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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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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3章 天生我才 智者千慮

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3章 天生我才 智者千慮

李治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今日朕與幾位相公商議國事,突然想起他們跟著朕在這邊一住便是好幾個月,家眷不得隨行,身邊也沒人伺候,實在有些不便……」
三郎滿臉無辜地看向了裴行儉:「阿爺說的。阿爺說,三郎大了,要和媳婦成親,兩個人親親熱熱的在一起,就可以生娃娃了,這樣才叫孝順阿娘阿爺。你和阿爺不是親……」
兩人忙不迭地各自退後了一步,三郎卻還是看了個清楚,呆了一下便炮彈般衝過來抱住了琉璃的腿:「阿娘,不抱阿爺,抱我,抱我!」
裴行險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起來:「你可是覺得我太過異想天開?」
琉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也不用著急,如今家裡沒什麼忌諱了,我這便幫你們幾個把婚事準備起來。你若是看中了誰,直接跟我說一聲。若是說得晚了,好的都讓旁人挑了去,可莫來怪我偏心!」
小米的咳聲頓止,抬頭瞪大眼睛看著琉璃:「娘子是跟婢子開玩笑么?」
玉柳不由咬牙:「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是瞞到了今日!」
簾外,乳娘的聲音里滿是尷尬:「三郎快些出來,乳娘帶你去吃好吃的。」三郞卻恍若不聞,可憐巴巴地抬頭看著琉璃,拉長了聲音:「阿娘一一」
武后藏在袖子里的拳頭終於慢慢鬆開,臉上露出的卻是輕微的不安,瞅了李治幾眼才笑道:「陛下可是倦了?眼下也快二更了,不如讓臣妾伺候陛下安寢吧?」
琉璃頓時明白過來——他是又去誰家弔唁了。三郎卻是拽著裴行儉的袖子看了又看,滿臉都是困惑:「阿爺哪裡臟?」
武后嫣然微笑:「他原是第一個便要送給陛下的,聽說陛下在前朝處理政務不得閑才離了這裏。晚膳后又在這兒等了半晌,我見天都黑了,說了足足一車的話才把他哄走。他又不肯讓我轉交,明日只怕一早便會過來磨人。陛下如是有暇,還是略等等他吧,不然妾身可是吃不消了!」
玉柳忙派出了最精幹的人手,一面又緊盯著丹霄殿。誰知接下來幾日,李治卻是一直忙著處置政務,又是下令廣開言路,又是再次召集百官來???大朝,那兩個宮女似乎被忘了個乾乾淨淨。
自打去年三月回了長安,裴行儉在這裏睡了整整一年半,到昨天才算是滿了三年孝期。其實這時節守孝原是常事,只是但凡守孝的,都恨不能讓全天下人知道他如何哀毀自苦。大概也只有裴行儉這樣的人,才會表面上若無其事,卻在家裡足足守了二十七個月的心喪,不飲酒吃肉,不高枕軟卧,更別說其他;倒是時不時悄無聲息地去尋李淳風推演一番數理,或是大張旗鼓地跟著孫思邈煉上一爐丹藥——再這樣下去,他只怕遲早會成仙!
玉柳吃了一驚:「殿下……」
玉柳點頭道:「殿下說的是,奴婢只是擔心,她們都是要先送到聖人那邊的。」
琉璃哭笑不得,彎腰抱起了他:「三郎不是去後院玩了嗎?怎麼就回來了?」
三郎立刻挺起小胸脯:「三郎能,三郎去說!」說完撒腿便跑,外屋立時又響起乳娘的叫聲:「三郎,三郎慢些跑,乳娘帶你過去……」腳步聲很快出了屋子,又有小婢女們的笑聲和叫聲加了進去。
待得裴行儉從善如流地進去洗浴,琉璃也進屋找了件銀絲卷草紋細綾鑲邊的靛藍色絲棉袍。裴行儉換好衣裳出來,果然顯得氣色愈發清爽。
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琉璃不由笑了起來。
裴行檢忍笑低聲道:「三郎,你不是常說沒人陪你玩么?二叔家的小雷,還有六伯家的阿楚,都要好些天才能過來和你玩一次。若是三郎有了小弟弟,三郎就是阿兄了,可以天天和弟弟一塊兒玩,還能教他說話,教他認字,幫他捉小魚兒……」
裴行儉笑著摸了摸三郎的頭,又對琉璃解釋道:「前日夜裡,吏部的張郎官在台閣值夜時突然過世了。我今日無事,便上門弔唁了一回。」
李治眼角輕輕一顫,眉頭卻皺了起來:「裴行儉才幹自然是有的,只是當年他畢竟是背著那個名頭去的西疆……」
武后展顏而笑:「陛下真乃仁君,這般體貼臣子,著實是曠古未聞,臣子們便是肝腦塗地,也報答不得陛下深恩。」
三郎睜大眼睛到處亂找:「煙氣?是臟臟么?在哪裡?」
待得安置好李治,她轉頭便把玉柳叫了進來:「你去知會各殿各司的主事,我這裏要添些伺候的人手,要年過二十、識文斷字、出身良家的,有好的給我挑上三五個來;回頭你再把此番原是聖人要選些宮女去伺候相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
李治點頭不語,很快便將一碗粥用了大半,蒼白的面頰上似乎多了些血色,原本微鎖的眉宇也舒展了許多。
武后心頭一凜,臉上卻是毫不在意:「陛下寬仁,什麼都替臣子們想到了。」
說來這吏部也真是邪了。自打顯慶二年有位姓劉的侍郎上書要改革選制,這十來年裡,不曉得有多少人折在裡頭。權臣如李義府,外戚如楊思玄,名士如郝處俊,竟是無一倖免。光這一年多,就先後有楊弘武病逝任上,李安期第三次被拉下馬,另—位宰相兼選官的趙仁本也因事去職。因此,半年前皇帝又提拔了李敬玄為宰相兼吏部選宮。這一位眼下倒是憑著過因不忘的本事暫時坐穩了位置,他的夫人崔玉娘地位也是水漲船高,幾次宴會上的偶遇,都讓琉璃深刻領會到了什麼叫「炙手可熱」。
武后笑容冰冷:「自然是為了固恩邀寵,迎合聖心!聖人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選制之弊煩惱了十余年,若能就此扭轉局面,聖心大悅之下,日後他什麼前程不能得?其次么,大約也為了自保。日後他的權柄雖然減了,責任卻也少了,只要依照章程,旁人便難以詬病。想來他多半是被前任們和張郞官的下場嚇著了,才會贊同用這個法子。此人枉有才名,竟是膽小如鼠!」
接下來幾日,李治雖然依舊和宰相近臣們商議政事,幾度談到選制,卻再不曾提過「裴行險」三個字,倒是李敬玄一回行宮便被召進書房商議了半曰。這一日,他回到丹霄殿,目光卻是在伺候的宮人們身上轉了好幾圈:「如今這九成宮裡的宮人都是如此?可有品貌齊全些的?」
玉柳這才恍然,想了想低聲道:「依殿下所言這法子並沒什麼壞處,只是人選不妥,依奴婢之見,其實只要想個法子讓那裴行儉……」
三郎抱緊了琉璃的脖子,又回頭看了看裴行檢:「我來看看阿爺還臟不臟!」想了想又困惑道:「阿爺和阿娘是要生小掛娃,好好孝順祖父祖母了嗎?」
李治輕輕出了口氣,眉目舒展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是,有些事原是不必急於一時的,欲速則不達。」
李治嘆了口氣:「可不是得閑了。眼見都九月了,這飢荒也不曉得要鬧到什麼時候!如今明堂不能修,巡西不能去,今日說至要遷徙吐谷渾入涼州,以抗吐蕃,閻右相他們也說關中飢歉未除,不能輕動刀兵。我如今能做的,大約就是坐在宮裡等著下雨!」
她隨手拿起果盤裡一個熟透的橘子,將案几上的卧牛鎮紙穩穩地壓在了上面。那原本飽滿鮮亮的橘子在鎮紙下漸漸扁了下來,武后的玉指輕輕一按,只聽「撲」的一聲悶響,金黃的柑橘瞬間變成了一攤稀爛的橘餅。
小米皺眉想了想,突然彎腰將屏風床上的席褥一把都抱了起來,轉身就走。
琉璃伏在他胸口微笑起來:自己還以為他是修鍊成仙了呢,原來到底不是!
李治不由笑了起來:「好,好,我明日便在這邊等他,多久都等。」
有宮女端了漱口的熱漿過來,武後起身雙手捧給李治,口中輕聲道:「其實陛下也不必憂心,如今海清河晏、倉廩充盈,就算關中這兩年收成差些,陛下這般體貼民生,天下黎民都能休養生息,自然是人人感恩。待得來年的年景好了,這般上下一心,陛下有多少雄心壯志施展不得?臣妾還要等著看陛下封禪五嶽,成就曠古未有之功業呢!」
琉璃抬頭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水,一本正經地看著三郎:「乖兒子,這件事兒你還是跟你阿爺商量吧。」她瞅了裴行儉一眼,深沉地嘆了口氣:「阿娘啊,可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如此一來,縱然有人反對,一時也找不出什麼理由。皇帝當庭決斷,吏部文官銓選日後就以此為制,裴行儉出任司列少常伯,與李敬玄一道主持銓選事宜……武后聽到最後,臉上的震驚已漸漸變成了冷笑:「好,好!好一個裴行儉!好一個李敬玄!聖人果然是越發英明了!這份心胸,這份魄力,真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我也不要妹妹!」三郎的聲音更為堅決,他伸出兩隻藕節般的胳膊緊緊摟住了裴行儉的脖子,滿臉祈求:「我想要一個阿姊!阿爺,你趕緊給三郎生個姊姊吧!有一個姊姊,她會生得最漂亮,她能陪我玩,教我說話,教我認字,幫我捉小魚兒,還能護著我!」
武后笑吟吟地瞅了她一眼:「痴兒!你以為外頭是什麼好地方?若是沒幾分心機手段,到了外頭能有立足之地?我費心選她們出來,是讓她們出去被人踩的么?至於忠心……玉柳,讓你去給相公們做妾,你肯不肯去?」
她抬起頭看著李治,笑容愈發明媚:「陛下怎麼忘了裴守約?」
他已圍著裴行儉轉了七八個圈,此時小手正牢牢地抓著裴行儉的袍角,指著上面的一塊浮灰,得意得如同剛剛逮到了蟲子的小公雞。
裴行儉嘆了口氣:「若是旁人也罷了,這位張郎宮正延李相公最看重的一位,吏部郎官們都說他是積勞成疾、生生累死的,但也有人議論什麼天時反常,職位妨人。如今聖人和相公們不在長安,眼見下個月便要開始銓選,選制未定,人心卻巳如此浮動,此事也不知會如何了局,難不成又要半途而廢?」
武后聽聞之後,出神片刻倒是笑了起來:「長安趙氏?讓人去查查她的底細,她這樣的品貌出身,就算入宮也不該分到那種地方。」
他提出的辦法是:每年應選官員的所需資格,應公告天下;符合條件者方可入京參加銓選。銓選則可分三步,首先集中筆試,考書法文理和律法政務;其次當面銓試,察體貌言行;兩試合格者,再考察其德行、才幹、業績,決定去留。最後將中選者的名單當眾公布,若有資歷不符,考績有誤者,聽任彈劾。
三郎看了看阿爺,又看了看憋紅了臉說不出話的阿娘,皺眉片刻道:「好!」
琉璃愕然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捂著額頭笑了起來。自己也太小看這位女中豪傑了,還指望幾句話把她羞得一溜煙地跑了呢,結果人家倒是一溜煙地跑了,卻是急得!
三郎搖頭:「沒看見。」小魚兒對他的吸引力顯然不夠大,他的目光依然在琉璃和裴行檢身上轉來轉去,小肉臉綳得緊緊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行儉鬆開手,將三郎放在了地上:「今日阿爺想吃魚膾了,唉,誰能幫阿爺去告訴和_圖_書廚娘她們呢?」
裴行儉笑吟吟地走了上來,伸手將琉璃和三郎都攬在了懷裡,聲音里都是笑意:「三郞,如果阿爺和阿娘要再生小娃娃,你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
玉柳暗暗心驚,點頭附和:「殿下說得是,如今不妨坐山觀虎鬥,待他們破綻百出了……」
李治笑著搖頭,眉目之間倒是多了幾分真正的輕鬆。兩人又說笑了幾句,話題自然而然轉到了長安。李治便嘆了口氣:「今日朝會之後,李相還跟我告了個假,說是司列員外郎張仁禕因操勞過度,突發心疾,猝死在台閣,他要回長安去處置些事務。我已讓人擬旨,讓司文寺好好安排喪儀,撫慰家人。」說完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武后臉上一轉。
琉璃自己是按出嫁女的身份守孝一年,早已出了孝期。但家裡有裴行儉在,就算做出滿案的美味佳肴,莫說她食之無味,便是漸漸懂事的三郎也覺得溪蹺,幾次孝順他阿爺吃肉未果,少不得刨根問底,問了上百個「為什麼」。每每看見裴行險被問得直揉額角,琉璃都忍不住幸災樂禍,回頭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沒道理。
裴行檢也嘆了口氣,摟著琉璃的手臂卻猛地一緊,力道之大,讓琉璃頓時有些呼吸困難。他語氣頗有些無奈,眼睛卻愉快地眯了起來:「這事的確有些難,三郎,你今日早點睡,讓阿爺和阿娘好好商量一下,好不好?」
她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感慨:「玉柳,你記清楚了,對世人來說,所謂忠心,不過是得失利弊的衡量。她們既然會被送進來當宮女,家人是指望不上了;既然被聖人轉手送人,也不能指望聖人以後為她們出頭;若想有一個比當宮女更好的前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你說,她們還能對誰忠心?」
滿院子的熱鬧中,沒人聽見上房裡那氣急敗壞的聲音:「裴守約……」話未說完,就不知被什麼堵了個嚴實。
武則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陛下有這份心,明年一定風調雨順。」
畢竟他骨子就是這樣的人,無論是千里扶棺,還是三年心喪,於他而言都是天經地義的責任,而不是做給旁人看的禮儀。至於戒酒禁慾,若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他也不是裴行儉了吧……眼見這書房到底素得不像樣,琉璃甩開思緒,起身叫進幾個婢女,指揮著她們將屋子重新布置了一遍。三郎聽見動靜,也趕緊衝進來幫忙。大伙兒一個不留神,他便險些踩著矮柜上了屏風架。一片人仰馬翻之中,琉璃剛剛把新畫的一幅《塞外風光圖》掛好,就聽院子里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阿郎回來了!」
武后嗤笑了一聲:「安分?安分的不在宮裡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要搶著出宮做個婢妾?那幾個相公,哪一個不是年過半百,哪一個又是潘安宋玉?她們肯去,不過是為了權勢前程。你說的這兩個只怕都是笨的,才幾日工夫就現了形,真正不安分的,你只怕還沒留心呢!」
武后已站起身來,牙根緊咬,微笑著緩緩點頭:「是我走眼了,這一回當真是我走眼了!那兩個賤婢,聖人是給裴行儉預備的!」
玉柳有些愕然,是來自尚寢局司苑的趙氏嗎?她相貌出身也頗為出挑,難得性子聰穎又厚道,旁人幾次暗算,她都悄悄躲了過去,卻沒言聲,又最肯幫人。玉柳還案子可惜過,此人若不是分在那種冷僻衙門,只怕早就出頭了。皇后的意思是此人表裡不一?她忙道:「殿下若是覺得她不妥,奴婢這便把她打發回去!」
琉璃上前拉住了三郎:「阿爺的衣裳上沾了些煙氣,要沐浴更衣之後才清爽,三郎不是最懂事的孩子么?讓阿爺先去洗浴好不好?」
裴行儉看著三郎,好一會兒都沒說出話來。
玉柳不由有些困惑:「他說的這法子,聽著古怪得很,難道真的不錯?」
一尺來長的松木枕頭,正中的地方已被睡出了一個隱隱的凹痕,邊角卻依然祖糙不平,加上那歪歪扭扭的形狀和大大小小的裂口,實在是丑得令人同情。
話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稟報:奉命回長安取冬袍的內侍已在殿外候命。玉柳忙道:「殿下,這是去查趙氏的人,是不是讓他先在外面候著?」比起選制之變來,那個至今未曾被陛下寵幸的宮女,簡直不值一提!
玉柳深深地彎下了腰去:「玉柳記住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今日李相還說自己孤掌難鳴,怕辜負了朝廷的期望。說來李安期倒是可惜了,若不是他年初剛剛出了那麼大的婁子,如今倒是正好與李敬玄同心協力,把革新選制的大事給辦了,不然這一年年拖下去如何了得!」
琉璃打量了他幾眼,笑道:「過來坐吧,我給你擦擦頭髮。今年天氣雖然熱,到底是九月了,濕著頭被風吹了只怕容易著涼。」
玉柳搖頭不迭。「不是玉柳推脫,這還不知會賜給哪位相公,也不知是否入得了他們的眼,更別說日後能不能為殿下效上力。要為皇後效力,哪裡比得上留在宮中?」說到這裏,她驀然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殿下聖明。」
琉璃忙牽著三郎迎了出去,卻見裴行儉竟不是出門時的打扮,身上穿了件素色襕袍。三郎歡呼一聲便往他身上撲。裴行儉忙伸手擋住了他:「三郎乖,阿爺身上不大幹凈,不能抱你,你讓阿爺先去沐浴更衣。」
武后想了想還是搖頭:「無妨,聰明人自有聰明人的好處,橫豎我是按聖人的要求挑的人,最後也要把她們交給聖人處置。她們若能得償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願,自然不會忘記自己是從哪裡出來的;就算惹了禍,相公們難道能怪到我的頭上?」
李治舀了一勺,入口只覺軟糯香滑,忍不住贊到:「這粥味道極好,比尋常地黃粥似乎更鮮更濃,只是怎麼沒見著地黃?」
武后思量了片刻才問:「你可注意到那位長安趙氏了?你不覺得……」
琉璃不由臉上發熱,皺著眉頭虛張聲勢:「什麼生娃娃?誰說的!」
「再說,咱們也無須出這個頭。今日聖人竟然一錘定音,不知多少人已悔斷了腸子,等到消息傳到長安,恨得咬牙切齒的只會更多!裴行儉想藉此取悅聖心,卻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你看——」
武后含笑欠身:「陛下英明。」
每每念及裴行險將來要面對的就是這種局面,琉璃就覺得頭疼,此時便忍不住問道:「那依你看,這事會如何了局?怎樣才不會半途而廢?」
李治點了點頭。一長隊宮人捧著金盆、絲巾、面脂等物走了進來分別伺候著帝后洗漱。宮殿內外,重重簾幕被一層層地放了下來,燭光靜靜地照在這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身上,明明是坐在一張長榻上的兩個人,卻被圍在身邊伺候的宮人們隔得嚴嚴實實,彷彿是隔著千山萬水。
李治呵呵地笑了起來,擺手道:「那就勞煩皇后多選幾個體面些的宮人出來,年紀不要太小,性子一定要好,最好能識文斷字,出身也要高些。」武后含笑欠身:「臣妾定會睜大眼睛,絕不叫陛下失了面子。」
琉璃把臉埋在三郎的身上,一時也笑得說不出話來。三郎大概見他阿爺沒有答應的意思,又轉手摟住了琉璃:「阿娘,阿娘,你給三郎生個阿姊吧!」
琉璃不由奇道:「你忙什麼?」
小小的五曲花瓣青瓷碗里,微黃的乳粥猶自冒著熱氣,粥里看不見地黃,卻聞得到一股葯香,合著濃郁的乳香、米香,竟格外令人食指大動。
武后微笑著搖了搖頭,目光看向了窗外。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斑斕紅葉中,九成宮原本精美的亭台樓閣越發顯得金碧輝煌。在宮牆外的世人眼裡,這裡是富貴無邊的人間仙境;在宮牆內的大多數人眼裡,這裏不過是寂克安逸的休養之所;而在那些年華漸漸老去、前途依舊渺茫、美貌和雄心卻尚未磨滅的女子眼裡,這裏大概是最令人窒息的牢籠了吧,只要有改變現伏的一線機會,她們都會死死抓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給她們一個機會?
殿中頓時一片嘩然,與此前的制度相比,這套法子簡直是異想天開,等於將選官的權柄剝奪了大半!原該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李敬玄卻擊節讚歎,聲稱裴行儉所言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又將剛剛去世的張郎官整理出來的姓歷名冊、文狀式樣都搬了出來,與裴行儉的銓選之法果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玉柳跟隨武後日久,知道她此時已怒到了極處。皇后這些年來苦心積慮,或明或暗地將李義府、楊思玄、楊弘武一干人等推上選官的位置,為的就是掌握吏部,可惜那些人卻實在不堪大用,好在聖人看中的郝處俊、趙仁本等人也沒能坐穩那位置。如今聖人用的是旁人也罷了,偏偏是皇后最忌憚的裴行儉……她忙輕聲道:「殿下息怒,聖人不過是為選制煩惱太久,一時被言辭蠱惑而已!那裴行儉說幾句漂亮話自然容易,誰知道真做起來會如何?何況他在朝中又沒什麼根基,相公和宗室們,有幾個是待見他的?依奴婢看,他這位置未必能坐幾天!」武后冷笑不止:「一時蠱惑?你看不出來,此事是他們早就謀算好了的么?不然裴行儉和李敬玄能一唱一和?聖人能當庭決斷?說不定李敬玄前些日子回長安,就是奉聖命去找裴行儉的!而那裴行儉,也不知謀劃了多久,竟然能拿出這種法子來,也難怪聖人這一回竟是什麼顧慮都能放下了!」
琉璃拿在手裡端詳了半晌,越看越覺得後腦勺疼。此時的枕頭原本多用硬物,富貴人家用玉枕、瓷枕或是精雕細琢的黃楊木枕,尋常百姓就用竹沈、藤枕甚至石枕;形狀都是又短又高,或微有凹痕如元寶,或橫平豎直似方磚,睡覺時若是一不小心翻身摔了下來,飈一臉鼻血也不算怪事。因此一成家她就自己動手做了幾個絲枕,又拐帶著裴行儉從了她的「胡風」。算起來他也有十幾年沒用過這麼不科學的玩意兒了吧?更別說還長得如此歪瓜裂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順手將枕頭遞給了一旁的小米:「給灶房當柴火吧,也算是物盡其用。還有這些黃麻被褥,都拆了做抹布!」
琉璃與裴行儉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武后仿若不覺,迎了兩步,笑容溫柔如水:「今日是朔日大朝,聽聞陛下操勞了一下整日,晚膳又用得少。妾身便特意做了些地黃乳粥,這時節吃著最是補身,陛下可要嘗嘗?」
武后語氣淡然:「那又如何?難不成咱們還能強著那些不願出宮的人去伺候相公,還是選些上不得台盤的去湊數?聖人這兩年在女色上已是淡多了,眼下又指著這些人讓李敬玄他們感恩戴德,未必會有那心思。實在有不知進退的,我如今還怕什麼?且等著看她們的手段便是!」
武后嘴角微揚,晶瑩的眸子里也彷彿有燭光搖曳:「陛下,當年之事原是委屈了他,難得他不驕不躁,不但在西疆那邊頗有建樹,如今比先前也更好了。說來,論才幹,論資歷,論門楣,這朝廷上下要尋出一個比他更宜於做選官的,只怕不大容易!至於和*圖*書旁人有什麼議論,臣妾都不怕,陛下又有什麼可憂心的?」
李治沒有作聲,燭光照在他看不出什麼表情的臉上,將他眉宇間的那點細紋映出了一片若有若無的陰影。過了好一會兒,那陰影才隨著他點頭的動作跳了跳:「皇后說得是。只是銓選事大,如今又是緊要關頭,這選官之選,眹還是要與幾位相公商議之後才好拿主意。」
裴行險沉吟道:「李相才學過人,膽氣卻是偏弱,他和張郎官定的法子,我略有耳聞,原本就是治標不治本,如今又出了此事,便是這治標的法子,他也未必敢一力推行下去。要想真正扭轉局面,除非、除非……」
李治想了想,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是有些餓了。」
玉柳點頭應諾,卻又有些不解:「皇后仁厚,不願強人所難,可此事為何不能明說?」
琉璃忙擺手:「過幾日再說吧!今晚不用再單獨做阿郎的飯菜,還是像平日一樣簡單點就好,省得倒像是……」倒像是在迫不及待地慶祝他終於出了孝期,慶祝今晚他終於能搬回卧室了!
橘汁飛濺,好幾滴染上了武后的衣袖,她一撣衣袖,冷笑著搖了搖頭:「所謂眾怒難犯,這種人,不過比旁人多披了一層皮,就以為自己金剛不壞了!咱們便是什麼都不做,他也未必能熬到明年春天!」
武后心頭漸漸一片雪亮,念頭急轉之下索性笑了起來:「陛下又不是不曾給過李安期機會,誰叫他三番兩次的走眼,又有什麼可惜的?陛下若想尋人來協助李相,倒是有個現成的人選——」
武后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外:「明日陛下能得閑么?」
李治的目光在她臉上略一停留便移開了,聲音倒是依舊柔和:「媚娘怎麼還沒歇息?不是說了不用等朕么?」
武后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還不是時候!此事若是成了,原是對朝廷有些益處,不必急於這一時。何況這次的事咱們一點風聲沒得,聖心如何,不問可知。我若做點什麼,就算能讓裴行儉跌落塵埃,只怕也會讓聖人更加忌憚,得不償失。
琉璃並不認識什麼張郎官,但聽到「吏部」兩個字,還是忍不住搖頭嘆氣:「怎麼又折了一個!」
轉眼便到了九月底的朝會,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再次彙集延福殿,商議選制。這種朝會一個多月前召集過一回,雖說是集思廣益,卻難得有人出頭。不過這一回,隨著時間流逝,傳回御容殿的消息竟是越來越令人震驚——皇帝在群臣面前痛陳如今選制之弊,令群臣建言。照例的一片沉默中,裴行儉突然越班而出,侃侃而談,認為當下選制最大的弊端,乃在於選材之權柄繫於選官一身,取士之尺度往往取決於選官好惡,沒有規矩,自然不成方圓。
小米清脆地應了一聲,滿臉都是笑容:「阿彌陀佛,今日倒是可以讓廚娘多做些好的了,阿郎也該好好補一補才是。」
玉柳冷眼看了兩天,還是忍不住尋機向武后回道:「這裏頭有幾個心術實在不正。像那太原何氏,出身樣貌都極為出眾,不出意外定會入選,卻對同一個司里出來的人暗下辣手。還有那揚州丁氏,看著老實,背後最會挑唆人,絕不是個安分的。」
裴行儉挑了挑眉:「你莫要笑我多管閑事,此事我反覆算過。朝廷眼下的選制已是難以為繼,什麼取士以德行為先,什麼選人看骨法氣度,到最後過是選官們徇私舞弊的借口。唯有恢復陽嘉之制,鉗制選官之權,以規矩定方圓,公榜選官,公考取士,才能取信天下。」
玉柳暗暗嘆服,對這些宮人越發留心。七八天之後,武后將最後選出的十幾個人打扮一新,送到李治面前。李治也是連連點頭,沒幾日便陸續賞了出去。容色最出挑的何氏第一個給了李敬玄,看著最老實的丁氏則賞給了七十五歲的司刑太常伯盧承慶。只是那趙氏和另一個姚氏,卻一直留在了丹霄殿。
武後果然只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玉柳往外走了幾步,正要開口吩咐,身後卻突然傳來了皇後有些尖銳的聲音:「慢著,讓他進來!」
李治感興趣地挑了挑眉:「喔?阿輪還記得要送長安的史長,倒是個懂事的。」
琉璃心裏不由一動。裴行儉大概遲早是要進吏部的,如今那裡卻是一個真正的爛攤子——唐人要當宮,首先是要取得「出身」,或是高官子弟,或是做過宮,或是中了舉,此後還要通過吏部選拔,才能擔任官職。至下怎麼選,基本由選宮說了算。眼下太平日子過得久了,想當蘿蔔的越來越多,空出來的坑卻是有限,每年一到冬天,就有上萬人趕到長安來眼巴巴地排隊,爭搶那一兩千個空余名額,吏部的權勢可想而知。可也正因如此,選官稍有差池就會惹來無數彈劾,生生被噴成人形刺蝟。
小米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聲音中氣十足:「我把娘子交代的事情辦完,這便去好好訪一訪,等訪到了好男人再來回報娘子!」話音未落,那頭火焰般的紅髮已消失在門外。
他似乎沒有興緻再開口,隨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卷書,展開看了兩眼便放到一邊,換了另一個書軸,沒看兩行又放了下來,目光隨即便落在案頭的邢方卧牛青玉鎮紙上,良久都沒有動一下。
李治怔怔地看著武后,眼神里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訝。
離長安三百余里的成年宮裡,晚風掠過漫山遍野的荻花楓葉,從半開的直欞窗下徑直吹入了御容殿的寢宮。沿著牆壁安置的那排龍檀木雕花燭台上,燭火被吹得搖晃不止,在漸漸深沉下來的夜和圖書色里,將整個宮殿映照得越發氤氳迷離。燭光中的武后似乎也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眉目之間光華流轉,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玉柳默默點頭,聖人這兩年疑心越發重了,任用宰相時只看忠心,處置政事時常常斥退內侍,對皇后也是百般提防,自然最願看見臣子權柄被限……她忍不住問:「如此說來,此事對李相卻是半點好處也沒有,他為何會一力贊同?」
玉柳不由有些吃驚:「殿下看著誰不妥當?」
西邊的日頭已沉入坊牆之後的樹影,從日落方向吹來的微風裡多少帶上了幾分涼意,彷彿在預示著這格外漫長的火熱季節,終於到了尾聲。
玉柳做事原本妥當,三五天之後,各處便陸陸續續送了幾十個宮人過來。武后和顏悅色地細細問了一遍出身來歷,把她們都留在了後殿,又是讓人過來量體裁衣,又是讓人重新教導禮儀——只有學得最好的才能留。御容殿的後殿里,頓時又漾起一片殺人無形的刀光劍影。
裴行檢笑道:「三郎難道喜歡妹妹?那也好得很,我們三郎的妹妹,定是長安城裡最漂亮的娃娃,你做阿兄的,還能護著她。」
武后等了片刻見他沒有作聲,又笑道:「其實依臣妾看,李相雖有敏才,人品卻未必強得過裴守約。我聽人說過,李相廣納內寵,頗有些寡人之疾,可裴守約家中卻是從未有過嬌婢美妾,聽聞他在西疆之時,各部酋長送他的金銀美人,也都是分毫不取的!他有此等心性定力,若是主持銓選,定然不會有貪財謀私之虞,陛下以為如何?」
武后笑道:「挑開了,那些有心出宮做妾的,也不好意思為這種前程明著施展手段吧?有些事情,心裡有數就好,給他們留層紗布遮羞,他們才能無所顧忌。」
琉璃緩緩搖頭:「我是覺得這法子實在是好,但凡官員還由朝廷任命,就算再過一千年,也未必有人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來。」
裴行儉慢慢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道:「琉璃,這兩年……」一語未了,帘子「砰」的一聲盪起,卻是三郎一頭闖了進來。
琉璃目瞪口呆地看著裴行險——他的意思是,要搞公務員公開選拔考試?
琉璃滿臉正經:「婚姻大事,焉能玩笑?」
玉柳越發困惑起來:「那這樣選出來的,豈不是都是些……手段厲害的角色?畢竟都是要去伺候相公們的,是不是挑些對皇后忠心的更妥當?」
裴行儉上前兩步,卻沒坐下,只是低頭看著琉璃不語。琉璃心頭一跳,還未開口,裴行儉突然伸手一帶,將她緊緊地攬在了懷裡,低聲叫了句「琉璃」。他的聲音微啞,心跳聲響亮急促,身體的變化更是半點都掩飾不住。
武后「哼」了—聲:「何止是不錯!就如裴行儉所言,用此法選人,是以規矩定方圓,以法度代人情。對朝廷而言,如此銓選,能得多少賢才不好說,起碼是不必擔心再混入蠢材了,又能取信於天下士民,平息這些年來積累的怨氣,可謂一舉數得。至子聖人么,此法一出,選官們的風光權柄便少了大半,再不是天下英才任其臧否、萬人前程由其定奪,還有什麼事比這一樁更能令他滿意?」
武后忙笑著回道:「自然是有的,陛下這兩年在這邊住的時間比長安都多,臣妾還特意多挑了些品貌出眾的宮人過來,只是臣妾這邊都是用慣了的舊人,倒是讓陛下見笑了。陛下可是覺得前朝伺候的人不得用?」
見李治入下了碗,武後起身親自收拾了碗碟,遞給一旁的宮女,一面便笑道:「陛下若是回來得早些,還能看見阿輪。他今日見到宮人打柿子,也鬧著要打。熟透了的柿子掉在身上,把衣服染得什麼似的,他也不管,拿著那些柿子滿宮送人。還逼著我立馬裝了幾盒打包送回長安,說是要讓阿史們也嘗嘗他親手打的柿子。」
琉璃耳朵都要燒起來了,忙打斷了他:「對了,三郎,你剛才在後院玩的時候,看見阿娘新買的,嗯,新買的小魚兒么?」忍不住又轉頭瞪了裴行儉一眼。
沒有了小米的嘰吼喳喳,原本素凈的屋子愈發顯得空落,琉璃在光禿禿的屏風床上坐了下來,環顧著這間四面素白的書房,心情漸漸變得有些悵然。
武后笑道:「地黃雖然滋補,吃到嘴裏卻是沒什麼滋味的,因此妾身是搗了半兩生地黃的汁液加在粥中,陛下覺得還能入口就好。」
小米眼珠咕嚕嚕地轉了兩圈,抿著嘴忍住了笑,眼睛卻眯成了彎彎的兩條線,見琉璃看她,又掩飾地低頭咳了兩聲。
山間的秋意來得更為明顯。
裴行儉笑著伸手揉了揉琉璃的額頭:「你又胡說了,什麼一千年!」琉璃偏頭躲開,心裏好不鬱悶——每次自己好容易說句實話,都會被他當成在抽風……她還沒來得及抗議,身邊卻突然響起了三郎歡快清亮的聲音:「阿爺臟!阿爺快去洗浴!」
李治臉色微松,柔聲解釋道:「媚娘有所不知,張仁禕職位雖低,卻是能吏,李相已幾度跟朕舉薦他,我原想著選官難得,他若真有才幹,這次銓選之後,便擢拔他一級,沒想到……」
三郎吃驚地微微張開了嘴,隨即眉頭便緊緊地皺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那包子般的小胖臉也漸漸皺成了一團。
裴三郎突然眉頭一展,神情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要弟弟!」
玉柳不敢掉以輕心,忙找到竇內侍一問,才知曉聖人也細細地問過她們,姚氏露了一手漂亮的書法,而趙氏則是稟告了聖人,她是常樂大長公主駙馬趙瑰未出五服的堂妹——論出身,這些人再沒一個人比得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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