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老紀篇
他笑了,心緒在平靜笑容底下翻湧,想起了那時候的她。
「哎。」紀遠堯嘆氣,「人走茶涼,豈有此理,連敷衍都不肯了。」
終究他還是把這道困難的「選擇題」拋到她自己手裡。
看到她發現他,紀遠堯沒說話,只是微笑。
「明早你又不急著走。」
徐瑛想,恐怕不用多久,自己也面臨和周競明一樣的命運,不是安瀾也會是別人——優勝劣汰,新人總要取代老人,職場有職場的新陳代謝,再正常不過。自己已經四十多歲,離職業生涯的巔峰已經近了,往前還能走多遠,心中有數。年輕時也不乏機遇,不乏好運,卻沒遇到捷徑可走。一步步下苦工拼出來,多耗費了若干時間,去日不可追。
這是個各顯神通的世道,誰又有資格審判別人的高尚與卑劣,徐瑛在心底嘆了一聲,收回審視的目光,臉上笑容不改。
這是他親手栽培下的「植株」,親手澆水,親眼看她抽芽、茁壯、綻放、燦爛……像將軍看著士兵,像父親看著孩子,像小孩看著從自己手心掉落的明亮珠子,是驕傲,歡欣也是失落。
畢竟是她的頂頭上司,周競明有了去意,安瀾是第一個覺察到的,只是沒想到他去向堅決,決定做得這樣快,還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能說周的離開是她期盼的結果,但這一天遲早到來,她成竹在胸。
看看身邊的安瀾,徐瑛不得不承認心頭偶或湧出的那一絲澀味,是嫉妒。
那時跟在穆彥身後,總愛臉紅的女孩,每每低頭的姿態就像一種叫虞美人草的植物,單薄鮮妍和*圖*書,有幼細絨毛的花|蕾從莖端垂下。
他眯了眼,看她在又一輪掌聲里結束致辭,目光投來,向他微笑欠身。
紀遠堯抬眉。
「孤家寡人,就看看別人美滿,也算過癮。」
「好來好去,就是不肯安定。」他搖頭笑,「等喝喜酒的人,等得脖子也長了。」
「下午不就走了。」
恍惚間覺察到什麼,轉頭看去,原來還有一個人沒離開,靜靜坐在斜後方座位,陪著她發獃。
一晃幾年,眼前的她依然鮮妍,不再單薄。
此刻她正在目光匯聚的中心娓娓陳詞,這樣的場面,顯然她已駕輕就熟。
可作為女人,徐瑛並不遲鈍。
以紀遠堯的分量,原本不必特地來這一趟,用不著親自為今晚宴會捧場。
「競明在這個團隊也有不短的時間,現在他要離開,我很惋惜,也尊重他的選擇。」 紀遠堯目光複雜地看著安瀾,看著自己一手澆灌起來的細小花朵,已有了尖刺,已能在叢林里開拓她自己的地盤,壓倒老藤,獨佔一枝風光。
他眼裡也有了不同尋常的鄭重,甚至是嚴厲,像要一直盯到她心裏去。
安瀾笑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不用整天黏黏膩膩,挺好的。」
她眉宇間神色一閃,念動如電,似乎是明白了,卻又欲言又止。
長江後浪推前浪,無論周競明還是徐瑛,一開始都沒料到安瀾的成長如此迅猛,到底是在當年「黃金組合」的紀穆手裡帶出來的人,一班知根知底的老人兒都贊安瀾盡得真傳。
嫉妒她的年輕,也嫉妒她有更平坦的路可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不能說是捷徑,那對安瀾並不公平,她的才幹與敬業誰都看在眼裡。
她迎著他的視線,笑容明朗。
因周競明缺席,她坐在了安瀾與紀遠堯座位中間。
安瀾聽得一怔,「停下來,為什麼要停下來?」
這個丫頭,像被施了魔法的植物,飛速生長。
安瀾一時意外——三個人?
徐瑛心裏很清楚。
這一次,不想再以自己的力量左右她的軌跡,不想再每每看著她成長壯大,暗自五味雜陳。
紀遠堯點頭,「那你呢?」
這樣感情用事,於他,是值得臉紅的錯誤。
她的笑容卻因這句話而淡去。
她只是笑,拿起外套走到他身邊,隔一個座位坐下,仰臉問,「有沒有表揚?」
宴會結束已近午夜。
於是問,「最近都好嗎?」
她清晰報上「紀遠堯先生」幾個字,聽來格外柔軟。
「理由,在我剛才問你的話里。」他早準備好了答案。
「今晚還沒機會和你聊聊天。」他看上去有點疲倦,語氣卻是愉快的。
安瀾留下來親自監督撤場。
「謝謝。」她大方收下,笑彎了眼睛。
「那也還有一整天呢。」
「沒想過要停下來嗎?」他突然轉了話頭,這樣問她。
營銷總監周競明的位置早已被安瀾這小女子逼得岌岌可危了。
安瀾低下目光,沉默片刻,「你。」
「為什麼你沒考慮我?」她直視他。
表面風光落幕之後,仍要巨細靡遺,善始善終——這是她的習慣,從某人身上一脈相承而來。
他無奈,想想這話也小有些滄桑,m•hetubook.com.com「三年,居然過得這麼快。」
他看著她,久違的默契輕鬆,像舊時光又回來。
今夜由她策劃執行的這場慈善公關活動在星光熠熠中啟幕,比預料中更成功。
「當然,我記得。」
站在性別角度,她更欣賞安瀾,對這個下屬的好感,遠勝過對她的上司。
夾在中間位置,一頭是上司,一頭是下屬,徐瑛這個總經理多少有些尷尬。
紀遠堯緩緩說,「在繼任人選上,本來考慮從總部抽人,但有三個人同時向我推薦了你。」
她抬起頭,不出聲地望著他。
每一次見她開出新的花朵,即使早有預見,仍然令他驚喜。
「十分漂亮。」他慷慨開口,四個字既認可了工作,也讚美了人。
紀遠堯看著她,「我對你說過,一段很長的路,如果決定走下去,中途不停,一早就要做好走很遠的準備。」
她站在發言台上,代表主辦方致歡迎辭,神采飛揚,眉目剔透,從任何角度看去都無懈可擊。偌大的場子,炫目的燈光,她獨自站在那裡,在光環的最中央,像裹著閃閃發光的鎧甲,毫無疑問,又一個金剛女戰將——
「徐瑛、Amanda,以及周競明。」
全部檢點完畢,讓同事都先走了,整晚的神采奕奕在這一刻棄她而去,疲倦壓垮兩肩。
安瀾怔住,忘了穿回鞋子。
逐一送走嘉賓,紀遠堯與徐瑛也先後走了。
「當初讓你過來,是我的主張,這次與我無關,完全是你自己靠這三年的表現贏得機會。你能得到這三位的一致推薦,我很高興,也為你驕傲,你是我的成就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紀遠堯沒有看她,目光投在別處,語聲和緩低沉,「營銷總監這個崗位,你能勝任,但不會很輕鬆地勝任,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個位置的壓力。從前穆彥是這公司最年輕的營銷總監,你比他當年更年輕一些,並且是個女性。你需要付出比他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好。假如現在你生活的二分之一已經被工作佔據,那麼以後會是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站在私人立場,我認為這對一個女孩子是殘酷的事;拋開私人立場,你是接手這職位最理想的人選。」
「你怎麼回來了?」安瀾太意外,看見他與徐瑛一起離開,還以為他先走了。
紀遠堯看著她愕然又恍然的表情,笑了,「誰比較令你意外?」
他將臉側了過去。
高跟鞋蹬掉在椅下,儀態已不重要,安瀾靠著椅子,出神了好一陣,手機還捏在手裡。
若說眼前這兩個人僅僅只有工作交情,實在沒有說服力。
聚光燈打在眼前,光線強烈,看不清台下遠遠近近模糊的臉,掌聲如預想中一樣,熱烈而節制。這掌聲里包含多少真誠讚美,又包含多少嫉妒恭維,安瀾並不在乎,此刻她從容不迫,正享受著聚焦與矚目。
坐在後排角落的座位,悄悄脫下高跟鞋,安瀾彎身揉著酸痛的腳腕,手機順勢從包里滑出來,摔在地毯上。她撿起來,看了眼屏幕,深夜已沒有來電,也沒有簡訊。
她現在是完全不怕他了,時不時還揶揄幾句,損上幾句。
他起身,走向發言台,走向她,燈光迷濛了周遭。
徐瑛望著發言台上一前一後並立的兩個人,目光停和圖書留在安瀾身上,良久移不開。
他笑得無所謂的樣子。
她太了解他,當這種目光出現,就代表他的身份又切換回去,又成了那個六親不認的「船長」。當他接下來的話,說出口時,她便不那麼驚訝了。
周競明只比她多佔幾年資歷的優勢,論才幹是不如的,論潛力更處下風,論人脈則不必說。他有自知之明,也有成人之美,是個清醒明白人,與其和後輩爭個頭破血流,不如趁姿態還夠漂亮的時候轉身,去處也不會差。
「什麼話!」安瀾笑出聲,瞪他一眼,「要涼也不用涼三年。」
風言風語早有耳聞,被破格委以重任的年輕女下屬,與單身又富有魅力的男上司,自然什麼樣的八卦都會有人揣測。徐瑛並不相信那些傳言,她敬重紀遠堯的睿智,也了解安瀾的品性。
「又來了。」她不滿地哼了聲,「自己不結婚,還到處催人結婚。」
安瀾仰起臉,眼裡有幽深光彩,彷彿是他當日這一句話丟下的火星,從未熄滅。
紀遠堯深深注視她,「你的能力我毫不懷疑,但是我不確定,這次要不要再推你一把,推你走得更遠,不確定那是不是對你更好的方向。」
到他致辭了,他才是今夜真正的主人。
當他走到發言台前,她退後,如以往,如習慣,悄悄隱入他的影子里,作他光環的陪襯。
「我這次來,是為兩件事,一是這個晚宴,二是因為周競明。」紀遠堯平緩地說,同時審視著她的反應,「周競明一周前已向公司提出辭呈。」
她明白他想問誰,爽快回答,「他嘛,還是當他的空中飛人,工作狂,又出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