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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累得出了汗，被風一吹，愈發感到寒冷。

「我沒事！」鄧禹沖我咧嘴一笑，故意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的說，「只是……餓了。」

我嘔得連苦膽都快吐出來了，虛脫的搖手：「你……嘔……別說了……」

正焦慮萬分，忽聽前面銚期沉悶的喊了句：「已到饒陽地界！」

馬血淌了一地，我驚駭的抬起頭，兩丈開外，一個鬼魅般的身影縹緲的站在馬屍前。

鄧禹的胳膊微微抬起，掩在袖管中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有點困……」

「沒事了，沒事了……」劉秀摟緊我，下巴頂住我的發頂，柔聲安慰。

我目光閃爍的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我推開他的手，澀然一笑：「勉強才能活下去！」

說實話，其實我也早餓了，雖不至於餓暈，卻也覺得肚腹空空，飢腸轆轆。剛才因為精神緊張所以還不怎麼覺著餓意，這時一經提醒，方覺飢餓難耐，越是想吃的越餓得發慌。

我頓時大窘，低下頭細若蚊蠅：「這個……受傷生病的人……吃點清淡的東西比較好……」

「你的騎兵操練得不錯，馬匹殺了固然可惜，卻不足人命可貴！」他橫了我一眼，面上平靜無波。

漸漸有人撐不住摔倒，腳步笨重，行進的隊伍開始慢下。沒過多久，就聽「撲通」一聲，鄧禹從馬上摔了下來，滾落地面，在雪堆里連打數滾后，一動不動。

「真的餓了？」

我呆若木雞，銚期就在前面駕車，我不敢肆意聲張，不然事情鬧開就不好了。

等他們三個幫忙把馬肉都搬回無蔞亭，我早已累得兩眼發黑，想必對面的馮異也好不到哪去。

推了好半天，才終於有了聲微弱的呻|吟，我繼續不死心的搖晃：「醒醒！文叔說前面是饒陽，到了饒陽就能找到吃的了。」

此情此景，讓我陡然間回想起那年在小長安與劉玄分割馬肉的場景來。

急遽的馬蹄聲叩擊著冰封的曠野，稀薄的空氣冰冷刺骨。我吸著氣，雙手緊緊抓著劉秀的衣襟。

「你……殺馬……」我啞聲，顫抖的聲音吹散在風中。

「比起胳膊上被划拉的那一刀，這個算不得什麼……何況，」他左手捧住我的臉，替我擦去淚痕，「我明白你是因為擔心我……」

我湊過去，擔憂的問：「仲華你要不要緊？」

我驚呼一聲，縱身跳下軒車。馮異動作敏捷，早先我一步www.hetubook.com.com，從馬背上躍下，托起鄧禹。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漸暗，朦朧中前方的丘陵逐漸變成一團墨色，清點人數，竟是只剩下了幾十號人，那個「北道主人」耿弇卻是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好半晌也沒見對面有反應，我不好意思的悄悄抬頭，卻見馮異正目光炯炯的望著我：「傻女子！」他欷歔，和藹讚歎的伸手拍了拍我的頭頂，「還等什麼？趕緊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你……」馮異按住我的手，「不用勉強……」

傳舍無法去，城邑更不敢隨便進駐，我們這一行人為了躲避邯鄲追兵，饑寒交迫之餘只得在饒陽東北尋了一座亭子稍作休息。

「你不肯親我，那便我親你吧……」他低婉噓嘆，上身倏地一沉，腦袋從我肩頭滑落。

「少跟我裝瘋賣傻，我……」

漢時在交通要路上，設置了亭、傳、郵、驛，以利交通。亭是行旅宿食之所，十里一置；傳是供官吏住宿的地方，備有車馬，供官吏乘坐；郵用來傳遞文書，五里一設；驛是馬站，三十里一置，供傳遞文書和奉使往來之用。

馮異手持長劍，迎風而立，長袖裳裾颯颯作響。那張白皙的俊面上沾著點點鮮血，若非一雙眼明亮如昔，未見瘋狂，我險些以為他已墮入魔道。

我壓低聲音，咬牙：「你是不是又皮癢欠揍了？」

馮異道：「你身體太過虛弱，之前元氣大傷，尚未複原，方才的打鬥使力太過狠了……」

「我幫你！」我持劍跨步。

「你這麼餓著也不行啊！」他輕輕替我拍著背。

「哪有……」我倏然回頭，瞋目瞪視，「你又騙我？！」

「啊，居然還有赤豆……豆粥啊，好香……」我細細的抿了一口粥湯，饞得口水直流。再一看眼前替我捧著粥罐的馮異，劍眉朗眉，笑意盈盈，說不出的溫柔體貼。我心中一動，心虛的小聲補了句：「你也吃……」

無論是郵置還是驛站，都設有館舍，也稱傳舍，主要用來接待來往官員，是招呼驛車、驛騎休息，調換馬匹車輛，供應食宿的場所。

我跪坐在鄧禹身旁，他直挺挺的躺在車裡，微閉著眼，雪花飄落，覆蓋在他臉上，他也不伸手拂拭。那種黯淡毫無生氣的模樣，讓我悚然心驚。

馮異長長嘆息一聲，拉住我的手，欷歔道：「你隨www.hetubook.com.com我來吧！」

「公孫，你真是一口好釜！」我忍不住贊道。

「快別哭了，看，君遷來了……一會兒又要嚇著他了。」

一想到野味，我的胃餓得一陣抽搐。

「啊！」我驚呼，「他、他怎麼樣？那要怎麼辦？公孫！你快想想辦法！」

「你先吃吧。」他淡淡回絕，明明心細如髮，體貼入微，卻偏一副無關緊要的冷漠。

「是大司馬讓我們來的。」臧宮笑著解釋。

我大喜過望，興奮的捧著瓦罐站了起來，步履蹣跚的往亭里走去。

他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那匹死馬，從那馬背上卸下木製的高橋馬鞍與馬鐙，丟到我腳下：「若是一匹不夠分食，我會再殺第二匹！」

回首一瞧，卻是馬成、王霸、臧宮三個。馬成雖出言恫嚇，臉上卻是笑嘻嘻的，他看了眼地上分割好的馬肉，搓著雙手，一副垂涎欲滴的饞相。

馮異面不改色的指了指那堆已經分割好的肉：「拿去架火上烤了吧，不夠還有……」頓了頓，又從懷裡掏出一隻圓圓的小陶瓶，丟給臧宮，「這是鹽！」

「你……」

「回去吧！這種血腥的事，你一個女子多看無益！」他開始用長劍分割馬肉，頃刻間那雙慣常持篴吹弄的纖長手指沾滿殷紅的血腥。

眾人撿了柴木，在亭內點了幾處篝火，幾十號人擠在一處，暫作取暖，只是肚中飢餓卻是無法僅靠飲食雪水能夠填飽的。

「嗯。」

我們最初來到河北，一路就是靠住宿傳舍北上，可是今非昔比，進入饒陽地界后，雖然也能找到傳舍，卻不敢輕易再去投靠——如今草木皆兵，萬一再像薊縣那樣，豈不是自投羅網，讓人輕易瓮中之鱉？

他微微一愣，轉瞬問道：「你要把這豆粥給文叔？」

「呵……」

鄧禹發燒，我讓鄧晨取雪塊不斷替他做物理降溫。劉秀手臂上的傷勉強止住了血，卻因失血過多，整個人精神狀態十分不好，恍恍惚惚的樣子怎麼看都叫人揪心。至於其他人，也都是前胸餓得貼後背，疲累無力的蜷縮成一團，不時的喝著煮融的雪水，暫以充饑取暖。

「困也不能睡！」我斷然呵斥，「你起來，我陪你說說話，你便不覺得困了。」說著，硬拉著他坐了起來，車子一晃，他的上身軟綿綿的倒在我懷裡，冰冷的嘴唇滑過我的耳鬢：「麗華，你親親我吧和圖書。」他的聲音又低又細，卻像根針似的刺痛我的耳膜，我手一抖，衝動之餘差點把他從車上丟出去。

「仲華！」我及時拽住他，這才發覺他臉色異常，「仲華……仲華……」我急得六神無主，左右尋人，我不敢去驚擾銚期，只得叫住靠得最近的馮異，「公孫！仲華怕是受了風寒，他……」

我心裏一陣愧疚，忍不住淚水又湧上眼眶：「疼不疼？」我伸手細細撫摸他的臉頰，癟著嘴不讓自己再哭出來，「對不起……」

亭外西北風颳得正緊，呼嘯凜冽，聽來更覺凄涼。沉沉靠在夯土牆上昏睡的劉秀遽然睜開眼來，雙目寒芒畢露，我心知有異，細辨風聲中竟夾雜著陣陣馬嘶聲。

他不知打哪兒撿了只破瓦罐，手腳麻利的抓了幾把積雪扔進去，等雪水燒開后，他從懷裡摸出一隻藍色的小布袋子。

我抿唇一笑，邊吹邊喝，兩口熱粥下肚，感覺胃裡暖了，四肢也沒剛才那麼虛軟無力了。

右手按上了劍柄，我頂著風雪往外走。

我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雪水，火把的映照下，他的皮膚顯得有點兒發黑髮紫，我不知道這是光線問題還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心生懼意的伸手推他：「仲華！仲華！別睡……你醒醒！」

遠處丘陵縹緲，荒郊野外的到哪去弄吃的？天氣越來越冷，天上已經開始飄起雪粒，看來用不了多久，風雪便會加劇。武俠小說里描寫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大抵就是指這種情況了，可是小說里的英雄俠少們都會在偏僻的曠野遇到世外高人，而且他們武藝高強，隨隨便便的就能打到野味，怎麼也餓不著，凍不著。

風寒陡峭，北方的寒冷天氣著實讓我們這些長居河南的人吃了大虧，幸而無蔞亭雖破爛不堪，至少還能勉強遮風擋雨。

暴風雪中目力僅能測到數丈開外，走了沒多遠，猛地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我心裏一凜，像是觸電般從頭頂麻到腳趾，長劍鏗鏘出鞘。

他好氣又好笑的睨了我一眼，默默守著瓦罐，火候差不多的時候，他把破瓦罐從火上挑了下來，用自己的袖衽包裹著，小心翼翼的端到我面前。

在馮異的扶持下，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我看他臉色實在難看，額上虛汗連連，竟不像是在冬天，而是身處酷暑一般。

我被他搞笑的模樣弄得噗哧一笑，伸手握拳在他胸口虛捶了下：「趕和-圖-書緊起來啦，丟人的傢伙，虧你還是將軍呢！」

「好神奇的豆粥……」我舔著唇呢喃。

他的手掌緊緊的包住我的手，我的五指冰涼，他的手卻反而燙得像只火爐：「就像你小時候親陰就那樣，親親我……我一直想你也那樣親我一下……」他傻呵呵的笑了，腦袋枕在我的肩膀上，笑得我的肩膀微微發顫。

我抽噎，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淚眼模糊，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全身發顫。

「太好了！」馬成翹起大拇指，滿臉欽慕。

我連忙用袖子胡亂抹臉，轉頭一看，身後空蕩蕩的，身側除了駕車的銚期，只有馮異一臉肅穆的騎馬緊隨，哪來馬成的身影？

我搖頭：「讓我歇歇，或許……或許過會兒適應了就好。」

「不哭了？」他笑眯眯的看著我，臉上血色全無，白皙得似一張白紙，我打的那一拳的拳印卻是彤紅地印在右側。

我站了起來，誰知蹲的時間太長，這一起身，居然眼前一黑，當真什麼都看不到了，腦子裡一片眩暈。

「沒木箸，你將就著喝吧，當心燙嘴！」

身後馬蹄陣陣，我咬著唇匆忙將眼淚拭凈，回頭一看，鄧禹、祭遵、臧宮、傅俊等人三三兩兩的先後帶人趕上。

我眩暈感剛過去，猛地聽他這麼一說，想到那鮮血淋漓的馬肉，竟是再也忍不住胃裡的噁心，哇的聲吐出一口酸水。

鄧禹臉色蠟黃，嘴唇發紫，兩眼無神的笑了笑：「無礙，我沒受傷，只是四肢乏力……」

我被他牽引著走到無蔞亭后避風處，那裡正栓了三四匹馬，見我們走近，居然恐慌的起了一陣騷亂。

如果沒有親自干這宰馬分屍的活，或許我面對烤熟的香噴噴的馬肉，飢餓之餘也會食指大動，大快朵頤。可是現在……我只要想到馬肉，腦子裡浮現的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場面。

劉秀悄然給我打了個眼色，我心裡有數，不動聲色的從亭內走了出去。亭外茫茫漆黑一片，風雪正緊，栓在亭外樹木旁的群馬不安惶恐的嘶鳴，哧哧有聲。

「阿——嚏！」我吸了吸鼻子，將手上的血跡用冰凍的雪塊擦了擦，雙手早凍得麻了，沒什麼知覺，「回去吧！」

他詫異的抬頭，眼中的驚訝之色一閃而過。

粟米香氣很快便在空氣里飄散四溢，我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鬢角一暖，他的唇瓣冰冷的貼上我的臉頰，一觸即撤。

我打了個哆嗦，嘴www.hetubook.com.com巴張了張，只覺得口乾舌燥。

眼中的霧氣漸漸上升，終於一聲尖銳的嗚咽從我嗓子里逸出，彷彿洪水陡然間泄閘，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懼，顫抖著抽泣，淚如雨下。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終於無語，我和他兩個人分工合作，忙得滿頭大汗。剛把馬皮剝去，將馬肉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幾十塊，便聽身後有人大吼一聲：「好哇！你二人居然膽敢殺馬！」

我瞪大了眼，他居然從布袋裡倒出一把粟米。

他的笑容斂去，眼中憐惜無奈之情更濃：「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

走得越往前，血腥味越濃，昏暗的夜色下，終於讓我看清地上橫躺了一具馬屍——馬身仍是溫的，雪花飄落遇熱即融，顯然這馬才死沒多久。

「你一個人干太慢了！最好能再喊些人過來幫忙！」我埋頭割肉，動作雖有遲疑，卻仍是強忍著胃裡翻湧的噁心，把長劍當刀使，一刀刀的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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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過丑時，風雪加劇，凜凜寒風夾雜著雪花不斷打進亭內，火苗飄忽，隱隱泛著幽藍之光。眾人小心翼翼的守著火堆，添柴加木，生怕唯一的取暖源頭熄了。

亭名曰「無蔞」，還真是名副其實。蔞是種長在水濱的野草，而這座無蔞亭內殘垣斷壁，蛛網密布，竟是連株蔞草都長不出一棵。

「麗華！」馮異及時扶住我，「你得進去吃點東西。」

我轉過頭望著馮異，馮異別過臉去瞧祭遵，祭遵一臉無奈：「走得太過匆忙，什麼都沒顧得上，輜重盡數留在了驛館……」底下的話無需再多作解釋，大家心知肚明。

「啊！」我情難自禁的噫呼，脊背挺直坐起。

馮異踏雪靠近：「你盡量讓他別睡，保持清醒……」他有點兒心不在焉，過了會兒，壓低聲音靠近我，「文叔的情況也不太好，傷口血流不止……」

鄧禹無法騎馬，劉秀把軒車讓出來給他，自己騎馬。

人困馬乏，那些只能徒步跟在車馬後面狂奔的兵卒，更是跑得一個個脫了力。

馮異將我安置在一堆稻草上，撿了乾柴生起火堆。我又餓又困，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他不提也就罷了，一提我的心更疼，顫慄的抓著他的衣襟，想強裝出一副兇悍的樣子，可偏偏眼淚不爭氣的拚命掉：「以後……再不許你這麼心軟，你的命是我的，不許你這麼……這麼不把自己當回事！」

「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