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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氤氳間，氣氛溫馨而和暖。

一睜眼，她就對上了墨妄關切的雙眸。

墨九看他眉梢眼底的笑意，也忍不住笑。

「答應我好嗎？」墨九說著說著，竟是笑了，「我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世俗禮儀，想著你死了，我要替你收屍，還要打棺材，還要布置靈堂，還要選址造墓……我就好頭痛。」

「呵，信。」蕭乾笑了。

把飯菜放在一個檀木的食盒裡，墨九拎著它出了灶房，在墨妄的陪同下，神色平淡地乘上馬車，直奔向皇城司獄。

「我是指它。」

「唉！阿九還是這樣笨。」

墨九翻個白眼兒，從食盒裡取出一壺酒。

這一點，蕭乾自然也能想到。他撫著光滑的壺身，眉梢沉沉。

看他答應得認真，墨九也收斂了神色，把自己從他懷裡抽離出來，面對著他，嚴肅地說：「我是一個懶惰的人，也根本不懂人情世故。這輩子，我不許你死在我前面。要死，也得我先死。這樣，等你死的時候，我就不會難過，也能少受世間諸多繁雜苦處。」

「喏，專程給你找來的。」

可拿著鑰匙，她竟好幾次都打不開門鎖。

「你死了，我怎麼辦？」墨九銳利的目光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一一流連，「死確實不是最可怕的。相比于死，我更怕活。怕沒有了你之後，獨自一個人活下去。死亡是永遠的沉寂，對死的人來說，也許是幸。而活著的人，每一天，都將飽受煎熬。你可懂？」看她眸底染上水霧，蕭乾雙臂緊了緊，將她的頭，按在胸膛。

牢頭一直沒有進來催促她離開。

而長長的甬道盡頭，是無盡的黑暗。

於是，她面兒上的笑，就奕得有些難看。

成王敗寇，自古如是。

墨九鼻子一酸，從他懷裡抬頭。

「蕭六郎……」

蕭乾深吸一口氣，又打量她。

二人對視，雙手交纏，相顧許久無言。

「阿九……」

牢室里，蕭乾盤腿坐在稻草上，雙目微闔，神態安然。他巋然不動的樣子，讓他俊美的容顏不僅沒有因為入獄有絲毫損毀，反倒添了一種傲然於世的沉穩與從容。

甬道的盡頭，關押著蕭六郎。

他眼皮低垂，帶著深邃的光芒，撫摸她的面頰。

這就是他要展現的君權？

是招呼得不錯，畢竟是單間。

她不想為難這些辦差的人，再加上，進去也不是打架，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影響。於是，她朝墨妄示以無事的安撫，便獨自挎著食盒通向那個似乎深不見底的大獄。

「怎麼來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次淺聲笑笑，墨九提了提裙擺，跨過木檻。

他進來已經許久了，看見了她睡著時緊蹙的雙眉，焦灼的面色，還有額頭上布滿的細汗……睡過去的墨九是無助的、恐慌的、需要人保護的樣子。

這兩天，她是自由的。此話何解？

「瞧你這個洒脫的樣子，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在這裏隱居下去，坐穿牢底，不問世事了啊？」

墨九瞪他們一眼，「來搭把手。」

墨九哼一聲，「那蕭使君，喜歡什麼樣的香軟姑娘，我給你找來一串？」

又或許，他早就已經發現了她，語氣才會那樣輕鬆。

……這也算東寂給蕭六郎的特殊待遇吧？

「我覺得，我不幹鉅子了，也可以做個好廚子嘛。」

只一瞬，目光又幽幽掠過，「這是蕭家的家釀。」

「猜不出。」蕭乾只笑，不猜。

蕭乾微微一笑，牽她過來，吻了吻她的手背。

三日後，處斬蕭氏一族。

「好算計！」

墨九輕鬆的笑笑，「偷的。你信嗎？」

「禽獸！」墨九橫眼一瞪，「你還有心情笑納小娘，看來這牢都白坐了。」

「你就半點不怕死嗎？」她輕聲問。

她喜歡吃，墨妄知道。

那他的宏圖大業算什麼？還有……

從夢中回神，她舒一口長氣，撐著額頭坐起來，望向墨妄凝重的面孔：「回來了？」

時間，靜靜流淌。

墨九唇角狠狠一抽。

她滿含笑容地去了灶上，在兩個墨家弟子的幫襯下，稔熟的做了三菜一湯，四個簡單的家常菜。

「你們還真是挺優待他的。這麼大一塊地方，就給他一個人住？」

兩個人很久沒這般調侃，蕭乾也跟著笑，連回答都懶得改。

「……沒勁兒。」

蕭乾低頭看手背上擱著的白|嫩小手，忍不住覆上去抓牢，握于掌中，像撫摸稀世珍寶一般把玩著，笑道：「凶是凶矣，卻別有風情。」

他，還是蕭六郎。

不論如何，在他的地盤上，他們都翻不出這座五指山。

恐慌般想著，她汗水濕了脊背。

是了。梨觴確實是蕭家的家釀。

一撒手，就成永恆。

蕭乾眉目沉了沉，緩緩的，擁住她，收攏雙臂，將她圈在懷裡。墨九身子嬌小，被他這麼一裹，除了削瘦的雙肩和靠在他頸窩的腦袋，幾乎整個兒都嵌入了他的胸膛。

「師兄，你給我準備些食材吧。」

「好香！」

墨九慢悠悠走著。

蕭乾淺笑道：「我不愛香軟姑娘，獨愛兇悍婦人。」墨九噗一聲，拍ｗｗｗ.ｈeｔｕboｏk•cｏｍ.cｏｍ在他的手背上。

墨九噗嗤一笑，也不與他貧嘴了，學著他先前的樣子，撩裙盤腿坐下，把食盒放在稻草上，將檀木的蓋子取下來，翻開當成「桌子」，再把食盒裡的菜，一個個拿出來，放在蓋子裏面，又笑望著他。

混沌的牢室里。風，涼黢黢的。

可目光銳利如墨九，還是一眼就發現，短短几天，他竟然瘦了一圈。

這一條甬道，深幽、黑暗。又長、又冷、又窄。儘管是夏日，但這裏卻陰涼陰涼的，蕭瑟的冷風，像野獸伶俐的爪牙，從耳邊刮過，如同帶著刺兒的彎刀，每一下都剜入肉里，刮著骨頭，令人生生作痛，卻無處可避。

要搞到這一壺梨觴可實在不容易。蕭家的宅子早就被查封了，那餘下不多卻價比千金的梨觴酒自然也被封存了起來。不過，宋熹酷愛此酒，捨不得糟蹋了它，並沒有將梨觴從蕭宅起出，還將其藏在老窖之中，墨九讓墨妄潛入蕭邸，費盡心機才搞到了一壇。

可也只限於她……一個人。

心蜇了一下，她深呼吸，調整好情緒。

墨妄看著她平靜的面色，動了動嘴皮，卻沒有發出聲音。

所以，哪怕還有一點點希望，她也不能放棄。

「倒也好。」

心裏微微一嘆，他道：「剛得到的消息，今兒殿前司指揮尉遲皓使帶人封查了蕭家名下所有的宅子、鋪子和其他產業。此事牽涉甚廣，人人恐慌。臨安城裡都在傳，三日後，蕭家一干人等就要被斬首示眾了。」

「阿九哪裡搞的梨觴？」

她眸中光芒，難以窺透。

手扶額頭，蕭乾緩緩搖頭，也在笑。

可蕭家的家釀，如今蕭家人要喝，還得去偷，那是一種怎樣的無奈？

墨九揉了揉鼻子，淺笑著飛快地撩他一眼，「一個人隱居牢獄多無聊啊？少不得叫幾個香軟的姑娘來相陪，飲酒作樂，吟詩作畫，那才得趣味兒呢？」

這間牢室，彷彿成了他們的二人世界。

如今的情形，大家都知道。

可當她醒過來，又平靜如斯。這個女人就連害怕，也不會輕易向人展露。

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還有心情準備吃的，卻是墨妄沒有想到的。不過，他早就已經習慣了唯她命令是從，聞言雖然詫異了一瞬，也沒有相詢，便下去安排了。

蕭乾眸中閃過一抹促狹，指了指食盒。

他低垂眸，手指蹭上她的雙眼，痒痒的，墨九笑著躲開，一把抓住他的手，接著道：「但是蕭六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小娘子這般情義和-圖-書，那小生就不客氣的笑納了。」

墨九略微奇怪，「你不進去？」

無憾么？無怨無悔么？

他緊緊抿住雙唇，面色展開，「好。」

墨九唇角彎彎，「阿九自然有阿九的本事。」

明明是炎炎夏日，卻讓人骨頭縫兒都犯冷。

再想來，滄桑往事，竟也溫馨。

夢裡，有許多人，許多事，可來來去去，都少不了一個背影。頎長、飄逸，長發拖在腰后……她幾次三番想問他是誰，卻始終發不出聲音，他也不曾回頭。

牢頭說得沒錯。

皇城司獄她不是第一次來。

蕭乾含笑附合，不問她為什麼可以進來，也不戳戰她費心營造的美好氛圍。言詞淺淺，悠閑自在，讓墨九沉重的心情，也慢慢解凍。

鐵鎖的聲音，驚動了裏面的人。

她跳入湖中之後的情形，她已從蘇逸嘴裏知道了一些。

她冷聲諷刺，牢頭尷尬地陪著笑。

蕭乾摟著她，輕輕一嘆。

蕭乾失笑，「倒也好。」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怕死了，再也找不到你。但，人畏死，更畏死而有憾。若此番上天要我非死不可，我亦算無怨無悔了。」

「怕。」

牢頭咳嗽一下，支支吾吾道：「另行關押。」

拿著東寂留下來的玉扳指，墨九回臨雲山莊等待墨妄。

怦怦的，沒有章法。

好一會兒，她似是感覺冷了，曲起雙膝，環住雙臂，埋首其間，「蕭六郎，我覺得我高估了自己。我以為我穿越而來，真的可以淡薄生死……但此刻，我發現自己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墨九微眯著眼，看甬道上被風吹得幽冷閃爍的油燈，遠目一望，發現甬道兩邊的監舍都是空的，沒有人聲，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老鼠的「嘰嘰」搶食聲。

不要難過么？哦，不要難過。

究竟是東寂，還是蕭乾？

「九姑娘徑直往裡，走到最裡頭那一間牢室，就看到蕭使君了。」

「罷了。」墨九擺了擺手，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裳，懶洋洋道：「是我們沒有顧慮周全。那個人貴為天子，又豈是那般好劫持的？若是沒有防備也就罷了，他有了防備，這臨安城裡，誰又能奈他何？」

「唉，這不是從來沒有做過牢頭么？冷不丁看見裏面坐了一個神仙似的美男，小女子心臟怦怦亂跳，手腳不太利索。」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深陷牢獄，而她前來探監。

那是一間極寬敞的牢室，比所有的牢室看著都亮堂。

「嗯。」他專註凝視她的臉。

墨妄安排好事情，推門進來的時候，墨九已htｔｐs://ｗww•hｅｔuｂook•ｃｏm•ｃoｍ收拾好了情緒。

他凝目，聲音似有哽咽。

墨九唇角一勾，斜目剜他，「蕭家其他人呢？」

死亡是世間最不可挽回的離別。

墨妄被牢頭客氣地擋在了外面，墨九看獄卒們防備的情形，心知上頭打個招呼了，肯定不會讓墨妄這樣的「危險人物」進去。

「阿九，不要難過。」

這都什麼時候了？這貨還有心情逗她？

墨九抿抿嘴唇，噙著笑，並不想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她與蕭六郎對坐著，殷勤地為他布菜，斟酒，輕鬆地與他侃著。說北上，說均州，說興隆山，說墨家，說那個她來沒有去過的北勐，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卻絕口不提目前的處境。

東寂給了她玉扳指，任由他來皇城司獄探視蕭六郎，是想告訴她，蕭六郎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兩天了，而他能夠讓她前來探視，讓她在有限的範圍和時間內，自由支配和蕭六郎剩餘的兩天時間，就是對她的額外恩寵？她有些想笑。

「討厭，說誰兇悍婦人？」

墨九扶住木門，看他故作輕鬆的樣子，也忍俊不禁。

老百姓想綁架帝王，原就是蚍蜉撼樹。

似嘆似笑的聲音，滿滿的寵愛。

墨九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咔嚓」一聲打開鎖，就惡狠狠地擲在地上，踩了一腳，方才推開木門走進去，哼哼道：「自然是看上公子了，要不然怎會漏夜探獄？敢問公子，可有興趣與小女子牢中私會，談談人生和理想？」

任何時候，都願意給她最好的狀態。

「蕭六郎，我知道，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面，你一定會把我的後世安排得很好。但你若是死在我的前面，我對這個世界，完全不懂。甚至於，我都不知道要怎樣辦你的喪事，更不知道應該把你葬在何處。我做不來的，蕭六郎。」

君權，就是無情。

每一步，都輕盈，從容。今兒她不僅做了美食，還特地打扮過一番。描了眉，點了唇，撲了脂粉，換了新衣，熏了他喜歡的薄荷香，一件輕軟的芙蓉色立領衣裙，襯得她白生生的小臉兒，容光煥發，無半分頹廢。清爽、乾淨，嬌艷得像一朵開在黑暗監舍的妖花。

「……」

墨九將臉貼上去，感受著，又慢慢抬頭。

「你這婦人，倒會想些由子。」「必須么。」墨九幽幽笑嘆著，冷不丁直視他，「他們說，三日後，就要處斬蕭乾全族……六郎，你告訴我，現在我能做些什麼？」

墨九又躺回羅漢椅上，抿著嘴巴，安靜不語。

他們沒有成功，但並不丟人。

若是可以，她寧願她在牢內hｔｔps://m.hｅtｕｂｏoｋ•coｍ•coｍ，他在牢外。

蘇逸說得對，一個玉扳指，足以讓她從容出入。

撫著玉扳指，她躺在房裡窗邊的羅漢椅上假寐。夏日炎炎，房裡有點悶熱。意識混沌間，她做了一個模糊的夢。

「上頭特地交代，要好好招呼蕭使君的。」

牢頭哆哆嗦嗦地打開甬道的鐵門，並遞給她一把鑰匙。

墨九點點頭，闔眼。

「阿九可以……再為我綰一次發。」

原本她是想笑的，畢竟蕭六郎很難得這樣誇獎她。可想到他這般的處境，哪怕再輕鬆自在，也難掩艱難。尤其，牢獄的凄清，很容易讓她想到三日後處斬的恐懼……

只是心涼涼的，像浸了水。

「那我呢？蕭六郎？」

墨九想，按等級論，想必這就是VIP單間了。

任何時候，她都願意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在蕭六郎的面前。尤其是這個時候，她不僅要給他信心，也要有自信，才能鼓舞彼此。

她看不見蕭六郎，只有一種渾身泛涼的心疼。

蕭乾眸帶溫情，噙笑看她。「那這位小娘子，是看上小生了？」

待再次醒來，已是華燈初上。

瞥著她從容不迫的面孔，他們不知應當陪著她一起笑，還是應當安慰她……想哭，就哭出來。「什麼表情？」

牢頭垂首，不敢與她直視，也答非所問。

輸在東寂的手裡，她並不覺得可恥。

「你先答應，我才要說。」

另行關押？很明顯，這是他們生怕蕭六郎有所作為，故意把他與蕭家一干人分開關押。這樣，就算蕭六郎有什麼計劃與準備，也與先前一樣投鼠忌器，別說不可能逃掉，就算可以，把大門敞開，他也不敢輕易逃跑。

「九姑娘，這兩天，你是自由的。」

去年的荊棘園事情，因為玉嘉和紫貂風氅而入獄的經歷，對她而言，太過刻骨銘心，哪怕過了這麼久，她依舊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蕭六郎頂著風雪，為她帶來吃食，帶來傷葯，並親自為她治療，也是他不厭其煩的為她按捏，揉弄受傷的腳踝……

少頃，卻對墨妄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蕭乾眸底涼了涼，沒有出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墨九才聽他幽幽開口。

「九姑娘，裏面請！」

她含笑輕聲，兩個弟子默默無言。

皇城司獄，她可以出入，卻帶不走任何人。

他凝神而視，「你說。」

「好，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難過。」

「嗯。」墨妄睫毛眨動著，頭微微垂下，「屬下有負鉅子重託，今日在畫舫上……」

他的心跳很快。

「阿九……」

墨九一雙眸子忽閃忽閃，巴巴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