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他們要回程了。
可是楊謙南彷彿聞所未聞，閑插著口袋問她：「什麼叫佛祖？」
溫凜打一下他的手，說：「你丟東西我高興什麼？」
楊謙南說要是沒玩夠，可以再住幾晚。溫凜搖搖頭說不必。她回北京約了人，出國申請需要幾封推薦信，校內方面陸秉青會為她解決，至於企業方面，緒康白的大伯答應幫忙。她回去擺宴席，感謝這位傳聞中的業界大佬。
鍾惟幫她標了一段出來，重點點評，說這段最俗。溫凜坐在候機廳掃了幾行，訕然別開臉，狡辯說她軟文寫多了，文筆現在就是這麼俗。楊謙南從不遠處走回來，遞給她一杯咖啡：「一個人發什麼呆？」
歷史的車轍總是以他人的方式碾過自身。
在此之前她從前樂隊的朋友找上她，說她能教小朋友彈一年吉他，但不能彈一輩子。他們近來在後海籌辦一個小型音樂節，問她有沒有興趣參加live。
航班在北京落地，她打開手機，發現仇燁的辭職信安安穩穩地躺在她信箱里。
溫凜便把一絲長發捋到耳後，接過蛋糕刀切下去：「那就祝你一路順風，前程似錦。」她溫然笑著抬頭，秀氣的眼睛里蘊著平和的光芒，把桌肚裏早已準備好的禮物盒拿出來說，「這個送你。以後去大公司實習，少穿破洞牛仔褲，也別背你的布袋子去通勤了。」
楊謙南忍不住摸她的腦袋，嗤笑一聲：「小東西。」
楊謙南彎腰在她耳邊促狹：「荷花都被你苦死了。」
溫凜是第二天在機場看見的回信。
她平靜無瀾地入睡，也平靜無瀾地，在凌晨醒來。
她戳戳他的鎖骨，莞爾一笑：「那你打算養我多久呀？」
那天她收到的郵件，不止鍾惟那一封。
她第一時間沒有回復，把手機握在掌心，隨著人潮麻木地往前走。
也許是剛剛提到過葉蕙欣，她對那枚玉佛格外留意，伸手去挑他的內領，卻出乎意料地發現裡頭空空如也。溫凜手指落空，惑然地怔了片刻，「你玉戴來了嗎？是不是落在酒店了？」
五道口科技園辦公室地方太大，搬來這半年攢了許多雜物，添了好幾張辦公桌，也還是顯得空曠。她們拼了幾張會議桌在空地上，叫來外送pizza，擺了幾大盤壽司和甜品，紅綠藍三色雞尾酒一字擺開，每人一瓶，為仇燁辦了個簡單的歡送儀式。
「公司不開了？」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佛祖啊？」她微微蹙眉。
鍾惟收發郵件很慢, 發出去石沉大海。
楊謙南手指梳著她額角細碎柔軟的絨毛，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家裡院子的景觀池找了人翻新，水要全部換一遍，他佯裝責難：「是不是沒少往裡面倒葯汁？」
仇燁一把奶油揩他臉上，豪氣衝天地訓人：「你這寫輓聯呢？！還有，說多少遍了，老娘比你小！」
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喊她名字，凈m.hetubook.com.com愛往她公司跑，當著她員工的面問：「小東西哪裡去了？」，她招來的幾個實習生起先都不敢回答他，怕由於對老闆不敬挨批。後來膽子就大了，在公司茶水間里都敢湊一塊兒竊竊私語，八卦她們老闆的情夫。明面上是恥笑，背地裡滿是歆羡。
溫凜輕哼了聲，機警道：「怎麼突然想要到翻新？是不是你媽媽上次來看見，覺得太髒了？」
他的心裏，從來沒有佛祖。
——「寫俗了，凜凜。」
楊謙南拉住她雙手，引到床沿，狀若打趣：「我們凜凜好像很迫不及待地想出去。」
人總要長大，人人也都在長大。她畢業的這一年，仇燁也進入了大三，以她的才氣和野心，已經不滿足於在這個日漸封閉的創業公司里久留，委婉地向她提出了跳槽意向。
今生今世，誰又不會離開誰。
他們面目蒙上白布, 布面下縫隙全無，緊密勾勒出兩人的輪廓。這讓人想象他們氧氣的匱乏、常理上的窒息。可他們依偎在鏡頭前，彷彿稀鬆平常地, 在拍一張合影。
溫凜是在這一瞬間，翕了翕唇，放棄了辯解。
楊謙南躺在床上，看她忙忙碌碌地整理行李箱。
溫凜接下那杯咖啡，當一隻任他執掌的小寵物，單手抱著他的腿，靠在他身上喝。
庄清許倒是很支持她。她是個非常知恩圖報的人，雖然在央視拿著微薄的死工資，但還是斬釘截鐵地說可以一個人負擔房租，讓她放手去試試看。
楊謙南和*圖*書有如東風射馬耳，「丟了。」
為了離別。
「那還不打個電話回去！錢東霆他們走了嗎？讓他們問問前台。」溫凜惶然四顧，「你媽媽信佛，回去發現你丟了，會不高興的。」
幾千塊的薪資在北京養活兩個人並不容易。庄清許底氣不足，但目光真誠如許：「我……努力養你啊。」
她特意挑選，才選中這一款，適合仇燁的中性風格。
這是一個剛進社會的女孩子善良的承諾。
可楊謙南體貼如舊，說水處理公司的人會來得很早，「會不會吵到你？」
這是她在這間公司里見證的，最後的歡笑。
楊謙南抵著她額頭，輕笑：「不是有我養你？」
鍾惟笑了笑。
她新招來的男生叫小鄒，是仇燁一手帶出來的新人，自掏腰包給她訂了一個慕斯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醬寫——「姐姐走好！」
仇燁挽著溫凜的手，硬要她去切蛋糕，歡歡喜喜地推搡：「老闆來切，老闆來說兩句！」
楊謙南俯身看著她，倦意扯寬的雙眼皮讓他的面部看上去很柔情。所有事物在他眼中像霧一樣寡淡，溫凜在他的雙眸里，找到他用迷霧塗抹出的，自己的臉龐。
他的背後, 是比利時畫家Ghislain Magritte的一幅油畫——《愛侶》。
溫凜回到酒店, 在晚風綿柔的陽台，點開許久沒有動過的Facebook。應朝禹已經開學了，然而還是天天在玩, 動態全都在和朋友旅行。他這兩天在首都堪培拉, 附庸風雅
https://m.hetubook.com.com去了趟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每張相片里的主體不出意外，依然是他那張芳華絕代的臉。「緒康白答應幫我找人轉手。」溫凜坐在行李箱上，天生矮他一截，像主婦悉數柴米油鹽，「不然怎麼辦呢，我出去需要錢的。」
「學姐最近現款吃緊，只能送你一個這個，別嫌棄。」她輕輕說。
可她已經許久未曾有過新作，唱歌好像是上輩子的事。
「我有嗎？」溫凜恍然回神，兩手成拳，揉揉自己的笑肌。
她不留情面地評價，指尖卻在抑制不住的心潮中微微顫抖。
命運來時總是靜謐悄寂，她偶然敲一下空格鍵，按亮電腦微弱的光源，郵件提醒就叮地一聲跳出來。
粉藍相間的霞光，陰森暗沉的叢林，男人西服領帶，緊挨著他的情人。
他送她禮物素來揮金如土，一隻手袋的錢夠她在國外讀上半年。他說養她，她是信的。
畢竟都不用她親自出馬，就有無數人前仆後繼地趕來提醒她，連池子帶花，沒有一樣屬於她。
鍾惟縱觀了一遍歌詞，輕蔑地笑了聲。笑聲在鼻腔發出，短促又蔑然，可笑意卻是發自內心的。
她手指比常人長，敲擊鍵盤的時候，能看見銳利的骨節。
給鍾惟的那首歌就是在這一夜寫出來的。
同事們哈哈笑作一團。
這感覺有點像投稿，像給客戶發策劃方案。溫凜有這個職業病，發出去之後會陷入習慣的不安, 不由自主地等候對方的批複。
她知道，葉蕙欣不滿意的何止是荷ｍ.heｔｕbooｋ.coｍ•ｃｏｍ花池。
溫凜勾勾唇：「我要畢業了，總不能失業又失學。」
她羞赧地輕推他一下。
溫凜無端地覺得，那張臉龐很像瑪格麗特畫上的女人。
溫凜淡然地處理了她的離職請求，併為她辦了一個冷餐會。
鍾惟午夜醒來，接到了溫凜的郵件。
溫凜搖頭說沒關係，她仰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楊謙南默認，抬頭沒說話。
盒子里躺著一個vintage e，簡單大方的棕色牛皮手袋。
失去面目，依偎在他眼底。
他滿不在乎地一串笑，好像刻意不上心，溫凜催他打酒店電話，楊謙南嫌麻煩似地，說丟了就丟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可她好像早已習慣越過這張悅目臉龐, 看他的背景。
從度假酒店的陽台, 能望見蔚藍如夢的海灘。那些沙子她白天都踩過, 細膩柔軟，令人心甘情願地陷落。溫凜躺在晚風裡，用手機一筆一畫, 把回憶壓成鉛字。
鍾惟戲謔道：「你養我啊？」
窗外擦黑，才兩三點。她長出一口氣，點了支煙，在月光下調理氣息。
中國人骨子裡刻著漢唐以來的佛教傳統，即使不是宗教徒，也對寺廟香火心存敬畏。
溫凜淡笑著搖頭。
十月要來了，黃昏的陽光呈淡金色，轉眼又是一秋。
仇燁看見它，熱淚盈眶，像個小孩一樣抱緊她，語無倫次：「學姐你太好了，我覺得我跑路跑得很不厚道，我一定會記得你的！」
楊謙南把她的下巴扭正，眯眼打量：「她不高興有什麼關係，你高興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