝貴妃已是梨花帶雨、淚流滿面，「母妃是個沒用的人，什麼也給不了你和玉嘉……生為人母，保護不了女兒，還拖兒子的後退……我是個沒用的娘……如今你父王不在，咱孤兒寡母的，你得多艱難……」

那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婦人，若讓她與旁的婦人分享一個夫君，那比殺了她還要困難。宋熹與蕭乾對視著，許久沒有說話。有很多事情，不是一時之念可以決定的，如今千頭萬緒，他實在顧及不了那許多。

似是感受到了外間風雨，謝貴妃打了個冷戰，冷不丁喚住兒子，滿身鮮血地走過去，裙擺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彎彎曲曲的血痕，看上去有點兒觸目驚心，「母妃對不住你——」宋熹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治喪都有明例，朝廷也有銀子，不算難辦的事。

蕭乾盯著他，沒有馬上回答。他看著泥濘的官道，一條條車輪的痕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眉頭緊蹙著，考慮好一會兒，才慢吞吞抬手。

「先帝剛薨，屍骨未寒，本宮與眾愛卿一樣，悲結在心。南榮有眾卿輔佐，雖無國君，亦出不了亂子。此事容后再議吧，眾愛卿先起。」

一番說辭，完全顛覆了眾人的眼睛。

眾人的驚呼聲都噎在喉頭，空間冷寂一片。兩名宮女身上的鮮血，流成一條條斜斜歪歪的曲線。

太監宮人們也都下去了，寬敞的大殿，只剩下兩個男人，很多話也就不需要再客套了。

輕「嗯」一聲，宋熹淡淡瞅他一眼，緊抿的唇角露出一抹剛毅的稜角，考慮一瞬，他道：「那諸位愛卿，我們討論一下為先帝治喪之事吧。」

宋熹環視眾人一周，突地皺眉。

緩緩牽唇，他挑出一抹嘆息。

「蕭使君何故沒來？」

久久，宋熹突地一笑。

爾後，他調過頭，一句都無，大步出殿。

蕭乾入宮時，雷聲更密，雨點也更大。金瑞殿的偏殿里，眾人正在討論治喪之事，幾個皇子，包括小王爺宋驁也都在座，個個眼有紅絲，面色不安。這個時候，宋驁還不知道彭欣出逃的事，蕭乾看他一眼，自然也來不及告訴他。

「下去！」宋熹掙脫侍衛。

有人跟著蕭乾的視線看見宋驁，見他茫然的樣子，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其實是少數。如果蕭乾要力薦宋驁，那將迎來一場王朝的腥風血雨，不知又有多少人頭要落地。

在宋熹面前，她也沒有說過。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有人與他一樣了解墨九。

「……殿下！」侍衛怕他摔倒，不敢放手。

不過短短一夜，居然發生這麼多的變化？

「坐吧。」宋熹率先開口。

「哦？」宋熹手上茶盞輕輕一盪，笑道：「她並非我的，也並非你的。蕭使君難道不知……她是屬於她自己的？你問我要她，此言……本宮著實不解。」

他杵著拐杖站在殿前的台階上，身體還不利索，可面孔鎮定如常，一種獨屬於皇家太子爺的尊貴之氣，一力壓下空間里的浮躁，讓眾人安靜下來，都瞪大眼睛看著他。

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好……」謝貴妃哽咽點頭。

得聞噩耗，眾侍衛差點兒從馬上跌下來。

蕭乾目光微暗，語氣卻很淡，「國不可一日無君，事已至此，為先帝治喪緊要，擁立新君更為緊要。」

蕭乾嘴角緊抿，掃他一眼，眉間有一抹暖意。

宋熹淺淺抿唇，嘆道：「本宮賢達不如先帝，能力不及眾皇弟……此事，容后再議吧。」

淡淡掃視著李順，蕭乾騎在馬上抿唇片刻，方道：「公公先行一和_圖_書步，告訴殿下，待我回府更衣，即刻入宮。」

宋熹臉上褪去悲痛，並無喪父的慟動，蕭乾淡淡的面孔，依舊雲淡風輕，也沒有因為失去一個曾經賞識他的皇帝而有半分痛苦。

從古至今，皇帝駕崩都意味著一次政權的交替。這個階段涉及太多權利紛爭，腥風血雨，幺蛾子也出現最多。然而，就目前南榮的局勢來說，皇帝是突然駕崩的，之前立有太子，唯一有競爭力的皇子宋驁本身似乎並無「未雨綢繆」的打算，那麼太子宋熹即位的可能性就極大……

「她要的並非富貴。」蕭乾輕笑一聲，一字字皆綿里藏針：「況且殿下可能不了解，墨九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殿下若貴為天子，如何給她？」

「東寂……」

又一道雷聲炸在瓦上，似乎要把金瑞殿劈開。

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勸進」，已與先前不同。有了蕭乾的帶頭，滿殿臣工無不擁立於他。也便是說，他這個皇帝之位，與其說是先帝敕封的，不如說是因為蕭乾並不反對。

蕭乾微眯著眼，看著他，「條件一個，要求也有一個。」

「恭請太子殿下繼皇帝位！」

看見兒子，謝貴妃也愣愣怔住。

可蕭乾的目光一轉，卻落在宋熹的身上。

墨九帶著彭欣走了，皇帝駕崩了，玉嘉公主嚇傻了……

微眯一下眼睛，他慢慢起身，「微臣的家事，就不勞殿下惦記了。尤其是殿下惦記不起的人。」

看他不言不語，眾人卻長吁短嘆起來，無非是說至化帝生前是如何的治國有方，德厚流光，如今突遭惡疾，龍命不保，是乃南榮之憾云云……可他們嘴上說著，眼睛卻盯著蕭乾，想看他如何表態。

眾人小聲應了。

宋熹點點頭，「是。蕭使君只能擁立我。」說罷他慢條斯理地低下眸子，喝一口茶，並不看蕭乾，幽幽道：「如今形勢，蕭使君都看在眼底。這個皇帝之位，我未必想坐，卻不得不坐。我便不坐，蕭使君也會讓我坐。」蕭乾並不反駁。

宋熹微微一愣。這樣在太子殿下面前張狂的人，普天之下只得蕭乾一人。

治喪之事有專人負責，其實並不需要宋熹與蕭乾親自出面，一殿的人又客套唏噓片刻，宋熹便遣散了眾人，單獨留下蕭乾敘話。

她的兒子什麼時候有一雙這樣精明的眼睛了？

這血腥的一幕，簡直令人魂飛魄散。

這也太多巧合了吧？

宋熹不再看她們，只淡淡道：「以謠傳謠，辱及皇室。殺！」

雨霧在天空中攏成一層淡淡的煙雲。

只留宋熹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上。

眾人豎著耳朵，皆心臟高懸。

好些人已是緊張的冒了冷汗。

他對墨九有心思，騙得了別人，自然騙不了蕭乾。而他在蕭乾面前，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掩飾，男人之間的敵對很敏感，尤其是爭搶女人的時候，只需要一個目光，一個表情，就可以互相明白。

宋熹沒有說話。

一句話不輕不重，卻斬釘截鐵。

李順常時是跟著宋熹的……

宋熹平靜地注視著他，許久都沒有說話。

立在路中，他面容森冷的等著前方的人過來。

這一刻，眾人度日如年。

微微點頭，宋熹靠在椅上一動不動，一張毫無波瀾的臉上，突地盪出一抹柔情，就像突然間想到了一件讓他溫暖的事，尤其在提到那個名字的時候，聲音更是溫柔。

宋熹淡淡一笑，臉上再無嚴肅之色。他似乎全然不知這些人與死去的兩名宮女一樣，也都看見玉嘉公主殿內那齷齪的一幕，也都嚼過舌根子。他淡淡道：「為先帝治喪期間，事務繁雜，宮裡就有勞各位了。還有，各宮娘娘公主們，心系先帝，也多悲傷，你們要好好服侍。」

他們不敢入殿，等待了許久，但情緒還在激昂狀態。宮裡出了這樣大的事，已是人心惶惶，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都在等待後續。看見太子殿下出來，人群小聲的議論停了，一個個都小心翼翼地杵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宋熹。

蕭乾淡淡道：「第一、她是墨九。第二、她是我的女人。」

蕭乾正視著他，「我要墨九。」

他似是胸中已有決斷，轉頭望向謝貴妃：「自古君亡，太子繼位是天道正理，無人敢反對的……蕭六郎，他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