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由自主地，她的面頰燒了起來，耳廓滾燙，本來非常好的食慾也因此瞬間消失，當驛吏在旁邊小聲問她是否需要添飯時，她滿臉通紅地搖了搖頭。

「怎麼回事？」金陵質問。

平君對病已他們爛醉如泥的樣子雖然有點不放心，但男女有別，在外住宿不比家裡隨意，她沒法堅持，也只能作罷，和金陵作別，然後自己回房就寢。

平君不敢看他的臉，低著頭說：「謝……呃……謝。」接過耳杯，慢慢地將水一口口咽下喉嚨，直到一杯水全部下肚，撐得整個胃發脹想吐，打嗝的現象仍舊沒有好轉。

金陵微蹙眉尖。

「一聽就知道你拿今天的事現編了來取笑我的，我才不是故意唱歌來吸引什麼有錢人注目呢。我……我跟你說，其實我已經訂過親了，我以後要嫁的人也是閹人之子，所以我不怕他敢輕視我，也不怕他會小瞧我，以後他若對我好，我也會對他好……我是獨女，我父親只有我母親一個妻子，我以後也要像我父母那樣生活，因為這樣的相處讓我感覺很舒心，我喜歡待在這樣的家裡。」

平君的眼眸亮了下，「比病已大三歲呢，難怪你長得那麼高。」

「十五了。」

背上猝不及防地被人用力拍了一掌，嚇得她遽然大叫起來，臉色刷地由紅變白。

驛館的房間不多，王意和許平君住一間，金陵、金賞、金建住一間，張彭祖、劉病已、金安上住另外一間。雲陵傳舍的驛丞與三名驛吏在面對一大群京城來的少年面前顯得戰戰兢兢，生怕招待不周，幾乎是窮盡一切辦法來討好這些身份顯赫的貴客。而他們這群人裡頭論年歲，本應是金陵最大，可出面與驛丞商談，安排住宿的人卻總是金賞，那個做大哥的反而總是默默地靜候一旁，什麼話都沒有。

平君笑道：「你這故事編得一點都不好。」

「故事？」她吸了吸鼻子，好奇地走近他身邊，https://m.hetubook.com.com「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平君舔了舔唇，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可一時卻想不起來。不過她既然答應了不再插嘴，故事沒講完之前便只好先保持緘默。

金陵不露聲色地乜了金賞一眼，金賞微微一笑，略帶自責，然而眼神卻又無比地坦然。至此，金陵也只好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把他們扶回房間去，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你……」

金陵獃獃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緒，繼續講道：「再後來，女子的父親亡故了，她及笄那年家裡窮困潦倒，於是有親戚領她去了一個地方，告訴她應該如何唱歌，於是她唱了首《摽有梅》……」

她眨巴著眼再往左看張彭祖，慢慢地發覺他吃飯時細嚼快咽，飯粒、羹湯從未漏灑在碗盤外，食案上碗箸擺放整齊，絲毫不亂，一點也不像她和劉病已，幾乎是吃下去一大半，食案上漏了一小半。和張彭祖相處多年，她竟從沒留意到，原來他在吃飯時竟也有如此斯文規矩的一面。

張彭祖和劉病已倒在了席上，食案邊吐了一地的污穢，劉病已滿面通紅地呼呼大睡，不省人事，而張彭祖卻還在不停地嘟囔：「來……再來……來……」

「我知道啊。」平君插嘴，眼睛忽閃忽閃地像極了閃光的星星，「我父親就是……」

金安上正與館吏一起幫忙將兩人從地上拖起來，金建臉色也頗為紅潤，雙目混沌，走路踉蹌，但好歹神志還是清醒的，見到金陵和許平君進屋，還知道憨笑著打招呼。

「平……」

「砰！」

「呃……沒……呃……呃……沒好……呃……」她難受極了，心裏既羞愧又委屈，眼圈一紅，大大的眼睛里含住了水汪汪的眼淚。

平君用牙齒咬著唇，一臉憨笑，其實她並不太懂這首詩的意思，《詩經》中記載的句子她記得完整的htｔｐs://ｍ•ｈetuboｏｋ.ｃｏm•com並不多，而這首《摽有梅》不過是今天在王意的教授下現學現賣。她是全憑著記性好，依樣畫葫，並不十分了解這首詩其實描繪的是女子迫切渴求愛情的心情。

他抬起頭，表情怪異，過了片刻，啞聲問：「為什麼？」

「怎麼了？」金陵側過頭問，聲音壓得很低，顯得分外溫柔體貼。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久久不再言語。

金陵微笑以對，仰頭看向天空。夜色很美，繁星閃爍，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這麼小的年紀，也需要急著『求我庶士』？」他的口吻略有調笑之意，卻並無半分嘲弄之色。

平君聞言呀的一聲低呼：「他倆可從沒飲過酒。」焦急地飛撲過去，拉著劉病已軟趴趴的身子搖晃：「醒醒啊，病已哥哥！病已……劉病已……」見他沒反應，又只好去拉張彭祖。

金賞挑了挑眉，回想起那名少女鎮定自若地連干七八卮酒水而面不改色的情景，只得哂然一笑，「她說陪我們飲酒沒意思，自個兒先回房睡了。姑娘你也趕緊歇著去吧，病已和彭祖有我們照顧。」

平君站在庭院中嗚嗚地哭泣，起初還覺得心裏有種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在作祟，促使她除了哭泣想不起別的，可哭得久了，腦袋便嗡嗡發脹，被冷風一吹，更加頭疼欲裂。於是她的注意力轉到了別處，反而忘了自己為什麼要哭了。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回到門廡，推門剛跨進門檻，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平君喊了聲：「什麼味兒啊，好臭。」喊完便愣住了。

入秋的夜，涼如水。

出於好奇，他忍不住問：「你幾歲了？」

一時間平君以為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明明她覺得飯菜很可口，以至於還額外增加了食量，可為什麼金陵卻好像沒什麼食慾似的？她側首去瞧劉病已，發現他面前的碗盤多半已空，驛吏正hetubook.com.com在邊上替他添飯。再回過來看金氏兄弟，平君端詳了片刻才猛然發覺，原來不單單隻是金陵一人給她強烈的奇異感，金家四兄弟在用膳時，舉止行為都透著一種與眾不同的優雅。

金陵笑了，這個女孩子很單純，不同於如意的單純——如意單純得矜持，而她，單純得……可愛。

「啊——」

金陵垂下眼瞼，默默點了點頭。

她的面頰冰冷，可他的手背暖得像手爐，平君用手蹭了蹭他觸摸過的地方，嘻嘻一笑，轉身跟上他的腳步，「和你說話挺有意思的，你不會像病已那樣惡狠狠地捉弄我，即使剛才你編故事取笑我，我也沒覺得不好，反而很開心。」

「歌聲引來了一位男子，那是個很有權威的人，他一眼就看中了她，於是將她帶回了家裡，納為侍妾。從此她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族人也因此收到了豐厚的回報，她的夫君很有錢，能滿足她的一切，可她只是個侍妾，而且他上了年紀，家裡又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妻妾……」

她尷尬得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剛要起身，肩上重重地壓上一隻手，金賞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笑吟吟地端著一隻酒卮，「劉兄弟善飲否？可賞臉飲一卮？」

張彭祖見怪不怪地放下碗，王意無奈地嘆了口氣。

劉病已錯愕地騰空張開著自己的雙手，茫然地看著那對少男少女跨出了門。

於是金賞也過去幫忙，四五個人合力將張彭祖和劉病已扛了起來，平君跟著他們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意姐姐她人呢？她不會也喝醉了吧？」

平君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被打疼了，小臉煞白，淚珠兒在眼眶裡打了一個圈，突然哇的一聲掩面哭了出來。對面的金賞非常不苟同地沉下臉，劉病已笑道：「真的有用啊，已經不打嗝了，你還哭什麼？」

金陵神情專註地聆聽著她的話語，唇角微微扯動，最後走到她跟前，伸手用手和-圖-書背貼在她的臉頰上，「夜冷，小心凍著，回屋吧。」

平君正覺得頭疼，聽他這麼一問，便抽抽搭搭地擦乾眼淚，「十歲。」頓了頓，反問，「你呢？」

驛吏們很巴結，晚膳準備得很豐盛，至少平君認為這些食物已經很美味了，可坐在她旁邊的金陵卻很少動木箸，直到平君把自己的飯菜全吃光了，他的食案上擺放的肉菜基本沒怎麼減少，只是吃了一碗麥飯。

「呃！」她打了個嗝，已經很燙的面頰再度升溫，她趕緊捂住嘴，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呃……呃……呃……」

金陵猛地扭過頭，他的動作如此突兀急促，以至於本來並不在意的平君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

她顯得很不好意思，「是啊，唱得不太好聽，我沒想到車后還有人……」

劉病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了她的身後，笑嘻嘻地說：「喝水是沒用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得靠這樣！」

他在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認識如意的這四年來，他從未見如意這般哭過，即使去年她的母親因病過世，她的哭泣也是完全依照禮儀，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哭，按部就班，絲毫不錯。

金陵腳步不停地穿過中庭，語氣溫和地笑著說：「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太不擅長編故事了，居然被你一眼就識破了呢。」

他不覺一怔，很少有人問及他的年紀，因為他的年齡從來都是最最無關緊要的一件事。即使將來他長到二十歲，只怕仍會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

平君再次搖頭，剛想說話，突然胸口發悶，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胸口，可終究沒能緩過氣來。

平君的小手柔若無骨，軟軟地沾著冰涼的淚水，他頭也不回地徑直將她牽領出門。

「可是我每旬都能見到父親一面。父親雖然不常回家，但休沐在家的時候對我卻是非常好。我也知道我的父親跟別人不一樣，但是沒關係，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見金陵一直怪異地盯著她，她不好hetubook•ｃｏｍ.coｍ意思地吐了吐舌尖，「是不是打斷你講故事了？呵呵，你繼續說，我保證不再插嘴了。」

因為人數眾多，傳舍無法一下子接納四十餘人的隊伍，於是除了金氏四兄弟和劉病已一行四人以及十名童子郎之外，其餘的人只好分散各奔親友，尋求投宿。

他扭頭看向東南方，平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夜色中百丈開外烏沉沉地矗立著一座參天墓冢，封土呈覆斗狀，即使站得這麼遠，也能感受到那種蒼茫迫人的氣勢。然而金陵面上的神情卻是出奇地放柔了，遙望那座高聳的墓冢，他的聲音彷彿在囈語：「從前有個女子住在河間郡，早年父親犯了過錯受了腐刑，於是入宮當了黃門，因為離家遠，即使休沐也無法回家團聚。她長成窈窕少女，卻很少見父親的面……你沒法體會，父親是閹臣的滋味……」

雲陵作為一個新建成的陵邑，能在短短數年之內遷入上萬戶居民，形成為一座規模完善的城邑，可想而知當今天子對他的生母傾注了多大的孝心。

金陵心中一動，不由得問道：「白天……那首《摽有梅》是你唱的？」

平君靜靜地等了好一會兒才尷尬地問：「講完了嗎？」

金陵站在離她兩丈開外的地方，靜靜地望著這個哭得鼻子紅彤彤的小女孩：她不是長得太漂亮，比起他日常見慣的那個小女子，她雖然年長了少許，卻反而更像是個娃娃。

金陵的眉尖蹙得愈發明顯，他面無表情地睃了眼笑嘻嘻地摟著平君肩膀把她搖來晃去的劉病已，忽然伸手握住平君掩面的手，起身拉著她站了起來。

金陵先是微微一愣，轉而笑道：「喝點水壓一壓。」說著，將自己案上的一隻耳杯遞了過去。

金賞面不改色地解釋：「一時高興，酒飲多了。」

她也報之一笑，露出兩排珠貝般的牙齒，整齊白亮。笑容使得她看似平常的容顏散發出一股柔和的光芒，在夜空繁星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