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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話，忽聽廊上傳來一片嘈嚷，小黃門滿臉尷尬的在門口探頭回稟：「皇後娘娘！舞陰長公主與涅陽公主來了，小的們想攔，但是挨了長公主打……」

我微微頷首，笑道：「其實兩年前在皖城鬧事的李廣，正是維汜的弟子，當時他打的旗號是維汜未死且已經得道成仙，倒也誆騙了不少愚昧百姓，跟著他一塊兒造反。同樣的，現在正鬧得火熱的單臣、傅鎮二人，與李廣師出同門，都是維汜的弟子！」

我正往外頭走，聽到這話，不覺停了停：「這孩子待我不錯，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潑髒水。」

我讓小黃門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盡頭，紗南不以為意的冷哼：「張湛擺明是和娘娘作對，擺譜給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給他點厲害瞧瞧，直接廢了他的官職，貶為庶民，逐他出雒陽。」

「稟皇後娘娘，太子來了！」門外有宮女小聲通稟。

義王扭頭看向中禮，眼神示意妹妹說話，沒想中禮咬著自個的嘴唇卻始終不開口，有些蒼白的面頰浮起一片紅雲。

真不愧是紗南，這幾年沒有白白跟著我。

我喘氣：「讓他不用天天來報備了，怎麼總是不聽呢？」

「少渾說。」中禮紅著臉爭辯，「你什麼都不懂。」

我笑問：「你覺得臧宮合適否？」

「比起太子黨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與我有過患難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

我詫異起來，正待細細詢問，一旁的義王也跳了起來：「是啊！是啊！娘你快去救救梁松吧！」

餘光瞥處，看到有小宮女匆匆忙忙的跑上西宮殿前石階，然後在門口找到等候多時的紗南，附耳低語。

「郅惲？他可是太子的人……」

「你想得對，世事無絕對，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這一次，索性趁此機會，直搗黃龍！」紗南有些聽不懂我的說詞，我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釋，只是關照，「找個機會，去請郅惲來一趟。」

「你堵我嘴做什麼？快憋死我啦！」

「我哪有胡說八道，我明明說的是實情，你……」

義王縮了手，一臉忿忿，想張嘴替自己爭辯，卻被身邊的劉中禮及時拉住胳膊。

「張湛德高望重，素有賢名，我們刻意動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實易如反掌，我從不擔心郭聖通被廢后，太子餘黨們還能在朝廷上鹹魚翻身，搞出什麼花樣。」

日頭漸漸偏西，我站在廡廊下逗弄著手中的飛奴，信鴿咕咕叫著，伸著堅硬的喙，一口口啄著我掌心的黍米粒，頸脖的翎毛不停的抖動，我愛惜的撫著它柔順的羽毛。

我原在內室舒展拳腳，聽了這話方歇了手，紗南給我遞來巾帕的同時對外頭吩咐說：「請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

「誰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你胡說八道的！」

她眨巴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起來：「要什麼都可以嗎？」

「奴婢不是沉不住氣……以娘娘之尊，難道還要看他們那幫太子黨的臉色不成？」

我收了手，振臂將飛奴放上天。忽喇喇的扇翅聲過後，灰鴿一飛衝天，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瓦藍的天空中。

當年隨陛下東征西討，如今又能為我所用的老臣實在少之又少。

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叱道：「果然是惡奴、刁奴！好你個閹貨，居然敢在我母後面前搬弄是非！」口裡說著，粉拳已不停招呼在小黃門身上。

細細看這個二女兒，五官細緻，眉眼嬌柔，已非當初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嘆，果然時光如梭。

我稍稍一愣，轉眼有所領悟，眼睛瞟向紗南，紗南會意，揮手將殿內的宮女黃門一併驅逐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正因為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是太子身邊最具洞察力，最懂得揣摩聖意的人，所以，才更要找他。」

我嗤的一笑：「原來紗南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義王偷笑，用手肘悄悄捅著妹妹，哪曾想中禮一點也不羞怯矯情，反而很大方的說：「母后，你也說女兒已經長大了，女兒心裏喜歡竇固，自然偏向於他。」

「娘！」中禮笑嘻嘻的拖著姐姐進門，「我們不知道娘在休息，不讓人打擾，才會誤以為是這小黃門誆我們！娘你別生我們的氣！」

劉彊又是一哆嗦，低下頭囁嚅：「有郅惲督導兒臣……兒臣不敢懈怠偷懶。」

其實我與他之間實在無話可說，他不是我親生的，長到十九歲，除了這一年半以來天天上我的宮裡跑進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從沒親近過。這種毫無感情交流的繼母與嫡子間的尷尬關係，讓我有點點鬱悶，又有點點犯愁。

建武十九年春，劉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宮率領北軍包圍原武城，除了北軍之外，還出動了黎陽營騎兵，共計數千兵力。

紗南來到我跟前：「叫人查過了，與剛才涅陽公主說得並無不同，只是伏波將軍的原話與那告詰奏書上的轉述有些出入。伏波將軍在家書中對龍述與杜保的評價都甚好，贊龍述忠厚謹慎，誇杜保行俠仗義，只是告誡侄兒若仿照龍述的言行，雖學得不像，卻也能學到一些謹慎嚴肅，好比雕刻的天鵝不成也能仿得像只野鴨；但是若學杜保，學得不像，卻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變得為人輕浮，所以讓侄兒們不要學杜保。」

我回眸沖紗南淺淺一笑，她沒料到我會提出這麼奇特的問題，一時無言以對，竟也呆了。

低頭冷眼看著摞疊的竹帛，我從當中抽出四五份和-圖-書資料扔給紗南，紗南一一看完，面上困惑之色不減，納悶的說：「單臣、傅鎮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內自稱將軍，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調兵征剿嗎？還有，那個曾經自稱『南嶽大師』的李廣，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將軍給砍了嗎？娘娘想讓奴婢看什麼呢，難不成這兩起叛亂之間還有什麼聯繫不成？」

「娘一定能辦到。」她興奮的拉住我的胳膊，激動的說，「只要娘開口去求父皇，父皇一定會聽娘的話！」

「有時候，對太子施壓，不如對他身邊親近之人施壓來得容易！」

我起身走向隔間的書房，紗南尾隨。

她口齒伶俐，說話有條有理，遠比義王的浮躁片面之詞來得理性。原來，事出之因在於身在交阯的馬援寫給侄兒的一封信，教導兄長的兒子馬嚴、馬敦二人，告誡他們與人交往要慎重。信中舉例提到兩個人，一個名叫龍述，時任山都縣令，一個名叫杜保，時任越騎司馬。馬援叫侄兒寧可學龍述，也不要學杜保。

「太子太傅張湛抱恙快兩年了，總是歇在家裡，太子的課業可別因此耽擱了。」

「這麼急急忙忙的跑來找我，到底哪裡又不順心了？」

義王額頭上的汗把額際的髮絲都打濕了，中禮雖然故作平靜，其實也好不到哪去。

義王見狀，突然高聲嚷嚷：「二妹流血了，流了很多血……唔！」

我失聲而笑：「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想請父皇賜婚不成？」

「娘，二妹會不會死啊？」義王一臉擔憂的問，「宮裡的女醫說不要緊，可我見她和中禮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了什麼，嚇得中禮臉都發白了……」

「這孩子稟性厚道，且不問他來瞧我的這份心裏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禮數上實在沒有缺失。」換好裝，我想了想，回首對紗南莞爾一笑，「你還別說，我呀，真怕了他的沒有缺失。」

書案上擺放著一堆的竹簡，這些東西都是最近兩年的卷宗，我讓紗南花了兩天時間特意整理出來：「只怕真正的風暴在這裏！你可瞧出什麼端倪沒？」

過了半晌，我噫呼一聲，從榻上站了起來：「這件事，無論誰對誰錯都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只是……有個問題令我覺得很是想不通，為什麼馬援的家書，會落到上奏書彈劾的人手中？這原也只是一封家書而已，這整件事原也只是孩子們交友的小事而已，值得如此大費周折么？」

「多謝母后體恤。」他神情木鈍，顯然受驚不小。

難得這孩子能如此鎮定，我心裏歡喜，忍不住笑道：「中禮長大了，這算是個喜事，你想要什麼，告訴娘……」

這原是封十分普通的信，可不曾想有人在皇帝面前參奏杜保行為輕浮，禍亂群眾，奏書提到和-圖-書了馬援訓誡侄子的信，藉此彈劾梁松、竇固二人與杜保結交。劉秀將馬援的信和奏書一併給梁松、竇固看，把這兩個年輕人嚇得不住叩頭流血。

「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為太中大夫，難道那時候娘娘便已謀算好了？」

「啊……」她悚然動容，「那麼，這些年的動亂，難不成都是有預謀的？是有人在背後……蓄意……」

「我挺想劉丘那孩子的，什麼時候你把她抱來我瞧瞧……另外告訴太子妃，好生將養著身子，初一、十五別急著進宮給我問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夠了，還是養胎要緊。」

她搖頭：「乳母給我熬了糖水，現在好多了。」

我笑得分外燦爛，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閑的說：「現在可再也不比兩年前了，你說呢，紗南？」

「兒臣告退。」

中禮神情晦澀，目光閃爍，過了片刻，她斂衽跪在我面前，拜道：「女兒不敢有所隱瞞，但求母后看在女兒的面上，讓父皇網開一面，饒過梁松與竇固吧。」

「聽說太子妃有喜了，真該恭喜你啊，你之前一連得了兩個女兒，真希望太子妃這一胎能添個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長孫了。」

好！當然好，神清氣爽，哪可能有什麼不好的呢？

「可你忽略了一個人——維汜！」我大聲打斷她的話，一針見血的揭開謎底，「此人在民間十分有名，他裝神弄鬼，妖言惑眾，說自己是神仙下凡，廣招弟子，形成一個龐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風，朝上曾有人提議召維汜進宮為陛下驅鬼除病，被郭聖通採納，若非陛下當時恢復言語，嚴詞拒絕，你我可能還有幸在宮裡一睹這位傳奇巫師的風采。不過，之後維汜這個妖巫越來越神乎其技，吹噓過火的下場當然是難逃一死，當時連坐了他的弟子數百人，也算得上是轟動一時的大事。」

「住手！」不管真假，女兒驕縱忘形的模樣卻總是我所不喜的，「你這像是什麼樣？」

若論起我當皇后的這兩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穫，那便是國內亂黨四起，叛民滋擾不斷，總有小股勢力在地方上伺機搗亂，不得安生。比方說這一次，河南又有一夥以單臣、傅鎮為首的亂民，攻佔了原武城，自稱將軍。

交阯之戰一直持續到建武十九年春，才有消息傳來說馬援斬了亂黨之首征側、征貳兩姐妹的首級，如今正繼續追繳殘餘黨羽。

二人大喜，拜伏后攜手離去，一路上兩姐妹有說有笑，十分開心。

「其實依奴婢看，娘娘心裏只怕早拿定主意了！」

「娘娘打算怎麼做？」

我大為驚訝，對於我這個二女兒，向來可是敢說敢做，性格爽朗磊落，行事不拘一格，可從來沒見她有過這副扭捏羞澀的模樣。

她小時候跟我和圖書練過些拳腳，雖不是學得十分好，出手卻也比尋常女子要有力得多。這時只聽那小黃門蹲在地上抱頭「哎唷！哎唷！」大叫，一時也分辨不清是真疼還是假嚎。

「難道……真有什麼不對勁的？」她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有關這兩起叛亂的消息，奴婢都有看過的，沒發現什麼……」

「好。」

我也不忍再為難他，於是微笑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這便去吧。」

底下的話我沒有說出來，紗南卻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經太多，我這個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脩侯杜茂落下截斷軍需，唆使手下殺人的罪名被免官，削減戶邑，貶逐參蘧鄉為侯。我本想調他來京，沒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劉秀調他上京的時候，沒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詔，抵達京城后終於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后沒多久，他也隨即病逝。

「女兒很小時便說長大要嫁竇固，如同父皇當年發願說娶母后一樣，絕非狂言虛話！」她說得非常認真，我收了笑容，有些發怔的瞧著她，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女兒，當真長大了。

「娘娘是想……」

義王仍在喋喋不休，我聽了半天也理不清個頭緒，於是制止她再呱噪，轉頭問中禮：「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跟我講清楚，不許有絲毫隱瞞，若有欺瞞，我也幫不了你們。」

我歪著頭笑問：「都妥了？」

我目光轉向紗南，紗南沖我微微點了點頭，悄悄走向殿外。

紗南上了樓，嘴角含著笑意。

沒過多久，臧宮遞迴奏疏，稱敵兵糧草充足，久攻不下，請皇帝示下，於是劉秀召集公卿、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議對策。

中禮一把捂住大姐的嘴巴，一張小臉窘得通紅。

她故意不喚「母后」而喊我「娘」，我哪能猜不出她賣的這點小小的乖，心裏雖然氣惱，卻仍是被她哄得消了大半：「又上哪淘去了？」

我嘴角不自覺的翹了起來，他等我坐上枰，方才拜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今日可好？」

「都怪那個伏波將軍多事！說什麼杜保不是好人，讓侄兒不許跟杜保來往，搞得父皇現在很生杜保的氣，順帶還訓斥梁松和竇固。他們兩個好可憐，聽說今天在朝上不住磕頭謝罪，都磕出血了……」

中禮氣得直跺腳，捂著臉不住的扭動身體。我樂呵呵的將她拉過來摟在懷裡：「原來是我們中禮長大了呀！」

紗南屏息，神情凝重的看著我。

她不明所以的搖頭，滿臉的困惑：「奴婢不明白。」

劉彊的臉色慢慢變了，眉頭輕顫，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透出口氣：「但願如此。」

我被她們兩姐妹不hetubook.com.com住拉扯，腦袋都快晃暈了：「你們……總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

「此乃為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儲君，自當為天下人表率，這麼做是對的。」紗南絮絮念叨，替我選定一襲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認的點了點頭，然後脫下濕透的內衣，換上乾淨的中衣，伸開雙臂，套上深衣袖子。紗南低著頭，忙前忙后的繞著長長的衣襟，最後束上腰帶。

「是。」

紗南像是鬆了一大口氣：「娘娘料得真准。大臣們都說要重金懸賞，唯獨東海王提議放鬆包圍，打開一個缺口后誘敵出城，陛下也很贊同大王的建議，只是奴婢也不免擔心，萬一不成可如何是好？」

那麼難打的交阯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時間便輕鬆獲勝，伏波將軍居功至偉，聲名大噪。

我噗嗤一笑，原本女孩子來初潮這檔子事，我私底下更留心大女兒義王，真沒想到中禮會後來者居上。

我哈的一笑，這女子雖然政治觸覺不夠敏銳，但她的機警卻恰到好處的彌補了這一缺點。

我沉吟不語，眼望著窗外，明亮的光線從窗外照射進殿內。紗南靜靜的侍立在我身側，沒有出聲打攪我的思緒。

我知道他在畏懼什麼——太子妃昨天黃昏才請的脈，事出突然，他還沒來得及上報宗正，我今天卻慢條斯理的隨口說了出來，怎不令他膽戰心驚？

門口帘子卷了起來，宮女跪坐在地上給我套上鞋子。門外陽光耀得人晃眼，我的心情卻十分愉悅。到前堂時，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劉彊恭恭敬敬的正襟危坐，見我進來，忙起身行禮，舉手優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來。

「劉丘滿周歲了吧？」

「母後知道了。」愛憐的拍了拍她們的手，我瞥眼見紗南去而復返，於是說道，「先回去，母后心中自有計較。」

「是啊，只要娘能辦到的。」

聽完我並沒有馬上表示什麼，故意岔開話題，戲謔道：「義王氣憤，我能理解是為了梁松，中禮這麼緊張，又是為了什麼？」

「是，想不到陛下和皇後娘娘考慮得如此周全，是奴婢多慮了。」

按照劉彊的習慣，不管他願不願意，有話沒話，他總會在我這裏待上半個時辰，無非也就是例行問些家常，實在無話的時候，我也會主動詢問些他的生活。

「不成？」我嗤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麼，只要陛下願意，黎陽營的突騎軍將整個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話下。這是樁有賺無賠的買賣，臧宮知道該如何應付。」

「我不懂？難道你就懂了么？」

「這是好事呢，沒什麼好害羞的。」我摸著中禮的小臉蛋，她的臉色真的不是太好看，「肚子疼不疼？」

紗南明了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謹言慎行，也總能尋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