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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唳華亭

作者:雪滿梁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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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西窗夜話

第63章 西窗夜話

月朔定權再來到阿寶閣中時,仍舊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爐子了,你這裏怎麼還是這麼冷?」見阿寶行過禮后,和一面生宮人親自上前為他更衣,伸出手指隨手往几案上一畫,又皺眉道:「怎麼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個體統?」阿寶為他解下玉帶,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為了巡殿挑眼來的?我代他們告個饒——寶釵無日不生塵,又何況其它。這個藉口要得要不得?」定權退後兩步,笑道:「原來今晚有人守在這裏等著要興師問罪呢。罷罷,這是我的不好,累娘子獨夢,這陣確實事多,你要體諒。只是我看不著,你有事盡可以去找周總管,你們也算是舊識,有什麼話說不開的。」阿寶一笑道:「我只知道啊,有人慣做口惠而實不至的事情,上當上久了,再不留個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當我麵皮太厚呢。」定權將她的雙手牽引至唇畔,替她呵了口氣,笑道:「哦,這個姓有名人的好大胆,娘子告訴我,我去開銷了他,替娘子出氣。」阿寶抽回手來,道:「說這樣散話我不是你對手,只好甘拜下風。」定權奇怪道:「那正經說話你是我的對手?好,顧孺人,本宮倒要領教領教。」阿寶拉他在榻上坐下,笑著拜了一拜,道:「千歲請上座,千歲容臣妾稟告。」定權慢條斯理搭正了袍擺,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據實情奏來。」阿寶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來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對手,只是正經話也不是打官腔,正經話是這個樣子說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夠,也不是下頭人懶散,是今年確實冷得怪異,不單冷,快歲末了,一場雪都還沒有下過,自然這閣子里顯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這裏病倒了兩個呢,有一個還不輕,遷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經上報了周總管,令她遷了出去靜養了。對了,不是聽說皇孫身上也不大順www•hetubook.com.com序么?」定權放棄了正襟危坐的姿態,一歪身倒在枕頭上,道:「你的消息比我的還通靈,他無大礙,聽說是有些咳嗽,還不是長沙王整日帶著他四處閑跑跑出來的——你這邊,是那個叫做夕香的女孩子吧?」阿寶道:「是她,殿下是怎麼知道的?」定權摸著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會記得。今日一直沒有看見她啊。」阿寶驀地抽出手道:「我倒不知道殿下還有在這上頭留情的習慣。」定權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從后環抱著伊人楚腰,銜住她耳垂上一枚鑲寶金耳環輕聲笑道:「那麼娘子想要我在什麼上頭留情呢?」
長和點點頭,接著說道:「所以東朝的境遇,與前方的戰事息息相關,但說到底,不過四字,進退維谷而已。」
皇帝看他半晌,道:「這可說是一樁事,也可說是兩樁事。前者是你分內事,朕不想聽。後者既然你現在提起,朕也想問問你的意見。」
定權閉目養神,欲睡未睡,纖長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細膩濕澀的平坦小腹上輕輕撫摸,含混說道:「你也給我生一個小世子罷,長得就和我一模一樣。」她一愣,然後笑應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滿道:「胡說。郡主自然還是要像我。否則日後她長大了,埋怨爹爹當初娶回這樣其貌不揚的娘不說,還要禍及子孫。教我如何跟她解釋,又如何與她再尋我這樣佳婿?」阿寶忿忿將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么,況且有這樣岳丈,只有泰山壓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個背時駙馬擔心。」定權把手伸回,攬住她的脖頸,笑道:「他有泰水向著他,也算是扯平了。」
定楷輕哼了一聲欲走,長和忽又補充了一句:「王爺適才說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麼東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嘆了口氣道:「所以說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宮親自備戰m•hetubook.com•com督戰,顧思林用命,他絕不敢不努力。然則顧思林勝如四年前,于太子並無益,因為飛鳥盡則必藏弓,這就還是從前的舊話老故事,再重新說一回;而顧思林敗如四年前,于太子更加無益,因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說,就是授天以柄。」
宮人忙外出傳旨,入內后又急忙服侍定權著衣,定權自己將置於阿寶妝台上的烏紗折角向上巾戴正,問道:「陛下傳我去何處?」門外傳聲答道:「回殿下,請殿下移玉清遠宮陛下的書房。」定權問道:「這麼晚,陛下怎麼還不曾安寢?」門外道:「聽說原本已經是睡下的,有封奏報剛剛從宮門遞了進來,陛下就又起了。」
皇帝截斷他的話道:「朕半夜不睡叫你來,不是聽你來算賬的,也不是聽你來訴苦的,你只說你怎麼想的?」
宮門閉后,非有重情大事不會從夤夜從門縫內投遞公文,定權額上突然沁出了一層冷汗,來不及仔細穿戴完畢,便匆匆而出。阿寶只聽到他臨走前最後問了一句:「是軍報?」
長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卻一直都沒有明白過來。」
皇帝點頭道:「朕知道了,朕自會有打算。再說剛才的話,朕要問的是你怎麼想——萬一再需要長州增援,是讓李明安去得好,是讓顧逢恩去得好?」
皇帝果然已經等候在清遠殿書房內,定權行過禮,顧見他臉色難看之極,試探著問了一聲:「陛下,臣奉旨前來趨奉。」皇帝右手食指敲了敲案上一函,道:「你上前來看。」函套上帶印朱泥已經啟封,三枚鳥羽尚在,果然是加急軍報。定權謝了聲罪,連忙展開,依舊先看抬頭,仍是顧逢恩和李明安的合印共奏,草草看過,已經面如死灰,半日方才問道:「半月前方有捷報返回,怎麼突然便至於此?」
皇帝冷笑道:「你先不必和朕著急,你辦了這麼多年實務,難道還不知道從來都是只見別人衣上塵,不察www.hetubook.com.com自己眼內釘。閑人自然兩眼只會盯著做事的人,等著打眼挑毛病。朕不過是照會你一聲,這也是你的大事,聽聽你怎麼想?」
長和差出的人再為定楷帶回消息,已經是一旬後事了。定楷和長和一同聽完,屏退來人,搖頭道:「幾天才打聽出這樣幾句話來,不如孤自己去問的清爽。」長和道:「此人的科第、鄉梓、行狀、轉遷經歷都已查清問明,王爺還想知道些什麼?」定楷手中捏著一柄泥金紙摺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頭頂的襥頭,道:「事情一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不成?知道他是什麼人,向東宮走過幾趟,這種張張口的差事誰不會辦。要緊的是要知道,為什麼。」長和恍然大悟道:「王爺是說,為什麼,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書室內踱了兩步,道:「我們滿打滿算,即便靖寧二年他入宗正寺時與東朝方結識,迄今已過五載。東朝善疑,此人看來履歷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機緣,能得東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龍潛于淵時獻了個壽,東朝的脾氣怕絕不會是這樣的罷?」長和忖度片刻,點頭道:「王爺這麼說,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來為什麼,要先查出來是幾時——他和東朝是何時開始交通的。以後萬絲萬縷,方好提綱挈領理出頭緒來。」定楷道:「這話才有點入港,你就慢慢著手去辦吧。」長和道:「眼前正擺放著一條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爺一問不就知曉?」定楷擺擺手道:「局勢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時,不到去問她時。長和,我問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敗在什麼事上?」長和笑道:「是王爺的嫡親兄長,臣不敢妄加點評。」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來君君臣臣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長和向他一笑,並不言語。定楷道:「言者無罪,直言不妨。」長和低頭想了想,這才斟酌詞句,笑道:「臣忖度著,大約是四個字——自以為是。」
皇帝起和_圖_書身走近,從他顫抖的指間自行把軍報取回,慢慢道:「或說是因殺俘事,才至於重新激蕩敵情,彼方有此背城之戰,困獸之爭。」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問了這麼許多話,唯獨這一句問在了關節上。」
十二月,京中天氣已經極其嚴寒,朝中幾樁事,首先是因為中書令何道然去職,朝中舉薦,大致兩個人選,一為現任吏部尚書朱緣,一為現任刑部尚書杜蘅;皇帝下令過一次廷議,尚無最終意見。一是前方又有兩次軍報傳回,皆為捷報,同時隨國朝軍隊越發深入,糧草補給的任務越發重要,也越發艱難。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為進退維谷便不是什麼好話,進退維谷未必不是個安穩局面。我方才同你說什麼,局勢安,太子便安。廢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費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無事去費這個力。」
定權牽挂顧思林的境況,心亂如焚,側首蹙眉道:「愚昧!」
定權沉默片刻,道:「吏部尚書朱緣,德才兼具,順序而進,應是常理。」
二人的閑話被閣外匆匆而來的一陣腳步和人語聲打斷,腳步聲愈近,人語聲愈亂,定權雖極疲倦,終於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還有一點規矩沒有?」阿寶閣中的一個宮人慌忙入室,下拜說明道:「殿下,是康寧殿來人了。」定權急忙翻身而起,問道:「何事?」宮人答道:「來使沒有詳說,只說是傳陛下口敕,來請殿下。」定權想想吩咐道:「叫他門外說話。」一面拉過被子,替阿寶蓋好,道:「不與你相干,你不要動。」
定楷笑笑,不言讚許,道:「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但還是浮於淺表。往透徹里講,我的二哥敗就敗在,從始至終他都只是個凡夫俗子,到頭來沒能夠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歡太子,但這麼多年來,陛下最想做的事,絕不是廢太子。或者換句話說,陛下只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廢太子。其實,陛下和太子的關係 ,遠hetubook.com•com比旁人看得見的要複雜。」他擺弄著高麗紙摺扇,蹙眉看著其上的一叢妖嬈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繼續道:「不過這事並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殺了。我說這話,你明白嗎?」
定權低頭思量了片刻,答道:「戶部今日才向臣彙報了上季的度支統計,河南和江南多雨成災,今秋的秋糧捐和絲、絹、棉折納款,除去必要祿米供和本鈔支,余入太倉者不足去年十之五六,前線年例尚盡要從其中出納,戶部與臣……」
長和道:「王爺解說這麼詳細,臣再聽不懂,臣於此處便無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東朝為何會入彀,偏偏就是因為他比我二哥要聰明得多。他是聰明太過了,從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對手,最大的對手,根本不是廣川郡,而是——」他緘口不語,伸手指了指頭頂青天。
他的話繞了個彎子,長和直到此時才被他帶了回來,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處是東朝在明,臣會安安靜靜辦事,沒必要在局勢安穩時打草驚蛇。」定楷皺眉問道:「怎麼說話?」長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說,太子殿下國是操勞,臣等不必讓他憂心這等小事。」
定權一驚,跪地道:「此大政,臣寧肯抗旨,不敢置喙。」
皇帝嘆氣道:「好,希望戰況不要真發展到那步田地才好。」
簪纓亂,鬢雲散,朱幕關,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脫造化萬物,悄然提前迎來下一季的春信。
定權垂首道:「是,若前線還需增援,臣別無所能,只能竭力督促戶部轉餉,工部製造,以為支應。——此外,戶部本是中書省的附庸子機構,何相一去,省中空虛,政令有行使不暢之虞。戶部今日也對臣說了,一日二日且無妨,一旬二旬尚勉強,若戰事再綿延,以後的周轉輸納,不單大有不便,或將寸步難行。」
這兩樁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與太子息息相關,他無法不關心,無法不操心,也因為前朝事多,後宮卻是比從前少蹈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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