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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啥了？

「有何不妥，救人一命當造七級浮屠。」

沒想到，趙樽斷然拒絕。

海日古一驚，老臉都變了色，「貴客……」

草原上的風「嗖嗖」吹拂氈包的幡布，但夏初七睡在清凈的世界里，一夜好眠。她窩在趙樽懷裡醒來，揉了揉腦袋，看著從氈包窗布處透進來的陽光，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夏初七看著他淡然的臉，牙根兒有些癢。

「大姐！」

夏初七溫和地笑著，試圖拉近彼此的關係，可那個蒙族婦人像是沒了耐性，盯了她一眼，抱著懷裡好奇的小糯米糰子便轉了身。

十幾袋糧到手之後，他們便住了手。

夏初七詫異的看著他。

幾乎突然的，她懷念起了後世的繁華與和平。

「若是能拯救一些人，比遊歷山水更有意義。」

小糯米糰子沒有理會她，小眉頭微蹙著，樣子極是高冷。倒是那個蒙族婦人警覺地抱緊了孩子，用蒙話問了她一句。

夏初七恨死了自己不懂「外語」，只能憑著她的表情，看出她的驚慌來。為了不讓人家戒備，她清了清嗓子，盡情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友善，再一次用漢話道：「嗨，我是楚七，請問您是這小姑娘的娘嗎？」

但他不揭她短，也不安慰。

「嗯是啥意思？」

「放心吧，在額爾古還會有艷遇。」

早飯後，海日古老人敲響了一種蒙族梆子。

意識到她的情緒，趙樽微微一怔，稍稍有些後悔，正想要安慰，夏初七自己卻已調整過來，轉過身去，她從水盆里打量著自個身上的丫頭裝——

錦袍公子沒有轉頭，「嗯」一聲，還是未動。

夏初七站在人群中間，手裡捏著一個瓷人，石化了。

「不妥。」趙樽的聲音仍是懶洋洋的。

託了寧王殿下的福，他們這一支來自南晏的商隊，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兀良汗與北狄一樣，沿用了前朝的官職系統，接見商隊的是一個叫特木爾的達魯花赤，他專程過來拜見了寧王殿下，便把與他隨行的商隊安置在了離官署地最近的商區。

那大鬍子不語，目光陰了許多。趙樽又冷笑一聲，「若是我要你們的命，你們什麼也得不到。」說罷他回頭指了一下甲一敞開了的麻袋，「去拿吧，都歸你們了。」

夏初七瞥一眼苦著臉的二寶公公，示意一下，那廝便拚命地磕頭，然後哭天喊地道，「老爺，奴才活不下去了，奴才沒了棺材本，沒了大胖兒子，往後怕是不能再伺候老爺和姑娘了，奴才，奴才……」

這麼說流匪來襲，不是那麼簡單了？

甲一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漠北苦寒，條件比起關內來差了許多。環境的惡劣，戰事的頻率，生存的壓力，導致了他們的兇狠，尤其在這樣的地帶，處於三角隙縫，朝廷無監管，物品缺乏，一些不斷流動的遊牧民眾，沒有城池，沒有固定村落，在食不果腹的時候，便有了與草原狼同樣的原始稟性——掠奪。

行走在商區里，她東看看，西看看，捏捏瓷器，摸摸棉布，捅捅茶葉，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陽光下，肌若冰雪，色若春|水，可那股子興緻勁兒，看上去又幼稚得很，瞅得甲一微眯了眼，有些不忍直視。

她看一眼海日古，笑道，「海日古大叔，你們村東頭養了那麼多狗，都是做什麼用處的，幫著看牛羊群么？」

「她說她住在千金坊。」

一個小小的動作，看愣了夏初七。

「你們把馬刀收起，派幾個人過來拿糧！」

那個婦人影響的人，又何止晉王一個？

頭上懸著一把高高的屠刀，趙綿澤削藩的聲勢正從應天府擴散到各個藩地，很快就會輪到北平府。而且，趙樽與她的身上，都背負著沉重的自債，豈能輕易退縮？

「啊！」她又伸懶腰。

「十個板子死不成，一百個應當夠了，去吧。」

「陪老爺睡覺。」

趙樽點了點頭，似乎很了解地看他一眼。

慢慢的，夏初七的心緒又恢復了平靜。她喚了一聲「趙十九」，便安靜了下來，像一隻樹袋熊似的半趴在他的身上，徜徉在他給予的幸福感中，一動不動地思考了好久，突地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他。

「屬下……」如風頓了一下，也望了一眼夏初七離開的方向，然後慢慢地低下頭，俯視著陽光下的一抹影子，輕輕吐出三個字。

「好了。很帥！趙老爺獨有的大漠豪情，盡在此處！」

沒由來的，夏初七心裏一喜，又膩歪上前。

她必須得去見一見她，再見一見她。

他們這一群人來了額爾古大半天，趙樽都沒有安排任務，除了值守的人之外，都是自由活動。這額爾古的城鎮不僅熱鬧，與漠北大多數地區不同的是，還有許多南人的娛樂項目。

父女……？嗯，很萌。

商區的樣子，有一點像後世的展銷會。

臨走之前，那個大鬍子拿了一封趙樽手寫的書信。那書信是寫給泰安衛的丙一的，這些流匪兇殘、善戰，也懂得感恩，若是任由他們www.hetubook.com.com繼續在草原上流躥，還不如收為己用。

那個小糯米糰子太可愛了，那粉紅色的身影就那樣莫名其妙地佔據了她的腦海，以至於那小小的身影不停與她記憶里的襁褓，還有她自己腦補出來的小十九樣子相重合。

「怎麼了，白白胖胖的大帥哥？」

吃著自家煮出來的飯菜，夏初七心滿意足的打了一個飽嗝，正與趙十九商量今兒晚上去哪裡消遣一下，感受感覺額爾古的夜晚，便見二寶公公垂頭喪氣地進來了。

她一句也看不懂小糯米糰子和蒙族婦人的話，只是被那孩兒的容貌吸引住了。她活了兩輩子，從來就沒有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小女孩兒，那精美的五官，如玉似琢，活脫脫一個從天而降的小仙兒，徹底的勾住了她的魂兒。

知道寶音又說了什麼，但是距離太遠，她沒有看得太清，不由大失所望，越發憎恨起自己的失聰。

「長不大的小丫頭！」

人家的孩子在乖乖的長大。

趙樽眉梢一沉，沒有說話。

她急急說著，趙樽卻俯身抱起了她。

嘎查村沐浴在一片朝霞里。

可是過了良久，他卻一言不發，只是把她抱坐在椅子上，輕輕撫著她的頭，就像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動作極輕，也極為緩慢。

對峙間，海日古過來了。

「呃」一聲，夏初七不曉得哪個是「阿木古郎」，正要追上去再問，那婦人卻像是受了什麼驚嚇，在人群里擠得越來越快，轉眼便沒了蹤跡。

蜿蜒的河水彎彎繞繞，邊上的小道不像正常道路。

「阿七不肯起？」他挑眉問著，見她點頭，又一本正經地低下頭來，貼近她微蹙的鼻頭，「那要不要老爺來一次喚醒服務？」

夏初七一樂，「怕沒銀子。」

「謝謝。」

意味深長的乾笑一聲，夏初七隻吃不答。

自古以來，娛樂之事，自然脫不開賭博。

他像是受了什麼打擊，收拾碗筷時似乎都沒有心情。

甲一知曉他的性子，若是平日，是斷然不可能這般妥協的。對方即便人數比他們多，但歸根結底只是一群流民而已，餓著肚子，僵著身子，論武力，根本就不是他們「十天干」的對手。可晉王殿下卻是妥協了，不必要猜測，理由也只有一個——為了那個婦人。

「怪不得昨夜我聽見一群狼嗥，還以為在做夢呢。呵呵，原本真的有狼啊。不過海日古大叔，養那樣多的狗已是奇怪了，養狼就更是稀奇了，不曉得有何用途？」

微風過處，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個蒙族婦人正在汗流浹背地追趕著擠在中間的一個小糯米糰子。那小糯米糰子穿了一身粉嘟嘟的蒙族小孩兒衣裳，約摸就兩歲光景，小小的個子，身子卻靈活，在大人們中間繞來繞去，任憑那婦人叫喊，卻不理睬半分。

「輸了！都輸光了——」

仰天望著陽光燦爛的天空，夏初七的唇角上，帶著輕鬆的笑意。趙樽卻是面色平靜，淡淡挑了挑眉，看著她，突然莫名道了一句。

「阿七你逛累了，休息一下？」

「諾顏——」他的身邊，一個蒙族武士打扮的清瘦男子，小心翼翼地喊他一句，又改了口，「三公子，寶音小郡主回去了。」

這一日，離額爾古的「魯班節」，還有整整兩天。

趙樽看著他，但笑不語。

趙樽唇角一彎，撫著他的鬍子。

「趙十九，是我瘋了嗎？」

趙樽慢吞吞起身，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從鄭二寶的身側走了過去，淡淡丟下一句，「跟上，今兒若是贏了，便饒了你。若是輸了，你就等著入棺材吧。」

二十歲的年紀，一副青蔥少女的模樣兒。婷婷而立，窈窕清秀，站在高大的趙老爺身側，嬌小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若依時下的男子成親的年紀來看，若說二人是父女，倒也毫無違和感。

夏初七看著他的臉，感激的一瞥。

佯裝剛才知曉，夏初七長長「哦」一聲，驚詫不已。

他順了順她的發，把胳膊從她的頸后抽出，懶洋洋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喑啞，「起吧，一會要向海日古辭行，我們得啟程了。」

夏初七捏著瓷人，悵然若失地頓在原地。

夏初七有些佩服趙十九了。

一開始，他們還有擔心，還有戒備。可看著商隊的人都沒有行動，總算是放心了下來，吹著口哨，呼喚他們的同夥過來搬糧。那動作快捷得，夏初七瞪大了眼。

夏初七騎在馬背上，悠然自得地哼著小曲兒。

「這世上，餓的人很多。」趙樽看著她，黑眸泛冷，「可我們周濟不過來。至少，現在我們周濟不過來。人心是不足的，給了一，便會來眾。到時候，怎麼辦？」

他淡淡的聲音，沒有情緒，卻又滿是寬容。夏初七心裏一緊，抿緊了唇，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他。

嘆了一聲，她看向趙十九，「老爺，真金不怕火煉，只是賭博而已，小意思，你怕什麼？」

這是一個臨河的古老城池，除和圖書了一片安置各地商隊而暫時搭建起來的氈帳之外，也有早些年修建的漢式建築，夯實的土牆，扎堆的房舍，更有兀良汗執政的官署，看上去額爾古應當是這個地方較大的城市了，若不然，也不會用來舉辦「魯班節」。

「分給他們一些糧草和物資。」

走了約摸半個多時辰，草原的太陽便升了起來。

一群人順著河水往上遊走，海日古老人一邊走一邊介紹陰山地區的風土人情，介紹他居住了一個甲子的生存體會，長吁短嘆間的小段子，極有民族風味。

回到氈包里，夏初七的情緒還有些不穩定。

趙樽低頭，輕輕一笑，「不急。」

趙樽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長發，默了一瞬，方才低低說了一句，「我答應你。」

「寶音……」

趙樽淡淡掃他，冷哼一聲。

她捂著臉，默默地坐在那裡發獃。

兜里沒錢的財主趙老爺聽了這話，臉有些綠，夏初七嘿嘿一笑，極為和善友好地挽住他的胳膊。

「不逛了，回去吧，老爺或許有安排。」

小糯米糰子伸出小腦袋，歪了歪，「你沒有阿木古郎……好看。」

「照辦。」

精神矍爍的海日古老人得了他們送上的糧食，昨日又有小飲的交情，今兒的態度更為友善。聽說他們這便要前往額爾古，他沒有挽留，只說此去路途遙遠，若是無人帶路，只怕容易繞彎，趕不及額爾古的魯班節了。於是，他自願充當了領路人，也順便搭乘他們的順風車，一道前往。

「啊哦，又是這個三公子？！」夏初七一愣，不解地道：「他到底有什麼企圖啊？放狼來襲，不讓我們探皇陵，約了咱額爾古相見，又搞出一群流民來，真是看不懂他了。」

太惡毒了！夏初七感慨著，嘆著搖頭。

從嘎查村到額爾古，屬實有些遠。即便有海日古這樣的老人帶路，他們走得也全都是近道，也是在三天之後才趕到的地點。

夏初七心裏一緊，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感覺，讓她很想要認識這個孩子，很想抱一抱她，想得都有一點情緒化的，竟是不管不顧的追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婦人的手。

她滿意地笑著，朝趙樽做了一個鬼臉。

「真的？」夏初七仰著頭，盯著他的假鬍鬚，「噗」的一笑，心裏放鬆了不少，唇上又盪開了一抹促狹的笑意，「就你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得認人家做干孫女才行了。」

「……傻七。」

「不咋樣。」

落晚的時候，得了這樣的好信兒，二寶公公也控制不住，被銀子沖了腦，把自己的家當拿出來，讓他們幫著押幾注，得點小利。結果這個倒霉貨，自個兒沒有享受到半點賭博的樂趣，倒是把本兒都壓進去了。

「趙十九——」夏初七握住他的手，聲音凝噎，「我好像看見……小十九了。」

「老爺——」

再說，時勢殘酷，哪有給他們遊山玩水的可能？

那一個總是影響他行為的婦人。

趙樽慵懶地靠向軟墊，似笑非笑看她。

那大鬍子猶豫著，與身邊的幾個男人「嘰里咕嚕」商量了幾句，有幾個壯實的兒郎便慢慢的走了過來。看到麻袋裡的糧草，他們眼睛亮著，終是再也不顧及，瘋了一般的拽著口袋就走。

「去贏回來！」夏初七看見「千金坊」三個字的時候，心裏便已經蠢蠢欲動了。她若是記得不錯，白日里那個小糯米糰子說的地方，不就是千金坊么？

商隊前方的不遠處，迎面圍了一群衣裳襤褸的蒙族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幾歲大小的孩兒，有人穿著鞋，有人光著鞋，個個面色蠟黃，明顯營養不良，整個人群中，就沒有一個整潔的人，但那些壯實的男人手上都拿著馬刀，看著商隊時，每一雙眼睛里都帶著一種飢餓的渴望。

「艷遇？」夏初七的嘴巴成了「O」型。

「不去了。」

「我不認識你。」

一群人出了嘎查村，眼前的天地更為開闊。

趙老爺看著她的臉，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但臉上卻還平靜，用他一慣雍容的優雅，緩緩撫著鬍鬚道，「這次出行，阿七若是扮成我女，倒也適當。」

魯班節還未開始，但額爾古已是熱鬧了起來。

在趙老爺的要求下，她身上披了一件防風的斗篷，戴了一頂蒙式的烏氈帽，半掩著臉，風度翩翩地逛著商區。

看得出來，她年紀小，還不能說太長的句子，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那一股子機靈勁兒，卻顯得極為懂事。尤其那一張嘟著的嘴兒，一張一合間，紅嫣嫣的，像一隻誘人果凍，令人恨不得上去吸上一口。

鄭二寶再次慘叫著，灰頭土臉的跟了上去。

有一點傲嬌，有一點冷漠，有一點生人勿近的疏離。她似乎並不想要陌生人的東西，可嫌棄地瞥她一眼，她還是把香囊掛在了小手腕上，卻並不言語。

更讓她吃驚的是，他們只拿了十幾袋糧。

「有老爺在，丫頭無須多想。」

海日古的漢話說得極為順溜和*圖*書，但今兒明顯有些張巴，支吾了好半天兒，才嘆道，「不瞞姑娘，那些狼不是我們村子里的人養的，是三公子養在此處的，有專人看著，從來不會騷擾村人。不僅如此，有了這些狼在，村子里的牲口也很少受到滋擾，更無流匪來襲。只是不曉得怎的，昨夜那些狼群突然跑掉了……老漢我正愁著怎樣給三公子解釋，等到了額爾古再說吧。但願三公子大人大量，不與老漢計較，若不然，便是賠掉我這條老命，也是賠不起了。」

「寶音——」

小糯米糰子低頭看了一下香囊，眼皮兒抬了抬。

「不，我沒累，趙十九，我說的是真的。」幾乎是情不自禁的，她眼眶一熱，身子便無力地撲在了趙樽的懷裡，緊緊圈著他的腰，吸著鼻子把先前在商區里的驚鴻一瞥，說與了他。

她的身後，跟著遊魂似的甲一。

喧鬧的人群湮沒了她與甲一的身影，可就在不遠處一個商品展區的帳篷邊上，卻有一道灼人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那人一動未動，錦袍玉帶的身姿如同芝蘭玉桂一般俊美，一雙狹長的眸子，在陽光下閃爍著淡琥珀色的光芒。

「趙十九，我再給你生個孩兒，可好？」

商隊略做修整，夏初七拭了拭汗，喝了一大口羊皮袋裡帶的清水，又去河邊上洗了洗手。當她踏著碧綠的青草再回到商隊時，卻發現情況不妙了。

趙樽先前在氈包里看書，知她喜歡熱鬧，方才叫了甲一陪她出去逛上一逛，哪裡會想到，她興緻勃勃的出門，卻是一臉愁容的回來？

「你沒有騙我們？」

「分明就是有事，還想逃過我的法眼？速速招來。」

夏初七滿意地看著他，掩嘴而樂。

「小朋友——嗨——」

「啊！哦——」

海日古老年微沉，略有窘態，濃密的鬍鬚微微一抖。

額爾古的城中，有一個大賭坊，說是南人開的，叫「千金坊」，侍衛們原本沒有打算去的，結果被海日古那老頭子一激，說是好贏錢，便相約去玩一把，結果還真是贏了不少。

「甲老闆，這個咋樣？」

她說著蒙話，夏初七說著漢話，完全無法交流。

太可憐了，輸了贏，還要挨打？！夏初七看著鄭二寶使過來的「求救」眼神兒，側眸看著趙樽，以一種極為輕鬆的調侃語調道，「老爺，我們這麼善良的人，不能看著二寶公公養不上孩兒，還沒有棺材本，對不對？」

「三公子，時辰差不多了，你該回去吃藥了。」

怔在那處，她許久沒有動彈，只喃喃了一句。

「呵呵！」

「小姑娘，那不是狗，是狼。」

來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擺著他們的商品，操著不同的口音，或吆喝，或高聲談論，或以物換物，有一點原始，又有一點先進，這是夏初七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商業化氣息，她很有興緻。

虛著半睜的眼，她瞥向邊上的男人。

「啊」一聲，鄭二寶差一點暈厥在地。

海日古充當了臨時翻譯的角色，朝那些流匪大喊著。

趙樽冷目微眯，「你看我，用得著騙？」

可她懷孕十月，辛苦分娩出來的小十九卻……

夏初七咧嘴一笑，努力回憶著當初跟著如風學的那幾句蒙話，很快說了一句「你好」，可接下來，她又不知怎樣說了，比劃了半天，看那婦人也不懂，又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香囊來，塞到小糯米糰子的手上。

「都在額爾古，一定有機會見上她的。到時候，我們認她做乾女兒，可好？」

「喂——」

「爹，咱走嘍！」

很快，村子里十來個壯實的小夥子便集結了起來，他們都是要與商隊一道出發前往額爾古參加盛大的魯班節，因為有婦孺一道，這些人顯得極為謹慎。不為別的，只因在這「陰山三角」地帶，流匪猖獗，常人不敢私自外出，不管做什麼事，都是成群結隊。

「真的，我覺得她是我的小十九。」

「如風，舊主子來了，你可要去請安？」

不需要解釋，也能看出——他們餓了。

可是，看那蒙族婦人的樣子，容色卻是粗糙了一些，怎樣看也是不應該生出這等美人兒的才對？

幾個人說話間，酒菜便端上了桌子。

那蒙族婦人凝眉看著她，很明顯，她聽不懂。

吃飽，穿暖，只是老百姓的最底生存要求。

「不想去遊歷山水了？」他淡淡問。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那小糯米糰子粉撲撲的臉，卻從那蒙族婦人的肩膀上伸了出來。她給了夏初七一個甜甜的笑容，然後用標準的漢話說了一句。

年輕的蒙族武士，淺淺蹙了蹙眉。

她不懂得怎樣和小孩子打招呼，一聲「嗨」很是彆扭。

「不要亂跑了，我的小祖宗，你可嚇死我了。」

看神經病一樣的看著她，趙樽幽暗的眼，微微一閃。

夏初七心裏一窒。

海日古不敢上前，隔著一個斜斜的坡地，一連喊了幾次話，都沒有得到回應。清了清嗓子，老人無賴地回頭看了趙樽一眼，為和圖書難地道：「貴客，您看……」

沒有想到，趙樽沉默一下，卻是一嘆。

「不行。」

「救誰的命？」趙樽挑眉。

說起來夏初七是一直很佩服二寶公公的演技的，可眼下看他演得這麼拙劣，不由捂臉，也有些想暴打他一頓。

夏初七有些嘆息，不明白趙樽為何偏生就看上甲一這樣的呆木頭，與他生活了這麼久，她還沒有被氣死，真是老天長眼。

說到底，無非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延續生命。但就人性來講，搶弱不搶強。他們敢公然掠奪這樣龐大的商隊，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錦袍公子沒有回答，頎長的身姿逆著太陽的光線久久未動，直到人群里再也看不清那一個嬌小的影子，他才側過頭來，看向蒙族武士。

「等你身子好些的。」

那婦人不懂她的話，但大抵也感覺出來了她的善意，朝她微微笑了笑。但由於語言交流障礙和對陌生人的防備心，她分明沒有停留的打算，緊張地點點頭，抱著寶音離開了。

「趙十九，不然給他們一些糧草吧？」

流匪們圍著他們，一直沒有動彈。

趙樽面色微微一寒，他沒有回答老人，而是勒著馬繩，往前面走了幾步，用蒙話對他們道，「你們放心過來拿食物，我們不與你們動手。等你們吃飽，我再介紹你們去一個地方，讓你們落腳。」

半嬌半嗔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慵懶，是男人最樂意聽的語調。趙樽其實早已醒來，目光正專註在她憨笑的臉上。

草原的晨霞里，畫面顯得悠然自得。

她只想著接濟他們的肚子，卻未想過，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即做了好事兒，又得了利益，簡直就是一舉兩得。

「我住在千金坊。」

「姑娘……」鄭二寶扁著嘴巴，白胖的臉頰上，肥肉抖了抖，原是想要說什麼的，可看了一眼他家爺的黑臉，又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垂著眼子，咕噥了一句，「沒什麼。」

他原以為趙十九會笑話她的神經質。

趙樽沒有理會他，緊了緊韁繩，轉頭看了甲一一眼。

「下去吧，領十個板子，長長記性。」

「你是——？」

「芙蓉帳暖度春宵，啊！不想起床！」

他們每一次得糧，都需要拼殺，需要拿命來搏。

「老爺，真有你的。」她由衷的感慨。

鄭二寶原就在帳外候著，見裏面沒了動靜兒，趕緊將二人今日要穿的乾淨衣裳捧了進來，態度恭順，語氣小意，盡心盡責。

「我……就有那樣的感覺。如果小十九還在，也應長成那般的好看，那般的調皮，那般的……對，她抬眼那個動作，與你像極了，真的很像，我以為看見了你的翻版。」

「怎的？」趙樽傲嬌地看她。

「不然如何？」

開了春的草原上，如同鋪著一片綠毯。

「醒了？」

「好哇，敢笑話你家老爺？」

「梆，梆，梆！」

「……」

「以前不認識，嘿，現在不就認識了？」

看趙樽沒反應，他有些演不下去了。

小糯米糰子還在往裡面穿，那蒙族婦人嚇得不行，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身子，狠狠捂在懷裡，嚇得心臟怦怦直跳。

「為什麼？」她一愕。

她不是傻子，失聰了這麼久了，不用腦袋考慮，她也猜測得到，如趙十九這般睿智的男人，如何能不曉得她的耳朵有問題？

情不自禁地，她走了過去。

因是喬裝成商隊，為了路上行事方便，他們從泰安衛出來時，是帶足了糧草的。那些糧草堆積在馬車上，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極是誘人，足以讓流匪們吞咽口水。

「他們只是餓了。」夏初七補充一句。

背後，趙樽長長嘆息一聲，撫著鬍鬚，無奈地苦笑著衣擺飄飄地走了出來，雖說被她故意扮老，但趙老爺風采不減，依舊翩翩，一舉手一投足間，自有一番貴氣臨人。

「怎麼了？商區不好玩？」

燈火亮了，喧囂結束了。

夏初七輕輕一笑，手心在桌上打著節拍。

看著他黑了臉，她哈哈大笑著跑出屋子。

「老爺這般英明神武，那丫頭做什麼？」

「貴客，你們小心些，這些人一直流躥在陰山一帶，先前也到嘎查村來過，但是忌憚三公子的狼群，一直沒有什麼舉動，大抵也是得知今兒狼群沒了，想去嘎查村的……如今在這裏碰上，見到商隊，自是不肯善罷甘休，大抵得有一戰了。」

她奶聲奶氣的道，「阿木古郎，讓寶音……玩耍。」

甲一大步走向後方的馬車，心裏突地一怔。

可憐的青春，就這般沒了！

她是看見了流匪人群里有小孩兒，心軟了。他們還那樣小，有的不足十歲，身上衣裳單薄，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哆哆嗦嗦地站在父輩的身邊兒，在漠北草原的寒風中，像一顆顆需要庇護的幼苗，好像隨時就有被折斷的危險。

他笑著捏她的臉，她飛快拿手去捂，兩個人打鬧起來。

夏初七在北平府時，早上吃得清淡，看著這般油膩的肉類早餐，稍稍有一些不適。而和圖書且，也不知為何，這些肉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嗜血的狼群來。

昨夜的狼，跳躍壕溝的大鳥，是真的么？

「我才不高冷，只是……不想理你。」

「你這歲數，還死不了，不急，再慢慢賺。」

「三公子的禮物，不要嫌多。」

很快，她便從鄭二寶的嘴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夏初七舒展開手腳，伸了個懶腰。

「狡猾狡猾的。」

婦人警覺的回頭，「你要做什麼？」

那群流匪裡頭，一個像是頭兒的大鬍子咕嚕了一聲。

她急急地說著自己的感受，一句比一句快。趙樽沒有打斷她，像是看懂了她內心的焦渴和悵然，他將她緊擁在在懷裡，若有若無地揉著她頭髮，等她說完了，方才寬慰地一笑。

他們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好的事情。

「送給你的，高冷可愛的小朋友，我很喜歡你。」

「哼！」

湛藍高遠的天空，慢慢地低沉了下來，火紅了一天的霞光也被烏雲吃入了龐大的肚子。額爾古的草原上空，慢慢地變成了一片漆黑的天幕。

「老爺，奴才……的棺材本都沒了。」

趙樽看著他的傷心樣兒，笑容淺淡。

這是一個美好的季節，也是一個美好的地方。

或者說，草原上原本就是沒有路的。

「放心吧，丫頭不會讓老爺丟臉的。錢而已！丫頭兜兒里有的是。」

一隻溫暖的大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寶音——」

「我女」兩字，他原是隨口說來，可夏初七看著那發言，心臟莫名一抽，屏緊呼吸，幾乎下意識便想起那個躺在襁褓中，張著小嘴的粉糰子，那個她只匆匆看過一眼的小十九來。

夏初七一聲嘆息。

這種感覺，仿若回到了原始社會，人人都遵循著一種野蠻的社會秩序——強者為尊。夏初七看著這一切，心臟一陣亂撞，竟無法去想兩年前的陰山是什麼模樣。

微微一嘆，看著趙樽冷漠的高鼻深目，她突地道，「趙十九，你一定要得了那江山，一定要讓天下人都過上好日子。讓他們有衣穿，有飯吃。」

然後，一個個半鞠躬單手撫著心臟，向趙樽示意。

再然後，他們馱著糧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的草原上。

鄭二寶哭喪著臉，扁著嘴巴，還是不言語，直到趙樽淡淡地飄出一個「說」字，他才猛地放下手上的碗，「撲通」一聲跪下來，先請了罪，才哭哭啼啼的哀嚎。

她知道自己有一些婦人之仁了，也知道趙樽說得極對，但是看著那些頭髮散亂的人，看著那些孩子，想到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心窩扯得生痛。

夏初七走近趙樽的身邊，甩了甩手上的水漬。

兩個人對視片刻，均是一笑。

「嗯。」

趙樽反問，臉有些黑，「老爺我怕什麼？」

匆匆洗漱完畢，夏初七照常在趙十九的臉上貼上了他身為「老爺」應有的專屬標籤——威風的假鬍鬚。就這般捯飭一下，原本二十幾歲的趙老爺，便變成了年約四十的大叔。

曉得他話里的意思，夏初七哧一聲，臉上頓時升起紅霞，手趕緊撐著他的胸膛，打個哈欠坐起來，無聲地發笑，「丫頭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老爺沒積分，還得多多努力才是？想占我便宜，沒門！」

夏初七騎在馬上，聽得興緻勃勃。在她的身邊兒，趙十九風姿高傲，一言不發，再後面，寧王殿下黑著臉坐在馬車裡，無奈地成了一個「高危病人」。商隊的最後，結伴而行的侍衛們與嘎查村的小伙邊走邊聊。

「大姐，我是從南晏來的商人，看你家小姑娘可愛，喜歡得緊，反正這幾日在額爾古也閑……能不能說一說，你們住在哪裡？我有空的時候，來找你們玩啊？」

小糯米糰子頭上的羊角辮晃了晃，無絲毫畏懼。

可是他喊完了，流匪們卻沒有動彈，甚至他們握著馬刀的手更緊了，目光里也流露出一種戒備的緊張來。

甲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指了指商區，「前面還有兩條街很熱鬧，要不要過去看看？」

鄭二寶吸著鼻子，白胖的臉上，越來越苦，「老爺，我還要養大胖兒子的……先頭來之前，我便託了老家的人，為我看好了一個孩子，準備過續過來給我捧香爐……如今看來是養不上了……」

看來她還是太善良太單純了！夏初七褒獎著自己，微眯著一雙貓兒眼，討好地朝趙十九膩歪發笑，「老爺，你給我說說唄，會有些什麼艷遇？是遇男啊，還是遇女啊？是用我上呢，還是老爺你親自上陣？」

這便是一種最好的安慰，最大的縱容。

「嗯。艷遇！」他肯定的點頭。

天空高遠，風和日麗，微風送暖。

夏初七心裏一喜，跑上前幾步，「為什麼不想理我？」

夏初七笑了笑，打趣的看著他。

從小糯米糰子離開視線起，夏初七逛商區的熱情，就像是被人潑了一瓢冷水——冷卻了。她看著甲一搖了搖頭，懶洋洋地嘆口氣。

小糯米糰子竟然是懂得漢話的？

而且，她的漢話分明比蒙話說得更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