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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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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3章 萬里奔襲 一舉成擒

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3章 萬里奔襲 一舉成擒

說笑之中,眾人拍掉塵土,拉起坐騎,重新上路。只是剛剛轉過山丘,走在最前頭的那匹馬卻是一聲驚嘶——就在山丘邊上,一處沙坑大概是被適才的鬼風捲走了遮蓋,露出兩具骸骨,頭盔皮甲猶自保存完好,正是唐軍的裝束!
蘇味道忙跟著出去,待到了校場邊,就見場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少說也聚集了一兩千人。遠遠的點將台上,裴行儉腰佩寶劍,身著軟甲,大紅的披風襯得人格外精神,手中的鼓槌一點,便有人出列受令,有的奉命探路查看獵場,有的負責籌備美食美酒,有的則是前去邀請各部酋長前來會獵。一眼看去,倒真像是將軍在出征前點校著自己的隊伍。
蘇味道忙把水囊遞了回去:「侍郎,使不得!」裴侍郎的身上分明也沒有多餘的水囊了,自己怎麼能……裴行儉並未答話,只是轉頭瞧了他一眼。
歡迎的人群瞧見裴行儉,也猛地爆發出一陣歡呼。有老者捧著酒爵帶頭迎了上來。裴行儉下馬接過,二話不說仰頭喝了下去,歡呼聲頓時更為響亮。不斷有人載歌載舞地上來獻酒,裴行儉也是來者不拒,臉上的笑容竟比酒香還要醇厚暖人。
阿史那都支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慢慢地回過頭去,只見一身玄甲的方烈巳翻身下馬,毫不猶豫地丟下手裡的彎刀,大大方方地負手站在了馬前。
蘇味道興奮地抬起頭來:「多謝侍郎成全!侍郎此番功績,上可追定遠,下可垂青史,他日侍郎出將入相、凌煙留名之時,這萬里奔襲、輕取敵酋之事更會是一段千古佳話。味道全憑侍郎提攜,方能適逢其會,又豈敢提辛苦二字!」
蘇味道的一顆心不由砰砰的越跳越快,在身邊一波高過一波的歡呼聲中,終於忍不住也高喊了一句:「咱們這就活捉了都支去!」
裴行儉恍然失笑:「原來如此,可憐天下父母心!米大和白三也都說自己不要封賞,只要我帶上他家兒郎。你放心,那邊若是一切順利,我就讓二郎和他們去打頭陣!你還是莫要去了,王副使是要留下來經略安四的,他為人端方重義,你且好好輔助於他,日後在這邊自能多一層保障。」方烈笑著抱了抱手,也不多說,轉身大步離去。
裴行儉點了點頭,語氣微緩:「我也知道,你們並非膽怯,只不過是太過憂心,憂心找不到水源,也憂心找不到正道。不過皇天后土在上,先輩英靈未遠,只要我等心誠志堅,眼前這點艱難險阻,何足道哉!」
眾人的嗓門愈發大了:「想!想!」
從庭州開始,使團的速度竟越走越慢,一路上不斷有各部首領聞風而至。有的是二話不說便端出酒水擺上宴席,有的更是一路跟隨、不肯離開,裴行儉居然也聽之任之。等到使團穿過天山到達西州時,隊伍里已拉拉雜雜地夾帶了七八個部落的酋長隨從。西州城外更是熱鬧非凡;山谷中,官道旁到處都是人頭摻動,光是設有接風酒宴的帳篷就一個接一個地排出了百餘步遠。似乎整座西州城,甚至整個安西的豪強貴族都已聚集在西州城外,等候著迎接裴行儉。
王方翼手裡也端著一杯酒,瞧著興發如狂的人群,臉上居然笑微微地滿是欣慰:「蘇參軍不曾聽錯,我總算放心了!」
放心?自己一定是喝太多了,聽到的都是胡話……蘇味道怔怔的瞪著王方翼那張越來越模糊的笑臉,還想開口,卻一頭栽了下去。
「裴侍郎有令,全體向東,全速前進!」
人群「轟」一聲炸開了:「敢!」「我敢!」「咱們這就去捉了都支那廝!」
彷彿有閃電從腦海中劃過,蘇味道心頭一陣發麻,這一路上前前後後的事情突然間全部串在了一起——原來如此!原來所謂出使波斯,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是聖人配合著裴侍郎設下的驚世之局,為的就是今天,此刻!
阿史那都支臉色微變,自己的確是跟李遮匐約好了今年中秋正式起兵反唐,這消息裴行儉怎麼會知道?他這次過來,自己也是一早就留意了的,只是原想著此人雖然慣會收買人心,到底只是一介書生,此番又是日日縱酒玩樂,才沒有多加提防,卻沒想到他居然就是為了自己而來,而且敢如此行險!
裴行儉早已站在帳前,他穿著紅袍軟甲,裝束得極為利落,見眾人到齊,便含笑揚聲道:「諸位不愧是西域最出色的獵手,裴某在此只想問大家一句,想、這些日子以來,你們打獵得痛快不痛快?想不想再打得更痛快些?」
七月的草原黎明已頗有涼意,駿馬賓士之間,迎面而來的西風更是寒氣刺骨。蘇味道伏在馬背上,卻半點也不覺得冷,他只想讓馬跑得快些,更快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他胸口沸騰的熱血不至於化為縱情的呼嘯。
抬眼瞧著前方那個端凝如松的身影,他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迷茫。自己認識裴侍郎已有整整十年,在他身邊和圖書做管記也有三年多了,甚至還娶了裴侍郎的義女。可他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認識眼前的裴侍郎;或者說,自打接下出使波斯的使命,裴侍郎就像變了一個人。
裴行儉依舊笑得從容:「都督說的是哪裡話,練兵賽馬,著實太傷和氣,至於千軍萬馬,裴某大約還等起,都督卻絕不會有那個工夫了。」
想到適才那淡淡的一瞥,蘇味道心裏猶自一顫。如今的裴侍郎,根本就是個深不可測的冰人!至於那個自己熟悉的,讓人如沐春風的裴侍郎,誰知道……他正想得入神,身後突然有人尖聲叫道:「鬼風!鬼風來了!」
這個動作彷彿有一種難言的傳染力,剩下的幾百人面面相覷,很快也有人學著他的樣子下馬丟刀,垂頭站在了那裡。「嗆啷啷」聲音漸漸密集,沒多久,馬背上便再也見不到幾個人影。
瞧著裴行儉身後那氣勢正盛的數千人馬,他心裏多少有些發虛,回頭給自己的那位心腹大將使了個顏色,才冷笑了一聲:「中秋練兵?這是哪裡傳出來的謠言?真真是荒謬!不過裴侍郎既然到了輪台,若要飲酒行獵,都支自然是奉陪到底;若要練兵賽馬,此地好歹是我牙帳所在,不出半日,自會有千軍萬馬前來助陣,倒也未必會輸給侍郎!」
蘇味道一個激靈轉頭看去,就見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突然多了一條黑線,沒多久,黑線就變成了一道黑色的風牆,翻翻滾滾向這邊撲了過來,可不正是鬼風!
蘇味道原本已喝得有些迷糊,此時不由愕然睜大了眼睛——自己沒聽錯吧?裴侍郎居然要說留在西州打獵!居然說要等到天氣涼了再出發!那他們這一路頂著烈日疾行數千里,又是為了什麼?
是裴侍郎點兵的急令!蘇味道在睡夢中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套上靴子,一面穿衣一面沖了出去。
裴行儉不知何時已帶馬過來,緩緩掃視了這些侍衛一眼。被他這麼一看,眾人就像被當頭澆了桶冰水,都訕訕地低下了頭。
「至於遷怒於人,打殺庶民,殺得再多,又算什麼本事?」
蘇味道自是緊緊地跟著裴行儉,跑出一段之後才意識到這麼跑其實是在走回頭路。放眼望去,天地間依舊一片晴朗,實在看不出半分異樣,可不知怎地,他竟是連追上去文一聲的心思都不敢有。
使團帶著的百人衛隊原是從禁軍里臨時抽調的精銳,面對這莫名其妙的千里疾行,自然有人懷疑有人抱怨更有人陽奉陰違。可沒過多久,全團上下就把令行禁止刻進了估值——敢冒頭的挑釁者固然都被裴侍郎直接套上重枷丟進了路過的軍鎮,更重要的是,這一路上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他的態度都太過冷靜,安排又太過周密,彷彿任何事情任何變故都在他的計算之中,那種近乎漠然的從容自持,漸漸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勢。莫說蘇味道,如今就是使團里最桀驁的波斯侍衛被他看上一眼,照樣抬不起頭來。
幾個親兵應諾一聲,從行囊里七拼八湊,居然變戲法般真的拼出了一張小小的香案。裴行儉仔仔細細地擦凈了十指,親手點燃香火,閉目默然祝禱。
人群里幾乎炸開了鍋,「某願前往!」「我要同去!」的叫嚷聲響成一片。
抬頭看著那個一騎絕塵的孤獨背影,他心頭原本消散的迷霧不由變得愈發濃厚:裴侍郎到底在想什麼呢?這次萬里奔襲,其實他一直都是這樣走在最前面吧?永遠都是那麼沉穩冷靜,令人安心,卻又永遠都是那麼遙不可及。
「出將入相?」裴行儉微微有些出神,到底還是規然一笑,「日後你會有這一日的!」他拍了拍蘇味道的肩頭,回身走到早已列隊完畢的人馬前面,乾淨利落地縱身上馬,馬鞭一揮,帶頭奔向了草原深處。
他低頭捧起沙土撒進坑裡,這才翻身上馬,毫不猶疑地走向了西南方向。親兵侍衛們自然也紛紛上前填土鋪石。不過片刻,那兩具無名的骸骨便再次被深深地掩埋在異鄉的黃沙之下。
阿史那都支死死地盯著方烈,眼珠子里幾乎能射出毒箭來——難怪自己的計劃會泄露,難怪裴行儉敢這麼帶兵前來,原來自己最信任的心腹,這片草原上最有名的勇士,根本就是裴行儉的人!
對於這些精緻的胡鬧,蘇味道自然是冷眼旁觀。他也曾鼓足勇氣找到王方翼,結果卻被輕描淡寫地打發了回來,其餘人等更是樂在其中。他一肚子生氣擔憂沒地兒發泄,只能每日早早鑽進帳篷,眼不見心不煩。
他們說話並未避人,蘇味道雖隔得不近,也聽了個七七八八,心裏不由愈發翻滾:自己還是猜錯了,原來為了今日,裴侍郎竟已布局十幾年!這份眼光……見方烈離開,他忙上前一步,對裴行儉抱手行禮:「侍郎,多謝侍郎體諒,屬下斗膽,還請侍郎給屬下一個機會,讓屬下追隨侍郎,也好親眼瞧瞧敵和_圖_書酋歸降的盛況。」裴行儉上下瞧了他兩眼,點頭笑道:「你若不怕辛苦,就隨我來吧。」
蘇味道便被劃在了留守的隊列,他聽到消息,忙找出門去,好容易才在一處大帳外尋到裴行儉,他卻正在勸說方烈:「李遮匐的膽魄你還不知?只要讓他曉得都支的下場,說不定都不用咱們勸說他便會束手待擒!你留在這裏協助王副使就好,又何必還要跑這一趟?」
阿史那都支心裏一沉,以裴行儉在族人里的好名聲,加上這些煽動人心的話……他再不敢遲疑,厲聲喝到:「阿烈!」只要出其不意射死裴行儉,今日這一仗,自己依然有三分贏面!
方烈卻並不買賬:「那你又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茫然之中,他突然看見了站在裴行儉身後的王方翼,在那張端正嚴肅的臉上,分明也滿是笑容!
然而五天之後,當一行人順利走出賀莫延礋,又馬不停蹄地橫穿伊州,來到庭州城外時,他卻不由再一次迷惑起來——大約因為裴行儉日前成使人知會過庭州守將,此時庭州城外的官道兩旁竟聚集了不少人,頗有些夾道相迎的架勢。裴行儉並未避開,反而帶馬迎了上去,臉上更是慢慢露出了一絲奇異的笑意,彷彿是遠行的國王,回到了自己的領地。
方烈也笑了起來:「那我就更得去了!不瞞你說,我是想帶我家二郎去碰碰運氣。」
那侍衛猶自說得興緻勃勃:「校場上別提有多熱鬧了,光西州城裡鬧著搶著要跟著裴侍郎打獵的就不曉得有多少!裴侍郎說了,既然大伙兒都要去,那就要聽他分派,好容易回來一次,總要打出些花樣來!我等辛苦了這麼一路,總算能好吃好喝、痛痛快快地玩上好幾日了,好歹沒白來一趟!」
好些侍衛都和蘇味道異樣,從早起便滴水未進,此時又是驚懼交加,聽到這句,心頭憋著的那股邪火頓時燒了起來,紛紛應和不迭,性子里暴躁的更是圍了上來,就要拿那嚮導出氣。
蘇味道緊貼著馬腹側卧在地。這次的鬼風雖然來勢雖猛,但有了山丘遮擋,比起頭兩次遇到鬼風時只能就地卧倒的狼狽無助,到底還是好多了。只是躺了許久,外頭的風勢居然沒有半點減弱的跡象。不知氣溫變低了,還是風聲太過瘮人,他的身上竟是一陣陣的發冷。好在馬身依舊溫熱,他忙將身子貼得更緊,無意識地數著從馬腹上傳來的細微跳動,漸漸有些昏昏入睡。
他大吃一驚,使勁扭動著身子,身子好不容易才從沙土裡掙脫出來,猛然間又覺得光線刺眼,掀開披風一看,外面居然已是陽光燦爛。頭頂上的天幕依舊碧藍如洗,視野里更是一片寧靜,若不是身邊的愛馬猶自被沙土埋了半截,又不斷有同胞從沙堆里掙脫出來,他簡直要懷疑剛才的鬼風是不是自己迷迷瞪瞪間做的噩夢!
就像,遠遠的天山上,那輪剛剛升起的月華。
包括蘇味道在內,使團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人群中這酒到杯乾,如陽光般溫暖耀眼的男人,真是他們那個冷靜自恃、連水都不會多喝一口的裴侍郎?
早已憋足了勁的西州子弟和使團侍衛「嗷」的一聲呼喝,撒馬跟了上去,上千匹駿馬迅速匯成一個巨大的箭頭,勢不可擋地直射南方。
裴行儉笑微微地欠身還禮:「的確是好久不見,裴某與都督一別數載,一直頗為挂念,前些日子突然聽聞都督與李將軍約好了,今年中秋要一道練兵,裴某歡喜之下,少不得自告奮勇過來,也好請都督隨裴某到長安去好好盤算盤算此事。」
這一醉甚是徹底。蘇味道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居然躺在意見土牆小屋裡,屋子裡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陽光從高高的天窗里直射進來,在床前灑下了一道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里不斷起舞。
同樣在風沙里跋涉了五六日,裴行儉身上的石青色披風卻彷彿並未沾上半點沙塵,神色也依舊從容鎮定,連語氣都沒有本分波動:「慢慢喝。」
該死的,又起風了!
「不想送命的,立刻放下彎刀!我裴行儉在此保證,送走你們的可汗之後,我就會放你們回家。你們明日後日,明年後年,照樣都能在這片草地上放馬牧羊、打獵喝酒,又何必為了別人的野心去拼死拼活,叫你們的父母沒了兒子、妻子沒了丈夫、兒女沒了父親?」
蘇味道頓時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老老實實低頭解開水囊,小口小口地抿進了些許清水,那帶著皮革味的水落入幾乎要冒煙的嗓子里,簡直必瓊漿玉露還要來的甘美。
呼喝聲中,原本無精打採的侍衛們毫不猶豫地撥轉馬頭,跟在裴行儉的馬後向著東邊策馬狂奔,剛吃過苦頭的那幾個波斯人更是跑得飛快,副使王方翼則是穩穩地壓馬兜在了最後。
人群的最前方,裴行儉那從容的笑容,分明跟十年前沒什麼兩樣,那明亮的目光,和-圖-書分明跟一路上也沒什麼兩樣,原來他從來都沒有變過,就算有什麼變化,也是變得更高瞻遠矚,更算無遺策……井泉不遠,大事可成!
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蘇味道緩緩地點了點頭。是的,自己曾經熟悉的那個睿智而溫雅的吏部選官或許不過是個表象,眼前這個威嚴肅穆、深不可測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裴侍郎。
那侍衛剛從外面進來,臉上還是汗津津的,聞言笑道:「參軍當真是醉得狠了,您都睡了一天多了!這是西州的軍營,大伙兒如今都跟著裴侍郎趣校場了,說是準備去天山打獵呢!」
鬼風卻比駿馬來得更快,轉眼間,那黑煙滾滾的前鋒已是清晰可見。好在此時山丘也已近在眼前,裴行儉帶馬一圈,劃出了最能避風的一片平地。大伙兒到了地頭,紛紛拉倒坐騎,將披風兜頭蓋臉往身上一裹變躺倒在地。鬼風幾乎追著王方翼的馬尾席捲而來,天地間隨之一片灰暗,狂風攜裹的沙粒將眾人身上的披風抽的啪啪作響,半空中更不時傳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凄厲嘯聲。
沒有人預料到,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蘇味道忍不住也跟著跑了過去。湖水十分清澈,帶著新鮮凈水特有的甘甜,他手裡還有半囊一直沒捨得喝完的水,並不是十分焦渴,卻也左一捧右一捧地喝了十幾口才漸漸停了下來。
在人喊馬嘯的歡騰中,不知是誰叫了聲「裴侍郎」,蘇味道跟著眾人回頭看去,只見裴行儉依舊站在山坡高處,他的身形瘦削修長,卻只有一種山嶽般的沉凝偉岸,就只有靜靜地站在蔚藍的天幕下,讓人幾乎忍不住要膜拜下去。
他不敢多喝,系好水囊正想交還,卻見裴行儉突然帶住了馬韁,神色專註地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傾聽著什麼。片刻之後,他抬頭環顧了一眼,指著側後方的幾座小山提聲喝道:「傳我的命令,全體向東,全速前進!」
昏天黑地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叫:「裴侍郎有令,鬼風快過去了,鬼風快過去了,大家都醒醒,醒醒!準備起來了!」
原本晴空萬里的夏日戈壁,轉眼間便成了暗無天日的人間地獄。
「看看咱們腳下的這片戈壁,當年侯軍?侯大將軍平定高昌時曾走過,蘇定方蘇大將軍掃蕩叛亂時也曾走過。路有遺骨,正說明咱們沒走錯方向!他們當年創下赫赫成名,建立不世功業,是何等榮耀。你我同樣是身負黃命,同樣上有蒼天庇佑,下有厚土托承,只要銳意向前,自然也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生為大唐男兒,這才叫不枉來這西疆走一道,也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耳邊一陣馬蹄聲響,一個半滿的水囊驀然出現在蘇味道的眼前,他呆了一下,下意識的一把僅僅攥住,側頭再看,頓時嚇了一跳:「裴、裴侍郎?」
阿史那都支轉頭看了此人一眼,神色總算鎮定了許多,帶馬上前,對著裴行儉按胸行禮:「裴侍郎,好久不見!不知今日如此著急召見都支,所謂何事?」
他下馬走了幾步,站在沙坑之前,沉聲喝道:「來人,設香案!」
在一片安靜之中,裴行儉的呻|吟愈發顯得清晰沉穩:「你們都是大好兒郎,跋涉萬里,所為何來?是建功域外、楊威四海,還是撒潑打滾,怨天尤人?不過是兩具同袍的遺骨,難不成就把你們的膽子都嚇破了?
那是日出的地方,也是大唐所在的方向。
其實蘇味道也明白,堂堂吏部侍郎,居然要遠赴萬里護送什麼波斯王子回國,的確是變相的發配,可裴侍郎的反應也實在太古怪了!這一路上,他根本就是把整個使團當作斥候精兵在操練,全速趕路,日夜兼程,還沒走平常的西域道,而是翻山越嶺,兩度黃河,不到一個月竟趕了將近六千里路!至於裴侍郎本人,更是漸漸顯示出了令人膽寒的一面。
裴行儉微微點頭,在獵獵的火把照耀下,他的笑容和聲音里幾乎帶著種催眠般的魔力:「那就好!今日裴某要去打一隻全西藏最大的獵物,把那位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拿來給咱們割肉端酒!我要讓他牙帳里的黃金牛羊女奴都換個姓氏!我要突厥人從此聽到西州的號角就退避三舍!你們,敢不敢跟我一道去?」
他腦中一陣天旋地轉,忙伸手抓住了身邊的王方翼:「王副使,王副使,裴侍郎到底在說什麼,我是不是聽錯了?」
天山的飛禽走獸們哪裡敵得過這種架勢?沒幾日便被圍獵乾淨。裴行儉索性帶著大伙兒抄小道一路掃蕩了過去,眼見著前頭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牙帳所在的輪台,這才帶住隊伍,一面派了跟都支最熟的米家小郎邀約都支來此同樂,一面就地紮營,變著花樣的遊樂比斗。眾人自是愈發盡興,每天夜裡,烤羊烤鹿的香味,足以傳出幾里地去。
裴行儉的笑容更是親切:「我也聽說過了,這些年來,咱們西州人的和*圖*書日子不比從前好過。突厥人和吐番人動不動就耀武揚威,劫掠州府,來往的客商都被他們鬧得少了好些,更別說讓咱們到他們的地盤邊打獵。大伙兒也難得像今日這般痛快玩樂。我還想問大家一句,不知道大伙兒想不想過從前那樣的舒服日子?想不想隨時可以再來天山打獵?」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鼓聲。侍衛拍腿笑道:「聽見沒有,這是侍郎在點兵呢!」說完轉身便跑了出去。
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蘇味道張著嘴一時忘了合攏,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裴侍郎當年在這裏到底做了些什麼?以至於在離開西域整整十二年之後,還會擁有這樣的威望……不過此刻雖然沒人會來解答他的疑問,別說裴行儉,便是他們這些人也眨眼間便被人群研淹沒,各色美酒源源不斷地捧了過來。蘇味道原本酒量就尋常,喝道後來,已恨不得就地挖個洞躲將進去。
一片混亂之中,有人喝道:「住手!」
巳經三天了!自打那場突如其來的鬼風把使團打散之後,為了尋找那幾個脫隊的波斯人,他們就偏離了原先的路線,也再沒找到水源。如果說頭兩天的狂風烈日還讓人叫苦連天的話,到了今日,大伙兒卻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再這樣下去……蘇味道心裏一陣焦躁,隨手摸了摸腰間早已乾癟的水囊,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而嗓子里陡然湧上的腥氣,讓他幾乎乾嘔起來。
太陽早已過了中天,鬼風過境后戈壁上一絲風也沒有,西斜的陽光直射在眾人的臉上,不少人都漸漸頭昏眼花起來,瞧什麼都彷彿帶上了一層霧氣。
蘇味道險些倒退了一步。他轉頭看了看,自己身邊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分明都寫滿了激奮與渴望——他們是瘋掉了么?還是被這些日子的快活沖昏了頭?就他們這臨時拼湊的兩三千人,居然要去突厥人的腹地活捉他們的十姓可汗?
這麼多人自然沒法窩在一處打獵,裴行儉索性將隊伍分成了幾支,以獵物多少論高下。他自己則帶著兩三千西州子弟,一路打獵一路操練,什麼分兵包圍、星夜奔襲、列隊衝鋒,幾個花樣來回穿插,務求不使一隻野物漏網。使團侍衛們原是被裴行儉這麼操練了一路,如今幫著他操練新人,哪個不時磨拳擦掌?這些西州人又都精於騎射,一通苦訓之下,不過七八日功夫,居然也練得有模有樣了。
一輪紅日終。于從草甸深處緩緩升起,萬丈霞光將草原染得一片金紅。蘇味道站在霞光之中,只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也融進了這燦爛輝煌的光芒里。他的眼前,使團侍衛有條不紊地收攏俘虜;西州子弟歡呼著沖向不遠處的金帳;裴行儉則和方烈並肩站在一起,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飛揚……作為阿史那都支的牙帳,輪台的這片營寨並不小。待得這支「行獵隊」將營寨全部控制在手、捜索完畢,又休整了一番,日頭巳劃過中天,沉向遠山。裴行儉將隊伍分成了兩部,一隊隨王方翼留守輪合——方烈的心腹已拿著阿史那都支的令箭前去通知各部酋長前來議事,他們只用坐等對方自投羅網便好;裴行儉則帶著最精銳的人馬繼續奔襲李遮匐的老巢。
裴行儉笑道:「自然是要把這功勞把牢了,坐實了,不然若是讓姓李的跑了,我這十幾年的布置,豈不是白忙了?」
在荒涼的戈壁中,慘白的屍骸旁,這副景象簡直詭異的難以言表,可不知是裴行儉一路上積威太深,還是剛才對鬼風的語言太過驚人,所有的人在愕然之餘,也都漸次低下頭趣,跟著他默默祈禱起來。
蘇味道獃獃地看了好一會兒,閉上雙眼苦笑起來:若是十年前,他定會想方設法去苦勸裴侍郎一番,可正是當年裴侍郎的所作所為,讓他學會了謹慎,學會了三思而行。如今,他已再不是那個衝動的毛頭小子,裴侍郎更是變得太過陌生、太過莫測,他已沒有了開口的勇氣……在他的百感交集之中,裴行儉的行獵隊到底還是轟轟烈烈地出發了。之後幾日,帶著子弟親兵前來會獵的各部首領也越來越多,一杭人真正到達天山南麓時,隨行者居然已超過萬人。山林之間,賓士的駿馬隨處可見,草原之上,各色帳篷滿坑滿谷,那星星點點的篝火,此起彼伏的歌聲,讓人簡直不知今夕何夕。
阿史那都支本人則離他們更近。在睡夢中猛然收到裴行儉的派人送到的口信,他連皮甲都沒世間系好,身後那五六百名親信子弟大多也和他一樣形容倉促,不時身上只帶了把刀鞘,就是箭囊里空空如也。唯有以為身穿玄色盔甲的將領裝束得十分齊整,帶馬站在都支的身後,隱隱間竟有種石砥柱般的氣度。
看來不是鬼風。蘇味道「呼」地鬆了口氣,狠狠抹了把臉,沾在皮膚上的沙粒混合著汗水蒸發后留下的鹽晶,硌得他臉皮一陣生疼。不過此時此刻,除了嗓子眼裡那火燒火燎的焦渴,他對別的已和圖書是壓根不在乎了。
好不容易走完了這段路,最後一個帳篷正是西州魏氏所設,裴行儉的臉上也有了幾分酒意,眉宇之間愈顯逸興橫飛。他接過魏氏族長的酒杯一飲而盡,抱拳向眾人行了一禮,朗聲笑道:「多謝諸君盛情!昔日一別,這十二年來,裴某便是夢裡醉里也常回西州。當年咱們縱酒歡歌,放馬遊獵,何等快活!今日重逢,難得諸位還能如此相待,橫豎天時正熱,裴某也想多歇兩日,待得秋涼再行上路,也好重溫舊夢,再遊獵一回!卻不知誰願同往?」
蘇味道臉都白了,裴侍郎居然真的要打獵,如此行事,又將皇命置於何地?
方烈的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緩緩轉頭望向了東方。
良久之後,裴行儉才睜開雙眼,原本沉靜的面容更是一片肅然:「井泉不遠,大事可成,跟我來!」
他愣了半響才想起醉前的那些事,心裏一陣發急,也顧不得腳軟口苦,拿過床頭的冷水胡亂喝了兩口,推門走了出去。
身邊突然傳來「哎呀」一聲驚叫:「我的水囊!」蘇味道轉頭一看,卻是一個侍衛在躲避鬼風時把水囊給跑丟了。那人正可惜不迭,身邊有人笑道:「你也莫要可惜,若不是裴侍郎,大伙兒如今只怕都躺在沙子底下,再不用發愁沒水喝啦!」
蘇味道卻呆了一下才忙忙催動戰馬匯入人流,心頭猶自驚疑不定:自己沒有看錯吧?剛才那一刻,裴行儉的笑意雖然依舊從容,卻分明沒有什麼喜悅,反而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
他抬眼看了看都支身後的人馬,突然用突厥語揚聲道:「諸位,我是大唐裴行儉,這回過來,是因為你們的可汗背信棄義,圖謀反叛,我奉大唐天子之命,要請他去長安走一趟。你們也看見了,我身後的精兵人數是你們的五倍,箭支是你們的十倍,在他們後面,還有上萬人馬!你們呢?你們的刀磨利了么?箭帶夠了么?
外頭的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蘇味道一直走出院門,才瞧見使團里一個侍衛,忙叫住了他:「我躺了多久?這是什麼地方?咱們的人呢?」
蘇味道眯著眼睛看了看遠方,眼前的賀莫延磧依然天高雲淡、四野死寂,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只有沙礫和碎石反射著白晃晃的陽光。
他的聲音並不如何慷慨響亮,一字字道來,卻如木樁般敲進了每個人的心裏,幾個鬧事的侍衛更是滿臉通紅:「侍郎息怒,我等再也不敢了。」
眾人原是一頭霧水,聽得這一句,自然是紛紛應和:「想!」
蘇味道猛然驚醒,聽著外面依舊是一陣高過一陣的風聲,心頭好不疑惑。他試著抖了抖披風,一動之下才意識到自己的半邊身子都已埋進了沙子,披風上的沙子更不曉得積了多厚。
嚮導縮著脖子,一聲也不敢吭。
黯淡的星光中,無數人像他一樣從帳篷里衝出,迅速聚集在中軍大帳前。
那意料之中百發百中的神箭卻遲遲沒有出現,裴行儉靜靜地看著阿史那都支,眼神里甚至帶上了毫不掩飾的笑意。阿史那都支心頭一寒,就聽身後終於傳來了熟悉的渾厚聲音:「罪人方烈,願放下彎刀,聽憑裴侍郎發落!」
剛剛有幾分歡騰的使團頓時沉默了下來,有人跳下馬趣查看究竟,有人剛轉頭質問使團的嚮導:「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你到底把咱們帶到什麼地界來了?」
他越說越是眉飛色舞,蘇味道醉里卻越來越苦。侍衛們自然是有吃有玩就好,可裴侍郎如此行事簡直是破罐子破摔,偏偏還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就算西州和長安隔得遠些,又怎麼好瞞得住人去?
幾十里的路,在快馬疾馳之間不過片刻就到。初秋的霞光還未能在天邊塗上顏色,阿史那都支的大帳已出現在遠方。
蘇味道大驚之下,揮鞭狠狠抽向了胯下的坐騎,原本就跑得飛快的隊伍,速度立時又提高了幾分。
有人喃喃道:「神人!裴侍郎真真是神人!」
這一次的鬼風原比頭兩次來得更大,若不是找到了避風處,說不定真會被活埋。瞧著身邊的沙土,人人心裏都有幾分劫後餘生的輕鬆與慶幸,聞言也笑了起來。
問話的侍衛不由火氣更盛,厲聲道:「這般廢物,留著何用,還不如宰了清靜!」
因此,他也沒聽見篝火便的那些議論:阿史那都支好大的架子,裴侍郎特意去請他,他卻只讓人送來了酒水過來!突厥人這些年真是越來越張狂了,勾著吐番攻破安西西鎮不算,如今更漸漸把主意打到了西州頭上,什麼時辰能教訓他們一頓才好……黑夜慢慢過去,草原的清晨帶著露水的清香悄悄來臨,當天邊剛剛露出一線乳白,這片篝火未息,酒香猶烈的營地里卻突然響起了一陣嗚嗚的號角。
因此,一刻多鍾之後,當眾人跟著裴行儉轉過一處紅柳林,一泓湖水陡然出現眼前時,幾乎每個人都揉了好幾下眼睛,才嘶吼著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向水邊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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