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就是兩代人的代溝，而短時間，夏舞沒法反抗，但她已經逐漸有了掙脫束縛的意識，這種意識尚未茁壯，它就像雨後的春苗一樣，每天都在蠢蠢欲動，亟待破土而出。
望著父親看著母親的眼神，她漸漸明白，那也許是因為愛。
燈影鬼魅的地方，一支黑色派克筆無聲無息地遞了上來。
藉著停車場不算明亮的燈光，夏舞撅著屁股對著小鏡子使勁一寸寸翻眼皮，左翻又翻，一邊孩子氣地小聲嚷嚷著，天知道她嚷嚷的對象究竟是什麼東西。
「因為……因為最近跳舞受傷的同學比較多，比賽之前肯定需要刻苦練習，我……我怕到時受傷會影響期末考核。」
所幸的錢包鼓了起來。
幾個圍坐的女孩子聽聞都雙眼發亮，就連夏舞也動心了，她手頭拮据，平時大手大腳慣了，真到鬧經濟危機時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她要跟母親攤牌，但必須保證攤牌前她不會餓死。
本來火氣就重，她什麼都沒想就出手用力掰了一下，想調整到最佳角度，可是只聽「啪嗒」一聲，什麼東西斷裂了，她一愣，怎麼後視鏡整個躺在她手裡了？
同一時間的嚴冀看著後視鏡里越來越微小的身影，想起她對海跳舞的情景，淡淡評價了一句，「輕浮的女孩。」
某種程度上，她的個性有點像她的母親，並不服輸，這是成年以後為數不多的與母親的戰爭，是她自己主動宣戰，護衛的是自己的理想與未來，她感到血液里的溫度已經沸騰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夏舞過得並不輕鬆，因為媽媽找她談話了。
夏舞捧著斷裂的後視鏡，下意識慌忙掃了眼四周，受驚的兔子一樣戰戰兢兢。
實在不想被她媽質問今晚的去向，夏舞又在洗手間里搗鼓了一陣自己的眼睛，搓得眼睛淚流不止，依然於事無補，只好捂著紅通通的左眼作罷，一個人背著包坐電梯下去。
但是母親卻討厭這種與芭蕾相對的舞蹈派別，她的思和_圖_書想守舊，認為只有高貴的芭蕾才適合女孩子，而最重要的是，一個女孩子最珍貴的品質不是其他而是服從，就像芭蕾舞一樣，女孩子們的腳尖被束縛在特製的舞蹈鞋裡，她們不需要表現太多，也不需要所謂的那些創造力，只需要像個高貴的公主一樣踮起腳尖接受所有人的膜拜。
夏舞看著母親，最後只能艱澀地點頭。
都是象牙塔里生活純粹只懂跳舞的女孩子，去了直呼開了眼界，那是本市實力最雄厚的集團公司，從連鎖高端酒店起家，這幾年其他業務也是節節開花，為了慶祝集團蒸蒸日上的業績，所以這個二十周年慶辦的格外隆重，不光本集團內有點資質的小姑娘被挖去唱歌跳舞外，還雇了不少專業舞蹈演員助興，一夜的花費以數百萬計，卻只為賓主把酒盡歡。
其他人都順利卸了妝，不過夏舞碰到點麻煩，來時會場化妝師嫌她妝容不夠艷麗奔放，又三兩下給她補妝，內眼線還畫得太進去了，任憑她怎麼卸也卸不掉，偏巧手上又沒有棉花，夏舞一急使勁搓，結果搓得自己直掉眼淚，再抬起眼照鏡時，頑固的殘妝加上血紅的眼圈周圍，怎麼看怎麼像中世紀的女吸血鬼。
當然關於這些事情，跳舞的小姑娘是不知道也並不關心的，她們只需好好跳然後領到報酬，琢磨著如何花掉這筆錢。
這輛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就連油漆都有些斑駁，後視鏡的傾斜角度讓她照起來有點吃力，夏舞心浮氣躁，感覺自己快找到眼睛里那殘存的狀體了，可是一到那角度，就差那麼一點點，鏡子就不配合起來。
弄壞了人家的東西總是要賠的，天經地義的道理。
最大的問題是內心的排斥感，換好舞台服，夏舞望著鏡子里濃妝艷抹的陌生女孩，內心感到十分的迷惘，她悶悶地想：金錢絕對是摧毀夢想的最佳武器，瞧她現在這個鬼樣子！
幾個女孩子還真的相約去賺外https://m.hetubook.com.com快了。
「凌雨要不你先走吧，我還沒卸乾淨呢。」
夏舞低下頭思索，再抬起頭時，堅定取代懦弱，聲音輕微卻鏗鏘有力，「媽媽，對不起，我不想報名。」
想到樓上無日無夜練舞的謝一漫，內心不禁湧起欽佩之情。
不知是誰起的話題，「哎，你們誰想賺外快，有家大公司周年慶需要專業舞蹈演員，沒什麼特別要求，但需要事先排練一個晚上，報酬很優厚，足夠買個新款GUESS包包了。」
「那行，我在樓下停車場等你，你趕緊的，別墨跡。」凌雨是有車族，兩人住一個方向，還能載夏舞一程，幫她省點打車費。
她只是忐忑地打量著母親，腦子飛速運轉，絞盡腦汁尋找一個最合適的借口。
有那麼一刻，她想過逃跑來著，但是她從小就是個柔順正直的孩子，因此「逃跑」的想法只在腦中出現三秒就被她立刻否定。
雖然是陌生的舞種，但好在跳舞的人天生領悟力比較強，節奏感優，所以這對夏舞來說並不是問題。
這樣的回答顯然讓母親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但這並不表示她能接受女兒實質意義上的退縮，夏舞的母親是個不安於現狀的女人，事業也是，家庭也是，某種程度上思想甚至偏於激進。她反感丈夫中庸的性格，因此格外注意兒女的這種傾向，對於她來說，人不進步就意味著退步，沒有第三種穩妥的道路可走。
這個奇妙的夜晚就這樣過去。
「另外，我聽說你們同學都非常刻苦的訓練，媽媽希望你把心思更放在這上面一些，」母親看起來對她前幾晚晚深夜歸家頗為不滿，「所以從今天開始，你的零花錢適當減少。」
「小舞，媽媽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報名？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不是嗎？我聽說，這次比賽有巴黎皇家舞蹈學院的教授做評委，如果你這次表現出色被他們推薦的話，對你今後留學會有很大的幫hetubook.com.com助。」
夏舞靜靜地看著媽媽優雅的臉，她年輕時曾經可以成為一個文藝工作者，最後不得不因為貧窮放棄，她現在野心勃勃，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盡全力為她鋪好未來的路，可是這不是她想要的未來，芭蕾只是母親的夢，不是她夏舞的。
夏舞跟幾個平時比較投緣的女孩坐一塊，抬頭看天花板，讓思想放空，瞬間有種虛脫的感覺。
夏舞徹底亂了方寸，腦子裡只蹦出莎士比亞式的疑問：跑，還是不跑，這是個問題。
可是事實勝於雄辯，她真的做到了，她該死的把一輛破車的後視鏡給生生用手掰下來了！
家庭里有這樣一個強勢的母親，要想維持家庭和睦，就必須有一個相對弱勢的父親以維持平衡，夏舞的家庭還算和睦，就是因為有一個性格敦厚、大多數時候選擇順從的父親。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表示接受，「媽媽能理解你的這種顧慮，小舞你長大了，可以自己做決定了，這點媽媽感到很高興。」她笑了一下，「但是，你還太年輕，有時候思考的角度欠周全，媽媽是長輩，看得究竟比你長遠些。這樣吧，離正式比賽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長到足夠你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媽媽等你，希望你不會像你姐姐一樣，讓媽媽失望。」
夏舞有時候會非常感激父親某種程度上的犧牲，不過父親看起來甘之如飴。
母親和藹地拍拍夏舞的手背，輕聲鼓勵，「小舞，希望你積極地看待媽媽的決定，媽媽所做一切都是為你好。好孩子，只要最近收收心，辛苦一點，等成績出來了媽媽就好好犒勞你。好嗎？」
不過停車場燈光太暗，她的心也夠亂的，低著頭在包里使勁掏筆。
夏舞的媽媽是個雷厲風行她說一你不能說二的女人，經營著一家傢具公司，並且最近有向房地產業發展的意圖。簡單說，夏舞的媽媽就是眾人口中的女強人，儘管外表柔弱，內心卻強勢驕hetubook.com.com傲，按照夏舞姐姐夏桑的話說，「整個一個武則天的現代版。」
到了下一層，電梯叮噹一聲響，進了一個人來，夏舞也沒在意。她低著頭，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眼睛上，揉著，越搓眼淚越多，之後好像被她自己搓進了什麼東西，又酸又澀，夏舞低著頭淚汪汪的，實在覺得這是自找罪受。
母親的暗示已經到達嚴厲的地步，夏舞知道這是一種變相的警告，並且等待她的可能並不止這些。
到了地下車庫那一層，她迷迷瞪瞪走了出來，走了幾米，實在忍受不了眼裡有異物的感覺，隨便挑了輛車停住，對著那輛車的後視鏡翻看起自己的眼瞼。
大女兒的未來已經瀕於失控，小女兒的未來必須牢牢抓在她手上。
跳完舞就跑去卸妝，可無奈後台洗手間里擠滿了化妝卸妝的姑娘們，連門都擠不進，更別提靠近洗手台了。
母親臉瞬間沉了下來，不知道是因為沒有聽到滿意的回答，還是因為一向乖順的女兒罕見地對她說「不」令她感到自己的權威被挑戰，她優雅地換了個坐姿，儀態雍容，問，「為什麼？」
偌大的金色電梯間里，她重重嘆了口氣。
當夏舞跳下嚴冀的車，只能對著他的車尾氣say byebye的時候，她只覺得鼻子又落了一層灰，嘴裏嘀咕著：「連再見都不懂得說的外星人。」
面對這樣的懲罰，夏舞沒有太大的抱怨，她逐漸接受並且適應身上零花錢不多的事實，因為生性固執，也不打算向姐姐父親或者海洛求助。
「識相的趕緊從本姑娘的眼睛里出來，出來，出來！」
也不知道要賠多少，瞄了一眼，幸好這是輛不值什麼錢的破車，夏舞猶豫了一下，從包里掏出辛苦掙來的近一千塊錢，又從本子上撕了一張紙下來準備寫些道歉之類的話。
母親溫柔的警告從來殺傷力極強的，關於這點，夏舞是深深明白的，所謂零花錢適當地減少，其實是少到只夠平時在外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吃飯，母親讓她心無旁騖的學習，也就從經濟源頭上剝奪她平時娛樂生活的權利，她從來是說一不二在無形中掌握別人生活的厲害女人。
心裏儘管排斥，可還是兢兢業業地在舞台上扭臀扭腰一番，舞台下人影攢動也好，聲色犬馬也好，都與她統統無關，一曲終了，掙錢結束，收工回家！
周末夏舞跟著去綵排了一次，也不知道這家公司請的編舞老師是專業還是業餘，總之她們被要求搔首弄姿，還要化厚厚的濃妝，穿上布料不算多的金色短裙，跳具有南美熱辣風情的拉丁舞。
看起來沒有目擊者，她存著一絲僥倖心理，笨手笨腳地想把後視鏡粘回原處，可是一切木已成舟，她是找不到後悔葯的。
母親辛欣已經聽聞夏舞沒有報名參賽的打算，把不滿寫在了臉上，可這次夏舞已經打定主意不參賽，她已經多次目睹了班裡的女同學出於排擠，或者出於嫉妒，排練時「不小心」推撞同學，甚至從小到大，此類事情不算少，她厭倦理解卻不願意習慣。
周五晚上，一天的舞蹈課疲憊結束，女孩子們累得靠在練功房的鏡子邊，三三兩兩在聊天。
憑著從小到大的經驗，夏舞知道母親已經生氣，現在只是隱忍不發，還不是攤牌的時候，她對自己說。
夏舞無奈，只好和幾個同學商量著跑到了樓上一層，估計那裡的洗手間人會少一些。
張大嘴，直勾勾盯著手裡的後視鏡，夏舞有好一會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承認她們舞蹈演員力氣普遍比較大，可是也沒有到這種能掰斷後視鏡的地步吧？
學芭蕾是母親幫她選的，學校也是母親挑的，甚至芭蕾老師也是母親暗中操作替她安排好，可全家除母親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夏舞不喜歡用指尖跳舞，她發自內心的討厭古典芭蕾的因循守舊，討厭芭蕾僵化的動作，她渴望通過純樸的動作抒發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感情，她是那麼的希望自己有一天成為一個優秀的現代舞演員。