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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夜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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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七十九章 第一堂課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七十九章 第一堂課

躺在老筆齋的床上,他看著油紙上的那個名字,問道:「準備好沒有?」
書生有些遺憾地嘆息了聲,拿著書卷從他身旁走過,再也沒看一眼寧缺,一直走到書院某個偏僻的側門外。
此時他已經孤身一人走過書院正門,穿過了石坪,遠離了正樓,走在一條晨光尚未灑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遠處便是熱鬧的書舍,可以隱隱聽到學生們興奮的呼朋喚友議論之聲,而這條巷道里卻是非常安靜。
昨日書院陛下親臨,儀仗森嚴又要忙著考試看榜,他竟是沒有認真端詳過——書院給人如此濃郁的出塵之感,院后那座半隱於雲層之間的大山給人如此強烈的壓迫之感,可為什麼從昨日到今晨,他沒有發現這裡有什麼特異之處?
這裡是書院,整個天下都無人有膽量敢在這裏進行不軌之事,而且這名書生雖然滿身灰塵,卻給人一種乾淨若赤子的感覺,無論是誰看到他,都會下意識里想要去與他親近,彷彿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理所應當被相信。
年輕的學子們統一穿著書院的青色左襟袍,男生系著黑羅頭巾,女生則是用烏木髻為簪將黑髮櫳起,與茵茵草坪簡拙石門一襯,顯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臉上特有的蓬勃朝氣,迎著東方初生的朝陽,一股叫做青春的氣息四處散開。
……
昨日入院試,除了南晉謝承運三人之外,便要數他這個馴服大黑馬的大黑馬最為顯眼,院門處正在寒暄的學生們見到他,並沒hetubook.com.com有因為嫉妒情緒避而遠之,而是熱情地迎了上來,又是好一番互述近況,自報家門之類的對答。
巷道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書生。
「將軍府死光了,燕境的山村全被屠了。」寧缺笑了笑,答道:「就算朝廷最後發現殺人者的目的是為這兩件事情報仇,又怎麼會查到我身上來?」
桑桑正在替磨好的那把朴刀抹油,低著頭回答道:「新布套和舊衣服都準備好了,但少爺你這次準備梳什麼髮型?還是月輪國的?」
書生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揮動牛鞭,牛車緩慢開始前行。
第二日書院正式開學授課,寧缺桑桑二人再次起了一個大早,洗漱進食完畢,桑桑站在店鋪門口相送,寧缺一個人登上了馬車。主僕二人現在已經是身家過兩千兩的大戶,雖說節儉依舊但已經不介意奢闊地包了個長年馬車。
寧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左襟青色學服,又取出桑桑夜裡塞進包裹里的小銅鏡,看了眼頭頂的黑羅頭巾有沒有戴歪,確認無誤之後才走下馬車。
幾年前的寧缺並不知道書院是什麼地方,他只知道獸尿的味道應該如何辨別,羽箭的飛行軌跡怎樣計算,直到渭城馬將軍替他報名之後,他才開始對書院逐漸有了一些認識,比如那些輝煌的歷史、無數的前賢大名。
不知道為什麼,他堅持認為面前這座書院不應該像看到的這般簡單,不應該僅僅就是一座替大唐帝國培養和圖書賢材的教育機構,而應該負載著更大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認識,大概和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所見所聞有關。
從身到心,乾淨無比。
「世上本沒有什麼規律,但殺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規律。」
「也許查不到少爺你身上,但朝廷知道你想殺誰,那他們就可以有針對性地保護你的殺人目標,甚至直接用那些名字做誘餌圈套。到那時候,就算少爺你知道那些人身邊都有朝廷的人,難道就不去殺了?」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小事情你做主。」
司徒依蘭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夕陽下如同野火燃燒般的草坪,盯著草坪車道里漸行漸遠的那對主僕,忍不住雙手扶腰,咕噥了一聲:「這人真有意思。」
這名書生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春日里顯得過於厚了的舊棉袍,腳下穿著一雙破草鞋,無論舊棉袍還是破草鞋上都滿是灰塵,彷彿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洗過,但不知為何此人看上去卻顯得異常乾淨。
天剛蒙蒙亮,長安城南門洞開,十數輛烙著明顯書院標識的馬車依次魚貫而出,看馬車數量,書院里的大部分學生還是不願意來回奔波,選擇了長期住校。
書院深處的鐘聲清幽響起,學生們不再交談,在晨光中拾級而上,青色學服袂角被晨風拂起,頭巾和髮髻攢動漸分,竟莫名生出幾分出塵之感。
「我又不是真的笨,平時只是懶得想。」桑桑低聲咕噥道,至於她為什和圖書麼今天願意去想這些平日里會覺得太過麻煩的事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明白。
書院側門外停著一輛孤伶伶的牛車。
「書院隨便出來一個棄徒就是大劍師,呂清臣老人和公主殿下提到書院顯得異常尊重,可為什麼這裏的人和我都差不多,也沒看到什麼特殊的地方?」
寧缺明白,所以他的眼瞳底色變得有些溫暖,看著她微笑說道:「我向你保證,再殺兩三個后就先休息一陣,之後我會老老實實在書院里讀書。」
穿著棉袍的書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寧缺身後的布套上,彷彿能夠看見裏面是什麼,輕拍腰畔的木瓢問道:「你身後那把傘不錯,要不要換一下?」
天啟十三年春,夫子帶著他的大徒弟開始了又一次的去國遊歷。
聽著這聲音,寧缺神色不變,袖中右手卻是猛地繃緊,隨時準備去拿身後布套里的大黑傘,自幼艱難生存的環境,讓他對於任何突然情況都會本能里判定為危險。
他扶了扶頭上的黑羅頭巾,喃喃自言自語說道。
「這個傢伙就住在東城,離咱們這兒不遠,什麼時候想去殺就殺了。」
寧缺看著油紙上那個叫陳東城的名字,看著下面那些簡單的資料,頓了頓后解釋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去殺人,官府將來查案,就不容易通過時間規律推算出一些東西。」
寧缺的身體鬆弛下來,心情卻相反變得極為緊張,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相信這名忽然出現的書生,而對於自幼在生死間和-圖-書掙扎、決意一生都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他來說,這種無來由而且強大到不可抗拒的信任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斬幾座山上的幾斤梅。
桑桑抬起頭來,好奇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去殺?」
安靜的巷道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車廂里一道尋常的老人聲音伴著濃郁的酒香傳了出來:「他不跟你換?」
……
寧缺沒覺得這些事兒有什麼意思,和一群小屁孩兒爭執鬧騰,除了浪費時間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他現在更多在考慮,按照書院的課程安排,留給學生的自由時間極多,他應該把那些時間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殺殺人掙掙錢之類。
桑桑笑了起來,微黑的小臉上終於出現了輕鬆的神情,說道:「是啊,書院那麼好的地方,少爺能認識那麼多同齡才子,要好好珍惜才是。」
不知這一次的旅途上他要飲幾壺酒。
他根本無法對這名書生產生敵意,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他有種很清晰的感覺,就算他取出身後那把大黑傘,也根本沒有辦法對面前這名書生造成任何威脅。
書生走到車畔,極為認真地向車廂長揖行禮,然後坐到車轅上拿起了牛鞭。
刻意放緩腳步落在人群最後方的寧缺,在朝陽中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幕畫面,心頭微微一動,並未加快腳步,而是愈發仔細地打量身前那座簡拙有若三根石柱的書院正門,還有石階之上坪周的那些尋常書屋建築。
「世上本就沒有特殊的地方,皇宮如此,昊天和*圖*書神殿如此,那些不可知之地也是如此,那麼書院又能有什麼特殊呢?」
寧缺靜靜看著小侍女的眼睛,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很少會想這麼多事。」
十余輛黑色馬車在青青草甸上攀行,不多時便抵達書院正門,學生們紛紛下車,互相揖手行禮寒暄,那道並不如何起眼的簡疏石門之前,早已圍著很多昨日一同進考場的住院生相迎,清靜院門左右頓時熱鬧起來。
桑桑將手中那把明亮的朴刀插回鞘中,走到床頭看著寧缺的臉,認真說道:「這是小時候少爺你教過我的話,不管你怎麼隱藏自己,官府日後總能從這些被你殺的人身份上,找到你殺人的原因。」
寧缺很不適應桑桑忽然變成襲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看著房頂,伸在被窩裡的右手則是在扳著指頭計算,所謂同齡,其實自己要比他們大個七八歲吧?
書生右手拿著一卷書,腰畔系著一隻木瓢。寧缺的目光在那捲書和木瓢之間來回兩番,最終落在書生的臉上,袖中的右手漸漸鬆弛下來。
此人怎麼知道我背後的布套內是一把傘,還是一把大黑傘?寧缺覺得自己的唇舌間一片乾渴,根本說不出話來,沉默很長時間后,堅定地搖了搖頭。
沿著柳萌官道急速南行,一路見花見田見水影,窗帘掀起,再見那座陡崛高山和山腳下綿延如海的草甸花樹,雖是第二次看見這番景緻,寧缺依然忍不住再次感慨,似這等美妙仙境居然能夠出現在人間,出現在繁華喧鬧的長安城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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