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收回腳步，回頭問：「怎麼好端端的不住正屋，反住到偏廂去？」

「乖孩子，她是你娘啊，你彆扭什麼呢？」

我驟然剎住腳步，禮劉險些撞到我身上。見我變了臉色，她才開始意識到不對勁：「母后！難道……你真有意要讓表姐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哦？我為何會不高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急驟的劇咳后，郭聖通手捧胸口痛苦的蜷縮起身子。

雙手攏在袖管中，我握緊了拳，腳步沉重遲緩的踏近床邊，看著她面容憔悴、披頭散髮的凄慘模樣，我忽然覺得那口長久以來一直壓抑在我心上的怨氣終於發散出來，我居高臨下的睥睨她，冷眼望著她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哀號。

昏暗幽冷的斗室內，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與風箱般的喘氣聲交迭迴響。

「啊……」郭聖通驚呼一聲，急急的揮開帳子。輕紗飛舞，帳內帳外的一對母女隔著幾步之遙互相對視著，「你……你是……」

「母后……」

我回身拉劉禮劉，示意她過去。劉禮劉蹙著眉拚命搖頭，我沉下臉來，努了努嘴，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劉禮劉咬著唇瓣，頷首低胸，手指撥動著自己腰上的佩帶，始終不發一語。我一路指著窗外的王府指認，她連頭都沒抬一下。

家令嚇得雙腿打顫，急忙跪下道：「皇後娘娘恕罪！小人知錯了。」

「這是你哥哥們的家，你要是在宮裡住著悶了，也可以出宮找他們玩。我記得大鴻臚家也住得不遠，那是你舅舅家，平時親戚間也該多往來走動。」

劉禮劉厭惡的挽住我的胳膊：「娘，我們快些走吧……你好心勸我來探望她，其實還不如不見呢。」

劉禮劉狠狠咬唇，臉上神情閃爍，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倔強。我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她忽然掙脫開來，指著郭聖通抖抖簌簌的說：「憑你是誰，我只認父皇和母后兩個人！我有眼睛hｔｔps://ｍ•ｈetｕbｏok.ｃoｍ•ｃｏm，有耳朵，有心，會看，會聽，會想，早年父皇為何廢黜你，你到底對我九哥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明白。母后這十多年來從未在我面前講過你一句不是，她總是教導我，我的舅家姓郭，讓我不可忘本，要恪守孝道，她真心待我，你卻惡意揣測，可見你這人的心地本就不正。父皇乃一代仁君，再沒有比他更溫柔心慈之人，他跟你做了十幾年夫妻最後都對你忍無可忍……你有什麼臉面自稱是我的娘？我告訴你，我娘只有一個，我心裏永遠只認她一個，我舅舅家姓陰，不姓郭！」

「久……有多久？」我急匆匆的穿過院子，直奔殿外。

北宮的建築雖然古舊，但自從劉秀的五個兒子搬到這裏居住后，都已在外部裝潢上大有改善，各處府邸的大門口皆修了漢白玉的石階，門柱包金，夯壁粉白，馬車經過時朝外一瞥，最覺得這些門面金碧輝煌，大有富貴之氣。

「太醫說你的五臟六腑都出了問題，即便天神降臨也救不了你了。」

門內門外，仿若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手搭在額前，避開刺眼的陽光，心裏有些沉重，有些酸澀，又有些空洞，在不知不覺中，一滴眼淚已從腮旁滾落。

「你的……你的母后？」郭聖通倒吸一口冷氣，臉上似哭還笑，凄然悲憤到了極處，一口氣深深的壓在喉嚨里，然後猛然爆發出來，她瘋狂的拍著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親娘！是我生了你，我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難道為的就是讓你這樣幫著外人來羞辱我么？」

心中的怨氣發泄完后，我忽然沒了興緻，長話短說道：「也罷，你先忙著吧，時辰不早了，陛下要是找不著我，又得念叨上半天。我走啦，想罵的話最好趁我沒走出這扇大門之前，把握好機會吧。」

她磨磨蹭蹭的挨到床邊，幔帳內的人還在不停的咳嗽，她慢和_圖_書吞吞的伸手將帳子撩起一角。

劉禮劉又往後縮了幾步，郭聖通側身趴在床沿上，尖叫：「別走——禮劉，我知道是你！禮劉——我的女兒……」右手筆直的伸向劉禮劉，滄桑的臉上淚水縱橫，「你過來，讓娘好好瞧瞧你，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她笑得愈發歡了，我仔細觀察她的神色，發現她是當真沒把郭聖通的事絲毫放在心上，郭聖通在她眼裡只怕與無關緊要的陌路人沒太大區別，重要性還及不上一個素荷。

儀仗出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幾乎拖曳了二三十丈。

我沖她安撫的點頭笑了笑，劉禮劉蒼白緊繃的臉孔終於舒緩下來，對著我是勉強一笑。

郭聖通只是嚎啕：「你是我的女兒！我盼了一輩子才等來的女兒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認奸作母，掌摑生母，你可還有半點為人子女的孝心？」

「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在幽冷的斗室內驟然響起，打斷了郭聖通瘋狂的咒罵，也徹底打碎了她瀕臨崩潰的心。

她拚命捂著嘴，瞪大的黑色瞳仁配上一圈瘀青的眼圈，說不出的詭異：「咳咳……咳咳……」

床幔低垂，走近些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其實這隻是座門面不起眼的配殿，房間並不算多，空間倒也寬敞。進門庭院內光禿禿的連根樹都沒有，倒長了許多草。

劉禮劉忽爾抿唇一笑：「表姐不在車裡，她在哪兒我知道，可我怕說出來母後會不高興。」

劉禮劉高舉著手，渾身顫抖的站在床邊。郭聖通高仰著頭顱，臉上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誰？」帳內有個沙啞的聲音警惕的叫了起來。

「母后，你來——」她招手讓我附耳，很小聲的說，「表姐溜去高密侯府了。」

「我替你撫養這個女兒整整十一年，你瞧著怎麼樣呢？是不是很漂亮？長得就跟當年的郭皇后一樣傾國傾城呢，而且啊，她還很乖，很聽話，十分的溫柔孝順，善解人意。和*圖*書我想有她陪著我，今後頤養天年的生活應該會很有趣味。」

我怒道：「別以為你不歸少府管便可任意妄為，官家是不給你薪俸，但你別忘了，這裏所有的人手，薪俸可都是從沛王食邑里支出的。花錢養著你們這幫人，難道就為了使你們這般憊懶敷衍的對待沛太后么？」

「咳咳……」指縫裡的血液流淌得非常快。

「你咳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聽你身邊的婉兒形容，說你現在喝下去一盌黑色的葯汁，能咳出來半盌鮮紅的血液。這孩子說話真愛誇張呢，你說是不是？」

我走上前，將愣忡得除了顫慄說不出話來的劉禮劉拉到身後：「她是禮劉！」

劉禮劉愈發急著拉我離開，口中只說：「人心污穢，這間屋子也沾染了晦氣，娘還是不要在這裏待了，免得過了病氣！」

我剛要勸解幾句，就聽郭聖通躺在床上沙啞的呻|吟：「別走……咳咳咳，禮劉，咳咳，禮劉……禮劉……咳咳咳咳，把我的女兒還給我……還給我……咳咳咳……咳……」

家令愈發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了，只得伏在地上磕頭，我四處看了下，拉著劉禮劉往正屋走，才跨上石階，就聽身後家令哆哆嗦嗦的回道：「皇後娘娘……沛太后，住在偏廂……」

她悶咳的瞪視我，鮮紅的血絲正從她的指縫裡絲絲縷縷的溢出來。

禮劉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曾無意中聽表姐對她娘哭訴，擔心母后不肯成全她與鄧公子。」

「陰麗華——」她尖叫著一掌拍在床板上，狀若瘋癲，「你……你又安的什麼心？你把禮劉怎麼了？你這個心腸惡毒的女人，你奪了我的后位，搶了我兒的太子位，如今又想使什麼陰毒無恥的手段謀害我的女兒？陰麗華，你個下作的賤人，你不能好死！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陰家滿門全都不得……」

竹簾捲起，我拉著蔫巴巴的劉禮劉下了車，早有負責看顧殿宇的家令站在門口迎接。

m.hetubook.com.com「什麼？」

「你……你閉嘴！」劉禮劉突然從我身後躥了出來，喘著氣，小臉漲得緋紅。她的聲音在顫抖，纖細的背緊緊貼在我胸前，雙臂卻下意識的張開，護住我，「不許你……不許你再詆毀母后！母后將我辛苦養大，視如己出，從沒因為我是庶出而輕視我，但凡姐妹們有的，我亦盡有。妹妹比我小，又是母后親生，可母后從未因為偏心她而冷落我！你……你怎可如此侮辱我的母后？」

她忽然得意的笑道：「我一直以為母后無所不知，卻原來還不知道表姐與高密侯的六公子暗通款曲久已。」

我噓了口氣，勉強一笑，借故左右張望：「素荷呢，在車上么？這傻女子，車廂里多悶熱啊！」

我拂袖轉向偏廂，到門口時，勒令隨扈侍從留在門口，只帶著劉禮劉一人推門而入。

「咳咳……咳咳咳……」

「這是怎麼了？」我指著那些雜草叢生的地方，厲聲叱責家令，「住人的地方居然弄得這般死氣沉沉，這屋子裡的家丞奴僕都上哪去了？手爛了還是腳爛了，連根草都撥不動了？」

軿車停了下來，我含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冰涼，這在酷熱的夏季還真是罕見：「到了！一會兒可得和你娘親熱些，她見了你，一定會很高興，別太生疏，叫她失望。」

我站在七八丈開外，看到那掀起的一角露出郭聖通枯槁憔悴的臉來。劉禮劉瞪大了眼，手忽然一哆嗦，撒手向後彈跳了三四步。

我忽然一拍手，笑道：「對了，還有你那五個兒子，這五個兄弟裡頭啊，我瞅著劉焉勉強算聽話，其他四個做哥哥的，卻沒一個有做哥哥的樣兒啊！唉，我現在天天替他們發愁，平日里還有你在後頭指點約束，這一旦你不在了呀，那四位藩王沒了腦子，一犯渾，也不知會做出什麼傻事來呢，想想都覺得提心弔膽的。郭妹妹，你說是不是？」

鄧公子……高密侯的六公子……

我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看著那m.hetubook.com.com幔帷帳。少頃，咳嗽聲起，有個影子在帳內坐了起來：「來人——」

「母后！」劉禮劉撐傘過來替我遮陽，「別難過了，不值得。」

這番絕情的狠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后，郭聖通驟然止住了哭聲。

劉禮劉聽見，氣得一跺腳，蠻腰一扭，調頭跑出門去。

郭聖通注意到女兒的異樣，順著她的視線慢慢轉過頭來，我與她目光相接，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眼瞅著她的表情由傷心變成錯愕，再轉變為驚怒，眼中強烈的恨意似乎要在我身上燒灼出一個洞來。

「你……」她捂著臉，不敢置信的呢喃，「你不是禮劉……你是……那個賤人的女兒……你是劉綬！」

偏廂果然如家令所形容的那般，即使在盛夏高溫，甫一踏入，仍能感到一陣陰涼之氣撲面襲來。屋內傢具簡陋，角落四隅各點了盞銅燈，以此照亮室內不太明亮的逼仄空間。

我施施然的轉身，才剛走到門邊，就聽身後「撲通」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重物落地。我一腳跨出門檻，身後猛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

「禮劉，這話可說不得，這畢竟是你的……」

「你胡說——」郭聖通震怒，「咳咳咳……」一通咳嗽過後，她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卻突然大叫：「我知道了，你這個居心歹毒的賤婦，想用這種法子來挑撥我們母女的關係，你把禮劉教化得連親母都不認，你……你好毒的心思……」

禮劉似乎被這種場面嚇到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復面前這位涕淚俱下的老婦人，惶恐的側首求助似的看向我。

「沛太后自從搬到這裏，便一直住在偏廂，她曾言，自己配不得住正屋……小人自然遵從沛太后的意思。自抱恙后，太醫也說偏廂不夠通風，陰暗潮濕，不宜養病，但沛太后堅持不搬到正屋去，我們也實在沒辦法。」

郭聖通像是瘋了一般，舉止癲狂，我將劉禮劉重新拖到身後，叱道：「生病了就該好好養病！有什麼不滿你只管沖我來就是，何必嚇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