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地氣宗師
第二百五十六章 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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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情居士問道:「此茶如何?」
司機嚷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哪能打到車?連公交車都不通!少說你也得給四十吧,陪美眉出來玩,還這麼小氣?」
司機:「最少四十,否則絕對不拉,真沒見過這麼小摳的,也不怕女朋友笑話?」
向影華也讓他給逗笑了:「率真而游,正是蘭德可慕之處,而影華就是影華。」
蒼嵐笑道:「知道你是開玩笑,蘭德先生是遊走江湖大雅不工率真之人。」
一情居士又給三人都倒了一杯茶,有些疑惑的問了一句:「江湖傳言,蘭德先生不是海外歸來的風水奇人嗎?」
向影華若有所思道:「九星派若無問題,本就用不著這樣的長老出手與人爭鬥,她只需執掌秘法點化弟子有所悟即可。……蘭德,你問我們,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她?」
一情居士終於啟齒而笑:「說我的茶好也罷劣也罷,能品出靈樞之境,倒也不枉降階相迎。蘭德先生是前輩,不必呼我居士之號,晚輩姓楚名芙。」
這個風景區也是國家級的森林公園,有小天鵝,長尾雉,白鸛、黑鸛等多種珍稀鳥類棲息,還有各種罕見甚至在別處早已滅絕的植物,比如夏臘梅和裸子銀杏。銀杏如今已是非常常見的景觀樹木與行道樹木,在全國移栽培育的範圍很廣,但是最早世上僅存的古生銀杏,就出自青山湖旁的天目山中。
蒼嵐在另一旁道:「原來月影仙子也喜歡玉川子這首《七碗茶歌》?今日才知蘭德先生大巧藏拙,乃真風流雅士。」
遊方亂說話又遭到了鄙視,訕訕笑道:「我就是開個玩笑嘛!……看來九星派如今真是良莠不齊,聽說其自古傳承以雅緻入意境,頗有孤芳自賞之意,聽聞之後我本在心中有幾分飢諷,可是見到了這位順杖堂堂主,卻覺得可笑之人其實是自己。」
蒼嵐則在一旁打趣道:「真的嗎?這我倒沒看出來,反倒是昨日在錢塘江邊作畫之後,蘭德先生之形容氣度有從容定意。」
遊方整了整衣襟呵呵笑道:「今天去了一趟一情居,似染化了高潔清雅之氣,感覺也是一位雅士了,回頭找個地方吟詩去。」
也許是受了氣氛的感染,遊方看她沖茶已經出神了,見她舉壺便拿起杯子遞了過去凌空接茶。一情居士微微愣了愣,但還是順勢給他倒了一杯茶,向影華與蒼嵐本沒有端杯的意和_圖_書思,見遊方杯子里的茶已經倒上了,也端起玉杯遞了過去。
向影華與蒼嵐齊聲道:「絕無可能!」
這話讓遊方琢磨了半天,想說什麼卻終究未開口,唉,還是喝茶吧。
蒼嵐也不滿的說道:「前輩,你怎能如此評議楚堂主?欲弄風雅而未解真意之徒,豈能與真雅之士相論?」
青山湖中還有一片水上森林,是六十年代從北美引進的池杉,如今在百萬平方米的水面中已形成山林倒映的獨特景觀,除了池杉之外,近岸淺水中還生長著很多原生濕地植物。青山湖整片水域有十平方公里,四面秀竹蒼松茂郁,青翠之間層次變化美不勝觀。水中魚翔潛底,水上鷺鳥嬉遊,置身其中如入天地靈樞之清悠意境。
遊方到了青山湖,最直觀的感覺就是人走入了畫卷中。這畫卷不是他袖中攜風景的畫卷,就是天地之間自然展開的一幅山川雅意,不知不覺中讓人怡然而融入。
錦城鎮外有保錦山,南涵寶塔山,苕溪與錦溪雙溪縈迴,再往東北部有西經山,又名雙林山,屬天目山龍脈之發端,風水絕佳處有一古村名集賢村。地靈而人傑,在宋元時期這個村接連出過十八名進士,集賢村由此得名。這裡是典型的風水寶地、秀美山園,村旁的東山就是傳說中東晉謝安隱居之地,「東山再起」的典故就源於此。
遊方拜訪一情居士之後的當天下午就來到了青山湖,這一天和第二天與向影華、蒼嵐一起在周邊行遊玩賞,于山水畫卷中尋古訪幽,攜美同行心曠神怡,一番生死血戰就在眼前,然而在他身上卻看不到半點煙火殺氣。
他剛才在桌子底下挨了兩腳踹,此刻開口終於拽了兩句離騷,心中暗道幸虧當初吳屏東先生給他開過書單,要他補一補文辭意境上的修養,否則言而無文也難以真正體味古風之意境,現在還真的臨時應景用上了。
見此情景遊方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把杯子舉錯了,但他臉皮夠厚毫不改色,把杯子舉到唇邊先細細的抿了一口,玉杯不大,接著就一飲而盡,又把杯子放下說了一聲:「多謝居士的茶。」
蒼嵐一見對話的語氣有變,也問了一句:「那楚堂主您呢,若九星派大動成劫,將置身於何處?」
向影華瞪了他一眼:「蘭德,此言差矣!世上弄才藝而懵懂之人太多,因此常受人譏語。見hetubook.com•com才藝俱佳真雅緻者,你仍同聲飢諷,實在不該!」
一情居士請三人坐下,遊方坐在中間,蒼嵐與向影華在左右兩邊,她坐在對面提起銅壺、擺開茶具,開始沖茶待客。先用熱水澆壺已畢,待紫砂表面因熱氣自蒸而干,又放下壺拿過一個白瓷罐,打開蓋,用竹匙舀出一勺茶葉置於壺中。
玉杯不大,茶壺也很小,倒完四杯一壺水也就完了,再沖第二壺斟上,入口澀味更濃,卻隱含茶香,有綿綿若存之意。
遊方有些感慨:「只是一番小坐飲幾杯茶,你們就能斷言她沒有問題,我坐在她面前也感覺雅境能滌盪人心,這位長老秘法修為境界不低啊。」
周邊一帶也是吳越文化集中之地。青山湖北麓有錢王故里錦城鎮及錢王故里景區,是吳越國創始人錢鏐出生地及墓葬地,有淅江保存下來的唯一的帝王之墓城,景區內還有磚木結構的唐代功臣塔、水丘氏墓、康陵等吳越國文物史跡。
一情居士只是淡淡一笑道:「蘭德先生真乃大雅似拙,諸位同道,請品吧。」
看見楚芙本人遊方也有同感,想一想,林黛玉掄板斧、李逵描眉是什麼形像?實在想像不出來。
遊方見這三位女子一邊品茶一邊聊的挺投緣,想了半天,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開口煞風景道:「楚芙,你身為九星派順杖堂堂主,掌管宗門秘法傳承事務,為人高潔清雅境令人仰慕,但如今之江湖風波詭秘,九星派傳人散居各地乏核心維繫,恐有沾污染濁之憂。去年我曾殺穿杖堂主孫風波,沈掌門率眾相問,卻問出門風不整之尷尬。近日我仍有風聞,九星派如孫風波之屬尚有餘憂,楚堂主如何看待?」
遊方一側身喝道:「什麼?五十!當我不識數呢,打表二十就夠。」
再品半峰雲霧、溪源蘭香,掌中玉杯已透暖,佳境若攜而無形,向影華輕聲吟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一情居士悠然答道:「天目山起杭州臨安,余脈入宣城涇縣,自古山中野茶無名,或曰天目雲霧,或曰汀溪蘭香。」
這一段還是當初向影華在楚陽鄉時對他講述的,遊方心中和_圖_書直嘆氣呀,今天來的目的是為了試探一情居士,同時也是一種公開的示威與警告,怎麼一見面坐下氣氛就完全變了?連一句帶殺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別說殺氣,連俗塵煙火氣都被洗去了。
一情居士的眼神微微一亮,這次沒有等遊方端杯,主動伸手持壺越過茶盤給他斟了一杯茶道:「多謝蘭德先生雅贊,請用茶!」
楚芙如凝玉素手持玉杯微嘆道:「承平之世亂于暗,人心之染化而已。世人或以清濁自詡,卻不知僅是逐流而動。非以九星傳人而辨清濁,非以秘法高下而辨雅俗,九星門下若有詭秘奸惡之徒,無論如何當清理,我門中亦會處置,而蘭德先生若遇之,不妨再行誅孫風波之舉,九星合當感激。」
就在這時,有一輛送客去風景區的計程車空駛回程經過,一踩剎車停在路邊,司機沖遊方喊道:「老闆,打車嗎?從這裏送到西湖,只要五十!」
這時楚芙端杯悠然道:「一心、二葉、山泉水,四月清明、午採茶,六兩青、七碗露……」
遊方:「反正你也是空跑,這裏打不著車,車也拉不著客。」
一情居士搖頭道:「就是一種茶,但因生長之處地氣靈樞不同,因此品味不同。高峰上雲霧舒捲之地所採摘曰云霧,其香偏淡,茗香慢品方能覺其馥郁;汀溪旁幽蘭谷地之坡所採摘曰蘭香,其味偏澀,回味幾番方能覺其悠遠。蘭德先生,您看這杯茶是雲霧還是蘭香?」
楚芙悠然道:「時因溫香氤氳而緩,流逝終歸恬然。」
蒼嵐皺眉道:「修為境界當然不低,但她卻不是一位鬥法高手,我甚至感覺此人根本不擅出手與人相鬥。」這話按通俗的理解就是功夫高未必會打架,假如說習武的話,此人習練的只是一種身心修養而非技擊之術。
遊方摸了摸後腦勺,神情有點古怪,很冒失的說了一句:「我怎麼感覺遇到了一位文藝女青年?」
遊方抿了抿嘴唇道:「微有些偏澀,可能炒制的火候略有欠缺。」
遊方憋了半天才接話道:「玉川子的七碗茶歌我不是很熟,倒是修習秘法之時,曾聽聞過他的詩訣——獨食太和陰陽氣、浩浩流珠走百關,綿綿若存有深致。」
遊方有些好奇的追問:「雲霧和蘭香,好像是兩種茶吧?」
原來如此,鬧了個笑話。遊方放下茶杯大大方方的說道:「居士千萬莫誇我,真不和_圖_書好意思,俺是鄉下來的,對茶道一竅不通,舉杯攪擾了品茗雅緻。既然如此,請再來一杯,成不?」
話音未落,左腿右腿同時挨了不輕不重的一腳,原來是蒼嵐與向影華都在桌子底下暗中踹他。如此清雅之境、清雅之談,遊方一開口簡直有點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一情居士親手給他泡茶,就算不是對牛彈琴也與對魚拔弦差不多了。
茶室中空無一人,開門時有風吹進,四麵茶座的捲簾微微發出清脆之聲。櫃檯前店堂的正中間放著一張檀木長案,長案的一端擺著文房四寶,墨未研、卷未展。長案的另一側旁邊支著一個爐子,以活火烹山泉,銅壺冒著熱氣發出微響之聲。
三人對視一眼,同時還禮而去,沿山中起伏公路步行,轉過一個彎走出很遠,遊方這才小聲的問了一句:「依你們看,一情居士可能是無沖派一夥嗎?」
茶罐打開初聞暗香朴面,茶葉取出,細看一芽二葉挺拔俊俏,壺是紫砂陶,杯是潤白底帶粉綠色姜花紋的玉杯。只衝了半壺水,一情居士端起茶壺晃了晃似欲倒茶,壺卻懸在荼盤上方沒有遞過來。
一情居士微微點頭道:「文火焙炒之茶是欠了點濃烈,茗汁內蘊,一衝發味不足。此茶沖泡之前需用滾水洗之,壺中潤葉即可倒去,去其浮澀之意。而蘭德先生真乃率性之人,不僅能品出此茶之蘊,且坦然品其浮澀。」
等遊方轉過身來,發現向影華與蒼嵐都看著他掩口而笑,花枝亂顫都快笑彎了腰。
遊方又舉起杯子道:「那再來一杯吧。」
司機很不滿的發動車開走了,口中還嘟囔著罵了一句:「小氣鬼,走出去就等磨破腳吧!」
遊方又品了這真正的第一杯,感覺此茶香味淡、偏清澀,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這是什麼茶?」
再品第三杯漸入佳境,茶香似含神若無。遊方終於點了點頭道:「此茶乃半峰繚繞之雲霧,高坡溪源之蘭香,今曰見居士親手所沖之茗,簡直難以想像雅妙如斯,竟諳合移轉靈樞之境。」
楚芙把杯子放下了:「我是守護宗門傳承之人,九星秘法非以強橫為清雅,非以式微為渾俗,一脈真意不絕,如此茗中味語。」
遊方笑道:「外國也有鄉下啊,他們就更不懂茶了,在居士您面前,外國土包子不更是土包子?」
青山湖又名會錦潭,位於杭州以西四十公裡外的臨安市青山縣,最早是一hetubook•com•com座水庫,建成后形成了與自然山川相諧妙如天成的人工湖美景。一道大壩如長虹截住南苕溪形成青山湖水面,周圍有西徑山、玲瓏山、九仙山、寶塔山環抱,連綿起伏風姿綽約。
遊方:「不過話又說回來,影華,如果你也像她那樣,我恐怕不知是捧著還是供著好,只覺得自己太俗啊。」
一情居士並沒有任何鬥法的意思也沒有其他的衝撞失禮之處,但是與她說話,遊方剛才下意識的有點想擦汗。
原來剛才壺裡倒出來的不是第一遍沖泡的茶,而是洗茶的水,難怪向影華和蒼嵐都沒動也沒端杯子,倒是遊方不明白講究先把杯子伸過去了。而向影華和蒼嵐不想讓他一人尷尬,也陪著他一起端起了茶杯,結果一情居士卻沒給那兩人倒。
向影華的言外之意——執堂宗門秘法傳承,像一情居士這樣的長老再適合不過,監察宗門、約束弟子行止確實也不是她的責任。九星派有這位順杖堂主在,不論有何波折,能保一脈真意不絕。但只怕九星派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會讓楚芙受不了。
遊方沉吟道:「楚芙?《楚辭》有雲『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芟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詩雅、人雅、此名亦有高潔之雅。」
青山湖水不深卻含情脈脈、山不高卻靈秀非凡,有著錢王出生、衣錦還鄉等真實史載典故,有蘇東坡手植的學士松、手書的九折岩以及歷代文人墨客造訪留下的摩岩石刻。
遊方今天一坐下就覺得與周圍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在這裏他感覺到自己真是個俗人,此刻才漸漸融洽。修習秘法神識精微有利也有弊,如果神情氣質與環境氣氛不融,總感覺有些彆扭,現在才算放鬆下來。
一情居士的神情忍不住有點想笑,並沒有給向影華和蒼嵐倒茶,遊方接了一杯之後,她就把壺中剩下的水都給倒了,又沖了一壺。沖成之後卻不再倒茶,只是抬起一雙妙目似笑非笑的看著遊方。
遊方一擺手道:「管你四十、五十,我本來就沒想打車,快走快走,別打擾我陪美女散步的雅興。」
告辭之時,楚芙仍將他們送到門外,在階下拱手。向影華回頭看著她似很有感觸的說道:「楚堂主之清高,我等自無話可說,人各有所責,無論何門何派有您這樣一位執掌秘法傳承的長老,彌足珍貴,只可惜這世上濁流滾滾,不知茗中味語有何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