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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阜還活得好好的，顯然劉秀他們試圖佔據宛城的計劃並沒有成功。眼下這等虛張聲勢，緊閉城門，四處搜捕，看著叫人心驚膽戰，然而從側面看，卻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碼我知道，現在那些被鎮壓的人裡頭必然還有漏網在逃的。

我在心裏暗暗祈禱，但願劉秀平安無事，屬於漏網之列，沒有被甄阜他們抓到。

我不覺一愣。

「鐸！」良叔隨手將手中的犁頭擱在門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拔高聲音道，「說啊！劉縯這小子到底如何害死你們了？」虎目一掃四周，落在我身上時，星芒微現，神情卻絲毫未見任何變化。「你們這些平時喊都喊不來的大忙人，今日一齊跑到我家裡來，總不會就為了告訴我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吧！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我家。」婦人答道，「你暈倒在我家田裡，是早上我小兒子去田裡耕作時把你背回來的。我瞧你是趕了許多路……你打哪來啊？」

我用馬肉跟流散在城外的居民換了些許生活必需品，然後在宛城城外靜守了七八天。就在我望眼欲穿，幾乎想放棄輾轉回新野的時候，宛城的封鎖終於解禁了。

劉秀家我雖去過兩次，可每次都是乘著馬車去的，到底該怎麼走我可實在說不上來，只是清楚的記得南陽顆粒無收，只有劉家的田裡種出了莊稼。

方才那位良叔，不是旁人，應該就是那個打小撫養劉秀成人的親叔叔——曾任蕭縣縣令，如今還鄉養老的劉良！

良嬸未及開口，就聽門外傳來一把蒼老的男聲：「劉縯如何害死你們了？」

我立即聯想到劉秀他們，心裏繃緊了一根弦，焦慮難安。

劉軍一臉無措：「娘啊，哥哥這幾天一直在家，和我在田裡幹活來著，哪都沒去，這你不是知道的么？」

我想聽到答案，又怕聽到答案，一時只覺得百感交集，各種滋味攪在一起，不由握緊了拳頭。

朝陽刺眼的照在城樓上，城樓上除了嚴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還站了三四名深衣長袍的男子。

終於有人耐不住了，不等劉賜慢條斯理的說完原由，大聲嚷道：「劉伯升反了！他拉著他那群賓客們，揚言要推翻新莽，匡複漢室江山……」

這半月來，我跋山涉水，哪怕吃了再多的苦，我都沒再哼過半聲，流過一滴眼淚。沒想到如今閘口一開，竟是再難收住自己的情緒，哭得完全沒了平時的豪氣。

良叔又氣又惱，良嬸忙道：「你先別忙著生氣了，當務之急是先勸著大侄子別胡來才好。另外也得叮囑族親，這消息可不能泄漏出去，這……這可是滅門株連的大事，不是鬧著玩的！」

「上劉縯家，找嫂子……」聲音漸和-圖-書漸遠去，也聽不清他最後還說了什麼。

睜眼的同時，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我捧著頭呻|吟一聲，身子軟軟的倒下。有雙手即使托住了我的後腦，側目一看，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正看著我吟吟而笑。

良叔終於面色大變，呆愣半晌，他一把抓住劉賜的胳膊，厲喝道：「此事當真？！」

滿屋子的男人見此情景，面面相覷，尷尬得不知該做些什麼好。

「文叔上月去了宛城，至今未歸……」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茫然的望著城門。

為首的那位，唇留兩撇髭鬚，身材雖不見得高大威猛，然居高臨下卻有種睥睨的傲氣。我心下微凜，恰見左右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紛紛跪下地去。我不敢造次，忙混在人堆里屈膝跪下，地上堅硬的小石塊硌得我膝蓋生疼。

只聽甄阜在城樓上發話道：「近日有逆賊作亂，是以奉陛下諭旨，本官下令關閉城門，這期間若有膽敢擅闖擅離者——斬首！」

良叔踉蹌著倒跌一步，臉色發白的伸手扶住門框，悵然道：「這個不自量的忤逆子……」頓了頓，又問，「劉仲和劉秀呢？他們兩個也任由老大胡鬧不成？」

婦人將我扶了起來。

從宛城徒步回新野，已是困難重重，去蔡陽更是翻了一倍的路程不止，更不用說這其間我還得橫渡一條沘水。

「那跟誰有關了？你們氣急敗壞的跑了來，不跟這兩小兔崽子有關，又會是跟誰有關了？」

「啊——」我激動得跳了起來。

跪在我左側的男人側頭橫了我一眼：「真乃無知婦人，連南陽郡太守甄大人都不知么？！」

據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內暴亂，有幾百人糾結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來，場面相當激烈。城裡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紛紛出城避難，有親戚的投奔親戚，無親無故又不願離鄉背井的只能選擇在城外周邊徘徊，以觀形勢。他們指望著官兵能將暴動鎮壓后，再回到城裡去。

「良叔！」劉賜拱手施禮，「良叔得替侄子們做這回主，不然劉氏宗族滿門亡矣！」

我正要回答，猛地窗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然後院子里的門推開了，伴隨著一片嘈雜的雞鳴狗吠聲，有不少人在屋外焦急的喊著：「良叔！良叔！」

我心中早有底數，這時聽完劉軍的介紹后，再無半分疑慮。

城裡一無改變，仍是一幅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景象，我站在街道上，遠遠的望著已成廢墟的李府，心裏卻是一陣陣的發澀。

作者小注：《後漢書》中言道：「高祖九世之孫也」，其實不然，漢高祖劉邦傳漢惠帝，后再傳漢文帝。可惠帝和文帝乃是兄弟和_圖_書，算是平輩的，所以劉秀算不上是九世孫，只是算是八世。

我微微一震，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我爹娘還在城裡沒出來呢……」

劉賜回道：「劉仲向來沒多大主見，伯升說要反他便也跟著反了。」

見劉賜不答話，良嬸真急了：「我到田裡找劉安去！」說著便要出門。

為首的那人也不過才三十來歲，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慌張，彷彿受了什麼驚嚇，一時難以定神。

因天色已晚，城門關閉，我只得在這戶人家搭的草棚子里和那三個孩子擠了一晚。第二天準備進城的時候，發現城門口聚集了許多官兵，城內固然有成群結隊的人拚命想往外擠，城外亦是圍了一圈人翹首觀望。

「可算是醒了，夜裡高熱不止，我真怕你挺不過去呢。」婦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回首喊道，「女子醒了，軍兒，你的粥熬好沒？」

這一路過往的行人起初並不算多，然而無論是車馬人流，經過我身旁時都會把驚異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

「那個，嬸嬸，我們去田裡找良叔……」

那張臉布滿滄桑，兩鬢微白，雖衣著不顯，然舉手投足間卻透著一股儒雅之風，非像尋常農夫。最最叫我心悸的是他的一雙眼眸，一個眼神投遞過來，竟是冷靜中透著犀利鋒芒。

「怎麼回事？」我大驚失色，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城下一片響動，有應聲磕頭的，也有起鬨發牢騷的，那些官兵隨即沖了上來，從人堆里揪出兩三個鬧得最凶的，推推搡搡的把人綁了就走。

門外「噯」了聲，隨即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跨進門：「娘，粥來了。」

「劉軍！」良嬸回過頭來，厲聲問道，「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哥哥又闖禍了？你不許瞞著娘！」

只要一想起甄阜對待李通家人的手段，我便不寒而慄。

良嬸回頭，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旁的劉軍小聲的替她回答：「劉秀乃我堂兄。」又指著一屋子的人道，「這些都是我們劉姓宗親的叔伯兄弟！」

我用包里的五斤馬肉跟一戶人家換了套乾淨的粗布衣裳，將自己重新打理得有個人樣后，那戶人家的三個孩子終於不再瞪著驚恐的眼睛瞅我。

「良叔——良叔——」驀地，院子傳來一迭聲的呼叫，第二撥找良叔的人大呼小叫的涌了進來，打斷了我的哭聲。

城樓上有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斥道：「都想造反了不成？你們是不是都不想要脖子上的腦袋了？」

嘴裏發苦，這小麥粥熬得相當滑膩，而且入口帶著一股甜爽的清香，令人食慾大增，我忍不住多喝了幾口。

良和*圖*書嬸原本扶著我，卻沒料我說倒便倒，一時沒站牢，竟被我帶著一起摔到地上。劉安、劉賜見狀連忙奔過來幫忙，將我倆扶了起來。良嬸年紀大了，被我帶倒摔在地上，后腰還撞在了床角，起身時不由捂著腰，滿臉皆是痛楚之色。

良嬸詫異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匆匆忙忙的掀了身上的薄被，跳下床：「劉伯升在哪裡？劉、劉文叔有沒有回來？」

等了這麼多天，換來的不過是清冷蕭蕭。偌大的宛城，以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查探到劉秀他們的蹤跡。

「你們難道沒想過那些人也許能推翻新朝、光復漢室？」我狀似無心的不答反問。

一句話沒講完，就被最先的那個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講話的人立即閉嘴。

我越哭越傷心，放聲悲嚎，似乎想藉著這一場慟哭把數日來的委屈與害怕一併發泄出來。

那家的女人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扭頭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誰當皇帝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所求的無非是三餐溫飽，一世太平罷了。」

劉賜點了點頭，滿臉憂色。

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發隨處可見，更有許多人在城外徘徊，周邊的野地里搭滿了草棚架子。

無法想像若是劉秀落在他手裡，會是何等樣的慘狀！

腳才踩著地，就覺得如踩澤地似的怎麼也站不穩，一旁的劉軍伸手想扶我卻終是猶豫了，只這眨眼的工夫，我就一跤跌坐到地上。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依稀看見劉秀站在麥田裡沖我揮手，我興奮得向他跑過去時，卻發現一臉獰笑的甄阜從劉秀的身後沖了過來，提著明晃晃的寶劍，一劍刺中了劉秀的背心。

良嬸本想追上去，無奈腰撞傷了，根本挪不開步，只得揚聲著急的喊道：「你又上哪？」

「沒……」

沒等婦人從榻前起身，就見門外衝進一人來。人影才晃進門，便扯著嗓門嚷開了：「良叔！良……嬸。」那人身形猛地一頓，緊跟在他身後接二連三的撞進七八個人來，大約是都沒想到屋裡尚有其他女眷在，一時都呆住了。眼珠子紛紛在我身上打了個轉，然後一齊低下頭去沒再吱聲。

「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麼還偏往裡頭闖呢？」

莽末，天下連歲災蝗，寇盜鋒起。地皇三年，南陽荒飢，諸家賓客多為小盜。光武避吏新野，因賣谷于宛。宛人李通等以圖讖說光武雲：「劉氏復起，李氏為輔。」光武初不敢當，然獨念兄伯升素結輕客，必舉大事，且王莽敗亡已兆，天下方亂，遂與定謀，於是乃市兵弩。十月，與李通從弟軼等起於宛，時年二十八。

良嬸先是一愣，然後慢慢靠了過來，伸https://m.hetubook.com.com臂將我攬在懷裡，輕輕的用手拍著我的背，低聲道：「女子莫哭，有良嬸在，有什麼委屈跟良嬸說……」

「劉縯？！」異口同聲的，我和良嬸一齊叫了起來。

我大大的喘了口氣，打量著滿屋子的人，最後視線落在良嬸身上，半晌問道：「敢問伯母與劉秀如何稱呼？」

婦人站起身，和氣的問：「你們良叔不在，和劉安去田裡了，有什麼事么？」

這日進入蔡陽境內，我又累又渴，想找處人家討碗水喝。繞過一處芳草萋萋的亂崗后，一片金燦燦的禾苗隨風迎擺的跳入我的眼帘。我疾走幾步，一時喜出望外，沒曾下腳下被石頭一絆，竟是一頭栽在田埂上，昏了過去。

我心生愧疚，想道歉，可話到嘴邊想起生死未卜的劉秀，想起一屍兩命的鄧嬋，不由悲從中來。嘴一張，竟是哇地聲哭了起來。

我聽這話頗嫌這說話之人蠻橫粗魯，忍不住好奇的問了句：「此人是誰？」

「我在粥里拌了些野蜂蜜漿。」似乎瞧出我的不解，少年含笑解釋。

官兵卻是將城門死死守住，揮舞著手中的長戟鐵戈，強行將圍堵的百姓驅散開，甚至還把那些想出城的百姓逼回城內，將才打開的城門重新緊緊闔上。

南陽郡守甄阜！這個人我豈會不知？

嘈雜的人聲淹沒了我的聲音，沒人回答我的問題，城內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壯丁男子紛紛湧上前與官兵理論。

這一路摸爬滾打，我甚至因為不熟悉路況而走岔了道，歷經風餐露宿后終於在十月初趕到了蔡陽。

在郡守衙府前，我找到一張縑帛告示，寫明某年某月某日誅殺叛逆數十名，那一長串的名字看得我兩眼發暈，幾乎腿軟得癱到地上去。

按照劉縯他們的計劃，立秋謀動時第一個想要綁架挾持的就是此人！只是素來聞知其名，卻始終不知其樣貌長相，今日得見尊容，實在超出我以往的想像。

「那劉秀呢？劉秀那孩子做事向來穩重，可不是會胡來的人！」

「良叔！」也不知誰先帶頭喊了聲，隨後擠滿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男兒均頷首垂手，附和著怯聲喊道，「良叔！」

「嬸！」劉賜忙拽住她的胳膊，「唉，我跟你說，真不關劉安的事！其實是……伯升……」

小注：《後漢書·卷一上·光武帝紀第一上》

我知道這是因為滿身血污實在太過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著頭皮繼續往南走，別無他法，好在劉玄臨走並沒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緊，又把帽子兜在頭上，埋頭前進。

良嬸急忙攙我起來，我急道：「文叔……文叔有沒有回來？」

「站著！」良嬸忽然叫道，「出什麼大事了？劉賜，wｗｗ.hetubｏoｋ•ｃｏｍ.ｃom是不是我們家劉安又惹事了？」

「良叔！救命啊，良叔……」轉眼間三四個男人一頭衝進房門，鬼叫道，「我們都要被伯升害死了！」

強撐著一口氣，將那些人名一一察看下去，連看三四遍，確定上頭沒有我熟識的人名，這才顫顫的離開衙府，離去時只覺得手足冰冷，渾身無力。

劉賜驚異的瞥了我一眼：「昨日劉稷倒是先回來了……女子，你莫不是跟著文叔一起去宛城的陰麗華？」

亂鬨哄的場面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城樓上突然爆出一聲厲喝，壓住了底下的吵嚷聲。眾人一怔，紛紛揚起頭來。

抱著我的良嬸突然一震，我用衣袖胡亂的抹乾眼淚，淚眼婆娑間就見門口人影一晃，一個身穿短衣，腳蹬草鞋，雙手擎了具犁頭的中年男子一腳跨進門來。

劉賜忙道：「嬸嬸，不關劉安、劉軍的事，跟他們無關……」

「你們不能這麼不講理……」

世祖光武皇帝諱秀，字文叔，南陽蔡陽人，高祖九世之孫也，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發生舂陵節侯買，買生郁林太守外，外生巨鹿都尉回，回生南頓令欽，欽生光武。光武年九歲而孤，養于叔父良。身長七尺三寸，美鬚眉，大口，隆準，日角。性勤于稼穡，而兄伯升好俠養士，常非笑光武事田業，比之高祖兄仲。王莽天鳳中，乃之長安，受《尚書》，略通大義。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十一月，有星孛于張。光武遂將賓客還舂陵。時伯升已會眾起兵。初，諸家子弟恐懼，皆亡逃自匿，曰「伯升殺我」。

「良嬸！」身後有人開口，「出大事了……」

看完告示后心裏的不安卻始終難以消散，鬱悒的感覺一直重重的壓在胸口，思慮再三，我終於決定放棄回新野，毅然南下蔡陽。

在離宛城還有三四里的時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兒帶女，牽牛推車，彷彿舉家逃難似的。這些人紛紛與我背道而馳，且一臉凄苦無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車上哇哇大哭，嚷嚷著要回家。

「小心，才煮的，有些燙！」少年咧嘴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種淳樸。他把碗湊近我的嘴，拿木勺子小心翼翼的喂我喝了口。

良叔身子一頓，沒吱聲，可眉心卻緊鎖起來，擰成一個「川」字。

沒想到我雖不認得劉秀家，卻誤打誤撞的跑到了劉秀的叔父家中。

一碗粥下肚，胃裡轉暖，我開始覺得恢復了些許力氣，忙問：「這是哪呢？」

我全仗著一口氣硬撐著，這會兒聽說劉秀尚未回蔡陽，又駭又急，底氣一泄，只覺眼前金星亂舞，喉嚨里噯地發出一聲嗚咽，人往後直挺挺的仰去。

眾人齊聲稱諾。

良叔一跺腳，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