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過段時間就要放假了吧？」莫靖則問。

「你還會回去么？我是說，回老家。」莫靖則頓了頓，「我想，等忙過了這一陣，把手邊的事情好好整理一下。應該會有空，回去多待幾天。我還想，再去博物館看看。」

「是不遠，不過，大家還在等我……」話尚未說完，她已經看到，莫靖則的微笑開始變得不自然，還勉強維持著嘴角的弧度，他的發頂和肩頭都粘著薄薄一層雪花，即使在黑夜中，藉著路燈的微弱光芒，也看得到他的耳朵和鼻尖凍得變了顏色。

而梁忱告訴他，「沒有哪個人是不可代替的，但首先，你得又遇到了能代替他的人呀。某種程度上，這是個運氣問題……很多事情，包括某些感情，你不理解，不等於它不存在。」

「其實也沒那麼難。」梁忱淺淺一笑，「如果你心中認為，莫莫的選擇是對的。你過得了自己這關，才能說服別人。」

為了和他的兩日相處？莫靖則自問還沒有那麼大的魅力。

莫靖則失笑，「我怎麼記得，你說核心策略就是一個字，『拖』？」

「她說，『我說的是，回中國。有句俗話，葉落歸根。是時候了。』我當時就……」

莫靖則一愣，「阿姨怎麼了，沒事吧？」

莫靖則忽然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太好。

你的感情，只有那麼多。

「嗯，路過。晚高峰，加上下雪，堵車厲害。不如在學校里多轉一會兒。」說辭他是剛剛就想好的，本想撥個電話給梁忱，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卻忍不住反覆思量，要怎樣邀約才不會被她拒絕。實驗室那麼多盞燈光，不知她在那一扇窗後面，莫靖則自出了車門，便仰頭望著，連肩和圖書上停了一層雪花也沒注意。

莫靖則驚覺，那副畫面仍如此清晰，他似乎還記得擁抱時她頭髮間淡淡的香氣。自此之後的幾百天，他彷彿一刻都沒有忘記。

「嗯，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看她和一群學生走回來，莫靖則大概也想到，按照學校的作息時間，應該是去了食堂。他無奈地笑笑，「本來，想問問你要不要去吃飯。」

「哦。」莫靖則鬆了一口氣，北方許多人如候鳥一般，離開天寒地凍的家鄉，去溫熱的島嶼過冬。他內心已經隱約有個念頭，等到他能說出那句話時，回鄉也好，去海南也罷，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時候在美國，她做完手術醒過來，和我說，『忱忱啊，我想回家。』

「我倒覺得，會有幫助。」梁忱娓娓道來，「你叔叔嬸嬸當莫莫是小孩子，她現在無論說什麼，他們都會覺得是不成熟的；而邵聲呢，大概莫莫父母根本就沒有見他的心情。可是，你不一樣。從小到大，你在這個大家庭里，應該一直是一個標杆一樣的存在；而且，你很少感情用事，大家對你的印象，都是冷靜、理智的。莫莫父母雖然是你的長輩，你的話，未必沒有說服力。」

當時的他一無所有，落魄之極。而她是學術界的新星，躊躇滿志，前途光明。

風有點緊，梁忱隱隱有些後悔，居然答應他，一同走到這風雪之中來。

莫靖則一怔，旋即明白，「我是會幫他們說好話的，但能起到多大作用，我不知道。」

梁忱微笑，「嗯，能好一些，所有人放假回家。作為一個好老闆，也不能太壓榨大家。」

梁忱主動問他：「今天又過來這ｈｔｔｐs://ｍ.ｈeｔuｂoｏk.ｃｏm.cｏm邊開會了？」

這個想法在嘴邊盤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莫靖則閉緊嘴唇，咽了回去。

莫靖則鬆了一口氣，笑道：「他們也太幸福了。我讀博士的時候怎麼沒遇到這麼好的導師？」

「哦，你們先回去吧。」她回過頭來，「看到一位朋友，打個招呼。」

「我說，『好，我帶你回家。』

梁忱搖頭，「要去海南，看我媽媽。」

莫靖則第一次聽她說起，不覺震驚，「現在恢復得還好吧？」

是，或許他的感情不算多。所以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

莫靖則提醒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否則難免自作多情。他想要另起話題，便說道：「還記得我和你提起過的堂妹么？」

一盞盞路燈，在飛雪的夜裡映照出暖黃的光圈。兩個人肩並肩，又隔了一拳的距離，似乎說什麼都會破壞夜晚的靜謐，於是沉默著，彷彿能聽到雪花飛落在肩頭的沙沙聲。

趁著這短暫的空當，在她開口道別前，莫靖則搶先說道：「那去喝杯茶吧，不會太久，我記得前面就有家咖啡廳。你也提提神，好繼續工作。」

梁忱略一遲疑，「我先回去了」幾個字便沒說出口。她淡淡一笑，「就不喝茶了，影響睡眠。晚飯吃得飽，我正好想走走，去買些餅乾和小點心，給學生們當加餐。」

不同的是，那時候他張開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裡。

雪花飄落，有兩點掛在她睫毛上，融了一半，顯得眼睛格外濕潤。梁忱也覺察到了，抬起手來，食指架在睫毛下，輕輕一彈。

她嘴巴還藏在圍巾里，眉梢揚起，側著眼睛看他。遮了半張臉，也看得出她笑得hetubook.com.com狡黠。「我好像說過，那是不靠譜的建議吧？最核心的，還是讓你叔叔嬸嬸了解你的朋友，去接納他，信任他。」

「去晚了的話，菜就不多了。」梁忱微揚著頭，「隨便吃一口，實驗室還有事情，孩子們也被我拉著加班。」

雪花翻飛，梁忱頭髮上也落了一些，在燈光的映照下晶晶亮亮。她說完，微仰著頭，在等莫靖則的回復。

不，或許是運氣好極了；但是他的應對方式，實在是糟透了。

她的手在胸口輕輕點了點，「前兩年檢查出來的，切除了右肺下葉。」

「剛從食堂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說實話，我當初是更喜歡美國的研究環境，也覺得自己不大可能被別人的因素左右我的生活。但是她到底是我媽媽，不是別人。不管之前我們怎麼爭吵過，她的執拗給我帶來過多大的壓力。

「要出國交流？」

梁忱點頭，「記得，她和你好朋友怎麼樣了？有和父母見面么？」

莫靖則明白，這又是梁忱不露聲色地拒絕，大概之後便會說，有些忙，改天再聊吧。

她的神色從容鎮定，但莫靖則心中卻如冬日里未曾冰封的大海，浪花拍上岸邊起伏的碎冰，洶湧澎湃，難以平靜。

他或許曾經不理解，不懂得，但此時此刻，梁忱那些點明他薄情的話迴響耳畔，如芒在背。

梁忱眼帘低垂，似是在想什麼，只遲疑了幾秒，便重又抬起眼睛，微笑著看他。「好啊……不過，我冬天可能不會回去。」

莫靖則也不好繼續糾纏，點了點頭，「走過去，看看再說。」

「學生們還說被我喂胖了。」梁忱笑，「對了，你還沒吃飯呢吧？那邊的意大利麵還不錯，你可以去試試和-圖-書。」不過是十來分鐘的短暫相處，之後依舊是兵分兩路的安排。

莫靖則若有所思，當初在博物館里和梁忱的對話一一浮現在腦海中。

莫靖則微微頷首，「我本來，也打算去看看。怎麼說我也和莫莫一起隱瞞了家裡，還是得去和叔叔嬸嬸道個歉，解釋一下。真有些頭疼，不知道怎麼說。」

他抬腕看了一眼手錶，「這麼早。」

「是，你是從波士頓回來的呢。」莫靖則也笑，換了個方向，走到她迎風的一側，稍稍靠近了一些。沒有了撲面而來的朔風，似乎一下就暖和了不少。

「還好，一般也不會總熬夜，還是要保證充足的睡眠的，做事才更有效率。」她一邊說，一邊回身看了一眼實驗樓。

梁忱深吸一口氣，側過身去，微仰頭看著天空，雪花沸沸揚揚，不知所起。

「經常要工作到很晚？」他微微低頭，卻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掃過她的眉毛。

「我們在一起吧。」

她將大衣的領子豎起來，又理了理圍巾。莫靖則看她半低著頭，小半張臉陷在柔軟的羊絨圍巾里，輕聲問：「冷么？」

「還好，不漏風就暖和了。」她微一笑，「這個溫度還不算冷。」

「所以我回來了。」她回過頭來，眼中像落入細雪一樣澄明，「為了我媽媽，不是什麼別的原因。」

發自內心的，想要和面前的這個人，共度一生。

梁忱走下兩階台階，雙手半搭在大衣口袋邊緣，微笑著看向莫靖則。明知她此刻謙和的表情中，禮貌多於喜悅，但他依舊覺得，夜色籠罩下她的臉龐籠著柔和的光，讓走在寒風中的人心生暖意。他想快些走到梁忱身邊，但平素習慣了沉穩持重，做不出毛頭小夥子一樣心浮ｈｔtps://wｗw•hｅｔｕbook•ｃoｍ.ｃｏｍ氣躁的急促。只是穿過馬路，跨上人行道的一瞬，腳下一彈，像是一個小小的騰躍。

莫靖則搖頭，「他們現在見都不想見邵聲，更別說了解了。」

然而她現在確實，就生動真切地走在自己身邊。在他離開美國后不到一年，她就回到了中國。更不用說，還需要籌備和求職的時間。

梁忱解釋道：「其實我媽媽很想回家過年，不過她身體不好，我覺得家鄉的天氣對她還是有點嚴酷。」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在飛雪的日子想起波士頓，難免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洛根機場的重逢，坎布里奇的雪夜，聖誕那天踩著雪去看鄰家的燈飾，他也是走在她上風一側。

「一言難盡。」莫靖則輕嘆，簡單說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他說，並不了解莫莫的感情，只覺得她運氣不夠好，沒遇到更好的人，才一直陷在過去。

「自己照顧自己，沒問題。她有幾位朋友也去了海南，有人作伴，心情也還不錯。」梁忱微一笑，「雖然我假期才能去看看她，不過她覺得，能回國就蠻好的。」

學生扶著推開的玻璃門，喊她：「梁老師？」

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梁忱會捨棄一流的研究環境，改變既定的生活軌跡。

他現在還沒有資格，對她說出這句話。

「總歸肯見你吧？」

只不過，那時候他以為分別就是永別。甚至沒有想過去爭取，也沒有膽量問一句，我們是否還有未來。

梁忱略一思索，應道：「也是天意，說開也好。早點出現問題，也能早點解決問題。」

「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忙了吧。我是說……也要過年了。」

「好。」走在最後的學生回身忘了一眼——梁老師這位朋友有些眼熟，最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