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翻起白眼：「你啊，自戀成狂……」

陰識……他是出了什麼事？還是，他已經打算不管我了？

「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確定的反問了句，「你說……主公動怒？」

鄧晨這時候插嘴道：「你快去瞧瞧文叔吧，他剛才動了怒，一氣之下把劉林轟了出來！」

「分釵破鏡……果然……無法挽回么？」

「哈！這樣就生你氣，那我早該在五年前就被你氣死了，哪能安然活到今日？」

「陰護軍！」鄧禹走到我跟前，「勞煩出來一下。」

「瞎了你的眼！」他張牙舞爪的扶著門，勉強從門檻上站了起來，鼻孔朝天的哼哼。

這一日被那些射箭射得一塌糊塗的「神箭手」們氣得不輕，於是早早打道回府。才走到驛站館舍門口，冷不防裏面衝出一個人來，身材極高，骨架卻極單薄。我沒料到有人會貿然衝出來，兩下湊巧了，竟是砰地聲巨響，撞了個正著。

我低嘆一聲，在他期盼懇求的眼神中心軟如棉，終於繳械妥協。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有那種錯覺，自己彷彿正在一點點的扼殺他？

「老兄，你要不要緊？」話問的客氣，卻沒有半分歉意。

「仲華！」我拉他起來。

及笄，我的成人禮……

「若你也能這般戀我成狂該多好。」

「啪啪！」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丟開那些奢侈的亂七八糟的念頭，我轉身往馬廄走去。

「這個給你！」他攤開手掌，重新結痂的掌心平躺著一支古拙的白玉釵。

又或者，其實什麼都不是！

劉秀長長嘆了口氣：「赤眉軍將領歸順之後雖得封侯，卻都未有食邑，空有虛名，樊崇等人會有不滿情緒也屬正常。只是陛下在洛陽寵幸後宮，不問朝政，聽之任之，不加撫慰，終是導致赤眉眾將不告而別。如今赤眉軍重新整飭軍隊，大有向西轉進之勢，只恐日後……終成我漢朝大患！」

「哦——」原來是這麼有來頭的一個人物，劉邦的子子孫孫們遍布全國各地，果然是天下劉姓原一家，走哪都是本家親戚。姓劉的大人物我實在已見多不怪，當下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只是輕描淡寫的問，「他來幹嗎？」

「什麼？！」我大吃一驚。最近忙著建騎兵和圖書隊，確實對其他事情不太上心，可是赤眉反叛這等大事，即便我不主動打聽，陰識方面也該早有諜報傳送到我手裡才是。

我轉過身，打了個詢問的眼神。

我擦乾眼淚。最近情緒太過纖細敏感，動不動就流淚，這實在不符合我的性子。我得趕快把注意力收回來，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我還有一堆的事要做，我要建立騎兵營，要做好護軍工作，要聯絡上陰識的情報網，要繼續寫我的《尋漢記》，還要……尋找二十八宿！

這個時代就算有騎兵，在進攻的時候也多數會選擇將馬停住，或者甚至跳下馬來拉弓射箭。站在原地設計目標和騎在飛速奔跑的馬背上射擊完全是兩個概念，所以當我看到那些平地上的神箭手們一上馬就成了只會摟著馬脖子，嚇得面色煞白的狼狽樣，直氣得連連頓足。

我獃獃的仰著頭望著他的頭頂發獃，一時之間有點兒反應不過來。他忽然將我攬入懷裡，在我耳邊輕聲允諾：「我現在不勉強你——但是假如哪天你想離開了，只需給我捎句話，哪怕一個眼神，一個暗示，我便會立即帶你走！」

鬆鬆挽髻，冰冷的玉釵滑過我的髮絲，顫抖的不只是他的手，還有我的心。

「本想在你及笄禮之時替你綰上，現在……」他語氣一轉，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現在你身穿武袍，威風凜凜，這個自然也用不上了。」

我心裏一驚，看到他這般受傷的表情，突然感覺自己毀了他，就像這斷裂的玉釵一樣，我毀了他……

雖然女子有十五及笄一說，卻也並非滿了十五歲便得行成人禮，至少陰識就一直任我披頭散髮的混到十九歲，直到出嫁前夕。

「那是什麼人？」我忍不住悄悄擠過去湊熱鬧。

我哧的一笑：「那你還一本正經的嚇我，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臉色有多臭？」

我轉過頭，頭皮緊繃的感覺猛地一松，我暗叫一聲糟糕，伸手摸向腦後，卻終是遲了一步。髮髻散開，玉釵「啪」的聲脆響摔在地上。

我駭然驚心，破堤淹灌黃河下游，不只幾百萬人的性命給赤眉軍陪了葬，還要賠上上千萬的良田，這條毒計也太喪盡天良了！

我身子一顫：「仲華……」

是他！

和_圖_書「我……能替你綰上么？」他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我的臉色，眼中流露出哀懇的神色，「我只是想瞧上一眼……」

他依然在笑，嘴角顫抖的咧著，眼裡卻是一抹凄厲的絕望。

須臾，他恢復了常態，憊懶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他笑著退後幾步，邊退邊用手指著我笑：「別忘了，這世上並非只有劉文叔能給你最好的！」

「你不生我氣了？」

我低下頭，心裏漸漸冰涼。

終於，他長長的鬆了口氣：「好了！」

「獻計？」我詫異的問，「他能有什麼計策可獻？不會是什麼下三爛的陰毒之計吧？」

「這是……」

原以為房內無人，沒想到脫了鞋子一頭衝進去，房裡的兩個大男人正面面相對。

「樊崇反出洛陽，這是怎麼回事？」我來不及多想，劈頭髮問。

「真的？」我又驚又喜。

「仲華！你看！你看……」我勉強擠出笑容，從他手心裏拿起一股釵笄，草草的將自己的頭髮按男子髮髻的樣式盤于頭頂，然後將那支一半兒的單股玉釵插於髮髻中，牢牢固定住。「我現在可是陰戟呢，護軍陰戟！你看我這樣盤髻，是不是更有男兒氣概？我明年二十啦，你說這算不算是行及冠禮呢？仲華，去年你及冠的樣子可真帥，我瞧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啦！我……」

從這個視角，竟是將方才我與鄧禹所處的角落，透過鏤空的中閤窗洞，半遮半掩的盡收眼底。

我只覺得腦袋發漲，劉玄難道不嫌自己樹敵太多？還是實在因為強敵環伺，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開始自暴自棄的拚命撈取眼前享樂？

鄧禹一臉蒼白，面若寒霜，冷意逼人。

默默的背過身去，我抬手摸索著將頭頂的幘巾解下，滿頭青絲瀉下，沉甸甸的壓在我的心上。我閉上眼，任由鄧禹用顫抖的雙手挽起我的長發。

這下子我反而愣住了，我進門的時候他分明看到我了，為什麼避而不見？他去各郡縣整頓風氣也有好一陣了，好容易回到邯鄲，怎麼見到我反倒如同路人般漠視。

我們兩個的關係，是夫妻？朋友？知己？還是……愛人？

「我去找主公！」我一跺腳，扔下他們三個，往館內疾沖。

淡淡的松脂香氣混雜著冰雪的寒意和-圖-書，一點點的包裹住我，我心神放鬆的睜開眼。

笑容還沒來得及從鄧禹臉上完全褪去，我喘了一口氣，震駭的低頭去看腳下的玉釵，卻已是一分為二，從兩股簪銜接處生生的摔裂。

篴聲近在咫尺，我加快腳步，穿過中閤，果然在廊廡屋檐旁的那株大樹下找到了那抹白色的影子。

驀地，我渾身一顫，雙目圓睜。

就在我想靠近的時候，篴聲剎住，馮異收了豎篴，突然轉身而走。

我很忙，現在忙，以後會更忙！我沒有時間讓自己停留在這裏胡思亂想。

我躑躅的來到那棵樹下，輕撫樹榦，積雪壓住了松葉，層層疊疊，白色與綠色交相輝映。我轉身，學馮異的習慣將後背懶洋洋的靠在樹榦上，緩緩閉上眼。

難怪劉秀會生氣！換我肯定將那劉林一頓暴打，哪會只是轟他出去這麼便宜。

臧宮面色微變，劉隆驚訝道：「你如何知曉？」

鄧禹自那以後就再沒來找過我，我也不知道那個高橋馬鞍和馬鐙弄得怎麼樣了，畢竟這裏的物質條件有限，我也不知道那種兩頭翹起，能固定身形的高橋馬鞍到底是怎麼製作的，印象里也就在電視和報紙上見過幾眼。

在平地上擅長拉弓射箭之人，未必能做到馬上騎射。

鄧晨噗哧一笑，臧宮簡明扼要：「已故趙繆王劉元之子劉林！」

「是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一直以為自己這張臉長得還不錯呢。」

以這種姿勢摔下去，我想想都替他叫衰，忍不住表情痛苦的扁了扁嘴。果然那男人「嗷」的聲低吼，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絲絲抽氣。

我沒多想，隨口應了聲，跟著鄧禹往門外走。

一時大意，我竟忽略了這處細節——打從我過黃河入河內以來，就再沒收到過陰家傳遞的任何一份密函，甚至連份家書都未曾有過。

「為什麼？」奇迹啊！劉林到底做了什麼，居然能把老好人的笑面虎劉秀氣得連風度也不要了，當場翻臉？！

何況……劉秀給我的，從來都不是最好的！

――――――――――

臧宮道：「他來獻計。」

我哪知道，不過是隨口胡謅的！

「麗華！」冷不防身後傳來劉秀一聲呼喚。

三人默默點頭，一致給予我十分肯定的答案。

我愣住。一別一和圖書年，說他完全沒改變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以前的鄧禹不會這麼露骨的表達自己的情感。雖與他嬉戲玩鬧多年，他卻總能謹慎的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含蓄與分寸，但是現在……我成了有夫之婦，他卻反而一點收斂都沒有了。

當時朱祜受劉秀之託前來納采，按照六禮步驟，我的成人禮便選在請期之後匆忙舉行，綰髮用的髮釵正是劉家納徵時送來的聘禮。我當時想的儘是如何保全劉秀，婚後該如何應付眾人，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自己的及笄禮夠不夠氣派。反正都是過過場的儀式而已，婚禮都是如此了，更何況及笄禮？

「我真是……笨手笨腳……」鄧禹輕笑一聲，蹲下腰將兩股摔裂的玉釵捧起，手指微顫。

我知道世上並非只有劉秀能給我最好的，我自然知道……淚水無聲的蓄滿眼眶，我仰起頭來，望著凜冽瓦藍，不帶一絲雲彩的天空，眼角笑著流下淚。

鄧禹其實真正想說的只怕不是這句玩笑話，我從不知道原來他對我的用心竟是如此之誠，當初他毫無留戀的走了，我雖然心有不舍，但在陰識嚴厲的修行課程安排下，沒多久便將他離去的傷感之心丟開。

「仲華！」

只是……

許是眼花，在那瞬間，我竟覺得房裡有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鄧晨鄙視道：「劉林那廝說有妙計可破赤眉，文叔禮賢下士，待他敬若上賓。誰曾想這廝忒過歹毒，竟讓文叔將黃河自列人縣段決開大堤，水淹河東百萬之眾，塗炭生靈，草菅人命！」

「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釵之約，一生無悔！」他放開我，眼底透著無比的決絕，帥氣的臉上沒有半分玩世不恭的表情。

「陰戟！」鄧晨壓低聲，口吻嚴肅又略帶叱責，「你最近在忙什麼？文叔經常找不著你……樊崇等人早已反出洛陽，你身為護軍，難道一點都不知情？」

原因無他，一來是他冒失在先，我並非故意；二來他不是帥哥，不僅不是帥哥，還長了一臉麻子，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抽筋的亂嗷，就算原有三分帥氣此刻也已破壞殆盡。

我身子一晃，小腿上肌肉自然而然的繃緊，平時馬步扎得好，優勢便在此刻顯出來。對方卻沒我這麼幸運，「哎唷」叫了一聲，重重摔在門檻上。他一和圖書隻腳已經跨出門外，另一隻腳卻還在門內，這下摔倒，竟是結結實實跨坐在門檻上。

他站在門裡，愣愣的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道弧線，笑容里有種疲憊。他笑著沖我揮揮手：「沒什麼事，你先去忙吧。」

「馬鞍……做出來了。」

劉秀轉過臉來：「何事？」神色雖如常，但語氣冷漠，我心裏打了個咯噔，看來鄧晨說的果然不錯，他當真動了怒氣。

我懶得跟這種人浪費時間，看都沒看他，直接繞過他走進大門。

仍是劉隆回答：「劉林對父親之死耿耿於懷，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復王位。大司馬執節河北，出巡郡國，他豈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他是認真的，並非隨隨便便的說笑……這樣的神情，神聖無欺，我曾見過，與他及冠成人那日在廟堂之上如出一轍。

「諾。」我跟著鄧禹出了門。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心裏不停的盤算著該怎麼跟他道歉，那一天……我不僅傷了他的手，還傷了他的心。

原來……竟是如此！

鄧禹笨拙的將玉釵綰住我的髮髻，雖然他扯得我的頭皮一陣陣的刺痛，我卻咬著唇強忍著什麼都沒說。

那人居然站在門外煞有其事的放起了狠話，我詫異的回頭瞄了兩眼，突然發現鄧晨、臧宮、劉隆三人此刻正站在離大門不到七八步遠的地方，饒有趣味的瞧著熱鬧。

一曲悠揚的調子驟然飄起，篴聲卻不曾由低音轉高，竟是突兀的將音律拔高，再拔高，猶如乳燕沖霄。尖銳、凄厲、脆弱……一如我剛才纖細感傷的心境。

「你……你們等著！終有一日我要叫你們後悔……」

「赤眉不是已經歸順大漢了嗎？大家暫且相安無事，我們何必還要主動去招惹他們？」

說完這句話，他洒脫的一轉身，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無人的角落發呆。

鄧禹說，馬鞍已經做出來了，我得去驗收成果！

「我何時騙過你？」他回過頭來，眼中深情表露無遺。

我拚命想活躍氣氛，他卻是一言不發，只顧直愣愣的盯著我的發頂。倏地，他伸手將自己頭上的發冠摘下，摸索著將另半支釵笄插入髮髻。

「秀……」

劉隆做進一步詳解：「趙繆王劉元本是景帝七世孫，后因無故殺人，被大鴻臚所奏，削去王爵，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