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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道：「但他畢竟乃朕的兄長，誅殺他恐有傷手足之義。」

這話說到後面已是微顫，皇帝到底年少，涵養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賞見狀，忙笑著插嘴：「陛下與皇后情深意重，大將軍豈有不知之理？」

張安世認為皇帝既在漸台，他們有事要奏自當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卻淡淡地吩咐了句：「去備船吧。」

霍光的步履卻踏得極穩，兩人一前一後走過飛閣，再往西行不多久，繞過一處殿閣，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外垣套著內壁，連綿二十余里，千門萬戶，富貴奢華之氣撲面襲來。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陽光令他微微眯起雙目。他的聲音低醇，如沐春風般溫暖，「千秋的女兒今年多大了？」

上官桀一黨伏誅后，朝堂內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後，更何況還遠不止這些，上官父子的黨羽甚至還牽扯到了燕王劉旦，張安世對於有些事情，都是三緘其口，即便是在兄長面前也不願多言。

皇帝遲遲不應，目視遠方，良久方沉沉點了下頭。

「和皇后一般大啊。」

正納悶，皇帝已推枰而起，轉身將目光對上霍、張兩位，如同初見般恍然，「原來大將軍與光祿勛在此，免禮吧。」側首對上金賞，頗有責備之意，「你們怎麼也不提醒朕？」

金賞急忙召來黃門侍衛，令他們關閉門窗，殿內燃起燈燭。正在這時，樓底下卻聽得金建扯開清亮的嗓子一陣歡呼：「可算是上鉤了！上天註定爾乃我盤中烹鮮，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掙扎乎？」

皇帝hetｕｂook•cｏm•ｃｏｍ這會兒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漸台殿閣內與金賞對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邊垂釣。正午陽光正足，曬得人從頭到腳發暖發懶，他合上眼正欲假寐，忽聽對面水聲大作，睜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丟開魚竿，站了起來，隨手抓過一旁伺候的黃門，道：「去，趕緊上去通稟。」

皇帝氣噎，狠狠地咬緊牙關，面色發白，雙手微顫。

太液池位於整座建章宮苑的北面，湖面佔地之廣、景緻之絕尤勝未央宮的滄池。池中蓬萊、瀛洲、方壺三座神山錯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叢生，湖水粼粼，水浪擊打岸邊石雕，發出啪啪之聲。草中鳥雀無數，發出啾啾聲鳴。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詔與燕王，如能自裁了斷，則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負隅頑抗，則舉天子令，傳檄各諸侯國，發兵燕國，剿平亂黨。」

「諾。」黃門領命疾退。

霍光聞言，看了看張安世，又看了看皇帝，這才鬆口：「既如此，臣謹遵聖諭。」

「光祿勛臣安世叩見陛下！」

「又是什麼事？朕離京時不是囑咐過，朝中大小事務全由大將軍處理么？」

建章宮建於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過二十余載，宮苑位於未央宮以西，雖屬長安城外，但為了進出方便，在未央宮內築有飛閣輦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領張安世走的便是這條捷徑，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張安世踩在飛閣之上通過輦道出城，居高臨望腳下浮hetubook.com.com雲螻蟻般的兵卒，星星點點地散在城防四周，戈戟鋥亮，反射出的日芒幾乎耀花了他的雙目。他堪堪走過短短數十丈的飛閣復道，已覺得高空目眩，不堪體力，腳下微微發軟。

張賀惴惴不安地回去了，張安世隨後接到霍光託人帶的口訊，趕到承明殿時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經等候多時。霍光見到他時，面上添了幾分笑意：「子孺來得正好，這就隨我去趟建章宮。」

皇帝已難掩心中厭惡，背轉身拂袖揮手：「朕尚年幼，不及親政，以後這樣的事不必再來問朕，大將軍自行拿主意便是。」

歐侯內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過替許廣漢說情。徐仁正為鄂邑公主自殺一事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閑答理這等瑣碎小事，歐侯令覷機在他跟前提了兩回，每次得到的回復都不大盡如人意。

霍光站在門口望著那個臨風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麼一刻，腦海里不知想起了什麼，竟而呆了一呆，張安世在一旁輕輕咳了一聲，他方醒轉，快步走了上去。

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沿途迴廊復道相通，九曲十環，雖已屆深秋之際，四周卻仍是樹蔭繁茂，障葉蔭蔭。張安世雖不至年老體弱，但這一路走來，不止不歇，平時坐慣了車輦的兩條腿到底還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實手足發顫，氣喘聲再也抑制不住地從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低低地應了聲：「諾。」

殿門大敞，高處不勝寒，涼風獵獵穿堂而過，皇帝猛地打了個寒戰，悵然噫呼：「好冷啊。https://m.hetubook.com.com」

霍光道：「臣還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當廢，連坐其罪。」

「這件事，大哥還是不要過問得好。」

霍光一派大義凜然之色，肅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張安世慢慢調勻氣息，「年方九歲。」

上官桀密謀造反，在宮裡偷偷準備了幾千條繩索，用一隻只篋滿滿裝起，累藏在自己平日處理政務的殿中，只待時機一到，便用這些繩索捆人。許廣漢奉命去搜尋罪證時居然沒有發現這些裝滿繩子的篋，隨後再遣他人前往卻是一搜便出。

霍光的眉頭輕輕一蹙，隨即便恢複原狀，皇帝不回禮，不叫起，他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張安世見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兩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長跪于地。

皇帝皺了眉：「皇後年幼，她自五歲入宮，長居掖庭永巷，不聞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與她何干？」回頭見霍光一派不以為然的神色，心中壓抑怒火微拱，險些難以自持，「她雖是上官族人，到底還是大將軍的外孫女，大將軍不念著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開罪，難道還要親手送自己的外孫女去地下追尋敬夫人不成？」

「大司馬大將軍臣光叩見陛下！」

與長安城內的未央、長樂兩宮大開大闔的氣勢不盡相同的是那種細緻醉人的水秀婉約，建章宮作為皇帝晏駕遊玩的離宮行在，處處透出細節上的精緻與華麗。

皇帝知曉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與叛黨勾結，貴為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聞聲轉過頭來，只略略看得hetubook.com.com一眼，便停下腳步來。他額上微汗，在陽光的映照下愈發襯得那張臉溫文儒雅。

「吋！」一聲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還哭，這副怪異的表情看在金賞的眼裡，竟有說不出的頹然悲愴，「你這一手很是漂亮，朕輸了。」

金賞低頭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羅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剛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連帶著整個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勝負分明，皇帝的贏面不止是一手半子那麼少，緣何認輸？

漸台高二十余丈，臨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環伺，寒風獵獵。霍光、張安世上得殿時，恰好看見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風吹得他的髮絲些微凌亂，身上那一襲玄色的衣裳，襯得露出廣袖的那隻手白玉般剔透，與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澤無二。

聲音之高，字字句句順風清晰地傳入皇帝耳中，皇帝渾身一震，抱著頭大叫一聲，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紅磚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驟雨狂風般砸下。

霍光與張安世到時，岸邊早已備妥小舟，兩人上了舟，船夫划槳，小舟似離弦之箭般在水面上盪了出去。岸邊栽滿雕胡、紫擇、綠節等植物，時值秋季，碩果累累，其間更是伏以鳧雛雁子，船舟行過，驚擾得一片呱叫唳鳴。

張安世滿臉窘迫，霍光卻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微笑解釋：「是臣來得唐突。」

長公主自殺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宮居住，留下偌大個未央宮被掃蕩謀逆的綿綿陰雨覆蓋住，容不得宮裡的人有半絲悠閑。

內者令找上徐仁的和*圖*書同時，張賀也為這個下屬開脫罪責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許廣漢犯的錯可大可小，雖然已經下獄，但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

兩位大臣依禮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良久，也不見皇帝起身回禮。霍光下頜微抬，目光如電般射向皇帝無瑕的側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狀，倒是他對面的金賞已然站起，面現惶惶不安之色。

又多等了一刻時，便有人上來領他們前往太液池。

張賀心知許廣漢做事迷糊，但絕不至於會當真和上官桀扯上關係，這個連坐之罪未免太過牽強。才要替許廣漢分辯幾句，張安世已朝兄長緩緩搖頭，張賀的一顆心倏然沉下。

順著復道進入宮苑之內，最先到的一處乃是兮指宮，宮裡有黃門照應，霍光置身殿中靜候，沒多會兒工夫，便有黃門小跑入內，賠笑說：「陛下鑾駕尚在太液池漸台，大將軍的意思……」

「走吧。」再要細察，霍光已轉過頭去，擦去額上的汗水，繼續往西行。張安世暗嘆一聲，徐徐跟上。

張安世在邊上不徐不疾地勸說：「大將軍輔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將軍豈忍讓帝後夫妻分離？」

張安世注視著對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絲端倪。

霍光這才領著張安世退出。他倆走後，皇帝像棵紮根的柏樹一樣，一動不動地立於原地。金賞打量皇帝的臉色，內心焦急卻又不敢肆意出聲驚擾，只得滿臉憂慮地陪站在一旁，雙手握于身前，十指緊緊糾纏在一塊兒。

霍光道：「叛黨皆已伏誅，只是燕王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