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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想起陰就曾提過劉秀的斥候力量非同小可，由此可見，陰家的情報網雖然厲害，劉秀旗下的斥候也不容小覷，否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馬上尋到天子蹤跡。

「你若是平民，那便只是溫文爾雅的劉文叔……但你現在是漢帝，這與你是何等樣人完全無關。帝王心術……自古皆是如此，你若想坐穩那個位置，自然得有所覺悟。」

鄧嬋，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泣不成聲。五年了，我數次踏遍小長安附近的山山水水，卻總是沒法尋到當年埋葬鄧嬋的確切地點。那座簡陋的小小墳塋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似乎永遠湮沒在了塵囂之間，化為了虛無。

「我說過不逃就不會逃，你別把我看成犯人似的。」

「能對我講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便說明你還是陰麗華。我不敢信誓旦旦的承諾些什麼，也沒法保證自己一定能當個好皇帝，但是……我希望能結束戰亂，希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希望給予一日三餐，希望他們能得一家團聚……這樣的願望，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累人，但再苦再累，只要我不放棄，便終有實現的一日。」他握緊我的手，輕輕將我攬在懷裡，「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因為……你是我的全部動力。」

其實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個只知耕田賣谷的劉文叔，又何苦一直執迷不悟，自欺欺人？

安安靜靜的和他一起坐上一輛雙馬軒車，自始至終他都緊緊握著我的手，片刻不放。帶著一種莫名的惆悵情緒，我坐在車上隨他一同回營。

我轉身撲進他的懷裡：「表姐……」

風越刮越大，草甸子簌簌的響著，我的右手懸在半空，手指正欲勾掠鬢角碎發，卻沒想這一回眸，卻硬生生的把我所有的動作給定住了。

停頓了三四秒鐘之後，我才醒悟過來，這一個聲音竟是我發出的。

趁著他與人說話份，我腳底抹油，打算開溜，卻不料被他回頭一把抓住：「想去哪？」

背上的傷口雖然早已愈合，卻因為當時經常被我故意弄裂瘡疤，結果傷口反覆受創，最終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醜陋傷疤。

自始至終，你要的都只有他一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劉文叔還是建武帝？

身上一輕，我被他攔腰打橫抱起：「先找地方避雨。」

手上一痛，竟是他突然加重了力道，牢牢的箍住了我的手指。手指https://www.hetubook.com.com連心，那樣尖銳的痛，竟像是穿透了一切直鑽進我的心裏。

他輕笑：「你確實犯了謀逆的大罪。」

蒼穹低垂，日沉月升，光與影交錯。我喘著粗氣，眯起眼睫看天幕西垂的最後的一道落霞。

「秀兒……」伸手繞向身後，輕觸他的面頰。

我噝噝吸氣：「碰上陰天下雨就不行了。」

明明是夏日，我卻像是掉進了冰窟窿里，雙腿膝蓋又酸又麻，差點連站都站不住了：「要下雨了。」我皺著眉嘟噥，「我走不了路了。」

我吃痛的聳肩，試圖掙扎著甩開他。

汗水順著臉頰滑入衣領，我茫然的伸手探向虛空，想象自己能夠抓住那道晚霞……

「還疼不疼？」

右手撥開草叢，我奮力往前邁出，劉秀亦步亦趨，這可急壞了隨侍的那幫兵卒，紛紛手持武器上前幫忙割草開路。果然是人多力量大，沒片刻功夫，眼前的亂草便被絞割乾淨，空出一大片地來。

思量良久，我終於憋著氣問：「你怕不怕我？」

背後沒了動靜，我僵硬的梗著脖子，緊張不安的繃緊了身體。

「停……停一下！」我著急的搖晃他的胳膊。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蹙著眉尖問我：「你能……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嗎？」

車轆滾動，經過小長安村落時，村內百姓三三兩兩的聚在村口，齊齊向車輦跪伏叩首，口中念念有詞。劉秀具是含笑以對，並無太多的君王架勢。眼前的情景一晃而過，轉眼繞過村落，我眼前一亮，愈發對四周景物熟稔起來。

那樣毅然決然的抉擇，還能再做一次嗎？

他之於我，我之於他。

劉秀就站在我身後，不發一語的伸手過來替我將飛舞的亂髮抿攏：「餓了吧？」

石條作為臨時墓碑依然忠實的矗立在墳頭，然而當初用血水所寫的「鄧嬋之墓」四個字，卻早被雨雪風霜給侵蝕銷抹得一乾二淨。

這個年代還不興給墳塋立碑，若非我當時懵懵懂懂的替鄧嬋豎了這塊石碑，權作今日相認的記號，她便只能孤零零的埋骨地下。江山易主，風雲變幻，小小孤墳，到如今卻又如何還能尋覓得到？

天黑了，風起了，雖然不清楚此刻是什麼時辰，我的肚子卻很不客氣的叫囂著提醒我，已經到了該解決民生問題的關鍵時刻。

我嘆了口氣，慢慢卸去衣ｈttｐs://wｗｗ•hｅtubｏｏｋ•ｃoｍ.com衫，然後轉身背向他，三下五除二的將束胸的羅絹也扯散了。

他笑：「朕陪你去。」

我緊了緊衣襟，有些為難。

別看劉秀一派溫柔，他雞婆起來的嘮叨本事我早有領教，於是識趣的直接選擇放棄。

空氣中瀰漫著雜草的青澀氣味，我停下腳步，鼻子一酸，眼淚簌簌落下。

粗重的呼吸聲悠長而沉悶的縈繞在我耳邊，他不說話，只是將我抱得更加緊了。

他跨前一步，緊挨著我：「那跟我回去。」

心頭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說不清道不明，然後我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嗯。」

他笑，笑得悲愴，笑得凄涼，笑得我不忍再看：「所以……你捨棄了我，是嗎？」

風嘩啦啦的壓過草甸子，那般壯觀的情景彷彿眼前是一層一層掀起的滔天巨浪的大海，分外令人驚心動魄。

我獃獃的望著他，對他無意間流露的孩子話，感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半晌，我答：「那你趕緊鎖住了，跟上來，丟了我可不負責。」

劉秀又驚又怒，一改往日的那種溫文爾雅，滿臉的痛心和震驚，過得片刻，他終於鬆了手，表情也漸漸恢復平靜。

我能清楚的感觸到那雙附著在我背上的手，正如何高高低低，坑坑窪窪的在緩慢移動。

一如我對幸福的認知和追求！

「拘禁，終身。」他表情嚴肅，語氣卻帶著一抹柔情，伸手仍是扣住我的左手五指，「回頭朕要打副鐵索，將你鎖起來，這樣你便無法再亂跑了。」

身後再無聲響。

你若當真在天有靈，便請你和孩子一起，隨我回新野，回家……

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幸福？

無望且奢侈的想象。

可我知道，它在那，始終在那……等著我，帶她回家。

彼此心連心的靠在一起，讓我有了一種全然放鬆的愜意和安詳。

躲進這處凹洞前，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已經將我倆給淋成了落湯雞，進洞的時候只是覺得鬆了口氣，然後劉秀抱我找了處乾燥的地方暫時先坐了起來，我揉著麻木的小腿，感覺膝蓋又疼又癢，恨不能拿把刀斫了去。

你只是不願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難，你不願意他當皇帝，所以時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

不等車馬停步，我掙開他的手，從車上縱身跳下，往西飛奔而去。

念及此，背上突然滾起一道冷顫，汗水涔涔浸濕衣https://www.hetubook.com.com衫。我不願引人注目，是以低著頭跟在劉秀身後假作侍衛。

「你喜歡我與人使計鬥狠么？你想要我變成怎樣的人呢？一旦入宮，如果不懂得保護自己，便只能給你添麻煩，甚至……如果你顧全不到我，有可能……但若是整天與人鉤心鬥角，爾虞我詐，你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變成第二個呂雉，然後慣性使然，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你？即便如此，也無所謂嗎？即便變成那樣，你也仍要我留在你身邊嗎？」

「怎麼搞成這樣？」

無風，沉悶，天穹泛著紅光，霞光猶如一條染血的絲巾。

「哦？那依漢律，當如何判罰？」

「你起來。」他拽我的胳膊，使勁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朕答應你，朕會命人將鄧奉歸葬鄧氏宗祠，連同鄧嬋一起……鄧氏一族乃有功之臣，朕只會嘉許，不會連株。」

你要的……不就是一個他嗎？

風越來越大，颳得人像是要飛起來般，我扯著他的衣襟，瑟瑟發抖。

底下的話不言而喻，他早看穿我想借屎尿逃遁的把戲。我無計可施，暗地裡拿指甲使勁摳他手背：「碰上你，我還能使什麼壞？」

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個糊塗人，從來都不是……

能嗎？

「比這兩條腿好多了，除了傷疤丑了點，其他的沒什麼感覺。」我盡量放慢語速，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在淡淡的敘述著。

「怎麼了？」

劉秀悚容肅穆。

手上被一股勁道一扯，我不由自主的跌向他，近距離的接觸到他，發現他臉色煞白，兩眼瞪得溜圓：「你便是這般看我的？」

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厲吼，震得我身子微微一顫。然而我此時腦海里只剩下那一片齊人高的茅草地，踉踉蹌蹌的一頭鑽了進去。沒等我在草堆里鑽入十米，肩膀上突然搭上一隻手，一股強大的蠻力將我整個人向後仰天扳倒。

「終於找著你了……」蹲下地，我伏在一塊長方形的石條上痛哭流涕。

我愣怔片刻，驟然明白過來。

劉秀孤身一人離帳到找到我與我在一起獨處山洞，想來並無他人知曉我二人行蹤，然而現在看這些士兵顯然有備而來，見到劉秀時並無意外神情，規規矩矩的行了禮，似乎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牽了我的手，像是平時做慣的那樣，很自然的握住了，十指交纏，緊緊的握在一起：「麗華……能跟我回宮嗎？」

劉秀在草甸子尋到我時heｔuｂooｋ.coｍ•ｃom，我能斷定當時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場，他身邊並未帶隨從，然而當我們天亮時分離開山凹時，走了不足百米便見有兩三百人的兵卒持戟巡邏。

「麗華！」劉秀適時阻止我。

相濡以沫。

他默想了片刻，把身上的衣裳脫了下來，外衣濕了，他隨手脫了扔地上，然後把內里的小衣也扒拉下來，赤|裸裸的露出精壯的胸背。

我揉著疼痛的肩胛，嘆氣：「我不是要逃……」

滿頭青絲盤了男兒髮髻，我裸著背，閉上眼睛：「怕的話，就把眼睛閉上。」

「出恭……」

「如果我說……不想放手呢？」

洞外雨聲如泄洪一般，電閃雷鳴，狂風呼嘯，我有些害怕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想將自己蜷縮起來。不知怎麼的，那種微妙的自卑情愫竟慢慢滲進我的心裏，讓我越來越彷徨。

「麗華……」

「你要去哪——你還想去哪？」他顫抖著扣住我的肩胛，五指用力，似要捏碎我的琵琶骨。

我大糗，憋紅了臉：「不用。」

我撇開頭，心撲騰撲騰的跳著，憋屈的感覺填滿了整個心房，酸漲得像要炸裂開：「秀兒，我不和你繞圈子，斗心思。我把心裡話坦白告訴你，你當這皇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你為帝一日，便不可能再容許外戚掌勢。想我陰氏一族，顯赫新野，即便為人處事再如何低調，也總是一門望族。我若回宮，日後族人恩賞，封侯拜將，百官口舌，萬民所指，是非難斷……親情之外，尚存君臣之義，昔日有呂、霍之亂，以史為鏡，你斷不可能心無芥蒂，日後若有一步行差踏錯，便會惹來殺身之禍，與其如此，不如現在便放開……我不願我兄弟日後成為劉揚第二……」

我嘆了口氣，沒精打採的從草叢裡爬起身子，許是肚裏空空餓過了頭，起身的時候竟覺得有些耳鳴眼暈，才晃了晃身，身後有隻手遞過來扶住了我的手肘，當先把我唬了一大跳。

不就是一個他嗎？

難怪洞中尚存乾草枯柴，可供生火之用。

僥倖的是洞里的一處角落居然存有乾草和枯枝，劉秀生了火，回頭見我滿臉痛苦的模樣，慌得變了臉色：「不是說腿傷無礙了嗎？」

汗濕了衣裳，我一口氣奔出兩三里地，最後累得全身脫力般的栽倒在草叢裡。扎人的草稞子刺痛了我的背，我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卻是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了。

劉秀笑了。

沉默許久和-圖-書之後，有雙溫暖的手撫上後背，我打了個冷顫，險些哭了出來。

我只瞄了兩眼，心跳便開始紊亂了。他倒沒什麼異樣，專心的將內衣裹住了我的腿：「衣裳濕了，要不要脫下來烤乾？」

我倏然跪下，嗚咽：「鄧奉背恩謀逆，其罪雖當誅，卻還請陛下念在往日情分，饒恕鄧氏一族，切勿牽連他人……」

舔了舔乾澀的唇，我赧顏：「好。」慢吞吞的把外衣剝到一半，突然記起自己為了方便行軍打仗，貼身用丈尺長的絹布素胸勒腰，加上這一層布料后，又怕穿衣多了悶熱，便沒再穿褻衣。

「終於找著你了……我終於找著你了……」我痛不欲生，淚流滿面，「表姐，我會帶你回家。你聽到了嗎？我來帶你回家了……」

那聲微弱的抽氣聲就在這個時候從我腦後猝然響起，緊接著正瑟縮自卑的我，被擁進一具溫暖的懷抱。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沉悶的吸氣，微微發顫。

肌膚相抵，我倆正用一種近乎赤|裸的方式緊貼在一起，然而無關旖旎纏綿，無關情慾放縱，他抱著我，我靠著他，卻在平靜中感受到了彼此間的依賴。

他攥緊我的手，扶著我的腰，小聲叮囑：「你腿腳不方便，而且……朕怕你學高祖……」

我默然轉身，望著那凄涼的孤塋，突然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氣力，厲聲哭喊：「表姐——麗華帶你回家——」

石條后是個拱起的小土包，上面同樣長滿了雜草荊棘，我邊哭邊拔，草葉粗糙，荊棘鋒利，瞬間割傷我的手，在我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他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我屏息：「自己弄的，是不是覺得我挺心狠的？」

我咬唇，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黃花大姑娘了，犯不著為了脫件外衣跟他多矯情什麼，只是……有些東西卻仍是讓我心存芥蒂。

西漢末年的這個動蕩歲月，墓地皆好厚葬，事死如事生，可我當初逼不得以，無奈下只能讓鄧嬋棲身於此荒蕪之地。

身體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呼吸凝重：「你……」聲音被風吹散，抖抖索索的飄零在夜空中，找尋不到一絲暖意，「你……還用得著我嗎？」我慢慢的退後，一點點的把手從他的掌心中抽離，「我對你而言，已經沒用了……」

雨過天晴，當我們兩個人離開那處壁洞時才發覺原來冥冥中恰有因緣，那處地方正是五年前小長安遇劫，我抱著劉興逃難途中中箭，劉秀在此替我拔箭療傷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