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兄長的存活，是布滿雷霆的池，裏面是他曾經光耀大陸的劍，她無法向前邁一步，只要他能活著，再無法忘記的羞辱，再想要忘記的舊事，她都可以忘記，都可以平靜面對。

看上去這就是觀主的應對，以不變應萬變的絕妙應對，然而……觀主卻搖了搖頭，再次抬頭望向那輪明月，沉默不語。

觀主搖頭說道：「不要說別人，即便是我也曾經這樣認為過，但他證明了我是錯的，所有人都是錯的。」

更何況她很清楚寧缺是如何自私冷酷無恥的一個人，以前他已經證明過，今天他更證明了，那麼將來同樣如此。

……

「掌教和裁決神座之間的舊事究竟是什麼事？」中年道人問道。

葉紅魚看著遙遠的宋國方向，看著遠處的雪雲在夜空里隱隱散發光輝，彷彿能夠看到海上正在醞釀著恐怖的風暴。

她說道：「不管寧缺在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再如何無恥，我還是很感謝他，也感謝二十三年蟬。」

觀主坐在輪椅里，微笑說道：「我先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寧缺要我多想想道門的未來，其實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義已成，傳播必遠，信徒必眾，殺死他已經無法改變這種局勢，我為何要殺他？我為何要殺了他再逼走你？」

「我說寧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與我說的那些話只是徒然，很明顯，他也沒有看明白你，與你說的話也是徒然。」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著觀主的背影，發自內心讚歎說道：「什麼都不做，書院便無計可施。」

當年她在魔宗山門為脫離蓮生的魔手，強行墮境，道心及修為受到極大損害，回到https://m.hetubook.com.com桃山後，很多人以為她此生再無復起的機會，她飽受白眼，甚至掌教讓她嫁給統領羅克敵……

葉紅魚說道：「寧缺和余簾，終究還是看低了我，魔宗和書院合流，或許能算盡天下，卻算不到我在想些什麼。」

或許是因為最冷酷的黑衣執事也不敢攔那個人，又或許是因為哪怕是裁決司的強者也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

走進裁決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負手看著覆雪的青山，葉紅魚沉默了很長時間，眉上漸被夜風染了層霜。

葉紅魚沉默不語，她承認這位不是自己老師、卻勝過自己老師的老人，很準確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葉紅魚行禮，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諾后，離開了崖坪。

觀主說道：「也因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夠震撼，那麼便很難攻破你的心防，讓你做出決然的舉動。」

觀主說道：「終究還是重要的。」

她有資格向石屋裡的那人要所有想要的。

「如果他能說服我，道門自然就敗了，或者說結束，如果他不能說服我，葉蘇必死，那麼葉紅魚必叛，道門同樣必敗。」

她靜靜站在石屋前，卻沒有望向屋內，因為本應在屋裡的那人，此時正在崖畔，坐在輪椅里看夕陽。

那是一個形容猥瑣，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便在這時，幽靜的裁決神殿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暮色漸退，夜色終至，雪雲不知飄去了何處，天穹裡布滿了繁星，星辰間有輪明月，照耀著人間，包括桃山的崖坪。

葉紅魚不知道寧缺對觀主說過些什麼。

觀主抬頭看和*圖*書著明月，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了一句話，聲音很淡，淡得就像身上覆著的月光，清淡如水，沒有情緒。

「因為書院向神殿證明了我的重要性，他們耗盡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幫助，道門也應該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來說服我不要離開。」

觀主平靜說道：「書院向來自詡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義，其實……他們從來都不會做無意義的事，無論是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是對葉紅魚說的那些話，都是一個局。」

觀主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下一刻，她道心堅硬如鐵。

觀主看著天邊的紅霞，悠悠說道：「他是我最傑出的弟子。」

觀主平靜說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是道門最大的叛徒，他是道門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這個做老師的也不禁動容，甚至隱隱里覺得驕傲，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不能輕易交換。」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具體的事情是什麼，但我想，寧缺既然選擇把那句話放在最後，那麼那句話必然是極重要的。」

觀主笑了起來，搖頭說道：「首先，你得證明自己能夠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來換別人的命。」

「我會把熊初墨的命給你。」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于夜色深沉時，悄無聲息來到了她的身後。

葉紅魚說道：「確實，這也是我不想聽他話的原因。」

這道崖坪，小石屋，對她來說很有意義，不止是紀念意義。

他看著葉紅魚憐愛說道：「那個信仰說的不是昊天，而是葉蘇，哪怕他現在和我一樣，都是廢人，但在你心裏，也要比昊天重要無數萬倍，只要他和-圖-書有一線生機，你都不會冒險。」

書院不能保證他活著，那麼做再多事情也沒有意義。

離開峰頂的白色神殿，葉紅魚順著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雲于裙，心意終於漸清，來到崖坪上時，已經心靜如水。

葉紅魚說道：「我依然不會出手，我甚至可以永遠不出手。」

葉紅魚看著晚霞，那裡是東方，那裡有海，宋國就在海邊。

掌教的性命，確實不在葉紅魚的手中，但她是裁決大神官，她擁有無數忠心的部屬，如果她叛出道門，在光明神殿荒廢、天諭神殿無主的情況下，將是對西陵神殿最沉重的打擊。

葉紅魚說道：「小時候，觀里的人都覺得他不如陳皮皮。」

「新教教義，看上去和昊天教義沒有太多區別，實際上卻是在把權柄從道門收回到信徒手裡，把榮耀從昊天的神國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響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響的是整個人間，他走得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更遠。」

「寧缺和你說的態度不夠端正。」

葉紅魚說道：「但我不想聽。」

輪椅里的老人沒有回頭，平靜說道。

她的臉色微微蒼白，眼睛漸漸眯起，變成一道細線，一道劍。

望著崖坪深處那幾間小石屋，她目光靜柔如水。

葉紅魚說道：「光明祭后我沒有出手，不是因為我想看他苟延殘喘，而是我知道您不會允許。」

問題在於，書院難道認識不到這一點，難道寧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勞，將來在史書上只能被描述成一個笑話？

葉紅魚天賦再如何驚人，再如何萬法皆通，終究太過年輕，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巔峰，又如何能夠取熊初墨的性命？

葉紅魚說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換一條命。」

只有屬於你的，才能用來換別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搶。

葉紅魚說道：「與信仰無關。」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事情，忠誠於她的下屬們，服侍她的少女們，都神情複雜地留在了偏殿里，不敢前來打擾。

她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來的一般。

「那麼，我用自己換那條命。」

觀主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啟神輝鎮四方邪祟，除了大師兄和余簾這樣的絕世人物，有誰敢言必勝？

觀主轉過身，看著她微笑說道。

按道理來說，再輕微的腳步聲，也會驚醒偏殿里的黑衣執事們，然而有些詭異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後，也沒有遇到攔阻。

觀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風中輕擺，似想捉住些月光。

書院為此，算盡所有，余簾埋線于數年之前，沉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夠看到這一幕，而她，卻沒有讓這幕畫面發生。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先前我說過，你沒有離開是因為信仰。」

她把自己關進了小石屋，沉默地繼續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過所有的障礙，然後她又收到了來自劍閣的一封信。

現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險。

她看著宋國的方向，彷彿能夠看到那處的廝殺，那處熊熊焚燒的聖火，那些為了信仰而像野獸般互相噬咬的人們。

那天之後，羅克敵不再是問題，就連掌教也不再是問題，整個人間，都沒有什麼能夠難住她的問題。

「您還是堅持要殺他？」

中年道人有些憂慮，說道：「書院如此看重此事……」

「為什麼？和圖書」

葉紅魚說道：「所以您認為我不夠資格換他的命？」

包括今天寧缺說的那幾句話，書院給她出的那道題，對她來說依然不是問題，她此時來到石屋前，不是要屋裡那人幫著解除困惑與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後應有的報酬。

觀主微笑說道：「派兩個人來說了七句話，便要你替書院出生入死，這太不尊重你，畢竟那七句話不是七卷天書。」

觀主說道：「我是道門之主，不會有所偏倚。」

——雖然在言語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觀主沒有承諾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長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國的隆慶或者酒徒，應該都不會出手，因為觀主說得很清楚，現在殺死葉蘇，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

觀主目光清柔，說道：「因為信仰？因為對昊天的虔誠？」

觀主微笑說道：「那與什麼有關？」

……

葉紅魚說道：「對於我來說很重要，但對人間並不重要，或者說，對於過去很重要，但對現在不重要。」

暮色不知何時降臨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決神袍染得更紅更重，就彷彿是真的在血水裡浸泡了千萬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沒有叛出道門，沒有向掌教出手，沒有帶著裁決神殿把道門撕扯成一盤散沙，她沒有理會寧缺的邀請，沒有向書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麼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險之中。

她再次變得強大，她殺死了前代裁決大神官，成為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大神官，開始書寫自己的傳奇。

月移星不移，夜色漸濃漸深。

「寧缺看準了新教對道門的破壞性，以此來說服我，我必須承認他看得是準確的，雖然他並沒有看到所有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