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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細不可聞，他飛快的轉過頭去，我心中悲慟，強忍的淚意差點克制不住洶湧而出。

「你愛瞧這七盤舞？」

這時，劉秀忽然揚聲笑問：「當初諸位如果不隨朕光復漢室基業，而今又將是何等作為呢？」

「妾陰姬叩見……」

戲演到這份上，剩下的只是落下帷幕的善後工作了。

沒曾想，鄧禹竟一直在看著這邊，一時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過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我無法迴避，直直的望著他，深深的吸氣，毅然決然的與他對視。

「如今江山光復，天下太平，臣奏請陛下收回將軍綬印，去甲兵，敦儒學。」他從袖中取出右將軍綬印，托舉于頂，拜叩。

鄧禹和賈復，皆是出自南陽，這二人可說是等同於皇帝的左臂右膀，隨同天子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臣、功臣、良臣。而耿弇，自從他的父親耿況以及樂光侯耿純故世后，河北士族多數以他馬首是瞻。

心裏有個脆亮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用嘴比著唇形，一字一頓的對他無聲念了出來。

但願，今日的計劃不至於出現紕漏。

禮才行到一半，劉秀突然一個箭步跨了過來，托住了我的胳膊。

歌舞將盡，饗宴將散，我終於按捺不住，暗暗將目光投向鄧禹。

一席話問出，那七盤舞也恰好到了尾聲，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自耿弇之後，有識時務者隨即附和，紛紛上奏自請繳出大將軍、將軍印綬。

「恍惚覺得你還是那個騎在窗欄上的嬌憨女子，朕好像……聽見你喊著，劉秀，你出來……等朕明白過來時，竟當真如當年那般站了起來……」

那張充滿朝氣的少年臉孔，彰顯著無比的膜拜與期冀，雙靨緋紅的仰望著父親。

我狐疑的抬頭，卻意外的發現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正熠熠生輝般望著我。

我閉目，睜眼，緩緩揚起頭來，嘴角勾勒著自信的微笑，我將目光投向在場的所有人。

他收回手，若無其事的繼續與大臣們寒暄笑談，郭聖通面色雪白，眼神複雜多變，似怨似恨，轉瞬聞得身後一聲輕咳，才匆匆收斂，將仍是一頭霧水的兒子拉到身邊，細細安撫。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么？」我下意識的伸手擦臉，卻被他抓住手腕。

我並不驚異，只將注意力轉移到竇融與梁統二人身上，梁統眼望竇融，竇融目光飄移，最終在席上緩緩伏下了身。

我有些尷尬，咬著唇含蓄的沖他頷首一笑，可鄧禹卻彷彿走了神，隔著m.hetubook.com.com七八丈遠，只怔怔的一瞬不瞬瞅著我。我耳根子一燙，貝齒在唇上咬出了牙印兒，他卻仍是恍惚如初。與他同坐一席的李月瓏若有所覺，瞥了夫君幾眼，卻不敢向我這邊舉目張望，只是在鄧禹身旁嚅唇喚了一聲。

「劉秀——你出來！」

我相信劉秀不是狠心絕情之人，但人生在世，身不由已的事何曾少過？劉秀心再仁，畢竟是個皇帝，若皇權旁落，掣肘他人，豈非君不君，臣不臣？

南陽宗親諸將面上或多或少的都浮起一絲笑意，相對比河北諸將面有不悅，甚至有人忿忿的拿眼瞪我。我只當未見，數百人濟濟一堂，放眼望去，更多的人正若有所思的陷入沉吟思索。

我笑著低下頭，淚水已經浸滿眼眶，幾欲奪眶墜落。

油鍋終於沸騰了！

「舞……」他指了指場中旋舞的舞伎，「舞藝……」

我深吸口氣，輕移蓮步，向內走去，殿中百餘人不聞人聲，只聽衣袂簌簌，紛紛跽起，更有爵秩低微者避席伏地。

我會心一笑，今天的宴席真的是越來越有趣了。

「哦——」拖長音，恍然，他原來說的是我的舞藝，不由奇道，「我何曾跳過舞？」

我做不來呂雉，如同劉秀做不來劉邦，我和他都不是絕情絕義之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罷兵權已勢在必行。

我看得正起勁，聽劉秀問起，便點了點頭，隨口道：「那女子舞藝極好，臉蛋兒也長得好看……」

過了好一會兒，席上才有人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年少時曾讀書求學，如今可做郡文學博士。」

「是么？」他輕笑，「朕記得……你的舞藝也極好。」

如爾所願……

我點點頭，欣慰的關照：「以後行事更需謹慎，有分寸。從今兒起，這殿上的每一雙眼睛都會在背後關注你的一言一行。」

為了掩飾緋紅的面頰，我端起酒鍾，假裝飲酒。身後兩名宮女手持羽扇，正微微扇著風，我嫌風力太小，便回首示意她倆用點力。

馬武顯然喝高了，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珠子，看看劉秀，又看看我，忽然大叫道：「喔——臣明白了，陛下取笑臣，是還記著往日的仇怨呢。臣……這就給陰貴人賠……賠罪。」他用勺子從酒尊里淅淅瀝瀝的舀了酒，一步三搖的向我走來。「陰貴人，我給你賠不是了。我當年被逼淪為盜賊，被豬油蒙了心，一時起了貪念，綁……綁了你……」

眼波流轉，秀目掠掃，已將眾人眾態大致收于眼底，高爵者除三公外，南陽以鄧禹htｔｐs://ｗwｗ.ｈetuｂｏｏｋ.ｃom.ｃoｍ為首之臣皆伏地，河北諸將或跽或伏，耿弇先跽而後避席，緩緩伏身叩首。

漢時的舞蹈種類繁多，不拘男女，除了長袖舞、巾舞、建鼓舞、七盤舞外，還有劍舞、棍舞、刀舞、干舞、戚舞等等，我不通音律，自然不懂這些舞蹈，唯一會的，只有將跆拳道的動作揉入到音律中的「跆拳舞」而已。相較之下，「跆拳舞」動作剛勁有力，富有節奏，雖算不上突兀，但也絕對稱不上曼妙生動。

我默不作聲，假裝若無其事的欣賞歌舞。殿中鼓點敲響，鼓聲震而不亂，庭中空地上擺放著七隻盤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著一襲長袖襦裙，腰肢柔軟輕擺，伴隨著鼓節的敲擊，足尖在七隻盤中輕盈跳躍，時而振袖，時而扭腰。

我滿意的勾起唇角，從公卿們中間穿過，尚未到皇帝跟前，高榻上的劉秀已站了起來。

鄧禹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笑得甚是古怪，眼神卻是凄悵到了極處。殿上氣氛有些怪異，我眼皮突突直跳，心裏的那份不安又擴大了一分。

目光轉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側有道異樣的目光正直剌剌的鎖住我。我抬眼掠去，卻不由愣住了。

「武藝？」我困惑的向他確認，很奇怪他怎麼會扯到我的武藝上去。

冷清的殿上這才像是油鍋里落下了一滴水，噼噼啪啪濺起油花來。

「父皇。」見眾臣談論得興起，皇太子劉彊從席上起身，走到父皇母後身前，一臉的興奮，「父皇興兵復漢，行軍陣戰如此英勇，兒臣從前略有耳聞，卻不曾聽父皇提起。父皇，你給兒臣講講好么？」

「嗯。」劉陽斂起笑容，神情淡淡的，隻眼梢帶起了一抹得色，「孩兒絕不會讓父皇娘親失望。」

「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結識了陛下這等明主，臣這會兒只能繼續淪為盜賊而已……那時，那時……陛下為了救你，還跟我們幾個動了手。呵呵……呵呵……真是罪過啊……」他跪在階下，舉鍾將酒一口喝盡，搖晃著腦袋，毫無顧忌的暢言，「不過，陛下和貴人也真不該再責怪我，怎麼說，我這也算是成全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若非因此……」

婉轉鼓側，蜲蛇丹庭，七盤遞奏，振袖足蹈，輕盈如翾。

舞伎的舞姿出眾，長袖甩動，如行雲流水，翩躚搖曳，加之舞蹈時額生汗滴，一張俏麗的臉蛋更是艷若桃李，神情嫵媚，頻頻放送秋波，一副欲語還休的攝魂模樣。

「哦？」劉秀笑道，「卿乃鄧氏子弟，和*圖*書志行修整，何愁做不到一個掾功曹？右將軍言辭委實太過謙了。」

腰桿挺得筆直，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我的正坐之姿能有這般標準，無可挑剔的優雅完美。雙手擱于膝上，十指尖尖，白皙修長，我注視著自己經過細心修剪過的長指甲，那上面染的丹寇，鮮紅中帶著一股迫人的力量，像是透過指尖遍布到我全身。

「有。」他很肯定，「朕記得，那年春寒陡峭，你挑井水漿洗衣裳，卷了高高的袴腿兒，站在木盆里，赤足踩濺水花，哼唱起舞……朕覺得那等舞姿遠要比這七盤舞要來得曼妙生動。」

「臣有武勇，可以當個守尉，專管捉拿盜賊！」我聞言側目，不禁樂了。嗜酒成性的捕虜將軍馬武正搖搖晃晃的從席上站了起來，舉杯向皇帝示意。

「陛下在想什麼？」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繼續說下去，我不由抬起頭看向他。

走過代卬身邊時，我小聲說了句：「多謝你有心。」

階下又閃出一人，卻是左將軍賈復，跪于鄧禹一旁，也交出印綬，朗聲道：「臣亦奏請上繳將軍綬印！」

「我沒問這個。」我將肉嚼爛了，慢慢咽下。劉秀的意思如果僅是為了向太子考證《論語》那麼簡單，也就不會讓郭聖通花容失色了。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最後無語的低嘆，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後從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妻子李月瓏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幫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嫻熟，如此自然。

他笑著在我跟前跪下，我忙從榻上起身，彎腰伸手虛扶：「使不得，將軍快請起。」

竊竊私語聲嗡嗡的回蕩在寬曠的大殿之上，我將視線冷冽的投射向人群中的耿弇，他微微一震，終於在耿家兄弟數人的注目下，緩緩起身走上堂來，嘶啞著聲說：「臣亦奏繳綬印！」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渾話，劉秀也不生氣，命身邊的中常侍代卬扶了馬武回席。我趁罅偷覷一旁的郭聖通，雖然劉秀擋在中間，瞧不清她臉上的神氣，可那隻端鍾的手卻在微微打顫。須臾，她掩袖將酒一飲而盡，許是喝得急了些，嗆得咳了兩聲，邊上立即有宮女端水伺候她漱口。

他的臉龐清俊瘦削，眼角壓著細紋，眼神明凈如水，水面平靜如鏡，水底卻深藏著一道不可敘述的暗涌。平時很少見他不笑，卻也很少見他笑得連那眸底的暗涌也漾出歡愉的浪花兒。

「咿嗡——」堂上一聲琴弦震動，緊接著鐘磬絲竹之樂齊奏。

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輕輕一笑：「靈公問陳，孔子不對，典故出自《論語》。」

殿上眾位老臣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自己可能幹的事，憶起往事，無不一片唏噓。我拿眼細觀，唯獨河西諸將不發一語，頗有窘意。高居上席的竇融一團和氣的面上謙卑從容，眼瞼低垂著，不知在思忖什麼。他們這些人都不是皇帝的舊故臣僚，如今到了雒陽，官位卻不在功勛彪炳的功臣之下，內心感到惶恐也在情理之中。

劉秀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且收回諸將軍印綬，封鄧禹為高密侯，食邑四縣；賈復為膠東侯，李通為固始侯，食邑六縣，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進，奉朝請……」

「不，沒有。」他忽然低頭哂笑，拖著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

劉秀居高臨下的垂目對望，郭聖通摟住兒子的肩膀，五指按得極緊，劉彊感到痛意，微微縮了肩膀，不明所以的瞥了母親一眼。

他抿唇一笑，如同孩童偷吃了一枚糖果般，樂陶陶，喜滋滋，醉在其中。

殿上歌伎清唱，一曲作罷，宮人已將各色食案有條不紊抬了上來，安置到每個人跟前。我溜眼一掃，帝后的食案與我面前的菜色一模一樣，無有差別，這三副食案均是髹制木漆，紅黑雙色相間，漆盤上擺放著葷素各色佳肴，百味珍饈。太官令顯然費了極大的心思，菜肴按照禮制擺放，十分講究——左手邊放置飲食和一些帶骨的肉食；右手邊則擺放著羹湯，黍酒，切下的純肉；食案上方擺放著細切和燒烤的肉類，醋、醬等調料放在近處，蔥、椒之類的伴料則放在旁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干肉、牛脯，太官令也將它們分別擺放，彎曲的在左，直的在右。

我頓了下，側首瞥了劉秀一眼，他眯著眼眸視若無睹，泰然自若的扭頭與皇后喁喁低語。我深吸口氣，終於跨上一步，提著裙裾坐了上去。

代卬退到一旁，不露聲色的扯高嗓門喊：「陰貴人到——」

「諾。」他應了，隨後起身去給父皇母後行禮，舀酒、分肉，謙恭孝道之舉不在話下。

眼眸中盛的笑意更濃，像是汪洋浮起濃烈的氤氳，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寬大的衣袖遮蓋住這個親密的小動作。

我面上一燙，漲紅著臉怔住了。這是多久前的陳年往事了？為什麼我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回事？

我「嗤」的一笑，笑過之後，才慢慢回味過來其中深意，眼中不自禁的有了濕意。

劉秀淡淡笑問：「昔日衛靈公問孔子陣戰之事，孔子沒有回答，知道為什麼嗎ｍ•heｔｕbｏｏk.ｃom.ｃom？」

暗自調整情緒，用力吐納了兩口氣，我終於吸著鼻子抬頭，戲謔道：「我只當你是在誇我年輕。」

我看得慢慢入了神，內心的激動之情也很快平復下來。這時劉秀先舉了鍾，動了箸，底下臣子才敢開始飲酒吃喝。

一場盛大的君臣歡宴，最終在皆大歡喜的道賀聲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我低下頭，長長的舒了口氣，一顆心卻隱隱開始不安起來。

我似有所思的夾了塊肉送到嘴裏：「陽兒，父皇問你太子哥哥的話你可懂？」

我扭過頭，卻發現劉陽不知何時已來到跟前，正跪坐在榻下，神態自若的取了食案上的刀，動作熟練的割著肉。他分完肉，恭恭敬敬的將盌盤遞到我面前，輕柔的喊了聲：「娘請用。」

劉彊困惑不解，劉秀拍了拍他的頭，神情淡然的加了句：「此事非你所及。」

剎那間，殿上絕音，靜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吸氣聲。

他無聲而笑，臉上說不出的憐愛，許久，長長的吁氣：「相識近廿載，我竟是欠你那樣多……」

那異樣的眸底壓著一層深重的迷惘、惆悵，陡然間像是將我帶回十余年前，呼吸彷彿在這一刻凝結住。

在萬眾矚目下，鄧禹平靜而從容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蓋住所有喧嘩，響徹整座殿堂。

「噗——」酒水不及咽喉，竟被我一口噴了出來。我用帕子使勁摁住嘴，以免再度失態，直憋得臉蛋通紅，頻頻悶咳。

劉秀莞爾一笑：「捉拿盜賊？馬子張，你只要自個兒不當盜賊，不被亭長捉住，便已是相當不錯了。」

「你剛進殿來的時候，朕在想……」劉秀忽然挨近身子，用一種柔軟如棉的聲音絮絮的說。他的聲音很低，卻並沒有被悠長的樂聲蓋住，細細的鑽入我的耳里，夾雜著一種酥|癢。

劉秀拈鬚微笑，再沒人比我了解他的心思，他若無十足把握，今日這場宴會豈非白搞了？有道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今兔已死，鳥已盡，功臣們如若不想成為韓信、彭越、英布，也是時候該稍許懂得些收斂了。

酒喝了好幾鍾，諸位諸侯及夫人見皇帝沒有半分架子，才慢慢放膽開始說笑，不再像宴會開始時那樣拘謹。

我看了下，他左首坐著皇后郭聖通，右首一張榻席上雖然空著，卻是與帝后的席位並排而列。

劉秀端坐在榻上，沒有出聲，目色平靜，沉吟不語。

詔書其實是早就準備好的，代卬假模假樣的忙了一通，然後擬詔宣讀。這一回罷兵權、增采邑的功臣，共計三百六十五人，其中僅是外戚、皇親國戚便有四十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